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碩
在長達兩千多年的“絲綢之路”歷史上,西行遠赴中亞和南亞地區(qū)取經(jīng)的人不勝枚舉,前有東漢初年“白馬馱經(jīng)”的蔡愔,后有留下《大唐西域記》的唐代玄奘法師。而東晉十六國時期高僧法顯的天竺求法之行則橫穿亞洲腹地和南亞次大陸,又取道印度洋、南海,最終在山東嶗山登陸,構成“絲綢之路”歷史上的一段特別旅程。
我們對法顯禪師早年生活的了解,主要來自南梁時期僧祐所著《出三藏記集》卷十五《法顯法師傳》。法顯俗家本姓龔,生于十六國的后趙時期,成長在平陽(今山西省長治市)一戶農(nóng)人家庭。由于三位兄長相繼早夭,父母將身體羸弱的他送到太行山西麓的仙堂寺出家修行。法顯在20歲時“受大戒”,據(jù)史料《法顯法師傳》記載“志行明潔,儀軌整肅”,可見其自青年時期起便嚴守各項釋教戒律。
法顯生活的十六國時期,北方一度陷入動蕩。前秦帝國的幾代君主掃除割據(jù),社會經(jīng)濟逐步恢復,國都長安自然而然成為繼洛陽之后的另一個佛教中心。前秦建元十九年(東晉太元八年,公元383年),一代雄主苻堅兵敗淝水,前秦政權隨即土崩瓦解。姚萇、姚興父子趁機在關中建立“后秦(姚秦)”,延續(xù)了前代尊崇釋教的政策,姚興甚至親自參與佛經(jīng)??惫ぷ鳎鶉鞒绶鹬聊^于此。在這一背景下,長安的僧侶信眾與日俱增,法顯卻敏銳地發(fā)覺了“律藏舛缺”的問題。他認為,沒有完備的戒律,就不足以明法度,僧侶的言行也無法得到規(guī)范。于是,花甲之年的法顯決意西行,沿“絲綢之路”前往天竺求取經(jīng)、戒、論“三藏”。
后秦弘始元年(公元399年)春,法顯以65歲高齡攜道整、慧景、慧應、慧嵬四人向天竺進發(fā),途徑北涼國都張掖(今甘肅省張掖市,后期遷都姑臧)之際,得遇慧簡、智嚴、僧紹、僧景、寶云等五人,一起行至敦煌(今甘肅省敦煌市)。在《佛國記》文本中,除了這十人,尚有一位名為“慧達”的僧人,他首次出現(xiàn)在文本中是在于闐(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和田地區(qū)),與道整、慧景兩人共同前往竭叉國。
法顯一行抵達敦煌后,得到太守李浩襄助供給,繼續(xù)向西,歷經(jīng)17天,穿越“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的八百里沙河(今甘肅、新疆交界處的庫姆塔格沙漠),來到“絲綢之路”交通要沖鄯善(今新疆羅布泊西南),留駐一個月,用梵文與當?shù)厣畟H交流。復向西北行15日,至傿彝(即焉耆,今新疆焉耆附近)。由于這里的人信奉小乘佛教,法顯等人“不預其僧例”,受到輕待,所幸得到流寓于此的前秦宗室、行唐公苻洛之孫慷慨解囊,才得以居住修整了兩個多月。期間,慧簡、慧嵬、智嚴三人萌生退意,離團東還,法顯則帶領其他幾位僧侶繼續(xù)穿越塔克拉瑪大沙漠,進入西域最著名的佛國之一——于闐。于闐王安排法顯等人住在擁有三千僧侶的瞿摩帝寺。取經(jīng)團隊中的道整、慧景、慧達三人未多做停留,選擇前往竭叉(今新疆喀什地區(qū)的塔什庫爾干)。法顯則與寶云、僧景、僧紹等留居三個月,等待觀摩遠近馳名的行像儀式,是為“于闐觀禮”。
《佛國記》詳細記述了持續(xù)半月之久的“于闐觀禮”流程。于闐的“行像”之期與內(nèi)地相同,在佛誕當月舉行(西域部分地區(qū)是在秋分或其他時間),是一種巡禮活動,亦稱“巡城”:在離城三四里遠的地方備好“像車”,僧侶們將佛像、菩薩放置在三丈多高的四輪車中,看上去好似移動的宮殿,七寶莊校,懸繒幡蓋。于闐王脫冠徒跣,出城迎像,“頭面禮足,散花燒香”。當“行像”隊步入城中,門樓上的夫人、采女搖散鮮花,花瓣紛紛而下,梵樂法音,聒動天地,巍然壯觀。
山東青島嶗山腳下的法顯雕像。
觀禮過后,僧紹脫離團隊前往罽賓(今阿富汗喀布爾附近),法顯則與寶云、僧景一道趕赴子合(今新疆喀什葉城縣),繼而與道整等三人在竭叉匯合,共同觀摩當?shù)氐摹鞍阏谠綆煟ㄎ迥甏髸?。此后,六人離竭叉境向西行進一月,翻越蔥嶺進入北天竺,橫渡“新頭河(即印度河)”到達烏萇國(今巴基斯坦斯瓦特縣),乃“漢之張騫、甘英皆不至”(《佛國記》)之地,由此開創(chuàng)了中外交流史的又一個新紀元。
