三次分配
“三次分配”這個概念是由中國學者厲以寧教授最早提出的。1991年,在“論共同富裕的經濟發(fā)展道路”一文中,厲教授使用了“影響收入分配的第三種力量—道德力量”這種提法。① 次年,他在《關于市場經濟體制的幾個問題》一文中,明確提出了“第三次分配”概念,認為“社會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中,實際上都存在三次分配:第一次分配靠市場,第二次分配靠政府,第三次分配靠道德和信念的力量”。② 在20世紀90年代初,我國政府財政汲取能力降至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最低點(僅占國內生產總值的10%左右),幾乎完全無力進行二次分配。③ 這可以看作是厲教授提出“三次分配”的時代背景。
“三次分配”一般被理解為由高收入人群在自愿基礎上,以募集、捐贈和資助等方式對社會資源和社會財富進行的分配,這與國外對慈善現象的理解幾乎完全相同,而國外并沒有“三次分配”的提法。
無論叫“三次分配”也罷,叫“慈善”也罷,它們都暗含一個前提與一個假設,即社會是分化的,存在富人與窮人;富人捐款,窮人受益。而這個前提與假設也帶來一個疑問:如果富人在初次分配時都不愿意做到盡量公平,為什么會對三次分配感興趣呢?在經濟實體之內讓初次分配公平一些,至少會增加內部凝聚力,提高員工的忠誠度和積極性,最終有利于該實體,而富人為什么會愿意在社會上參與對陌生人第三次分配呢?一個可能的解釋是厲教授的說法:“第三次分配靠道德和信念的力量?!惫嫒绱藛??
慈善古已有之,中外皆然。在傳統(tǒng)社會,對慈善捐贈沒有稅收減免,那時的慈善可以被看作是基于道德。但即使在傳統(tǒng)社會,道德也不是唯一解釋,因為慈善至少還有另外一種作用,即它是富人身份的象征,它不是一般人玩得起的游戲。慈善活動通常是一種高度排他性的專屬社交,富人借此聚會,以示與普通老百姓區(qū)隔,且高人一等。哪怕把動機放在一邊,其實傳統(tǒng)慈善的力度非常小,適用范圍也非常小,其再分配的作用幾乎微不足道。
1929年,已有幾百年歷史的英國頂級瓷器品牌瑋致活(Wedgwood)的家族繼承人喬賽亞·威治伍德五世(Josiah Wedgwood V)曾在查德·亨利·陶尼指導下寫過一篇畢業(yè)論文,題為《繼承經濟學》。通過對大量統(tǒng)計數據的分析,這位豪門子弟得出的結論是,慈善捐贈對總體的收入分配影響甚微,只有政府通過稅收與開支才能達到再分配的目的。①
現代慈善與傳統(tǒng)慈善的一大分別是,前者往往伴隨著政府的減稅等優(yōu)惠政策,這使得道德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變得更加模糊。身價上千億美元的沃倫·巴菲特曾許諾死后捐出99%的財產,被人譽為“當今世界最慷慨的慈善家”。但他的兒子皮特·巴菲特卻一針見血地指出,少數富人的所謂慈善行為與其說是大公無私地“回饋社會”,不如叫作“良心漂白”。它無助于消除社會中的貧困、不平等、不公正,只會使貧困、不平等、不公正永久化。用一只洗凈的手捐出另一只骯臟的手掠奪來的財富,充其量只能讓富人晚上睡個安穩(wěn)覺,確保底層老百姓不會造反。②
為了考察現代慈善或三次分配的運作邏輯及其作用,我們可以剖析一下美國這只“麻雀”,因為美國常常將自己標榜為現代慈善的樣板,中國也有人對美國樣板頂禮膜拜。③從數據看(圖1),美國的慈善捐款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確實是全世界最高的,而且比其他國家高得多。
美國富人為什么一方面不遺余力地游說政府降低與自己相關的各種稅收,并千方百計地逃稅、避稅,①一方面還愿意進行慈善捐款呢?
