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銳
阿那亞·蝦米音樂節(jié)原計劃兩天,因疫情防控只演出了一天。
8月末在秦皇島海邊舉辦的阿那亞·蝦米音樂節(jié),原本計劃持續(xù)兩天,最終只上演了一 半。
這場音樂節(jié)是2021年9月官宣成立的“蝦米音樂節(jié)”的首場戶外演出,定檔今年8月27日至28日,但8月26日晚8點—距離正式開演不足20小時—主辦方在微博宣布27日的壓軸樂隊萬能青年旅店因疫情防控將缺席演出。這令已經購票的樂迷失望,因為很多人正是想在秦皇島聽萬能青年旅店唱一首《秦皇島》。
8月27日,首日演出結束后,主辦方又通報稱當地發(fā)現(xiàn)密接人員,次日演出取消。尚未從熱烈氣氛中回過神的觀眾被要求在現(xiàn)場接受全員核酸檢測,數萬人排隊、滯留到凌晨,倒是真實體現(xiàn)了主辦方為音樂節(jié)設置的主題“沒有人能夠比我們更接近對方”。
從北京去阿那亞看演出的唐一航在海灘上經歷了這一切,他告訴《第一財經》雜志,獲準離開后,他有同事連夜包車“逃回了”北京,4個人花費3000元。這是唐一航第一次體驗音樂節(jié)現(xiàn)場,對于以荒謬的“逃難”結束充滿期待的旅程,他感到無奈。
事實上,這個只演了一半的音樂節(jié)本身,已經算幸運。2022年上半年,國內音樂節(jié)的運行基本停滯,到了下半年,疫情雖好轉,演出能不能辦還是另一回事。行業(yè)內的不完全統(tǒng)計顯示,今年7月和8月,全國官宣了53場音樂節(jié),其中只有16.5場正常舉辦,延期或取消的音樂節(jié)比例高達67%。在北京、上海等城市,livehouse場館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被禁止開展演出活動,廣泛意義上的音樂現(xiàn)場演出整體都很低 迷。
自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fā)以來,在最初小半年的全面停滯后,國內包括音樂節(jié)在內的現(xiàn)場演出曾一度經歷市場繁榮。疫情前的2017年到2019年,《中國有嘻哈》《樂隊的夏天》等現(xiàn)象級音樂綜藝的成功讓嘻哈、搖滾等音樂類型實現(xiàn)“破圈”,有效盤活了國內的音樂演出市場。這一利好因素在國內疫情控制得當的2020年和2021年持續(xù)發(fā)揮作用。同時,疊加疫情后出境旅游受限、演唱會大幅減少,livehouse、音樂節(jié)、演藝空間等場所的現(xiàn)場演出均得以實現(xiàn)可觀的消費增長。
不過,2022年的故事走向顯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預計。
過去兩年,盡管處于疫情之中,一個明顯的現(xiàn)象是,音樂節(jié)和livehouse的門票越來越貴,而且越來越難搶了。
“原來我們的門票是沒辦法賣完的,現(xiàn)在買票都得靠搶,一開票就搶完了。海報上經常能出現(xiàn)‘SOLD OUT或者‘售罄,大家都很開心。”謎團廠牌創(chuàng)辦者、曾參與籌備多屆西湖音樂節(jié)的Roy對《第一財經》雜志說。
平臺數據也能印證市場的繁榮。一家票務平臺負責人告訴《第一財經》雜志,2019年,有2 .7萬場演出在該平臺售票,GMV(商品成交總額)約為3億元;2020年,盡管演出場次縮減了一半,只有1.3萬場,但GMV上升到了3.5億元;到了2021年,售票的演出場次達到1.9萬場,GMV則翻了一倍,達到7億元。
幾檔音樂綜藝的熱播的確助推了市場。摩登天空現(xiàn)場音樂事業(yè)群副總裁張翀碩將《樂隊的夏天》形容為“放大器”,它讓垂類音樂的頭部成熟藝人成為大眾明星,也讓去音樂節(jié)、livehouse看演出成了大眾追趕的時髦。音樂演出愛好者包包感受到最直觀的變化,就是在演出現(xiàn)場舉起手機的人多了許多。
張翀碩告訴《第一財經》雜志,疫情前,正常情況下,摩登天空旗下的草莓音樂節(jié)在一個城市一天的可售票為1.5萬至3萬張不等。在北上廣深、其他省會城市和直轄市,門票基本能夠售罄;在第二、第三梯隊的城市,門票則很難售罄。但《樂隊的夏天》播出之后,第二、第三梯隊城市的市場明顯好了許多,第二梯隊城市的門票也更容易售罄了。