取經(jīng)團隊在烏萇再次分散開去:道整等三人前往那竭國(今阿富汗賈拉拉巴德市附近),因王城西南20里有佛影窟遺跡而聞名;法顯和其他人則在此進行夏坐(即夏季安居寺中三個月)。數(shù)月后,法顯、僧景、寶云、慧達、慧應五人在弗樓沙國(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市附近)佛缽寺會合,慧景則因病留在那竭,由道整照料。不久,僧景、寶云、慧達三人心愿已了,踏上歸國之路,慧應則在佛缽寺病逝。在這種情況之下,法顯獨自前往那竭與道整、慧景會合。至此,取經(jīng)團隊由11人減至3人。翻越小雪山之際,寒風暴起,大病初愈的慧景不幸圓寂,法顯撫之悲號。最終,法顯、道整成功征服了雪山,游歷西天竺、中天竺諸國,巡禮古跡。
法顯在《佛國記》中對中天竺做了較詳細的記述:“寒暑調(diào)和,無霜、雪。人民殷樂,無戶籍官法,唯耕王地者乃輸?shù)乩?,欲去便去,欲住便住”“不用刑罔,有罪者但罰其錢,隨事輕重,雖復謀為惡逆,不過截右手而已”“不飲酒,不食蔥蒜”“不養(yǎng)豬、雞,不賣生口,市無屠行及酤酒者 ”“貨易則用貝齒”……這些文字成為我們今天研究古印度的重要史料。
東晉義熙元年(公元405年),法顯終于來到笈多王朝的首都華氏城(今印度比哈爾邦首府巴特那)。華氏城自孔雀王朝時期就是古都和佛教發(fā)祥地之一,在法顯的《佛國記》中被譯為“巴連弗邑(Pā?aliputra)”,唐代玄奘則在《大唐西域記》中稱之為“波吒厘城”。
法顯與伙伴道整抵達之際,恰逢“超日王(音譯為維克拉瑪?shù)賮啠膘雇恿_·笈多二世在位時期,當?shù)責o論在文學藝術還是建筑方面都取得長足發(fā)展,不僅成就了笈多王朝的繁盛,也被譽為古印度的“黃金時代”。法顯在那里如饑似渴地研習梵文,并用三年時間搜集到《摩訶僧祗律》《薩婆多部鈔律》《雜阿毗曇心》《方等般泥洹經(jīng)》等佛學經(jīng)典。在此期間,法顯最后的同伴、從長安一直追隨他來到東天竺的道整決定永久留居下去,成為有史料記載的首位移民印度的中國人。
大約是在東晉義熙五年(公元409年)年底,法顯乘船南下,抵達被譽為“印度洋明珠”的斯里蘭卡——彼時被稱作“獅子國”。法顯在王城的無畏山精舍得到《長阿舍》《雜阿含》《雜藏》《彌沙塞律》四部經(jīng)文。兩年后,完成了取經(jīng)求法任務的法顯坐上一艘可搭200余人的大型商船,循海東歸。
歸途同樣險象環(huán)生:剛剛“東下二日,便值大風,船漏水中”,法顯只得將隨身物品投入海中,只留下經(jīng)卷戒律以及從天竺攜歸的石佛。所幸遇到一島,船家靠岸之后修補漏處,才繼續(xù)航行。在海上漂泊了約三個多月的光景,商船在南洋群島的耶婆提國(今印度尼西亞的蘇門答臘島或爪哇島)靠岸,法顯在當?shù)赝A袅藢⒔肽陼r間,于次年四月再度登船前往廣州。船向東北方航行月余,“遇黑風暴雨,商人、賈客皆悉惶怖”,有人以“此沙門使我不利”為由,想將法顯棄諸荒島,全賴法顯嚴詞辯斥,加之有施主仗義執(zhí)言,才擺脫險境。
然而磨難并未就此結束。由于海上連日陰霾,船只偏離了航向,漂了70多天,“糧食、水漿欲盡”,轉向西北方尋找陸地,又經(jīng)過12晝夜,才于義熙八年(公元412年)七月??吭谏綎|半島的牢山(嶗山)南岸,相傳登陸地點為栲栳島。彼時的長廣郡(今山東省青島市)隸屬于東晉青州刺史下轄,敬信佛法的太守李嶷得悉法顯自海外天竺諸國求法歸來,親往海邊“躬自迎勞”(《法顯法師傳》),將法顯和所攜“經(jīng)像”請入治所不其城(音福積,今青島城陽區(qū)的古稱)。
關于法顯抵達青州之后的去向,至今存在爭議?!斗饑洝分杏涀鳌皠W(通兗)青州,請法顯一冬一夏”,很多人據(jù)此認為“劉沇青州”是指時任“兗、青二州刺史”的劉道憐(東晉權臣劉裕之弟,后被封為“長沙王”)。問題在于,當時的劉道憐并不在青州。義熙六年(公元410年),由于孫恩起義余部盧循率眾偷襲建康,劉裕親自出擊,讓二弟劉道憐駐蹕彭城(今江蘇省徐州市),以為后援。因此,法顯抵達嶗山之際,劉道憐遠在彭城,很難及時得到法顯登陸的信息。
