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近一年不見,周冬梅就成那樣的一副樣子,瘦得顴骨和下巴篡改了整張臉不說,嘴唇上還多了一層扎眼的猩紅,眉毛顯然也是畫過的,明顯加粗加長了,最可怕的是她臉上的那層脂粉,好像一層白色黏膜紙。更令我詫異的是,她還帶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我面帶疑惑地看了看和我坐在一起的段玉琳,她也拿她清水一樣的眼神看了看我。
我和段玉琳認識稍早于周冬梅。單位四周大街上,多的是各種高檔煙酒、水產和茗茶店。還有幾家半遮半掩、高價回收蟲草和煙酒的門面。
2011年夏天,我剛從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調到成都工作。從荒涼瀚海到繁華都市,我起初有點恍惚,經常走到單位附近幾百米的地方忽然迷失方向,怎么也找不到來路,只好打車返回。幾個月后,我和單位的駕駛員混得滾瓜爛熟,領導和同事們都叫他小白。這小伙二十多歲,老家湖南,工作之余,喜歡喝茶、按摩,做一些揮霍青春的事情。我雖然馬上就四十歲的人了,可因為在沙漠待了近二十多年,闊大而封閉的環(huán)境帶給我歲月的滄桑,還有對整個世界的陌生和無所適從。
小白的家在單位附近的一個小區(qū)。忽然有一天,我正一個人悶頭睡大覺,小白打電話叫我出去耍。對“?!边@個字眼,以前我老以為只是一種方言。到成都后,才知道,所謂的耍,在玩的意思之外,還有更多的含義。譬如“幺妹,耍一哈!”在有些場合就顯得輕浮,倘若不明就里,對陌生女孩子說出來,遇到厲害的角色,或者人家老公、男朋友在場,準定和你大干一架。小白打電話來,我正好也沒事,掛了電話就出門,到單位大門口的時候,小白已經在等我了。
見到我,小白笑了一下,說,咱們喝茶去。
穿過馬路,他帶我進了一家名叫青衣江的茗茶店。青衣江的主要源流是寶興河,發(fā)源于邛崍山脈巴朗山與夾金山之間,海拔4930米的蜀西營,與天全河、滎經河匯合后,成為青衣江,注入大渡河。當?shù)胤窖哉f:“青衣江上水,蒙頂山上茶?!泵身斏皆谘虐彩?5公里處,傳說為最早的種茶制茶圣地之一。成都市內所銷售的綠茶,大抵來自以蒙頂山和峨眉山為中心的地區(qū)。以青衣江、蒙頂山、峨眉、夾金山等為名的茶館茶店滿大街都是,這家茗茶店也不例外,主要營業(yè)人員,也都是年紀十八九歲的女孩子。
可能是天生性格木訥,早先的青春的年代,又長期在兔子不拉屎、連老鼠都是公的沙漠地區(qū)待了十多年,剛一進城,見到衣飾光鮮的女孩子,我就臉紅、局促不安,渾身上下長了刺兒一樣。
進到店里,抬眼就看見三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其中一個年紀稍長,從儀態(tài)和話語中看,就知道是一店之主。小白是一個絕對的帥小伙,在女孩子面前更是口吐蓮花,巧舌如簧。我心里知道,小白和這家茶店的關系算是相當“悠久”的了,以至于坐下之后,小白和三位女孩子說話,喜笑顏開,我則枯坐,木然不自在。
男人在美女面前掩蓋和裝飾自己,似乎是一種天性,其實內心里也暗潮拍打岸堤,風吹十萬青草。小白向她們介紹說我是一個“有名的作家”,出過很多書。女孩子集體性地啊了一聲,然后迅速轉過臉去,該忙啥還忙啥。我知道,這些女孩子,并不知道作家究竟是什么東西,即使讀書時課本上的課文及其作者,也大都是年代久遠的先賢,并不是生活中的平常人。
幾個女孩子長得都很漂亮,或者說各有特色。其中一個女孩子,身材高挑,眼睛雖然不大,但很清澈,手指也十分纖細。她做事穩(wěn)重,甚至還有點慢騰騰。我和小白坐下,她為我和小白沏茶。茶水還沒沏好,小白就用一種很夸張的語氣,看著對面的美女說:“真是一個大美女啊,要是我還沒結婚,一定找你。”女孩子沒笑,反而撇了一下嘴角,臉上露出一股鄙夷之色。
從她的這一表情看,我忽然覺得,小白雖然帥,但在那位姑娘心里,也就是一個油嘴滑舌的登徒子罷了。小白好像也看到了,尷尬了一下。轉過身哎哎哎地喊另外一個正在裝茶葉的女子。忽聽沏茶的女子說:“沒見人家忙著嗎?”小白扭過身子,端起茶杯,嘴巴很響地吸溜了一口茶水。我忽然覺得這女孩子說話的口音不像是成都的,但也沒敢貿然開口問。正端起一杯茶要喝,沏茶的女子看著說:“楊哥,是哪里人?”我說我是河北人。她咦了一聲,驚訝地說:“我也是河北人!”
