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熠 馬金龍
內容摘要:無論城市敘述還是鄉(xiāng)土抒寫,沈從文的作品中都飽含有愛情的元素。早在沈從文創(chuàng)作初期就已出現(xiàn)大量的愛情描寫,這類小說大都通過人物自白的方式顯現(xiàn)出面對愛情時的自卑與無能,背后都隱含著初戀給予作者的創(chuàng)傷。從《公寓中》《絕食以后》描寫愛而不能的悲劇小說,到27年以后《篁君日記》《舊夢》等抒寫為愛所困的精神困境的小說,沈從文在初戀的創(chuàng)傷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抒發(fā)愛情悲劇的自敘性小說。在不斷創(chuàng)作過程中,沈從文將愛情題材上升為創(chuàng)作主體,在直面自卑的反思中逐漸超越自卑。他的愛情小說總是連結著對初戀的藝術想象,而在藝術想象和自我愛情敘事中,初步顯現(xiàn)出了他對理想人性的呼喚與對現(xiàn)代社會的反思精神。
關鍵詞:沈從文 早期愛情小說 自卑 理想人性 現(xiàn)代性反思
從沈從文的自傳中可以發(fā)現(xiàn),初戀帶給他的大多是痛苦與悔恨?!稄奈淖詡鳌返谑?jié)《女難》記錄了沈從文的初戀往事,僅從以“難”字命名一點就已經(jīng)能體會其中隱伏的哀傷。沈從文的初戀發(fā)生在芷江,17歲的他結識了一位名叫馬澤淮的男孩。在馬澤淮的邀請下,沈從文見到了他的姐姐,“一個臉兒白白身材高的女孩”[1]——馬澤惠。沈從文對她一見鐘情,開始沒日沒夜地作詩寫信追求馬澤惠,為此還多次拒絕了親戚與鄉(xiāng)紳的婚約。最終馬氏姐弟因躲避戰(zhàn)亂離開了芷江,其間弟弟還騙走了沈從文家賣房得來的一千多錢。在朋友的背叛與失戀的雙重打擊下,沈從文只得拋家棄母獨自逃離。盡管如此,沈從文對于馬澤惠的情感仍然未了。根據(jù)凌宇的補充,后來馬澤惠為土匪搶入山中做壓寨夫人,沈從文在聽聞此事后留下兩行悲憤的詩句:“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2](該句出自北宋詩人王詵詩《上王晉卿》),以抒發(fā)心愛之人為他人所奪的悲痛。初戀的悲劇深深地郁積在沈從文的內心深處,成了他日后描寫愛情的參照。
一.愛而不能:自卑情結的顯現(xiàn)
沈從文在創(chuàng)作初期常常以城市中生活的苦難為主題,不但寫物質生活的貧乏,也關注人物的精神問題。阿爾伯特認為:“幾乎所有杰出的小說家都曾至少在一部小說里改頭換面地寫到了自己,還有一些作家則幾乎在他們描寫的每一個主人公身上都投下自己的影子”[3]。沈從文總是采用“內聚焦”的方式抒寫內心的悲哀,不僅寫人物日常生活的貧窮,而且常常夾帶些戀愛的因素。寫到愛情時,沈從文善于從人物自身的視角出發(fā),表達自我對愛情的追求?!豆⒅小芬匀沼浀姆绞接涗浟恕拔摇笨磁?、夢女人的經(jīng)歷;《絕食以后》也以“我”的自述展現(xiàn)了對女人的夢;《重君》和《棉鞋》也以第一人稱自敘出對女性的渴求……以“日記體”、“書信體”等自述性文體書寫愛情,自然有借人物之口訴說自我情感之意。早期小說中幾乎都寫到了人物對美好的女性追求,他們總是自發(fā)地對女性生發(fā)喜愛,贊許她們的美好,但他們的追求卻通常以失敗告終?!豆⒅小返摹拔摇眱刃募拍?,打算上馬路尋求“一點能夠興奮我這神經(jīng)的事”[4]——看女人。通過他的眼睛,沈從文觀察到女人“黑而柔的發(fā)”、“白的面額”以及“水星般攝人靈魂的眼睛”[4],受女性美好而“醉心企慕”的情感直觀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然而如此強烈的愛意卻在下一秒為消散,沈從文對準人物的內心,把握住他們轉瞬即逝的愛情追求。