首先,減免稅是影響慈善捐款的非常重要因素。
自1917年以來,美國聯(lián)邦所得稅制度中就存在對慈善捐贈的稅收優(yōu)惠政策,即允許從應稅收入中扣除私人捐款的金額。因此,捐款得到的減稅率等于納稅人應繳的邊際稅率。以美國頂尖富豪(人口中收入最高的0.01%)為例,他們慈善捐款占其收入的比重在過去100年大起大落。在20世紀30年代后,他們變得好像越來越“慷慨”,到60年代達到巔峰;其后一路下滑,只是在90年代略有小幅回升。究其原因,他們捐款的“慷慨”程度與他們對應的聯(lián)邦個人所得稅率幾乎完美同步(圖2)。二戰(zhàn)期間,美國把最高所得稅率提升到90%。這時,這些富豪如果不捐款,也會有90%的收入需上繳國庫,還不如“大大方方”地把錢捐出去,既賺取美名,也沒有損失多少收入,實在是一舉兩得。其后,隨著邊際稅率下降,他們捐款的熱情也不像以前那么高了;當里根政府把所得稅最高稅率降至30%以下時,這些富人的捐款熱情也降到谷底。由此可見,減稅的刺激作用有多大。②其次,捐款流向的可控性是影響慈善捐款的另一個重要因素。
在20世紀40-60年代,伴隨著美國超級富豪們的捐款力度不斷提高,美國的私人基金會數量也快速增加。富人將錢捐到自己控制的基金會,這部分錢財便很難與純粹的家族資產區(qū)分開來。這些基金會可以向其創(chuàng)始人、他們的家人或朋友提供贈款,也可以捐給特定的政治人物或組織。那時接受美國稅務局審計的基金會比重很低,為虛報捐款數額開了方便之門。在這種情況下,捐款往往不過是富人將錢從左手倒到右手,還能少交一部分稅款,基金會成為避稅天堂。美國于1969年通過的《稅收改革法案》填補了一些漏洞,其效果可謂立竿見影:此前,美國每年新設立大約1300個基金會,此后每年新增基金會的數目驟降至300個以下,慈善捐款總額也在幾年內下降 30%。①
談到慈善捐款,不少人的認識里有兩大誤區(qū),亟需澄清。
第一個誤區(qū):越富的人捐款力度越大。
以個人計,富人捐款的數額是會比其他人多一些。但如果看捐款占各自收入的比重,就是另一種狀況了。如圖3所示,美國年收入在5萬美元以下的納稅人,捐款占年收入的比重為8.4%。隨著收入的提高,捐款力度不升反降,即使是年收入在50-1000萬美元的富人,其捐款力度也比年收入在5萬美元以下的人低得多。最后一個收入組的門檻是1000萬美元,上不封頂,囊括了所有超級富翁,直到這里,捐款力度才趕上來,但僅比年收入在5萬美元以下的人高不到1%。
捐款可以免稅,但低收入納稅人的捐款少、適用的稅率較低,免稅也減不了多少錢;高收入納稅人則不同,他們適用的稅率較高,實際減稅幅度相對大得多。換句話說,收入越高,捐款成本越低。圖4告訴我們,對美國60%的中低收入人群而言,他們每百美元的捐款基本上是實實在在的捐款;而對最富的1%人群而言,他們的實際捐款額只占他們聲稱捐款額的70%,中間的差額是他們的減稅受益。2018年,美國聯(lián)邦政府為慈善捐款減稅總額高達541億美元,其中56.4%(即305億美元)進入了頂尖1%家庭的腰包。① 捐款成本比所有人低得多,但捐款力度卻未必高,這才是美國富人捐款的真實狀況。
第二個誤區(qū):慈善捐款主要讓低收入人群受益。
實際上,從捐款的去向來看,美國慈善捐款的主要受益者并非是低收入群體。② 表1揭示:(1)按受益程度排序,教會與相關神職人員是最大贏家,他們獲得了捐款總額的40%;再往后是與窮人沒有多大關系的私立“教育”(18.2%)、“藝術”(9.1%)、“綜合”(8.8%)、“健康”(8.7%)、“其他”(7.8%);排在最末的才是與窮人相關的“滿足基本需求”(7.5%),份額不足全部捐款的十分之一。(2)按捐款群體看,家庭年收入少于20萬美元的兩個收入組更傾向于為“滿足基本需求”捐款(分別占這兩個收入組捐款的10.4%與12.4%);在他們之上,收入越高,為“滿足基本需求”捐款的份額越低。在2005年全部19.03億美元為“滿足基本需求”的捐款中,年收入在20萬美元以上的人群一共只捐了7.23億美元,僅占他們捐款總額的5.8%與3.8%。這意味著,如果讓私人決定捐款去向,受益者更多是中上階層,很難實現“三次分配”幫助窮人的目的。
陷入兩個思想誤區(qū),就會對三次分配抱不切實際的幻想,以為在二次分配之外再加上一個三次分配,一定會使最終收入更加平等。一旦跳出兩個思想誤區(qū),人們就會意識到,結局未必如此。作為三次分配標桿的美國很說明問題,它就清清楚楚是一個失敗的例子。
圖5中的左圖比較了四個典型國家三次分配的力度(最富有的10%人口的慈善捐款所占收入比重),右圖比較了同樣四國最終收入的基尼系數。我們看到,三次分配的力度與最終收入差距的大小成正比關系,即三次分配不但沒在縮小不平等方面發(fā)揮作用,反倒是其力度越大,最終收入的差距也越大。三次分配力度最大的是美國,它也是最終收入差距最大的國家;相反,三次分配力度最小的是丹麥,它也是最終收入差距最小的國家;加拿大與法國則處于兩極之間。
