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麗
學生為無名逝者獻花。
4年過去,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的馬駿還能回憶起2018年3月,自己在高考前第一次戴著棉線手套捧起無主骨灰,將他們安葬的時刻。
先是直觀感受,“就是一塊一塊的骨頭碎片,有一點扎手”;隨后是短暫又迅速的思緒滾動,“我手上捧著的,是不是很多個人的靈魂?”;接著哀傷和悲涼也出現(xiàn)了,因為想到這些人在逝去后無人認領(lǐng)他們的骨灰,甚至親人也不知曉他們的死亡。想到這里,馬駿告訴自己,捧好,別灑,把骨灰安全放進墓中。
馬駿當時就讀于浙江省余姚四中,在高中階段的綜合實踐課上,任課老師錢劍波牽頭組織了“義?!表椖?,希望帶領(lǐng)學生幫助安葬余姚市殯儀館內(nèi)長年無人認領(lǐng)的骨灰。在項目推進期間,馬駿幾次往返當?shù)氐臍泝x館調(diào)研,老師錢劍波去過更多次。
在濟南,山東大學的教師王云嶺也像馬駿和錢劍波一樣,多年來數(shù)次往返于當?shù)氐臍泝x館。從2006年開始,他在山東大學基礎(chǔ)醫(yī)學院開設(shè)了“死亡文化與生死教育”的課程,參觀殯儀館、扮演逝者和親屬并體驗葬禮是該課程實踐的一部分?!耙运烙^生”,王云嶺這樣解釋參觀和體驗的意義,讓學生在還年輕時體驗生命的終點,進而反思和重新規(guī)劃人生。
去殯儀館參觀一般在周末,每一次從家出發(fā)時,他都特意告知孩子自己當天的行動計劃,也展示過自己在殯儀館拍的視頻。孩子很少評論或提問,這在王云嶺的意料之中,他覺得不必強求孩子對此事有過多表達,自己能做到主動向孩子坦誠提及死亡話題已經(jīng)是重要的進步。
對死亡避而不談是中國家庭的常態(tài),而與死亡相關(guān)的引導和教育在中國的教育體制里也未成系統(tǒng)。在這種情況下,學校里的生死教育課程成了復雜的存在:既要普及死亡相關(guān)的知識,可能還要幫助延展知識以外的生死觀念;既要冷靜客觀地討論死亡,又需要考慮每一個人迥異的認知。
王云嶺的生死教育課在2006年開設(shè)時只開放給醫(yī)學生。在對外介紹時,這門課程的重要目標之一是為了緩解醫(yī)學生在面對尸體、解剖時的焦慮和恐懼。直到2021年,這門課才被開放為公共選修課,面向更多學生。
相比其他專業(yè)的學生,醫(yī)學生的確需要在日常的學習中直接面對死亡。今年大三的醫(yī)學生劉怡然就因為自身的經(jīng)歷選了王云嶺的課,她曾在實驗課上親手結(jié)束過小白鼠的生命?!安桓摇薄笆侄丁薄坝X得自己殘忍”是她最初的記憶;實驗結(jié)束后,回想起解剖時的場景,她時常幾天吃不下飯。之后,她又陷入新的思考:小白鼠被安樂死,這是殘忍的;但它們的死又是為了推進研究,從而讓更多的人和動物更好地活著?!八械乃蓝际菫榱艘院蟮纳鰷蕚鋯幔俊睅е@樣的問題,劉怡然走進了生死教育課。
但很顯然,無論是對王云嶺還是劉怡然來說,與死亡相關(guān)的倫理和觀念探索,并非只能用于解決醫(yī)學生在課程實踐中的問題,而是有更廣的邊界。其中一個,就是能幫助年輕人樹立健康的生死觀念,避免自我和相互傷害。在王云嶺籌備課程的2005年前后,出現(xiàn)過幾起以大學生為主角的傷害事件。例如2004年,云南大學學生馬加爵在學校將4名同學殺害。至于大學生自殺的事件至今仍然時有發(fā)生。“為什么大學生在青春年華要選擇自我和相互傷害?”王云嶺有疑惑并且為此痛心。