《絕食以后》雖采用了第三人稱敘事,但目光仍是聚焦于人物內心,失業(yè)歸家的主人公在馬路游蕩,一切的食物、商鋪、人臉都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只有女性的身影牽動了他游移的目光。沈從文捕捉到人物這一剎那的分神,意識中女性的衣裙“依然同手上那紅的綠的絲綢傘成一種美的協(xié)調”,“這美的協(xié)調一剎那影子,也依然吸了許多——至少是他自己——的眼睛”[4]。他內心承認包括女人在內的一切美好事物“是生在世界上應享受,應留戀,還可說是應玩賞的事物”[4],但轉念間內心卻“失望而憎惡而傷心”[4]。他們的愛意的生發(fā)僅在轉瞬之間,沈從文卻用了大量的筆墨揭示出人物由企慕轉為妒忌的情感流動,使人物在一瞬間爆發(fā)出極大的傷痛感。人物愛而不能的情節(jié)在沈從文早期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盡管它們只是作為小說的部分內容而呈現(xiàn),作者也并未揭示出愛情失敗的原因,但這些情節(jié)卻已初步顯現(xiàn)出沈從文早期愛情抒寫的基本結構:追求愛情——受到干預——愛情失敗。
僅憑上述的情節(jié),似乎并不足以證明沈從文早期的愛情小說與初戀之間存在著聯(lián)系性,因而對作者“夢境”描寫的分析就尤為重要了。夢境是人物心靈最直接地表現(xiàn),沈從文筆下人物的夢境同樣呈現(xiàn)出“追求愛情——受到干預——愛情失敗”這一基本模式,依舊反映出愛而不能的悲哀感。《公寓中》記載著“我”對女人愛而不得的夢。正如現(xiàn)實追求的失利,“我”在夢中依然碰壁,女性對“我”的態(tài)度不過是“板著臉兒”。但不同的是,“我”的追求從想法轉變?yōu)閷嶋H行動——“我”用三塊錢向“龜婆鴇母”要求和那“黑眼睛姑娘吻一下”。盡管有所行動,但“慢慢地踱”、“好久好久”、“羞澀”等修飾詞依然揭示出“我”的怯弱。然而“鴇母”并不相信“我”單純的要求,誣蔑“我”的“衷情”,使“我”的內心受到侮辱,一氣之下把兜里所有錢都向她扔出去。夢中的愛意更加強烈,但仍舊擺脫不了愛而不得的命運。這里要求的“一個吻”是對愛情的追求,而“干預”愛情的因素則被概括為:“平時對于辭令修養(yǎng)上太疏忽”。弗洛伊德認為:“對夢我們仍然可以這么說它們證實了那些被壓抑的東西仍然會繼續(xù)存在于正?;虍惓H说男撵`中,并且還具有精神功能。夢本身即是此受壓抑材料的一種表現(xiàn)”[5]。由此可見,夢中幻想出黑眼睛姑娘,背后反映出的是現(xiàn)實中所渴望的美好女性,夢中對女性的追求,則是現(xiàn)實中愛情受到壓抑的體現(xiàn)。《絕食以后》也描寫了的夢境,主人公同樣以真摯的情感渴求得到女人“可憐而布施的吻”,但他的祈求仍舊是“癡呆的妄想”。作者借人物之口殘忍地道出:“怯弱的人,豈止是為了怯弱無法取去這證明(結合上文可知,這里的證明指的是愛情);便是生的權能,何常又不是為了怯弱才被世界剝奪呢”[4]。夢境不但反映出人物在愛情中的壓抑癥結,同時也揭示出致使人物愛而不能的關鍵是人物自身的缺陷。。由此可見,性格上的怯弱就是導致愛情追求的失敗的關鍵,也即干預愛情的主要因素。
以內聚焦的方式寫人物在愛情追求失敗的痛苦,并將失去愛情的原因歸咎于自己的性格缺陷是沈從文這一時期愛情抒寫的共性,早期小說中的人物幾乎都表現(xiàn)出對于美好女性的渴望,然而卻總是自束雙腳,不斷暗示或明示自己做不到,以此摧毀愛情。沈從文在《女難》中也同樣將自己設置為相同的追求者,與上述人物在相似的過程中失去愛情,盡管暗含有對馬澤淮的指控,但他在結尾中仍將愛而不能的原因指向自我,他說:“只為的是我這種鄉(xiāng)下人的氣質,到任何處總免不了吃虧,想來十分傷心”[1]?!杜y》中的自責雖然較為平淡,但將失敗歸咎于性格這一點卻是相同。心理學家阿德勒將人們在體驗到自己的缺點、無能或低劣時而產(chǎn)生的消極心態(tài)稱為自卑感,《女難》與《公寓中》等小說以共同的敘事模式訴說因自我性格或能力的缺陷而導致的愛情悲劇,其背后是作者自卑感的流露。