段玉琳老家河北邯鄲,和我老家邢臺毗鄰,這使我驚喜。相對于其他省份,河北人是最喜歡抱窩的,也最戀家,無論男女老少,極少出外謀生。可能是因為段玉琳,我去青衣江茗茶店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我了解到,店主名叫張丹,都江堰人,她的家,可能距離2008年“5.12”地震的震中映秀鎮(zhèn)不遠。
因為年齡和閱歷之故,張丹和她店里其他三個女孩子都不太一樣。最顯著的標識就是冷艷、大方,說話得體,即使開玩笑的話,她也回應得一本正經,這大概是做生意人的一種耐心和涵養(yǎng)吧。
每一次,小白和我把話題說得稍稍過火,張丹就和顏悅色地說:“楊哥,那幾個可都是還沒結婚的妹妹呢!”我就很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戛然而止。
段玉琳生于1992年,另一個姓劉的四川美女1989年生。還有一個,似乎是1990年出生的。在她們面前,我真可謂是一身卷毛的老獅子了。唯有張丹生于1980年代初。張丹似乎對我的那些帶色的話題絲毫不感興趣,但我們說,她也不得不聽,實在忍不住了,就語帶嗔怪地說:“你們這些男人啊,整天想的就是那件事!”我覺得也不應當如此放肆。自覺得無趣,就拉著小白借故離開。心想,以后再不來了??蓻]幾天,心里總覺得少了一些什么。每有閑空,腳一抬,就又去了青衣江茗茶店。
可能是老鄉(xiāng)這層實際上沒什么作用和意義的關系在暗中起作用,沒多久,我就和段玉琳熟悉起來。有時候,我也不叫小白,一個人信步晃到她們店里,坐下來喝茶,主要和段玉琳聊一些家鄉(xiāng)的人事、風情等。有時,我喊段玉琳一起去看電影,段玉琳說:“怎么好意思讓楊哥破費呢?”我說:“這沒啥的!”那時候,我一個人在成都生活工作。看電影這種事好像有點浪漫主義,但只對戀愛中男女來說。我看電影,無非是消磨時光,在影院之內,被故事及其畫面吸引,暫時忘掉其他俗事而已。
段玉琳身材高挑,可也怕自己變胖。每次和她一起吃飯,也就是吃一小口米飯,再加一些菜。我勸她說:“遵從身體要求和生理本能,不是餓肚子就可以減肥的。”段玉琳抿嘴笑說:“女的幾乎都這樣吧,怕胖,才不多吃東西?!?/p>
進影廳之前,我總是征求段玉琳意見,讓她自己選吃的喝的。然后倆人進去,肩并肩坐下來。看一通科幻、警匪和武俠之后,跟著眾人散場,再找肯德基或者麥當勞要點小吃和飲料。然后各回各的住處。老實說,每次和段玉琳看完電影,分手時候,心里忍不住滋生出一種非常別異且有些不道義的想法:比如,讓她留下來。這個想法是最經常的。好在,我從沒有說出,更沒有實施。這種自我的犯罪與懺悔,其實每天都在靈魂當中上演。
對于段玉琳個人的事情,我從來不問,都是她主動對我講。很長時間,我才斷斷續(xù)續(xù)知道一些。段玉琳父親無業(yè),她的生身母親從沒被她提及過,她后媽至今還在邯鄲的一個事業(yè)單位工作。因為她,后媽一直和他父親鬧別扭,兩人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最終,父親在她和后母及其同父異母的妹妹之間做出了選擇。段玉琳說,她父親現(xiàn)在在都江堰一個私營農場工作,她在成都上班,只有輪休的時候,坐動車去都江堰和父親團聚。