與此同時,中國社會的老齡化趨勢會導致更多的個人和家庭需要面臨周圍人的衰老和死亡。但王云嶺觀察到,在中國內(nèi)地,面對老年人、重病者的照護機構(gòu)和人才仍然缺失。不僅如此,大眾對于安樂死、安寧療護、臨終關(guān)懷等選擇和服務(wù)的認知較少,甚至帶有偏見。把老人、病人送去臨終關(guān)懷的機構(gòu),幾乎等同于把他們送去等死—王云嶺感受到這是周圍不少人的觀點。他們認為這與傳統(tǒng)的孝道、關(guān)照方式相違背,再加上忌諱談?wù)撋?,因此拒絕考慮安樂死和安寧療護。王云嶺認為,這些觀念和服務(wù)實際上是被需要的,而他應(yīng)該嘗試為推廣這些觀念提供一個討論的空間。
對于這些問題的困惑,劉怡然在成為醫(yī)學生之前就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在中學時期她聽聞過同學自殺的消息,也在高中讀小說時見到過“生而為人,我很抱歉”等話語。她當時對此就有困惑,盡管她知道人有難以承受的痛苦,但“來到這個世界上總不能一直都是悲傷的事情”。到高中時,家中有老人因常年重病而失去意識,多年臥床。她曾經(jīng)和父母談過,這種情況下,安樂死對病中的人或許是一種有尊嚴的選擇。但父母很難接受這種觀念。
與家人討論死亡的時刻是非常少見的。從第一次經(jīng)歷家中長輩去世時,劉怡然就知道自己需要“保持安靜”,除了因為家人要操心葬禮事宜,更因為他們忌諱談?wù)撍劳觥?/p>
而這種心照不宣的、無法共同探討的氛圍,給幼年的劉怡然帶來了壓抑和疑問。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逝者穿的緞面壽衣款式和顏色與她看過的僵尸片有幾分相似,但沒人給她解釋這種衣服樣式的涵義。她當時因為這個做噩夢嚇醒,向父母尋求幫助得到的回應(yīng)往往是“別害怕,小孩子別瞎想”。
而客觀地、開誠布公地探討死亡,是如今學校里死亡課的起點,也是重要的目的。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陸杰華的《死亡的社會學思考》在2016年開課,原因之一是2013年他經(jīng)歷了母親因肺癌去世。但在她去世之前,家人沒能跟她坦誠地談?wù)摬∏?、告訴她生命已經(jīng)進入倒計時。陸杰華覺得,年輕人應(yīng)該改變這種對死亡回避和恐懼的傳統(tǒng),把它當作能坦然了解的、每個人都會經(jīng)歷的基本事實。
中學老師錢劍波在接觸“義冢”項目之前,沒想過要開設(shè)“死亡教育”的課程。盡管他的課程已經(jīng)往“死亡教育”的方向被宣傳,他依舊認為自己在這件事上能力有限。
他在余姚四中的這次“義?!表椖渴加趯W生對于墓地價格高、節(jié)儉墓葬等話題的興趣,而移風易俗、殯葬禮儀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演變在近10年都是熱門話題。2014年,有高一學生在錢劍波的綜合實踐課上提出了這個話題,并很快聚焦在了殯儀館無主骨灰積壓、無處安葬的現(xiàn)象上。出于對公共政策的認知和改進的訴求,進入殯儀館、為安葬無主骨灰而努力的“死亡課”就此展開。
余姚四中是全國中學生領(lǐng)導力開發(fā)課題實驗學校,錢劍波主持的綜合實踐課由此發(fā)展而來,只面向高一學生,雙周一次。學生提出實施的項目成果有機會被提交到中國教育學會主辦的“全國中學生領(lǐng)導力大賽”,并配有《中學生領(lǐng)導力開發(fā)》作為專用教材。“改進公共政策”是這本教材的第一章,它鼓勵學生嘗試調(diào)查、研究、完善公共政策。實踐項目的話題由學生自己憑調(diào)研和興趣提出。
