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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藝術列傳》范疇的主題敘事

      2022-05-30 10:48:04李倍雷
      書畫藝術 2022年3期

      李倍雷

      摘 要:“二十六史”《藝術列傳》是中國古代正史對“藝術”的立傳,屬于正史“紀傳體”的一種形式。它規(guī)定了藝術的范疇、類型、觀念以及思想等,同時以具體人物和事項為例,生動地闡述其具體的藝術內(nèi)容,充分展示了《藝術列傳》圍繞藝術主題進行敘事的體例與范式。《藝術列傳》是世界上唯一在正史中為“藝術”立傳的紀傳并自成藝術體系,表明了中國歷史有自己的“藝術”范疇、內(nèi)在規(guī)定性以及在正史中有較高的地位。

      關鍵詞:《藝術列傳》;主題敘述;藝術范疇

      基金課題:國家社科基金2019年度重點項目“《二十六史·藝術列傳》體系與相關問題研究”(19AZS001)階段性成果。

      《藝術列傳》屬于以“藝術”類屬相從的人物與事項的集合紀傳體例,所有入傳者和事項活動被認定為同屬相類的“藝術”范疇?!端囆g列傳》在記述人物事項中,多是以主要“藝術”范疇的事跡為敘事主題展開,兼敘述所善其他事項,但大體都在“藝術”范疇之內(nèi)。也就是說,《藝術列傳》的主題敘事,體現(xiàn)的是“藝術”范疇之內(nèi)的核心事項活動,人物是事項活動的主體。因此,藝術范疇內(nèi)的主題敘事是《藝術列傳》能夠形成的主要標志。這里我們主要探討《藝術列傳》主題敘事的若干問題。

      一、《藝術列傳》主題敘事的范疇

      《藝術列傳》主題敘事不僅確定了在“藝術”的范疇敘事,同時也闡述或闡釋了“藝術”的內(nèi)容。在記載入傳者的“言行”之前,《藝術列傳》首先是闡述入傳者的名字,這一點我們在前面闡述人物(主體)時已經(jīng)講到了。所謂“名字”,實為“名”與“字”,古代都是將“名”與“字”分開的。《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笨追f達疏:“始生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呼其名,故冠而加字。”[1]這就是說,中國古人不僅有“名”,而且還有“字”,有的還有“號”等。因此,我們常常會看到《藝術列傳》對入傳者的表述方式,首先是闡述名,然后字,再述其人何處人氏等,有的還會追述上祖,探源祖籍,最后再闡述入傳者所擅長之術。這就是《藝術列傳》表述人物(主體)的方式。在闡述入傳者擅長何種方術、術藝或藝術之技時,實際上就是以具體事例,證實人物入傳符合“藝術”范疇事實,即我們說的《藝術列傳》的“主題敘事的范疇”。如《隋書·藝術列傳·庾季才傳》。其云:

      庾季才,字叔奕,新野人也。八世祖滔,隨晉元帝過江,官至散騎常侍,封遂昌侯,因家于南郡江陵縣。祖詵,梁處士,與宗人易齊名。父曼倩,光祿卿。季才幼穎悟,八歲誦《尚書》,十二通《周易》,好占玄象。居喪以孝聞。梁廬陵王績辟荊州主簿,湘東王繹重其術藝,引授外兵參軍。西臺建,累遷中書郎,領太史,封宜昌縣伯。季才固辭太史,元帝曰:“漢司馬遷歷世尸掌,魏高堂隆猶領此職,不無前例,卿何憚焉?!盵2]1764