為什么在二次分配之外加上三次分配反倒不利于縮小收入差距呢?回答這個問題的關鍵在于對慈善捐款的減免稅。如果不減免稅,政府本可以拿這筆錢來增大二次分配的力度;減免稅等于是降低政府二次分配的力度,把省下來的錢交由捐款者私人支配,而他們捐款的流向往往與政府主導的二次分配目標背道而馳。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并不是所有歐美國家都像美國那樣對慈善捐款全額免稅(De d uc t i o n)。有些歐美國家(如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只允許一定百分比的慈善捐款享受稅收抵免(Ta x C re d i t,如意大利是1 9%的捐款),還有幾個歐洲國家(如芬蘭、奧地利)對慈善捐款則完全沒有任何減稅刺激,① 這其中以最終收入平等著稱的瑞典是最突出的例子。②
《21世紀資本論》的作者皮凱蒂在其2020年出版的《資本與意識形態(tài)》一書中,把對慈善的思想誤區(qū)稱之為“慈善幻象”(Philanthropic Illusion):受益于稅收減免的慈善捐款本應是公共財政收入的一部分,為二次分配助力,但卻被從公共財政收入中剝離出來,變成由私人決定其用途的“三次分配”。皮凱蒂尖銳地指出,現行慈善捐款減稅制度,實際上是讓中下層階級通過稅收補貼富人的慈善偏好,讓富人控制了公共物品的分配權。皮凱蒂特別提醒讀者,這種幻象對窮國尤其危險,因為“富裕國家的歷史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它是最好的發(fā)展方式”。① 另一位學者干脆把這個過程看作是一種沒收公共物品與憑借財富獲得控制權的巧妙方式。 ②
我國慈善捐款不高,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只有0.03%;基于美國的教訓,也沒有必要通過稅收減免人為催高。在實現共同富裕方面,三次分配充其量只是一種輔助手段,中國無需在這方面花費太多政策資源。
結論:遠大目標與實現步驟
2021年,皮凱蒂出版了一本新書,其標題十分醒目《奔向社會主義:烽火世界隨想錄,2016-2021》。在題為《社會主義萬歲》的序言中,他回顧了自己的心路歷程,從一個迷信市場機制的自由主義者,到研究資本主義社會中不平等現象的學者,最后轉變?yōu)橐晃簧鐣髁x者。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者,他不僅奮力打破“慈善幻象”,而且意識到僅僅依賴福利國家的二次分配也是遠遠不夠的;為了實現真正的平等,必須把注意力轉向初次分配,例如讓員工代表參與公司重大決策,這就是他所主張的“參與式社會主義”。③
指導我們前進方向的是科學社會主義。我們理應做得更好,也可以做得更好。一方面,我們應堅定共產主義關于人的解放、人的全面自由發(fā)展的價值追求;另一方面,我們應奔向共同富裕,因為它是實現共產主義遠大目標不可跨越的必要步驟。共同富裕不可能一蹴而就,只能隨著生產力的發(fā)展穩(wěn)步推進。
根據本文分析的國際經驗,在現階段,我們追求共同富裕的主要手段是二次分配,其重點是逐步加大滿足最廣大人民群眾基本需求的公共支出,“抓住人民最關心最直接最現實的利益問題,不斷保障和改善民生,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在更高水平上實現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yī)、老有所養(yǎng)、住有所居、弱有所扶,讓發(fā)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④ 與此同時,不應忽視零次分配的作用,要在社會政策上鼓勵與支持家人、親友、鄰里、鄉(xiāng)黨間的互惠互助。中長期,實現共同富裕的根本手段是在初次分配上做文章,這就要求在毫不動搖鞏固和發(fā)展公有制經濟,毫不動搖鼓勵、支持非公有制經濟發(fā)展的同時,引導非公經濟實體逐步調整所有者、管理者與普通勞動者在生產中的相互關系,提高普通勞動者的地位,把非公經濟變?yōu)槊逼鋵嵉摹懊駹I”經濟;并在此基礎上,將千千萬萬個經濟實體內部的分配變得更加公平。至于三次分配,宣傳公益精神足矣,畢竟它只是實現共同富裕的輔助手段。
(編輯 季節(jié))
王紹光,中信改革發(fā)展研究院資深研究員,華中科技大學國家治理研究院特聘研究員。
① 厲以寧,《論共同富裕的經濟發(fā)展道路》,《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1年年第5期,第9-10頁。
② 厲以寧,《關于市場經濟體制的幾個問題(下)》,《黨??蒲行畔ⅰ?,1992年第24期,第4-5頁。
③ 王紹光、胡鞍鋼,《中國國家能力報告》(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93年)。
① Josiah Wedgwood, The Economics of Inheritance (London: Pelican Books, 1939).