每次說起父親,段玉琳都顯得特別憂傷,明凈的眼睛里忽然之間就有了一些明亮而隱秘的水滴。我也嘆息。后母不愛繼女,或者繼女不愛后母,兩者關系不和諧,這都沒有什么,屬于正常人性范疇。據段玉琳說,她和父親凈身出戶,把房子及積蓄給了繼母和妹妹。那一年,她才十四歲。她還說,在成都這些年,父親換了好幾個地方打工,經常帶著她租房子住,往往是,剛安穩(wěn)下來,房東就漲價,或者要拆遷。他們父女倆的生活總是處在一種逃難的狀態(tài)。她在這家茗茶店上班,基本工資1000元,再就是銷售提成。
茶葉的價格有些隨意。對喝茶有些講究的,大抵是中產以上的那些人,尋常百姓喝的,大抵是很便宜的“素毛峰”。青衣江茗茶店和其他一些高檔煙酒和水產店的消費目標一樣,主要面向一些公司、賓館和外地人。據段玉琳說,有時候一天可以賣幾千塊上萬塊,遇到特別有錢的公司和個人,她們的日子就好過一些。她還小聲告訴我,這附近有幾家公司,每次來他們店里,都是幾千、上萬塊錢的消費,有幾個男的,還會時不時給她一些東西,或給購物卡、禮品等等。
每一個人都是自由的。無論是與人交往,還是生意門路。張丹和段玉琳也說,做生意賠賺無常。大街上那么多人,要是每人每天買一兩,那就好辦了??烧l也不能把人拉進來掏錢買茶葉。據我長期觀察,段玉琳是青衣江茗茶店幾個女孩子中最為木訥的一個,嘴巴也比較笨,往往面對進店的各色顧客,她只會照本宣科地介紹,對察言觀色,見機行事那些場面上的做法,完全不會;因此,段玉琳是店里銷售業(yè)績最慘淡的一個。她自己也很不甘心地說:“長這么大,就是學不會那種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的本事。”
再次去青衣江茗茶店,就發(fā)現(xiàn)一個新面孔。段玉琳告訴我說,這是新來的周冬梅。與段玉琳的高挑身材比起來,周冬梅有點矮,膚色也黑,但眼睛和嘴唇很好看。眼睛不大,但很圓,看人的時候好像一眼清泉;嘴唇略厚,再加上上下兩排白牙齒,脆生生的四川方言,叫人一聽就迷醉。不過幾次,我就發(fā)現(xiàn),周冬梅伶牙俐齒,說話善于抓住問題,且往往得理不饒人;做事干練,極會把握時機并投人所好。我覺得這個女孩子一定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如果為人妻的話,也會很優(yōu)秀,旺夫興家。起初,周冬梅對我也有點愛理不理,甚至有些輕蔑。按照段玉琳的話說,對男人,女孩子都有戒心。她還說,在女孩子心里,無論什么樣的男人,接近女人的目的都不是那么單純。
我覺得也是這個道理。有時候,我也捫心自問,難道和段玉琳及其他女孩子一起就是單純的耍嗎?答案顯然不是的。我也知道,在自己內心,肯定也有一種隱秘的欲望。這種欲望是人性所在,本能所驅。如同我約段玉琳看電影或吃飯的時候,忽然泛起的那種隱秘心思。