二.為愛所困:剖析自卑癥結
初期的愛情小說中已經(jīng)顯露出作者的自卑情結,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也依然存在。《篁君日記》同樣以日記的形式寫主人公篁君對愛情的追求與失敗?!杜f夢》也以“我”的回顧,寫自己對美好女性反復地追求。愛情小說依舊上一時的路線進行,并反映出了明或暗的藝術規(guī)律性:一是以初戀作為藝術想象的出發(fā)點;二是塑造的女性形象都具有美好的特質,是沈從文對理想女性形象的構想;三是愛情失敗的原因仍聚焦于自我性格的缺陷。作者依然采用內聚焦的方式解讀著追求者的內心,而原本短暫的愛情故事延展為整部作品的重心。同樣寫愛情的追求與失敗,1927年以后的小說與早期的《公寓中》和《絕食以后》等相比,所蘊含的情感卻更加豐富,對自我的認知也更加明晰。中長篇小說給予作者更大的發(fā)揮空間,瞬間的感受被拉長到幾天甚至幾個月,單次的追求也在長時間的故事時間中不斷重復加重,《篁君日記》記錄了篁君從“四月初一”到“五月十二夜”40多天的愛情經(jīng)歷。而《長夏》與《舊夢》也講述了十來天的故事,其中《舊夢》更是有將近《篁君日記》一倍的篇幅。
字數(shù)的增加便于人物汪洋般的情感肆意波濤,他們的心理活動被刻畫得更為豐富細膩,作為追求者的形象也變得更加立體。人物一瞬間的情感被放大,在小說中經(jīng)歷了“生發(fā)、壓抑、轉變、再生法”的反復。以《舊夢》為例,僅僅是初見大嫂,矛盾的情感就已經(jīng)在“我”的腦海中來回翻涌:“要,拿過來,雖不能夠永久拿,但這一時固整整的我為我有了;不要則放下,在人我的情緒上卻仍然保持到那均衡”[7]。這種反復伴隨了“我”同大嫂交往的整個過程,在十多天里不斷地引發(fā)“我”的痛苦,即使大哥的撮合和“竇爾敦”的大度使“我”多次擁有與大嫂獨處的機會,但每次“臨時擴展起來”的動機,卻總是為“我不敢;我退了”的怯懦心理所抑制,不是立馬逃遁,便是“心中酸到不能再忍”,孩子般的大哭?!拔摇币矊矍榈氖?,歸因于自己“不安分又膽小力薄”的性格,人物的自卑感在經(jīng)過長時間、高強度的愛情追求過程中顯得更為深刻和真實。另一方面,故事中的人物互動增加,不再為單向的自我情感表達主導?!扼蚓沼洝分兄鞔畏置鞯貙懙搅梭蚓c多名女子的曖昧,其中與“姨”的交往描寫得尤為出彩。當“姨”為“菊子”引進房間后,作者抓住了“我”富有情意的眼光,在篁君的眼中發(fā)現(xiàn)了對方眼中閃過的一絲情愫。描寫動作時,他也用極富有節(jié)奏感簡短語句寫到“在一種粗糙的略使她吃驚的驟然動作中”使她“成了我臂里的人”、“我把手,攬了她的腰,我的嘴,貼在一個柔軟嘴唇上面了”[8]。在之后更有“我”同“菊子”,同“琫”等多位女子的愛戀行為。如此直白而又大膽的動作描寫,也使愛情的行為在更加熱烈。愛情追求的過程更加真實,而愛情的失敗也變得更為刻骨銘心。
對失戀的總結,沈從文也愈加客觀,不再一味以暴露自我缺陷的方式只顧及主觀情感的宣泄,并且逐漸形成了更為完善的愛情觀。這一時期的沈從文已經(jīng)能夠在人物內心反復的掙扎中,剖析出自我在愛情中的缺失?!杜f夢》就曾以人物之口剖析出自我的癥結,他認為自己的愛情如同“結核”,而其他人則仿佛“猩紅熱”患者;自己的病癥是“永遠纏身”,而其他人則可以為愛發(fā)狂發(fā)熱,能夠不懼后果大膽地。既不能夠像他們一樣為愛壯烈地死去,也沒辦反在轉念間“霍然無恙”,“一個患肺結核的人頭腦到死是清明的,他不會狂囈,不會叫喊,且不會覺到他因此突然而死”[7]。