在晚明藏書家汲古主人毛晉所編《津逮秘書》中,收錄有另一版《佛國記》文本,對這段的記述為“留法青州,請法顯一冬一夏”,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解讀思路:法顯并未受邀離開青州,而是留在那里過了整整一冬一夏。在今天嶗山栲栳島附近,至今尚有名為“石佛寺”的寺廟遺址,相傳為法顯供奉天竺石佛并翻譯經(jīng)文之處所。筆者傾向于認為法顯在青州棲身半年,或許是在嶗山南麓,或許是在郡治不其城,也可能是在州治廣固。
那么,為何法顯不繼續(xù)一路向西,返回出發(fā)地長安,在地圖上劃出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呢?讓我們來看一下當時的局勢:法顯出發(fā)之際,割據(jù)關中的后秦帝國已經(jīng)被新崛起的北魏取代。即使作為出家人的他對于政權更迭漠不關心,也很難順利西去。因為割據(jù)青州的南燕被劉裕兄弟攻占不久,尚未完全消化,北魏對于南朝占據(jù)此地更是如鯁在喉,雙方劍拔弩張。在這種敵對狀態(tài)下,即使太守李嶷能勉強同意,法顯亦難突破重重邊境哨卡返回長安,只好在青州盤桓“一冬一夏”。
第二年,法顯以“遠離諸師久”為由,欲返回長安,但仍未獲準西行,只好選擇一路南下,經(jīng)彭城、京口至揚都(今江蘇省南京市,東晉和南朝時期為揚州州治所在,故稱揚都),在彼時東晉的佛教中心道場寺(又稱謝司空寺,因其為東晉名將謝石所建)住寺五年。
東晉時期法顯、佛陁跋陁羅合譯的佛教戒律《摩訶僧祇律》(明印本)。
在此期間,法顯與天竺高僧佛陁跋陁羅(Buddhabhadra)合譯出《僧祇比丘戒本》《僧祇比丘尼戒本》以及《大般泥洹經(jīng)》《雜藏經(jīng)》等經(jīng)律,“至(義熙)十四年二月末”方告竣工。在這些經(jīng)書中,法顯翻譯的《摩訶僧祇律》是佛教五大戒律之一,亦稱“大眾律”,影響極為深遠。除了翻譯三藏之外,法顯尚有一部舉世聞名的經(jīng)典存世,即《佛國記》。全書有9500多字,亦名《佛游天竺記》《法顯傳》《法顯行傳》和《歷游天竺記傳》等,不僅是一部珍貴的佛教文獻,更具有無可替代的史學價值,在研究公元四世紀末至五世紀初的中外交流史,以及中亞、南亞、東南亞歷史、地理、文化等方面具有不可替代性,彌足珍貴。19世紀以降,隨著考古學、地理學的發(fā)展,作為中西交通史代表性史料的《佛國記》被譯成英、法、德、印、日等十余種語言,許多漢學家如法國的沙畹(Emmanuel-èdouard Chavannes)、伯希和(Paul Pelliot)等人都在其著作中引用過《佛國記》中的文字。
在揚都留居五載的法顯禪師沒有停下他的腳步,而是以80高齡離開揚都溯江而上前往荊州,在江陵的辛寺(大概位置在今湖北省荊州市江陵縣)開啟了自己的晚年生活直至圓寂。
回顧法顯的傳奇旅程:自關中大地出發(fā),穿過沙磧戈壁,翻越崇山峻嶺進入南亞次大陸;從北印度到東印度,游歷天竺各地,再揚帆沿半島東岸南下,抵達“獅子國”(斯里蘭卡);在“獅子國”盤桓兩年,循海東歸而至南洋群島,在今印度尼西亞駐足,五個月后再次搭船,浮海前往廣州,卻遇風浪漂流至山東青州,后又南下到達東晉國都建康(今南京)。
在長達13年的漫長旅途中,法顯的足跡遍布中亞、南亞、東南亞,在亞洲腹地及其南部、東部沿海地區(qū)劃出一道環(huán)形軌跡。法顯及其同伴的執(zhí)著與開拓精神,被后世玄奘、義靜等高僧所繼承,使得“西行求法”成為“古代絲綢之路”最為寶貴的“精神遺產(chǎn)”之一。更重要的是:法顯的去程是通過“陸上絲綢之路”,返程則是利用“海上絲綢之路”,這種陸海聯(lián)動的模式實屬首創(chuàng),在公元四世紀末至五世紀初無疑是一次空前的壯舉,對今人正在鋪筑的“一帶一路”也有著來自歷史時空的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