對于段玉琳,我覺得還是他鄉(xiāng)遇故知的親切感占了上風,其次是在孤單中尋求一種所謂的“熱鬧”。在成都,段玉琳和我都算是前后無靠的“外省異鄉(xiāng)人”。她雖然有父親在都江堰,但為了生計,父親并不能時常守在她身邊。段玉琳說,她在一品天下那邊租了一間房子,周冬梅來后,就和她合租。我得知后,叫段玉琳吃飯或者看電影、喝茶聊天的時候,就讓她也喊上周冬梅。第一次,段玉琳叫了,周冬梅卻沒來。段玉琳說,周冬梅說她有點不好意思,和我又不熟悉,和她一起來吃我喝我的,心里過不去。我對段玉琳說:“這有什么嘛,無非一頓飯、一張電影票而已?!?/p>
再次去青衣江茗茶店,段玉琳不在,周冬梅和另一個女孩子在。一般而言,有熟悉的客人來到店里,都要沏茶喝。這是店長張丹定下的規(guī)矩,既不冷熟客,又能穩(wěn)定顧客群。周冬梅起身燒水,給我沏功夫茶。夏天一般喝竹葉青或飄雪、鐵觀音,冬天則喝正山小種、白茶、黑茶、金駿眉和大紅袍等。周冬梅一看就是新手,沏茶的時候很不利索,動作也有些僵直。
時間久了,我和周冬梅的關系也慢慢親近。至于其他女孩子,可能是沒有緣分,或者各方面都不對“胃口”,只是聊聊,或者打個招呼,不多說話。我慢慢了解到,周冬梅還真的是那種心直口快的女孩子,雖看起來極會變通,待人接物也周到細心,可她的性格里面,似乎還有一種決絕或者說剛烈的東西。
這一點,周冬梅正好和段玉琳相反。段玉琳說話辦事有點優(yōu)柔,這可能和她的家庭環(huán)境和成長經歷有關。起初,我和周冬梅聊天就是拌嘴。我說這事兒應當是這樣的,她立馬反駁我說不是這樣的,而是那樣的。有一次,我說成都這個地方,生活悠閑是悠閑,可就是人怪怪的。還有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是,小賣部老板比像樣的商場和飯店老板還牛,比如,我常去附近的小賣店買煙和水,老板盛氣凌人,說話都像怒喝,好像跟他乞討東西一樣。賣東西就是要賺錢糊口,態(tài)度好一些,生意不是更興隆嗎?周冬梅咯咯笑了一下說:“這才是成都人的風格!賣東西賺錢沒得錯,誰讓你去人家那里買??!賣東西不吆喝,賣啥子吆喝嘛!”我說:“現(xiàn)在一般人家想成功,越來越不可能了?!敝芏穭t說:“楊哥此言差矣,難道你沒聽說過‘窮不過三代,富不過三代這句話嗎?再說,誰能斷定我二十年后不會咸魚翻身?”說這話的時候,周冬梅的表情異常勇猛,又充滿挑戰(zhàn)。我苦笑一下,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再后來,我還從她的話中聽出了故意和我頂杠和玩笑的意味。有一次,我和段玉琳一起吃晚飯,我對她說:“有些方面你真的要向人家冬梅學習,你們倆正好互補?!?/p>
段玉琳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女孩子,她自己也說:“如果我有冬梅那張嘴,那個腦子的話,以后生活肯定不會發(fā)愁。”問起在成都生活的感受,段玉琳說:“到哪兒都是一個迷茫,人那么多,可是沒有一個人可以給你希望;樓房也很密集,可也沒有一扇窗戶的燈光為我亮著。”說到這里,段玉琳咬咬嘴唇,臉色悲戚了一瞬間,立馬又擺擺手,臉露笑意說:“不說這個了,快樂才是無敵的。年輕就是一切!”