除了綜藝加持,疫情也在某種程度上帶動了需求。經過2020年上半年數月的管控,人們“走出去”的需求愈加強烈。張翀碩透露,疫情之前,草莓音樂節(jié)的年度平均跨省用戶比例一般在20%左右,而2021年這個數字翻倍增長到了47%。
包包就是從2021年才開始頻繁跨省去看音樂節(jié)和livehouse演出。2021年,他在全國各地參加了63場線下音樂演出,其中包括濟南迷笛、濱州迷笛、太湖灣音樂節(jié)、山西草莓等多場大型音樂節(jié)。“疫情之后沒什么別的娛樂項目,去看演出就更多了。之前主要待在廣州,現(xiàn)在全國各地的音樂節(jié)和livehouse演出,只要我覺得比較值得的都會去?!卑f。
疫情下經濟發(fā)展承壓的地方政府也看到了其中的機遇,引入音樂節(jié)成為拉動消費、推進文旅融合的重要策略。2021年端午節(jié),太合音樂集團在青島即墨區(qū)舉辦了麥田音樂節(jié),5月19日音樂節(jié)開票秒罄,隨后即墨區(qū)該時段的酒店房間就被預訂一空。當地工作人員對主辦方感嘆,這是即墨首次出現(xiàn)端午節(jié)酒店滿房。
過去兩年里,音樂節(jié)產業(yè)的發(fā)展與政府的支持密切相關。2021年,約有20場音樂節(jié)在山東定檔,幾乎省內每一個城市都舉辦了至少一場音樂節(jié),樂迷間因此流傳著“山東省省長是搖滾迷”的玩笑。據太合音樂秀動總經理李琳透露,目前在秀動平臺上,山東省的演出票房收入在全國名列前十。
戶外音樂節(jié)一票難求的局面還連帶拉動了整個音樂現(xiàn)場演出相關市場。2020年5月,開在北京胡同里的livehouse黃昏黎明俱樂部(以下簡稱“DDC”)受疫情影響閉店。經過近一年的反復斟酌,2021年3月,老板69決定選址重啟DDC?!氨M管有疫情風險,但綜合考慮下來,我覺得在北京,大家還是需要這種中等規(guī)模的livehouse空間的,從市場角度來說是有需求的?!?9說。
如今在廣州頗負盛名的livehouse聲音共和,也是在疫情之后的2021年才創(chuàng)立。在創(chuàng)始人拉家渡看來,越是在灰暗低迷的社會氛圍中,年輕人越是需要一些精神文化的寄托。
但2022年是另一種局面。
張翀碩將今年舉辦音樂節(jié)的形勢形容為“盲盒”狀態(tài)。主辦方首先要努力與有關部門溝通,如果音樂節(jié)成功獲批通過,就意味著爭取到了一個開盲盒的機會,可以公開售票了。但打開盲盒之后,音樂節(jié)會不會延期、會不會取消,完全是未知數。
事實上,這種情況在去年就出現(xiàn)過多次,但波及的范圍遠沒有今年這么廣。
與室內的livehouse演出不同,室外大型音樂節(jié)的開展往往具有季節(jié)性,需要考慮氣候、天氣,以及公眾節(jié)假日,可選擇的檔期相對有限。為了應對疫情的不確定性,主辦方不得不盡可能“搶時間”—一方面搶占可以舉辦音樂節(jié)的時間點,另一方面則是提高籌備效率,縮短運營周期,盡快敲定,盡快辦完。
2021年“五一”檔期,因為擔心疫情形勢隨時有變化,摩登天空前所未有地選擇在北京、上海、武漢、南京四個城市同時舉辦了4場草莓音樂節(jié),此外還在海南萬寧舉辦了M_DSK音樂節(jié)。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極為明智的策略。7月,南京祿口機場疫情暴發(fā)并擴散到湖南、廣東等多地,下半年的音樂節(jié)受影響相繼延期或取消,摩登天空只零零星星舉辦了六七場音樂 節(jié)。
但是到今年,搶時間的策略顯然也失效了?!敖衲甑那闆r是我們始料未及的,打擊非常大?!睆埩埓T說。
作為摩登天空旗下最重要的音樂節(jié)品牌,經過十多年發(fā)展,草莓音樂節(jié)已經形成了一套標準化的運營流程—每年10月前后,團隊開始下一年音樂節(jié)的籌備工作,到第二年3月,草莓音樂節(jié)正式開始在全國多個城市巡回舉辦。
數據來源:根據公開資料整理 注:草莓音樂節(jié)票價為上海站票價;票價統(tǒng)計未納入學生票
然而,今年3月,上海疫情的暴發(fā)打亂了所有的計劃。7月之前,摩登天空開了大半年的天窗,一場音樂節(jié)都沒有辦成。期間團隊也嘗試過尋找突破口,與相關部門溝通,但都無功而返。
