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中的平實之愛

摘要：作為張愛玲中篇小說代表作，《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與范柳原到底有無真情實感？文章通過文本細(xì)讀的方式，從白流蘇的心路歷程、范柳原對白流蘇的情感轉(zhuǎn)變、亂世背景下兩人愛情的悲喜三個角度展開剖析，以此揭示世俗眼光下白流蘇與范柳原之間的關(guān)系。

關(guān)鍵詞：張愛玲;《傾城之戀》;平實之愛

中圖分類號：I207.425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14-0-03

隨著《第一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等小說的橫空出世，張愛玲成了當(dāng)時上海灘最紅的女作家。這樣一位海派文人，曾長期被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主流漠視，直至海外學(xué)者夏志清文海拾貝，這顆蒙塵的鉆石才再度進入大眾視野。在夏志清眼中，“她可能是五四運動以來最有才華的中國作家”[1]。張愛玲果真如學(xué)者陳思和所言，是一代“虛無主義青年的精神保姆”[2]？張愛玲的小說僅僅是對男女間調(diào)情打趣的淺薄刻畫？

眾所周知，張愛玲的作品多為悲劇性結(jié)局，而這篇《傾城之戀》一反常態(tài)，以完滿的婚姻為這段雙城故事畫上了句號。對于《傾城之戀》，著名文藝評論家傅雷認(rèn)為，“其對人物思索得不夠深刻，生活得不夠深刻，并且作品的重心過于偏向頑皮而風(fēng)雅的調(diào)情”[3]。女主角白流蘇與男主角范柳原，僅是甜言蜜語般的逢場作戲？在戰(zhàn)火紛飛的動蕩年代，這段雙城愛情顯得有些無可奈何。雖然他們沒有多少甜蜜的回憶，但也體會到了一點平實的夫妻日常。

1 范柳原之于白流蘇：一張長期飯票？

《傾城之戀》的故事很簡單，一個沒落之家的離異女兒，因財產(chǎn)被兩個兄長敗光，而為世故冷眼的兄嫂所不容，恰又碰上一名拈花惹草的老留學(xué)生，雙方過招不分軒輊，最終修成正果。對于這樣的男女愛情，有人會問，白流蘇是不是因范柳原的萬貫家財而看上他？對于走投無路的白流蘇而言，范柳原已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開始，白流蘇陪同妹妹去相親而結(jié)識范柳原。從跳舞事件所引發(fā)的后果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白流蘇對范柳原的愛慕之情。本是妹妹的相親，流蘇卻喧賓奪主，搶了妹妹的風(fēng)頭，與他跳了三次，使得嫂子和妹妹氣憤不已。流蘇僅僅是為了在家人面前揚眉吐氣？“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無論如何，她給了她們一點顏色看看。”[4]由此可見，流蘇此舉并非有意而為。妹妹雖記恨她，卻也對她刮目相看。只有得到異性的愛，才能贏得同性的尊重，離婚七八年的流蘇算是再度走俏。緊接著，徐太太邀請流蘇赴港。作為流蘇前夫的親戚，徐太太推掉了妹妹與范柳原的相親，反倒想著給流蘇做媒，并揚言道：“六小姐若是愿意去，我請她，我答應(yīng)幫忙，就得幫到底。”[4]流蘇同她，真有這般交情？對于徐太太這種無利不起早之徒，若不是范柳原的幕后操控，會有這等好事？白流蘇爽快答應(yīng)，她對范柳原是認(rèn)真的。

抵港后初次相見，流蘇早料到是范柳原的計謀，但見到他的那一刻，“一顆心依舊不免跳得厲害”[4]。要知道，此時的二人并非獨處，范柳原身旁還有位印度公主。在此情境下，流蘇還會怦然心動，可見已陷入愛情的泥沼。隨后是兩人大段的對話，從“低頭”到“野火花”，再到墻邊的羅曼蒂克情話，傳統(tǒng)的流蘇方知他講求精神戀愛，使她更加堅定了對他的感情，畢竟精神戀愛的指向是回歸生活，而非短暫的肉欲之歡。流蘇想要的是婚姻名分，而在范柳原看來則是虛無，于是她只能憤然返滬。這是東西方文化的沖突，一方面，流蘇是頂傳統(tǒng)的東方女性，注重戀愛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范柳原是典型的西式男性，執(zhí)著于戀愛的過程。隨著兩人交往的深入，沖突在所難免。