人的脾性不同,志趣相異,自然也會有矛盾和幫派。一家茗茶店,三五個女孩子,其實也是一個精彩的戲臺。段玉琳說,在店里,甚至在整個成都,她只有周冬梅這么一個好朋友。從內心說,我也希望段玉琳和周冬梅能成為好朋友,并常對她說:“你一個人在成都謀生活,遇事沒人幫是不行的,沒有知心的朋友也不行。周冬梅雖然牙尖嘴利,但她性格剛烈,應變和生存能力強。遇事多找她商議,她可能會給你出一些好主意?!倍斡窳找颤c頭說:“冬梅確實是那樣一個人。我也喜歡給冬梅說一些心里話?!?/p>
因為銷售業(yè)績較差,段玉琳每個月拿到的,也就是比基本工資再稍微多一點。按照她的話說:“還沒拿出來就沒了?!蔽乙仓溃粋€月一千多塊錢,對于一個正在青春年華的女孩子來說,連買件像樣的裙子都是奢望。每次和段玉琳吃晚飯或看完電影,分開時,她打車,我都會掏出一百元給司機,讓司機把零錢找給段玉琳。段玉琳幾次臉紅且愧疚地對我說,楊哥,這樣實在不好意思。我笑著說,這沒啥,也不是什么大錢。段玉琳抿抿嘴唇,看看我,嘆一口氣。
有一次,段玉琳下午沒事,我也沒事,就喊她一起吃飯。吃了晚飯,和她一起到府南河邊轉了一圈。
府南河的名字應叫錦江,母河是岷江。錦江上游又分府河和南河。府南河水常年有腥味和泥土味,在岸邊,可以想象到岷山之峽谷草野,雪山與森林,當然還有沿途的泥土和魚群。我和段玉琳人在河邊茶攤坐下來時,華燈已經鋪天蓋地,臨河的建筑及其燈光倒映在河面上,有一種繁華的落寞和平靜的滄桑之感。頭頂是婆娑的萬年青和枇杷樹,身邊還有青草。她說她不想在青衣江茗茶店干了。我覺得也正常,問她想去哪里,她說沒想好。
段玉琳還告訴我,周冬梅也不想在青衣江茗茶店干了。一是工資太低,二是張丹做事的方式她實在看不慣。我說:“人各有脾氣,相互容忍和禮讓才對。況且,你現(xiàn)在又處在打工的時期?!倍斡窳丈袂轺龅宋亲诱f:“楊哥你說得也是??烧l能長期受那個氣呢?”我說:“其實和你和冬梅該讀書的,這么小的年紀,就在社會上討生活,難度大不說,以后發(fā)展也受限?!倍斡窳湛粗用嫔系臒粲?,嘆息說:“楊哥,你說誰不想好好念個大學,將來尋一個好工作,找一個好對象呢?”我說:“這是每一個人的理想,你和冬梅現(xiàn)在都還來得及?!倍斡窳浙皭澋乜粗?,嘴唇緊閉,一臉黯然。我也一時無話,看河面和對岸。有不少人在黑暗中喝茶聊天,也有一些人,沿著河堤散步。
我去雅安和康定出差,兩周時間就忽然過去了,剛回到成都,單位又派我去廣州和北京。再回到成都,青衣江茗茶店還在,店主張丹和其他兩個女孩子也在,只是少了段玉琳和周冬梅。張丹知道我和段玉琳平素過從甚密,一進門,她就說:“啊,楊哥,小段去了烏魯木齊!”我心想,段玉琳肯定又去烏魯木齊讀書去了。之前她對我說過,到青衣江茗茶店上班之前,她在烏魯木齊一所學校讀書。至于什么學校,什么專業(yè),她一直沒告訴我。
可能是為了掩蓋和段玉琳過密的關系,我也沒細問。晚上發(fā)短信,段玉琳回信說她在烏魯木齊。從她口中,我得知周冬梅還在成都,轉行去了錦江區(qū)的一家酒店。有一次外地朋友來,我想到哪兒都是吃飯,不如把錢送給周冬梅,隨即打電話給周冬梅,她卻說在老家。她把酒店地址發(fā)了過來,我看了看,實在太遠,朋友們又想在文殊院附近玩耍,只好作罷。