心理學家阿德勒在《挑戰(zhàn)自卑》中寫到:“當一個人遇到無法解決的問題卻深信自己不能夠解決時就會表現(xiàn)出自卑情節(jié)。”[6]如此一遍遍地訴說著自己的怯弱,本身就是一種自卑的顯現(xiàn)。但是,比起早期創(chuàng)作中爆發(fā)式的情感,這一時期自卑感的表達則顯得更為深刻冷靜,仿佛是用手術刀一般將人物的內心一一解剖,自卑癥結表現(xiàn)得愈加清晰可見。沈從文以更為強烈的愛情不斷刺激著人物的自卑心理,在反復地愛情實驗中揭示出癥結產(chǎn)生的原因和愛情失敗的關鍵,逐漸推導出獲得愛情所需要的品質。進而總結出愛情的真諦:“戀愛是走向一條光明的路,不惜死,不顧生,準備了充足的力,提高了自私與頑固的心情,才能到盡頭,也才能回頭另自找尋新的方向?!盵7]在《篁君日記》中他也說:“戀愛只是兩個瘋子丟棄了世界的一切,單在兩人身體上心靈上找尋真諦的一種熱中興奮的游戲”[8]。在對自卑癥結的解剖中,沈從文終于認識到了愛情的本質。由此可見,沈從文已經(jīng)由早期較為淺薄的愛情抒寫轉向為更加自覺的愛情心理剖析,并且發(fā)展了“追求愛情——受到干預——愛情失敗”的基本結構。盡管該時期的沈從文仍未跳脫出自卑情結的限制,但愛情觀念的具現(xiàn)化與對人物心理的深入剖析為其后來“超越自卑”提供了基礎,因為“只有意識到性格上的錯誤,人才會試圖去改變?!盵6]
三.以愛情喚醒美好:超越自卑心理
倘若只是了然自己的缺點,似乎并不足以促使沈從文積極地改變,能夠驅使自身反思和超越的是沈從文對初戀的情感。在弗洛伊德看來,“一種經(jīng)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期內,使心靈受一種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謀求適應,從而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jīng)驗為創(chuàng)傷的”[9]。從這一角度來看,沈從文在小說中不斷追求愛情,不斷經(jīng)歷愛情失敗的表現(xiàn)正是被初戀“創(chuàng)傷”所擾亂的結果。事實上,沈從文在耳聞馬澤惠的悲慘遭遇之后,所引用的詩句,本身就有抒發(fā)自己心愛之人為他人所奪的悲痛感。不僅如此,倘若我們注意到沈從文為這些女性安排的身份不是為土紳士霸占的姨太太,就是貧困凄楚的暗娼時,就更能體會到作者在她們背后蘊含著的情感態(tài)度。從《公寓中》起,我們就能從“老鴇”的身份背后推測出“黑眼睛姑娘”娼妓的身份,而《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和《誘—拒》中的女性也是暗娼?!扼蚓沼洝分械摹耙獭笔菫槔蠠煿硭加械囊烫?,《舊夢》也是寫有婦之夫,縱然她的身份更為正當,但文章還是用“竇爾敦”財大氣粗的性格暗示出其可能為金錢所壓抑的本心。她們的身世無疑與淪為壓寨夫人的馬澤惠存在著相似性。在沈從文看來,這些女性并不是為了追求物欲而自甘墮落,她們也并沒有因此完全喪失掉自己的真心,反而外表與內在都顯現(xiàn)出同等的美好。《篁君日記》中寫“姨”:“小寡婦樣的樸素,沉靜又如同一個無風的湖面?!薄拔㈤L的蛋形臉龐上時長現(xiàn)出些三月間春風樣子的和氣消融”[8],若是不指出其姨太太的身份,會誤以為她是莊重的“未亡人”。篁君甚至從她的肢體中看出她的“身體完美無瑕,靈魂亦還如處女清潔……”[8]寫《舊夢》的大嫂也能夠使“我”“生一種頂幽美潔白神的崇高觀念”[7]。這些女子不但外貌給人以純潔的印象,在與“我”的相處中也處處引導著“我”,不顧后果地與“我”相戀,絲毫未顯出世俗的丑惡感,即使是《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中的妓女,作者也能夠看到她為生活磨滅的天真。她們都表現(xiàn)為潔白而純美的形象,即使為生活所“玷污”,卻仍似一塵不染。深陷泥潭卻又好似蓮花般高潔,“出淤泥而不染”是此類女性的共同特點,對于她們的態(tài)度就是沈從文對于馬澤惠的態(tài)度?!杜y》中的馬澤惠,同樣是作者(追求者)心中美好的女子,她雖為土匪霸占卻并未沉淪,被解救之后并沒有向世俗低頭,而是選擇以出家的方式保存著真心,這些相似點都反映出了沈從文筆下女性形象與初戀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性。