返滬后的流蘇，沒有了此前的戾氣，無視兄嫂對她的冷嘲熱諷。此時的她，心里只有范柳原。而她之所以憤然離港，也是為了試探一下范柳原，畢竟流蘇早已顧影自憐。事實證明，流蘇沒有錯付，她等來了范柳原的船票。這次赴港，即使沒有名分，她也知足，他是真心愛她！返港后兩人一夜溫存，“這是他第一次吻她，然而他們兩人都疑惑不是第一次，因為在幻想中已經(jīng)發(fā)生無數(shù)次了”[4]。張愛玲對白流蘇的設(shè)定是傳統(tǒng)的內(nèi)斂型淑女，如果她只是把范柳原當(dāng)成了一張長期飯票，還會有這種雙向奔赴的情意綿綿嗎？畢竟白流蘇只是白流蘇，而不是曹七巧。而真正使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是戰(zhàn)爭的爆發(fā)。戰(zhàn)火的紛擾將身外之物一掃而空，此時的白流蘇只有范柳原，而范柳原也只有白流蘇。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或許不是范柳原期盼的浪漫，但一定是白流蘇想要的愛情。

2 白流蘇之于范柳原：一位東方情婦？

相比于白流蘇的以婚姻謀生存，范柳原對白流蘇的感情則顯得有些輕佻。他是父親在國外偷生的庶子，西式思想意識和家庭的悲劇促成了其放浪形骸后的世故圓滑，碰上流蘇也算棋逢對手。其實拋去金錢、地位，兩人同病相憐，所以范柳原才會對白流蘇一見鐘情。按范柳原的說法，他想找一位傳統(tǒng)的東方女性，是白寶絡(luò)不夠傳統(tǒng)淑女？怎么就偏看中白流蘇，僅僅是她會跳舞？更何況她已離異七八年。至于范柳原與白流蘇跳舞時具體說了什么，張愛玲沒有道明，而是側(cè)面描寫了流蘇的心理活動，“他對她說的那些話，她一句也不相信”[4]。那為何流蘇決定赴港時義無反顧？如果范柳原對她沒有愛意，有必要大費周章地請徐太太邀她赴港嗎？況且他身邊不缺女人。雖然流蘇在張愛玲的筆下算不上傾國傾城，但范柳原對流蘇是認(rèn)真的。即便是一見鐘情，范柳原也不能一上來就去白公館提親。流蘇在家里沒有地位可言，下面還有兩個妹妹待字閨中，七妹的親事風(fēng)風(fēng)火火，而流蘇則清清冷冷。

他倆真正談起戀愛，是在流蘇赴港以后了。見到范柳原時，流蘇驚喜又意外?！拔以谶@兒等你呢。”[4]流蘇也沒有料到范柳原會如此直接。但也正是他身上的那點羅曼蒂克氣質(zhì)，使得流蘇認(rèn)為他太過輕浮。當(dāng)眾則輕佻，私下卻沉穩(wěn)。兩人相處總是范柳原打開話匣，從野火花這種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到灰磚墻邊的談天說地?！拔乙愣梦??！盵4]范柳原幾乎用哀求的語氣對流蘇講出了自己的心聲，對于一位花花公子而言，若不是動了真心，沒有必要做到這一步。