一直到6月底7月初,政策逐漸放松,摩登天空陸續(xù)公布了各地音樂節(jié)的計劃,但許多場次又被延期或取消。截至9月初,大型項目方面摩登天空今年總共只成功舉辦了5場草莓音樂節(jié),以及一場新褲子樂隊的體育場演唱會。
音樂節(jié)的大部分成本都是前置的。在演出開始前,主辦方就需要向藝人支付全部或部分的演出費,搭建舞臺、布置場地也需要提前支付相關費用,而音樂節(jié)的主要收入—票房和贊助往往要在演出結束后才能拿到。最糟糕的情況就是,主辦方已經完成了舞臺搭建等所有前期準備,卻在正式開演的前一兩天臨時被叫停。
張翀碩算了一筆賬,如果音樂節(jié)在開演前兩天取消,損失大概是總投入的40%,如果在臨開演的前一天取消,損失將達到50%至60%。對于1000萬元投入的音樂節(jié)而言,臨時取消就意味著五六百萬元的損失。
除了財務損失,這種隨時可能被叫停的不確定性給音樂節(jié)的運營團隊帶來更大的身心折磨。場地和藝人的檔期、差旅的安排、宣發(fā)的時機等都充滿了變數,計劃不斷流產,再重新計劃,一套標準流程可能重復三遍,結果仍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們就像是一個在運轉的龐大機器,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大家可能會反復做很多無用功,甚至你做得越多,最終的損失越大,但你又不能完全不做?!睆埩埓T說。
對69而言,他甚至沒有拿到開盲盒的機會?!暗却倍?,基本概括了他這大半年運營DDC的狀態(tài)。
今年4月,DDC在北京日壇的新店開始試營業(yè)。4月22日到24日3天,DDC邀請了9組樂隊和3位DJ在現(xiàn)場演出。然而沒過幾天,北京聚集性疫情擴散,從5月1日開始,全市演出場所、娛樂場所等的經營活動暫停,剛剛試營業(yè)的DDC又進入了停業(yè)狀態(tài)。
等了一個月,6月初,北京放開餐飲堂食。6月5日,DDC在公眾號發(fā)出“音樂必將繼續(xù)”的口號,宣告再次回歸。這一次,DDC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迅速安排了連續(xù)6天共7場獨立音樂演出。結果,這次試營業(yè)也只是短暫地持續(xù)了兩天。6月9日,與天堂超市酒吧相關的聚集性疫情暴發(fā),其所在的朝陽區(qū)再次對區(qū)域內的酒吧、KTV等娛樂場所按下暫停鍵,距離天堂超市酒吧僅有1.5公里的DDC自然也是受限對 象。
疫情之前,DDC幾乎每天都有演出,一年舉辦的演出超過300場,涵蓋七八百組藝人。而今年自開業(yè)以來,北京日壇DDC一共就運營了兩輪共5天試營業(yè)。69原本還計劃在8月舉辦一個結合音樂與露營的生活節(jié),但遲遲未能獲批,也錯過了暑假的黃金窗口期。時至今日,DDC仍然處于停擺的狀態(tài)。
除了北京、上海等直接被疫情沖擊的城市,其他城市l(wèi)ivehouse的經營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疫情的影響。拉家渡告訴《第一財經》雜志,疫情對livehouse演出的影響是多方面的。livehouse所在地出現(xiàn)疫情需要暫停娛樂聚集活動,樂隊所在的城市出現(xiàn)疫情,或者是樂隊前來演出之后可能無法順利返回,都會導致演出取消。
livehouse最主要的收入來源就是音樂演出,一般采取與合作樂隊分票房或是直接收取場地租金的形式。當音樂演出大大減少,livehouse不得不摸索和尋找新的生存方式。有的選擇轉型為酒吧,還有的做起了藝人經紀。
長沙VOX lIVEHOUSE嘗試了音樂演出之外的多種活動類型,包括脫口秀、電子派隊、交友會、街舞比賽等。2020年,長沙VOX舉辦了102場其他類型的活動,場次數量甚至超過了音樂演出。但是,這些活動能夠帶來的收入非常有限?!爸荒苷f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讓場地保持運營狀態(tài)?!遍L沙VOX lIVEHOUSE負責人肉肉說。
也有朋友建議69利用日壇DDC的空間做線上演出,但69覺得,線上演出的成本并不低,實際體驗或轉化也不是那么理想。“這種時候可能動還不如不動,反正都很被動?!?9說。
五條人樂隊被調侃為“音樂節(jié)勞?!?。