      《隋書·藝術列傳·庾季才傳》首先表述了入傳者的“名”,即庾季才,以及他的“字”即叔奕,何處人氏。然后上述庾季才八世祖庾滔,“隨晉元帝過江,官至散騎常侍,封遂昌侯”等官職升遷的事跡,表明了其八世祖的地位比較顯赫;祖父庾詵一輩“梁處士,與宗人易齊名”,聲名亦顯赫;再敘述父親一輩庾曼倩,官職為光祿卿,專門掌宮殿門戶之事。這有點像今天的個人簡歷中對“家庭關系”的描述??梢姟端囆g列傳》對入傳者的祖籍追述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表述范式?!垛准静艂鳌窂娜雮髡叩陌耸雷嫔献罚恢钡礁篙?,這種表述方式使人物更具有真實性,這樣在描述庾季才的事項活動時,方有可能是真實可信的“實錄”傳記。在對名字、祖籍等“簡歷”闡述完成后,再開始闡釋入傳者擅長的范疇,這是對入傳者確定“類傳”范疇的依據(jù)?!凹静庞追f悟,八歲誦《尚書》,十二通《周易》,好占玄象”,不僅闡述了庾季才有少年天才的聰穎,也是他占玄象之術奠定的才識基礎。當然,“占玄象”也是劃定庾季才為“藝術”范疇的依據(jù),理所當然地可以將其納入《藝術列傳》,這一段中也闡述了庾季才累遷的事跡,多少與“占玄象”有關。湘東王蕭繹看重了庾季才的“術藝”之技,授他為外兵參軍,掌湘東府外兵曹事務以及參謀咨詢。這里要注意的是,使用了“術藝”的概念,印證了我們前面說的“術藝”與“藝術”性質(zhì)完全一樣,都是主題敘事的前奏?!垛准静艂鳌返闹黝}敘事是接著“辭太守”后的一段對話開始的:

      帝亦頗明星歷,因共仰觀,從容謂季才曰:“朕猶慮禍起蕭墻,何方可息?”季才曰:“頃天象告變,秦將入郢,陛下宜留重臣,作鎮(zhèn)荊、陜,整旆還都,以避其患。假令羯寇侵蹙,止失荊湘,在于社稷,可得無慮。必久停留,恐非天意也?!钡鄢跞恢?,后與吏部尚書宗懔等議,乃止。俄而江陵陷滅,竟如其言。[2]1764

      古代對天象地理的觀測和了解,完全是屬于“宏大敘事”的道,而這一宏大敘事的道納入“藝術”的范疇的巧伎內(nèi)容,則又視為“小道”。故視為“小道”則多指巧伎而言,如占卜、龜蓍、風角、遁甲等?!八囆g”之技,正如《隋書·藝術列傳》“小序”所言,“仰觀俯察,探賾索隱,咸詣幽微,思侔造化,通靈入妙,殊才絕技”,這就是為何“小道”可通“大道”,因之“小道”必然是“可觀”的。反過來講,要掌握“小道”之眾多術藝,需要精通《易》,由此曉陰陽、善卜筮,知醫(yī)術、解音律等。也就是說《易》是掌握“小道”的理論基礎,這是我們在《藝術列傳》中看到的善陰陽者,多通《易》這一普遍現(xiàn)象的原因。我們之所以還說其具有“宏大敘事”的特征,就在于此。在《晉書·藝術列傳》“小序”中也可得到印證:“藝術之興,由來尚矣。先王以是決猶豫,定吉兇,審存亡,省禍福。”“藝術”是歷代先王用來“決猶豫,定吉兇,審存亡,省禍?!敝g,且有掌握“藝術”之技的專門人員,或因此被升遷至各種官職。我們列舉的庾季才就累遷為“太史,封宜昌縣伯”。總之,這一主題敘事是圍繞“藝術”所展開。

      《北史·藝術列傳·信都芳傳》云:“信都芳字玉琳,河間人也。少明算術,兼有巧思,每精心研究,或墜坑坎。常語人云:‘算歷玄妙,機巧精微,我每一沈思,不聞雷霆之聲也。其用心如此?!边@是一種普遍性的敘述入傳者的范式,人物的“簡歷”和范疇定位基本上是置于《藝術列傳》“紀傳體”主題敘事的首位。既然是“紀傳體”的體例,那么對人物的個性特點往往都會有描述。這里對信都芳的特征做了闡述,說他“每精心研究,或墜坑坎”,以及每當他陷入對天文歷算和機械構造的沉思時,竟然不聞雷霆之聲。當然,我們也可以理解為,這是對信都芳“藝術”范疇的強化與界說,也是我們說的界定主題敘事的類傳范疇,界說之后便進行主題敘事?!侗笔贰に囆g列傳·信都芳傳》云:

      后為安豐王延明召入賓館。有江南人祖暅者,先于邊境被獲,在延明家,舊明算歷,而不為王所待。芳諫王禮遇之。暅后還,留諸法授芳,由是彌復精密。延明家有群書,欲抄集《五經(jīng)》算事為《五經(jīng)宗》,及古今樂事為《樂書》,又聚渾天、欹器、地動、銅烏、漏刻、候風諸巧事,并圖畫為《器準》,并令芳算之。會延明南奔,芳乃自撰注。