似乎從這時候開始,我很少再去青衣江茗茶店,盡管每次出大院,走不了一百米,就可以看到。有幾次路過,拐到里面。張丹調侃說:“楊哥可真是稀客?。 蔽倚πφf:“這一段時間太忙?!彼残π?,照常沏茶給我喝。
店里的售貨員又換了一批,有已婚的,也有未婚的。坐下來,她們照樣給我沏茶。我和她們聊天。其中兩個也慢慢熟悉了,和我聊一些世事人情方面的話題。有時候我只是對百姓關注的熱點新聞和突發(fā)事件發(fā)表一些自己的看法;有時候覺得不好意思,就買些茶,郵寄給外地朋友,或者自己喝。
不知不覺間,兩年過去了。忽有一天,段玉琳在微信中說她回成都了。我迅速打電話給她,約她晚上一起吃個飯,并請她代我邀請周冬梅。在成都,我的活動范圍很小,一般就在文殊院街、新城市廣場、萬福橋、營門口那一帶。段玉琳來得早,我和她喝茶。我意外發(fā)現(xiàn),兩年不見,段玉琳臉上有了一些難以掩飾的滄桑,眼睛也不清澈了,瞳孔內好像蒙上了一層霧,話中也多了一些對人情世故、世道生活的了悟。段玉琳說,周冬梅現(xiàn)在特別喜歡孩子。我哦了一聲,喜歡孩子是每個人的天性,沒什么稀奇。段玉琳嘆了一口氣,看著茶杯中的綠葉子說:“冬梅做事真是匪夷所思?!?/p>
段玉琳說,周冬梅在那家酒店,起初做領班。領班的第一職責就是招徠客人。她因為牙尖嘴利,善于察言觀色,業(yè)績相當不錯。酒店招聘客房部經理的時候,周冬梅挺身而出,一舉擊敗了數(shù)個競爭者。我贊嘆說:“我的眼光不錯吧!”段玉琳笑了一下說:“楊哥你的眼光啥時候錯過?”然后臉色一沉,說,周冬梅現(xiàn)在很不好。我收斂得意之色,問她冬梅怎么了。段玉琳說,剛到那家酒店時間不長,冬梅就愛上了主廚。那個男人早就結了婚,但和老婆關系一直不好,四年了還沒生孩子。
我有點吃驚。在我的判斷中,做事冷靜理智的周冬梅斷然不會愛上有婦之夫。段玉琳說的時候,我還有點不相信。段玉琳說,這還不止,冬梅和那個主廚在一起懷孕了。為了不讓人看出來,她用一條白布使勁纏住自己的小肚子。肚子大得實在掩不住了,周冬梅辭掉了客房經理的職務,也沒對那個主廚說,就跑回家里,對父母親說要把孩子生下來。父母生氣得呼天搶地,要冬梅一定要把孩子做掉,不然,爹就撞墻死,娘跳河。冬梅噗通一聲跪在爹娘面前哀求他們允許她把孩子生下來,自己養(yǎng)。
段玉琳說到這里,我已經眼淚不止了。我沒想到,在這個年代,還有冬梅這樣剛烈而純情的女子。冬梅做得決絕甚至壯烈的是,她懷孕并要把孩子生下的事情,并沒有告訴那個主廚,全是自己拿主意,辭職之后,轉身就回到了老家。我想,這個生于1991年的女孩子何以如此勇敢?不想任何人為自己背負擔,甚至是那個男人。段玉琳說,冬梅曾經告訴她,那個主廚生活得很不容易,父親生病,常年吃藥;母親也沒有了啥勞動能力。他娶了個媳婦,又長期分居,家形同虛設。主廚幾次要離婚,但父母親不同意。