馬駿參與無主骨灰安葬儀式的2018年,距離項目被提出已經(jīng)過去4年。在這些時間里,錢劍波帶著幾屆學生向民政局遞交信訪件,建議他們?yōu)闊o主骨灰安排“樹葬”。最終,安葬地被定在余姚市的勝歸山公墓,錢劍波帶著馬駿等學生在當年3月參與了第一次無主骨灰的安葬。之后每年春天,他都帶著新學生參與這個儀式。
錢劍波認為自己在項目中的作用除了引導學生思考,就是在與政府部門打交道時提供支持。他知道去殯儀館、認知和接觸死亡給中學生帶來的沖擊,有一些感受見諸學生的實踐課報告中;有家長會對孩子參與活動有“晦氣”的顧慮,這種顧慮有時也會傳導給學生。深度談?wù)撍劳鋈匀徊灰?,他不傾向于和學生私下交流與死亡相關(guān)的感受,而是做一個給學生提供實踐機會的人。
相比錢劍波在實踐課上的限制,在大學的死亡課程上,老師可以從理論角度進入死亡的話題。不過研究死亡有醫(yī)學倫理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維度,如今開設(shè)死亡課的老師很難完全按照學理框架教授課程,需要挑選現(xiàn)階段對學生重要的話題。這往往意味著要從初級的基本事實講起,并且因為學生的觀念和認知差別,這門課的課題沒有標準答案。
接觸死亡社會學多年的陸杰華在給課程命名時動了腦筋。課程之所以沒叫“死亡社會學”而是多加了一個“思考”,原因之一是他認為中國人對于死亡的思考才剛剛起步,而且仍然有人對此回避。在課程內(nèi)容的設(shè)置上,除了前幾節(jié)課普及死亡社會學的宏觀背景和學科導論之外,他著重挑選了喪親之痛、解讀自殺等議題講解。他希望學生能從這些話題進入,認識到與死亡相關(guān)的多元問題,并逐漸形成自己的價值觀。
王云嶺的課則從“解剖死亡”開始,告知學生,“死亡無非就是人的生命自然變化的規(guī)律”。他希望通過陳述基本事實,讓學生明白所有人都會經(jīng)歷死亡,其自身和親人的死亡也不具有特異性。
在王云嶺眼里,如今資訊的豐富讓年輕人并不缺少知曉和談?wù)撃吧说乃劳龅臋C會,讓他們避諱和恐懼的往往是自己和親人的死亡。而王云嶺認為自己能幫到學生的,是通過公開談?wù)撍劳觥⒔咏劳鰰r的場景和儀式,讓學生對死亡脫敏。
公開談?wù)撍劳?、消除恐懼的維度是多樣的。其中一種,是認知到死亡不是可怕的事—它是自然規(guī)律,并且現(xiàn)在的安寧療護、臨終關(guān)懷等服務(wù)也在幫助探索有尊嚴的死亡方式。
而另一個維度,是知道生命總有終點,應(yīng)該在這個事實基礎(chǔ)上珍視生命。去殯儀館參觀就是王云嶺傳遞這種觀點的途徑之一,他希望學生能“以死觀生”,來到生命的盡頭看一看,再反思自己在擁有生命時應(yīng)該看重什么、看輕什么,如何規(guī)劃人生。
王云嶺設(shè)計了漸進式的殯儀館參觀流程:從殯儀館建筑的外觀開始講起,隨后帶著學生參觀殯儀館的業(yè)務(wù)科室,繼而了解為逝者化妝、火化以及存放骨灰的一系列流程。學生還可以在殯儀館體驗遺體告別時的場景,由學生扮演逝者和家屬。在疫情過去之后,王云嶺還計劃引入幾分鐘的“入棺體驗”—讓學生在棺材里躺3到5分鐘,或許他們對死亡會有更直接的感性認知。
2018年埋葬無主骨灰之前,馬駿和“義?!表椖拷M的成員曾一起去殯儀館調(diào)研。骨灰被用一個個紅色袋子裝著堆放在房間里。在后來的儀式中,這些骨灰被一同倒出,和菊花瓣拌在一起,由學生捧著安葬。
沒有強烈的悲痛情緒。如今馬駿能回憶起的是面對無主骨灰時的凄涼感受,“本不應(yīng)該這樣,但機緣巧合淪落到了如今的境地?!边@種感受延續(xù)到了埋葬儀式那天他捧著多個人的骨灰的時刻。
探訪殯儀館和墓地的記憶似乎也沒什么特殊。幾次探訪都是周末中午,天氣晴朗,沒有什么緊張和害怕。他把這部分歸因于自己是無神論者。另外他想,即便這個世界上有鬼魂存在,自己去殯儀館和墓地是在做“功德事”,“他們應(yīng)該不會來糾纏我”。