作者安排主人公去愛這些女性,實際上就是潛意識中試圖用愛情去解救她們的表現(xiàn)。正如弗洛伊德所說:潛意識是人類一切文學藝術活動的源泉與原始動機,文藝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那些被壓抑的潛意識的愿望的升華與滿足。由此觀之,沈從文如此執(zhí)意地設計同自己有著相似性的追求者,并賦予他們拯救愛情、喚醒美好的使命,就是其潛意識中被壓抑的心愿的自然流露。盡管馬澤惠成為修女,并沒有被沈從文的愛情拯救,但這并不意味著作者淡忘了這段感情,反而正是出于對馬澤惠真摯的愛意,才能在小說中生發(fā)出喚醒女性美好的愿望。沈從文小說中的人物總是渴望通過愛情喚醒女性內心純真善良,洗凈她們靈魂不幸沾染上的污點。在《篁君日記》的開頭,篁君就生發(fā)出這種想法,他認為趁著年輕將愛情建立到兩人的身體上,靈魂就會得到幸福,與其讓老煙鬼獨占“那樣年青那樣娟好”的“姨”,不如自己承擔起給予愛的“義務”,“為讓她來認識愛情,我就做她一個情人也應當”[8]。而在結尾篁君更是驕傲地寫道:“一個沒有得到她分內應得到的愛情的人,我服從了神的意旨,已給了這個人了。神所造的這個女人的靈魂,被惡男子在那上面玷污過有痕跡的,我用我的愛為洗刷過一道了?!盵8]《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也寫到:“他把她僅有的女性的忠實用熱情培養(yǎng)滋長”[8]??梢哉f,小說中人物追求愛情的行為,本質上就是作者企圖用愛拯救馬澤惠的心理在文本中的流露。
在沈從文看來,愛情不但能夠喚醒女性內心的美好,也能幫助人物克服自卑的心理。愛情不單單只解救同馬澤惠相似的女性,沈從文同樣也在用愛來召回包括自己在內一切被人們所遺忘的本心,喚起人類靈魂中最真實的自我。正像瓦西列夫在《情愛論》中所說:“愛情的實質是精神的自由振奮,是主體的自我實現(xiàn)”[10]。小說中的追求者在愛情中同樣也收獲了甜美的幸福之感《篁君日記》結尾時,篁君把“姨”攬入懷中就從她口中收獲了愛的告白,逃離前主動走進“姨”的房間更是收獲了她的吻與擁抱,“在一種沉默的長期擁抱里,我認識了人間的美了”[8]。愛情不但給予了他們美的愉悅感,同時也賦予他們越挫越勇的勇氣?!杜f夢》中一開始的缺乏勇氣“我”,卻在愛情中逐漸為大嫂的善良與溫柔所感動,在拯救大嫂的過程中“我”也受到了愛的滋潤,感到“靈魂是從一種黑暗中處處解放出來”,“開始覺得我是幸福的人了”,結尾時“我”更是放肆地與大嫂作“騎士與他愛人分別的行為,吻到竇爾敦夫人的全身”,把“凡是我在平時引為悲憤的話”[7]全說告訴了她,甚至幾乎打動了大嫂?!墩T—拒》中的木君也從一開始因自卑遲遲不敢與女子搭話逐漸感受到女性目光與動作中對自己愛的鼓勵,最后在握手中感受到“女人的心同手皆作微顫”[7]。原本在愛情中顧此失彼進退不前的人物,也能在愛的鼓舞下說出“就是損失未來一年幸福兌換目下一天偎傍我也情愿的”[8]這種呆話。愛情不但喚醒了女性內心中被埋藏的美好,同樣也喚醒了男性追求者奮不顧身的勇氣,他們之間不是單純的拯救者與被拯救者的關系,而是相互解救,相互愛戀的關系。愛情不止用于喚醒了女性的美好,它同樣也給予作者超越自卑的勇敢,從愛而不得逐漸成長為敢于追求愛情,這本身就是對自卑進行超越的體現(xiàn)。