將范柳原的情感推向高潮的，是深夜的電話表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盵4]范柳原的表白有一個小細(xì)節(jié)，他將原文的“與子成說”改成了“與子相悅”，從這個字眼的變更，可以看出范柳原奉行戀愛至上的快樂原則，而不是枯燥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在范柳原看來，白流蘇是不愛他的?！拔曳覆恢隋X娶一個對我毫無感情的人來管束我。”[4]范柳原吐露了自己無處安放的熾熱情感，他愛著她，同時也希望她愛上他。而此時的白流蘇則處于范柳原的平行時空，他們的感情不會交融，因此她選擇了回上海。如果此時的范柳原只是抱著與流蘇玩玩的心態(tài)，也就不會給她船票了。等到流蘇再回到香港時，他們的心門才彼此敞開，范柳原完完全全地得到了流蘇，而不僅僅是身體上的占有。

但很快，范柳原就要離開了，“一個禮拜的愛吊得住他的心么”[4]？范柳原對流蘇的愛能夠堅持多久，能否從一而終？最后，張愛玲用戰(zhàn)爭消解了范柳原的理念愛情。兵荒馬亂時，原先的金錢和地位一掃而空，人的虛榮心不再作祟。范柳原冒著生命危險去接流蘇，他真是因為愛她？張愛玲對范柳原的評價并不很高，“他是把戀愛看作高爾夫和威士忌之間的調(diào)劑”[5]。

對于久經(jīng)世故的流蘇而言，甜言蜜語是靠不住的，只有實實在在的生活才能見真情。是戰(zhàn)爭讓范柳原走出了浪漫的幻想，在日常生活中尋找愛情，這才是平實之愛的基礎(chǔ)。張愛玲曾說：“香港之戰(zhàn)影響了范柳原，使他轉(zhuǎn)向平實的生活，終于結(jié)婚了，但結(jié)婚并不使他變?yōu)槭ト?，完全放棄往日的生活?xí)慣與作風(fēng)?！盵5]真正的愛情不是從理念到實踐，而是真真切切地體會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戰(zhàn)爭使成千上萬的人陷入了水深火熱的境地，卻意外成全了這對世俗夫妻。

3 到底是悲劇，還是喜?。?/p>

不論是張愛玲的作品，還是她的人生境遇，都彌漫著一股悲涼感，這種感傷基調(diào)不僅只在女性人物的身上得到體現(xiàn)，還在文章的字里行間蔓延。學(xué)者夏志清認(rèn)為：“張愛玲一方面有喬叟式享受人生樂趣的襟懷，可是在觀察人生處境這方面，她的態(tài)度又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盵1]此言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張愛玲對人性之虛偽和荒謬的悲哀。傅雷認(rèn)為張愛玲最好的作品是《金鎖記》，該文寫盡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世態(tài)炎涼。對曹七巧這個封建社會的受害者，張愛玲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同情。一個人的病態(tài)心理，斷送了一家人的幸福，其悲劇意識恰巧符合傅雷先生所接受的西方文學(xué)中的悲劇思想。而對《傾城之戀》，傅雷則給出了批評：“既沒有真正的歡暢，也沒有刻骨的悲哀?！盵3]在這個地方，傅雷先生有點理念先行了。西方的古典悲劇思想不一定適合東方的蒼涼故事，因為在傳統(tǒng)習(xí)俗和封建禮教的壓制下，張愛玲小說中的人物不太可能擁有西方悲劇人物的崇高。

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總會有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言行，既有幾分悲劇色彩，又有一絲喜劇意味。為了使生活繼續(xù)下去，人們只能不斷遷就妥協(xié)，犧牲理想，因而難免會有點諷刺感和喜劇感，而《傾城之戀》正是這樣一部喜憂參半的作品。白寶絡(luò)與范柳原的相親雖然是張愛玲設(shè)計的一個包袱，為白流蘇和范柳原相識提供了契機，但在今天的讀者看來卻頗為幽默，妹妹的相親卻意外成全了離異的姐姐，妹妹的無心之舉卻為姐姐做了嫁衣。在第一次閱讀時，這不免會讓人覺得有些荒謬可笑。而更具諷刺感的則是最后流蘇四嫂的離婚改嫁。四哥狂嫖濫賭，敗光了家產(chǎn)，四嫂不得不將原先的當(dāng)家主事權(quán)易手于人，一度爭強好勝的四嫂必然臉上無光，憤憤不平，可那又怎樣，學(xué)著白流蘇離婚？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女性幾乎沒有社會地位和家庭地位可言，只能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因此，在小說開始的時候，四嫂是不敢離婚的，而且還給自己立了個牌坊：“我干嘛不離婚哪！……我是有點人心的……我還有三分廉恥呢！”[4]可是到了小說結(jié)束的時候，四嫂不理解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有情人終成眷屬，反倒是感悟到了流蘇的揚眉吐氣。為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可笑的四嫂選擇了丟夫棄子，上演了喜劇版的東方娜拉出走，讓人啼笑皆非。