② Peter Buffett, “The Charitable-Industrial Complex,” New York Times, July 26, 2013.
③ 資中筠,《財富的責任與資本主義演變:美國公益事業(yè)百年發(fā)展及其啟示》(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5年)。
① 巴菲特承認,他繳稅的實際稅率約為15%,而其秘書繳納的實際稅率則為30%。
② Gabrielle Fack & Camille Landais, “Philanthropy, Tax Policy, and Tax Cheating: A Long-Run Perspective on US Data,” in Gabrielle Fack and Camille Landais, eds., Charitable Giving and Tax Policy A Historical an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6), pp. 65-74.
① 同上,pp. 85-95;Emmanuel Saez & Gabriel Zucman,The Triumph of Injustice:How the Rich Dodge Taxes and How to Make Them Pay(New York: W. W. Norton, 2019), Chapter 3 “How Injustice Triumphs.”
① U.S. Congress Joint Economic Committee, Reforming the Charitable Deduction, November 2019, p. 11, https://www.jec.senate.gov/public/ index.cfm/republicans/2019/11/reforming-the-charitable-deduction.
② 關于美國慈善的受益者,實證研究并不多。美國國會2019年的一份研究,引用的是本文分析的2005年數據。見U.S. Congress Joint Economic Committee, Reforming the Charitable Deduction, November 2019, pp. 6-10.
① David Roodman and Scott Standley, “Tax policies to promote private charitable giving in DAC countries,” Working Paper Number 82, Center for Global Development, January 2006, https://www.cgdev.org/sites/default/files/6303_file_WP_82.pdf.
② Johan Vamstad, “Public Money for Public Causes And Private Money For Private Causes? A Short History of Tax Incentives For Charitable Giving In Sweden,” HistPhil, March 26, 2018, https://histphil.org/2018/03/26/public-money-for-public-causes-and-private-money-forprivate-causes-a-short-history-of-tax-incentives-for-charitable-giving-in-sweden/.
① Thomas Piketty, Capital and Ideolog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 713-716.
② Rob Reich, Just Giving: Why Philanthropy Is Failing Democracy and How It Can Do Better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8).
③ Thomas Piketty, Time for Socialism: Dispatches from a World on Fire, 2016-2021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21), “Long Live Socialism!”
④ 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2018年5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