四.理想人性和現(xiàn)代社會的反思
以上我們探討了沈從文早期的愛情小說以初戀為基礎進行了藝術想象,并形成了以“追求愛情——受到干預——愛情失敗”為基本模式的自敘性愛情抒寫。在此過程中,流露出作者企圖以愛情拯救人性的理想。早期愛情小說已初步流露出沈從文對于理想人性的構想,并在后期小說中得到充分地發(fā)展。從后期小說的人物身上,不難發(fā)現(xiàn)早期人物形象的身影。在“翠翠”、“三三”、“蕭蕭”等女性人物的身上,都可以發(fā)現(xiàn)馬澤惠的影子。《月下小景》中同樣有長著“小小的尖尖的白臉”的美好女性,而且這種白“似乎被月光漂過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她的身子“仿佛是用白玉、奶酥,果子同香花,調和削筑成就的東西”[11],顯現(xiàn)出超然的純美?!侗印っ慕稹づc那羊》中白臉族的媚金同樣有潔白的臉龐與純潔的肉身。與早期小說如出一轍,沈從文再一次將白凈的臉作為美好女性的標志,盡管后期的女性形象更為理想,但這毫無疑問與早期愛情小說人物有著共同的特征。除女性形象以外,以自我為出發(fā)點所形成的男性形象也影響著后期小說中的人物塑造,沈從文的代表作之一《龍朱》的創(chuàng)作時間與《舊夢》等作品相近,依然寫主人公追求愛情的故事。龍朱與篁君等男子一樣,都自然而然對女性的美好生發(fā)喜愛,為了追求愛情,“龍朱不拘犧牲自己所有何物,都愿意”[7],對愛情如此執(zhí)著熱烈的追求顯然帶有早期人物的特征。人物不但延續(xù)了早期的追求者形象,他們的愛情也被作者賦予了崇高性。愛情不僅能夠喚醒人的美好,在《豹子·媚金·與那羊》與《月下小景》中,更是使人甘愿為之而死。媚金誤以為受豹子欺騙,為使真心不受辱,保留愛情的純潔,情愿用匕首結束自己的生命,而豹子也為證明自己的愛而以死相示,他們的愛情彰顯出人性的純粹?!对孪滦【啊返膬扇烁怯盟赖姆绞阶非笳鎿吹膼矍?,在他們眼中“戰(zhàn)勝命運只有死亡,克服一切惟死亡可以辦到”[11]。寫到人物殉情時,作者都以笑容展現(xiàn)他們的無畏,寫盡他們?yōu)閻矍榧ぐl(fā)出的最熾熱的勇氣,贊美他們超越了命運束縛的生命。在沈從文看來,人性的贊歌就是勇氣的贊歌,勇敢愛情激發(fā)出的美就是人性之美,無論是早期愛情小說中通過愛情拯救人性,還是后期小說中以愛情呼喚出人性的偉大,人在愛情中顯露出的真實、純粹以及敢于追求愛情、追求美的勇氣就是沈從文心目中理想的人性的體現(xiàn)。
理想人性的塑造中同樣寄托著沈從文對于人性美好的呼喚。沈從文在《邊城》題記中表明自己所要追求和表現(xiàn)的就是“優(yōu)美、健康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12]。而他所謂符合人性的人生形式就是人與自然相契合的生命形式。在沈從文眼中,兩個相愛的人自然而然地戀愛,就是最符合人性的行為?!扼蚓沼洝放c《第一次作男人的那個人》結尾處就已初步表明愛能喚醒人性美好,愛也是神所賦予人的旨意。其日后創(chuàng)作的小說《夫婦》中也寫到:“夜景美極了。這樣的天氣,似乎就真適宜于年青男女們當天作可笑的事”[13],在《龍朱》中也說:“天氣冷暖宜人。年青婦人全都負了柴耙同籠上坡耙草。各見坡上都有歌聲。各處山峒里,都有情人在用干草鋪就并撒有野花的臨時床上并排坐或并頭睡。這九月是比春天還好的九月?!盵7]愛情是顯然符合自然、符合神性的,真摯的愛情本身就是人性美的體現(xiàn),沈從文不斷呼吁愛情、不斷贊美愛情,本質上就是對人性本真與人性美的呼喚。