關(guān)于傾城之悲，張愛玲不似同時期的作家，她更鐘情于細(xì)膩的具象化書寫。首先，白公館的黑沉沉體現(xiàn)了它的凄清冷峻，而戰(zhàn)爭中的鐵灰色則暗喻戰(zhàn)亂背景下這對平凡夫妻的無所歸依。對于這種悲涼的冷色調(diào)，張愛玲如是說：“華美的羅曼司、顏色、詩意、連意識都給預(yù)備下了，但艱苦的環(huán)境中應(yīng)有自覺?！盵6]特殊的時代背景為世俗之戀蒙上了悲情色彩。

其次，四嫂和四哥離婚，真是流蘇一手造成的嗎？小說在四爺咿咿啞啞的胡琴聲中展開，也在咿咿啞啞的胡琴聲中結(jié)束，說不盡的蒼涼故事，陷入了一種死循環(huán)。這種結(jié)構(gòu)在電影中屢見不鮮，如費穆執(zhí)導(dǎo)的《小城之春》（1948），故事開始于章志忱的到來，結(jié)束于章志忱的離去，彌漫著道不盡的美麗哀愁。憂愁無奈的胡琴聲、跟不上生命節(jié)奏的老鐘仿佛使白公館的時間停止了，一副死氣沉沉之態(tài)，青春在這里不值一文。張愛玲對白公館的描繪盡顯陰郁，連七妹相親活動這種喜事，也透露著各種爾虞我詐，四嫂甚至想把自己十幾歲的女兒介紹給范柳原，視兒女情長為金錢交易，可見其貪得無厭。對于流蘇而言，白公館更像是扼殺青春的劊子手，七八年光景一閃而過，她是從兄嫂的冰冷譏笑中熬過來的。雖然流蘇逃離了白公館，但文章的感傷之氣仍在延續(xù)，范柳原不再跟她講些曖昧的情話了，只因他不再幻想柏拉圖式的愛戀，轉(zhuǎn)向了平實的生活，多少有幾分悲涼之意。

4 結(jié)語

從彼此試探到傾心相待，白流蘇和范柳原所展現(xiàn)的，不僅是世故老練，還是兩顆受傷待愈的心，只不過張愛玲將兩人的缺點放大了。精神性的永恒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才能發(fā)現(xiàn)，范柳原找到了他渴求的浪漫，由真愛看到了永恒，所以他義無反顧地同白流蘇結(jié)了婚。張愛玲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是在浪漫的幻想和陰郁的現(xiàn)實間尋找出路，他們的生活總是悲喜交集的。勇氣會消失，身上的理想主義色彩也會褪去，但生活不就是夢想與現(xiàn)實的不斷斗爭嗎？只不過白流蘇和范柳原的身上多了一絲傳奇色彩。

參考文獻(xiàn)：

[1] 夏志清.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355，407.

[2] 陳思和.都市里的民間世界：《傾城之戀》[J].杭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4（4）：20-32.

[3] 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J].萬象，1944（3）：11.

[4] 張愛玲.傾城之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164，171-172，175，181，187，191-192.

[5]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4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177，411.

[6] 張愛玲.寫《傾城之戀》的老實話[C]//陳子善.張看.北京：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2002：382.

作者簡介：孫星宇（1996—），男，江蘇連云港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電影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