剛說到這里,冬梅出現(xiàn)了,還帶著一個小女孩兒。冬梅說,那是她鄰居的孩子,老家在河南。再看冬梅,確實變了一副模樣,主要是瘦,似乎只有皮和骨頭。最明顯的外部變化是冬梅也學會了化妝,眉毛、嘴唇、臉蛋、指甲,都加了不同的顏色,和我兩年多前認識的那個冬梅判若兩人。上了菜,我給冬梅和段玉琳分別夾菜,給冬梅夾的次數(shù)和量明顯多于段玉琳。冬梅笑笑,然后一遍遍地說:“謝謝楊哥”。這樣做,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種心理。
我心里有許多話想問周冬梅,但無從出口。段玉琳也事先讓我不要問冬梅,更不要說冬梅的其他事。我明白她的心思,也想尊重冬梅,就只是吃飯,說一些別來無恙的話。從餐館出來,我的意思是再去喝茶,冬梅卻說,她帶著孩子,另外還有事兒,要回去。我和段玉琳站在路邊送。
上車時,周冬梅很開心地把那個女孩子抱起來,放在后座上,自己也坐在后座上后,又把那女孩子放在腿上。這時候,我才覺得,周冬梅是真愛孩子。段玉琳嘆了一口氣說:“要不是自己那個孩子畸形,冬梅估計也當媽媽了!”我哦了一聲。段玉琳才又說:“孩子到七個月的時候,冬梅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胎兒畸形,就拿掉了!”
和段玉琳再一次來到府南河邊喝茶,還要了青豆和花生。段玉琳慢慢悠悠地告訴我,這兩年,她其實沒在烏魯木齊上學,而是在一家玉石店當售貨員。我覺得有點惋惜。又問她戀愛了沒有。她說在烏魯木齊談了一個,現(xiàn)在分了。我說為什么要分?段玉琳說,在父親和男朋友之間,她還是覺得自己的父親重要。我說可以讓你男朋友來成都啊。段玉琳說:“他在烏魯木齊開了幾家店,到成都來的話,未必能吃得開。他也不愿意來?!狈珠_的時候,我照例攔了一輛出租車,段玉琳上車后,我又給了司機一百塊錢。段玉琳看了看我,然后揮手說楊哥再見。我象征性地笑了一下,又朝她擺了擺手。
半個多月后,朋友聚餐,我又微信聯(lián)系段玉琳,并叫她邀請周冬梅。段玉琳和周冬梅都來了。吃完飯再去喝茶,可能是因為喝了酒,我問周冬梅對生活和愛情之類的有啥看法。周冬梅說:“生活就是茶,有人喝高端茶,有人喝素毛峰。這人啊,就像沏茶,開始三五杯還有味道,沒味道了就得換掉。愛情像吃飯,對胃口的菜多吃幾口,不對胃口的餓死也不動筷子。”段玉琳說:“我沒啥想法,我就想碰到個可靠的男人嫁出去,當老婆再當媽,當婆婆,再然后,嘎嘣兒死了,完了!”
我一句話沒說,只是歪坐在藤椅上看她們?;椟S燈光下,煙霧繚繞,兩個女孩子的臉和表情,像窗外夜色一樣模糊不清。我點了一根香煙,心里想,這倆女孩子,是我到成都之后最先認識的兩個陌生人,然后成了朋友,短短幾年,她們都發(fā)生了諸多的變化。我如同她們一般年輕的時候,大抵也是如此。只是,她們現(xiàn)在尚還年輕。這正是她們的青春年華,將來有一天,她們也都到了知天命之年,肯定會對現(xiàn)在的一切,有一個自己的認知和判斷。
無論如何,這都是她們的青春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