同時,對于理想人性的呼喊本身也緊緊勾連著作者對現(xiàn)代人在現(xiàn)代社會中逐漸喪失純真、勇敢、善良等美好人性的痛心和反思。早在《篁君日記》中沈從文就已對現(xiàn)實進行批判,他在結尾寫到:“我還愿意給她愛的認識以外再給她以對現(xiàn)世不滿的指示”[8],而在《寫在“龍朱”一文之前》中他更是以自白的方式道出自己身上的“所有值得稱為高貴的性格,如像那熱情、與勇敢、與誠實,早已消失殆盡”,罪魁禍首就是現(xiàn)代都市文明,使他“在道德下所變成虛偽庸懦的大毒”[7]。早期愛情小說中無能的男子和為命運所壓抑的女子并不是天生沒有愛的能力,盡管他們自身也存在著缺陷,但現(xiàn)代社會中的理智、道德、種種規(guī)矩卻無形中壓抑了他們對愛的追求,放大了他們的弱點,造成了愛情中的悲劇。這一點正是沈從文后期城市小說中所批判和反思的“閹寺性”問題的前身?!度甾ā分械哪行宰非笳摺耙姷糜挚蓱z又好笑”,他們都是“為一個都市教育與都市趣味所同化”,“一切皆顯得又庸俗又平凡”[11],他們所追求的愛情只是千篇一律的“商品形式”,這些男子就是早期男性人物的放大版。而《八駿圖》中所塑造的八位知識分子也繼承了早期小說中人物的缺陷,他們與《龍朱》等小說中理想人物形成鮮明的對照,表現(xiàn)得更為怯弱無能。他們沒能夠受到愛情的鼓舞、沒能夠展示出人性的美好,“應當由人類那個習慣負一點責。應當由那個拘束人類行為,不許向高尚純潔發(fā)展,制止人類幻想,不許超越實際世界,一個有勢力的名辭負點責”[13]。而這一“名辭”就是前文所說的道德、理智、法規(guī)……,之所以不能勇敢自然地愛,就是因為現(xiàn)代文明中的工具理性、物質欲望等等非人的事物對他們心智的迫害,使他們喪失了人性最本真的力和美。沈從文無法容忍人們在現(xiàn)代社會的重壓一下變成為物欲所占領的機械,也無法忍受他們人性美好的喪失,早期體現(xiàn)為對自我的反思與對女性命運的同情,而后期則發(fā)展為對與自己有著相同經(jīng)歷,在現(xiàn)代社會文明的蠶食中喪失愛情能力者的批判與反思。當他開始用真摯的愛情去解救文本中自卑無能的主人公和那些在現(xiàn)實壓迫中失掉熱情純真的女性時,他的文章就已經(jīng)初步具有了對現(xiàn)代文明和現(xiàn)代性的批判與反思性,而后逐步發(fā)展為后期更為普遍性的反思精神。
由初戀的過往出發(fā),沈從文看到了女性的美好,洞悉了自己的怯弱。在他一篇篇的自我愛情敘事中,我們看到了走出自卑的嘗試,看到了他企圖拯救同初戀一樣的女子的決心和用愛喚回人性的理想。盡管該時期的沈從文并沒有完全形成像他后來那樣堅定的立場和具體詳備的思想觀念,但在愛情的自敘中的確初步顯示出人性美的追求和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反思精神。早期愛情小說中顯露出的以愛情拯救人性的意識也在日后幻化成了他在鄉(xiāng)土理想愛情敘事中他對愛情激起人性理想的觀念,對現(xiàn)代文明的反叛意識,也同樣在他對城市批判的小說中繼續(xù)生發(fā)光芒。從“暴露自卑”到“超越自卑”,早期的愛情小說反映出了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逐漸走向成熟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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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基金:2021年度自治區(qū)高??蒲杏媱濏椖浚骸靶陆敶嗝褡逦膶W中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書寫研究”(項目編號:XJEDU2021SY043)。
(作者單位:伊犁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