北京一家livehouse用電影放映維持運轉。
現(xiàn)在,日壇DDC偶爾舉辦一些免費的電影放映活動,69會在微信群里通知DDC的老顧客們。熱鬧的時候有幾十個人來參加,冷清的時候只有幾個人,也有零零散散的顧客會前來喝 酒。
9月中旬,69又收到了朝陽區(qū)文旅局的短信通知,提醒酒吧在經營堂食的同時繼續(xù)暫停演藝、游藝、歌舞、蹦迪等文化活動。
“6月份的時候,大家猜測要等到年底才會開放,那會兒我還覺得等不了那么久。現(xiàn)在看來,還是得熬下去?!?9說。
在整個音樂產業(yè)生態(tài)中,線下演出可能是末端的一環(huán),但也是極其重要的一環(huán)。對于音樂人而言,音樂演出是他們的一個“出口”,是他們被更多聽眾聽見的機會。
livehouse往往是獨立音樂人直接面對聽眾的第一站。在69看來,它是一個“造血”的空間。音樂人發(fā)布新專輯后,除了線上推廣,還會在線下livehouse開展巡演,配合專輯售賣形成持續(xù)的熱度窗口期。一旦這個空間被關閉,樂壇新鮮血液的產生和流動將更加困難。
音樂節(jié)在挑選參演音樂人時也會考慮梯度,比如由“頂流”壓軸,腰部音樂人帶票,再加上一些新生代的音樂人。包包就是通過音樂節(jié)認識了不少新樂隊,“相比普通的livehouse演出,音樂節(jié)的樂隊更集中,有些樂隊你平時沒那么大動力去看他們的專場livehouse,但你會在音樂節(jié)上看到,可能也會喜歡上他?!卑f。
數據來源:2017年至2019年《中國音樂產業(yè)發(fā)展報告》(總報告)、《2021全國演出市場年度報告》
數據來源:VOX lIVEHOUSE長沙
另一方面,盡管音樂演出更像是一個終端的產品,是音樂市場的反映,但它也在一定程度上承擔著培育消費者品位和市場的責任。
疫情前,海外音樂人是音樂節(jié)和livehouse演出的重要組成部分。2014年的西湖音樂節(jié),Roy請來了北歐的電子樂隊組合Postiljonen。這個樂隊在國內幾乎沒有什么受眾,到今天在網易云音樂上也只有4萬粉絲,但當時Roy的團隊還是把他們放在了出場順序的第三位。“其實海外藝人也不會特別便宜,你還要負責簽證等等亂七八糟的事情,但我們當時還是會愿意請一些不一樣的、國際上的聲音,讓大家拓寬一下耳界?!盧oy說。
自2015年成立,秀動每年都會將采購演出費用的20%用于引入海外樂隊。請這些海外樂隊來華演出就是為了使國內外各風格樂隊的交流成為常態(tài),讓音樂生態(tài)更豐富多元。
但很顯然,這三年,海外音樂人在國內音樂演出的舞臺上消失了。同時,由于面臨經營壓力,為了保證收入,音樂節(jié)更傾向于邀請受眾廣、熱度高的音樂人,陣容的同質化越來越嚴重。痛仰、新褲子、萬能青年旅店、霓虹花園等頻繁出現(xiàn)在各大音樂節(jié)上的樂隊,被樂迷們戲稱為“音樂節(jié)勞模”。
“原來上游的音樂人有很多選擇,音樂演出在策劃上玩法也很多。但現(xiàn)在幾乎都不需要藝人統(tǒng)籌,活動定檔之后直接把藝人往里面填就行了,反正本來也沒多少選擇,這對音樂類型的多元化是一個特別大的打擊。”69說。
事實上,無論辦音樂節(jié)還是開livehouse,原本都不是一門那么賺錢的生意。許多從事這個行業(yè)的人,多少都抱有對音樂的熱愛以及一些理想主義。
拉家渡對自己的定位是“做文化的”,2021年年初籌辦聲音共和時,他甚至沒有仔細考慮成本和利潤,只是覺得“是時候該干了”。對于聲音共和的演出活動,他也有一套自己的選擇標準,比如有意支持那些在市場中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音樂類型,對“作品型”“藝術家型”樂隊尤其重視。經營一年多,拉家渡還沒算過賬,但他知道這個生意“本質上不可能掙大錢”。
DDC的北京老店在疫情前年景不好的時候也會虧錢,但69覺得自己在做一件有意思的事情,“能存活下來,我們就挺開心的”。但現(xiàn)在,史無前例的不確定性也讓他感到了恐慌和絕望,“好像大家都一起在往下墜”。
即使是摩登天空這樣的頭部品牌,也同樣面臨員工流失?!吧硇恼勰ヌ螅行﹩T工覺得看不到這個行業(yè)的可能性,就轉行或者回老家了?!睆埩埓T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