和馬駿一起參與“義?!表椖康牡页筷卣J為,這項實踐活動讓她不再覺得死亡是件很恐怖的事情。他們埋葬骨灰的地方后來被種上了植物,到狄晨曦第二年去看的時候,植物出乎意料地長得更茂盛,“之前以為死掉了,什么都沒有了。但現(xiàn)在你覺得逝去的人還在以另一種方式活著。”這段經(jīng)歷與探訪墓地及殯儀館一起,讓她感知到死亡不再是不可言說的忌諱,而是發(fā)生在身邊的事情。
但無論是馬駿、狄晨曦,還是山東大學的劉怡然,在接觸死亡教育課之前,他們的生死觀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被先行一步的人生經(jīng)歷所影響:經(jīng)歷親人去世時感到錯愕但順從地保持沉默、與父母的生死觀不同因此想要在課堂上尋求認同感,或者經(jīng)歷挫折時對死亡的想象和試探。如今開設(shè)在中學和大學階段的死亡課,對于完整塑造一個人的生死觀而言,有點晚。
但短暫的死亡課還是能留下一些啟發(fā)。馬駿準備考歷史專業(yè)的碩士,他對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習慣與現(xiàn)代生活方式的沖突感興趣?,F(xiàn)在回想起來,他認為這種思考是從“義?!表椖砍珜У墓?jié)儉、生態(tài)的殯葬禮儀開始的。因為盡管更現(xiàn)代的殯葬禮儀正在推行,他還是看到自己家的老人花大價錢置辦墓地;每逢中元節(jié),他生活的社區(qū)里燒紙現(xiàn)象屢禁不止。他接受了文明祭掃的倡導,但他仍然理解置墓和燒紙給人帶來的心靈慰藉。他希望自己在面對類似的問題時,能在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方式中找到平衡。
劉怡然也希望在王云嶺的課上找到類似的答案。她之前認為個人有選擇安樂死的權(quán)利,也希望死后能夠?qū)⒆约旱钠鞴倬璜I,但她的父母不認可她的想法。死亡教育課讓她遇上了和自己觀念相近的老師和同學,但她知道,安樂死在中國被應(yīng)用的歷程并不會太順利?!靶睦镉幸环N落差,但也可以理解不接受這件事的人。”劉怡然覺得如果自己將來真的到了病重難治的情況,她可能不會像已過世的長輩那樣,一直躺在醫(yī)院里。
她設(shè)想過自己的死亡方式:在60歲左右因為一場疾病快速死亡,在此之前吃夠喜歡的東西、走遍想去的地方,過完精彩的人生后痛快地死去。不過她明白,在不確定性的時代,人生這條路走向哪,以何種方式結(jié)束,并不全由個人決定,“如果不能如愿也沒辦法,最后總要坦然面對。”
死亡課在學生的心里種下了一粒小小的種子,有了更多閱歷之后,他們的生死觀念也在不斷延展和變化,偶爾,他們也會回到死亡課的起點上,那顆種子埋下的地方。馬駿最近一次想起中學時的義冢項目,是在2020年疫情剛暴發(fā)、看到逝者人數(shù)劇增的消息時。那種悲涼,又讓他想起自己埋葬無主骨灰時的感受。
如今,他在生活中要面臨的更現(xiàn)實的問題是考研二戰(zhàn),以及與之相伴的競爭焦慮?!案偁帋韮?nèi)卷,最終會讓人陷入無意義感?!边@幾乎成為他這個年齡段的學生普遍面臨的情緒。馬駿的方法是找一點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情以抵抗這些情緒,比如做一道菜,或者打一會兒游戲。如果未來不夠順利,他打算先保證基本的生活需求,再努力尋找屬于個人的機會。在他看來,生死觀幾乎與人生觀的形成相關(guān),對生的意義的理解與對死亡的認知幾乎是同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