      ……

      芳精專不已,又多所窺涉。丞相倉曹祖珽謂芳曰:“律管吹灰,術甚微妙,絕來既久,吾思所不至,卿試思之。”芳留意十數(shù)日,便報珽云:“吾得之矣,然終須河內(nèi)葭莩灰?!弊鎸υ囍瑹o驗。后得河內(nèi)灰,用術,應節(jié)便飛,余灰即不動也。不為時所重,竟不行用,故此法遂絕。[3]2933-2934

      這里的主題敘事主要體現(xiàn)在,對信都芳“算歷玄妙”“機巧精微”的探究、貢獻與運用等方面的主題敘事,包括如何學得天文算法之術的敘事。譬如有個被俘獲的江南人叫祖暅,雖然通算歷,曉明象,但不受王延明所待,信都芳知道此事后,便“諫王禮遇之”,由此祖暅“留諸法授芳,由是彌復精密”。這里敘述了信都芳獲得天文歷算之法的由來,又因天時地利機緣,敘述了信都芳抄寫王延明家中收藏的《五經(jīng)宗》《樂書》,以及聚渾天、欹器、地動、銅烏、漏刻、候風諸巧事,并圖畫為《器準》,皆由信都芳計算和撰注。這一主題敘事,落定了信都芳“少明算術,兼有巧思”的藝術范疇。“渾天、欹器、地動、銅烏、漏刻、候風諸巧事”正是《北史·藝術列傳》“小序”分類中的“技巧所以利器用,濟艱難者也”一類,即“藝術”范疇中的“巧思”或“巧藝”類型,而這些巧思的類型與天文歷算有關,故用“算歷玄妙”界說信都芳,實為有具體事項可以印證。這里還有一個主題敘事方面的內(nèi)容,即“候氣”和“音律”之術,也就是《呂氏春秋》《律歷志》中提到的“伶?zhèn)惒芍瘛薄熬熓液驓狻敝椒??!逗鬂h書·律歷志·候氣》云:

      候氣之法,為室三重,戶閉,涂釁必周,密布緹縵。室中以木為案,每律各一,內(nèi)庳外高,從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內(nèi)端,案歷而候之。氣至者灰動。其為氣所動者其灰散,人及風所動者其灰聚。殿中候,用玉律十二。惟二至乃候靈臺,用竹律六十。候日如其歷。[4]

      《后漢書·律歷志·候氣》揭示了候氣的基本方法,“候氣”之術在《信都芳傳》中說,信都芳“留意十數(shù)日”便通曉“律管吹灰”的“候氣”之術。有關這方面的主題敘事,我們略闡述一下。丞相倉曹祖珽對信都芳說:“律管吹灰,術甚微妙,絕來既久,吾思所不至,卿試思之。”信都芳留意觀察十數(shù)日之后,便告知祖珽說:“吾得之矣,然終須河內(nèi)葭莩灰?!弊娆E立即當面實驗,沒能成功。后來用找來的河內(nèi)草灰做實驗,果然草灰應節(jié)拍飛動,剩余的灰就不動?!奥晒艽祷摇边@種技術,不為當時所重視,既然不行用,故此法遂絕于世,然而讓信都芳實驗成功。不過,《后漢書·律歷志·候氣》這里闡釋的“緹室候氣”之術,確實用的是“葭莩灰”,信都芳亦采此說,卻未成,反而是河內(nèi)草灰應驗,至于是什么“草灰”不詳。當然這是后話。不過這一主題敘事,闡明了信都芳掌握的候氣、律歷等技巧,也屬于是對“藝術”范疇的界說。這說明了信都芳“多所窺涉”不同的藝術之技,如天文算法等,并以記“言”“行”的方式作了該方面的主題敘事。那么,信都芳在天文算法方面有哪些貢獻,《信都芳傳》對此做了具體的主題敘事:

      又著《樂書》《遁甲經(jīng)》《四術周髀宗》。其序曰:“漢成帝時,學者問蓋天,揚雄曰:‘蓋哉,未幾也。問渾天,曰:‘落下閎為之,鮮于妄人度之,耿中丞象之,幾乎,莫之息矣。此言蓋差而渾密也。蓋器測影而造,用之日久,不同于祖,故云‘未幾也。渾器量天而作,乾坤大象,隱見難變,故云‘幾乎。是時,太史令尹咸窮研晷蓋,易古周法,雄乃見之,以為難也。自昔周公定影王城,至漢朝,蓋器一改焉。渾天覆觀,以《靈憲》為文;蓋天仰觀,以《周髀》為法,覆仰難殊,大歸是一。古之人制者,所表天效玄象。芳以渾算精微,術機萬首,故約本為之省要,凡述二篇,合六法,名《四術周髀宗》?!?/p>

      ……又私撰歷書,名曰《靈憲歷》,算月頻大頻小,食必以朔,證據(jù)甚甄明。每云:“何承天亦為此法,而不能精?!鹅`憲》若成,必當百代無異議者?!睍闯啥洹3]2933-2934

      這段主題敘事以漢成帝時期的學者們問于揚雄“蓋天”開始,認為“蓋天”不周全,而“渾天”則周全。當時,太史令尹咸深究晷蓋,欲改古代周朝之方法,揚雄認為這是很困難的事情。自周公在都城測定日影,到漢代蓋天儀器更變一次,而“渾天覆觀,以《靈憲》為文;蓋天仰觀,以《周髀》為法,覆仰難殊,大歸是一”。信都芳認為二者總體上是一致的,最后信都芳通過渾算精微,得出萬條巧思,從中概括出要點,總共撰寫為二篇,“合六法,名《四術周髀宗》”。這個主題敘事,同樣證實了信都芳精通天文歷算,闡述了他在“以渾算精微”為基礎撰寫出《四術周髀宗》?!爸荀隆本褪俏覈糯嘘P天體的學說??追f達疏《書·舜典》中有“瑞,既月,乃日覲四岳、群牧,班瑞于群后”,[5]76引漢蔡邕《天文志》云:“言天體者有三家,一曰周髀,二曰宣夜,三曰渾天。”[5]78《周髀算經(jīng)》云:“古時天子治周,此數(shù)望之從周,故曰周髀。髀者,表也。”[6]是故,這段敘述信都芳撰寫“合六法”的《四術周髀宗》,為天體歷法之一家,“周髀”為蓋天之法,與《北史·藝術列傳》“小序”說的陰陽正時日,以順氣序的“藝術”類型屬同一類型的范疇,故此處敘事則屬于“藝術”范疇的主題敘事。總之,上述主題敘事闡述了信都芳撰寫《樂書》《遁甲經(jīng)》和《四術周髀宗》,并借用了《四術周髀宗》的“序”,構成主題敘事的主題對象和內(nèi)容,而這個“序”又是采用對話的方式進行的主題敘事。這顯示了《藝術列傳》主題敘事方式的多樣性,不拘一格,靈活敘述各種事項。但無論哪一種敘事方式皆為“實錄”事項活動。

      在《信都芳傳》最后的主題性敘事的內(nèi)容中,還敘述了其私下撰歷書,名為《靈憲歷》,推算月歷有大有小,日食月食必在每月初一,且證據(jù)甚是甄明。信都芳還常說:“何承天亦撰有同樣的歷法,但不夠精準。若我的《靈憲歷》完畢,必經(jīng)歷百代也無異議者。”然書未成,信都芳便去世?!办`憲”則是渾天之文,為張衡所創(chuàng),乃是天文歷法之一家。天文歷法乃屬“藝術”范疇的內(nèi)容?!端囆g列傳·信都芳傳》對信都芳的最后事項活動描述,都是屬于“藝術”范疇內(nèi)容中的主題敘事。所以,我們說《藝術列傳》的主題敘事,界說了“藝術”的范疇及其內(nèi)容,界說的范疇與內(nèi)容決定了“列傳”類屬的性質(zhì)。

      從紀傳的完整性方面來看,《北史·藝術列傳·信都芳傳》還有一些生動的故事,如“芳性清儉質(zhì)樸,不與物和”的品質(zhì),以及“紹宗給其羸馬,不肯乘騎;夜遣婢侍以試之,芳忿呼毆擊,不聽近己。狷介自守,無求于物”,[3]2933這是“紀傳”中對人物的品藻,意在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等,不過《藝術列傳》主要還是將重點放在“藝術”范疇界說的主題敘事方面,人物性格的塑造是為了讓入傳者的人物形象更加豐滿。

      我們再看一個《元史·方技列傳·孫威傳》主題敘事的例子?!秾O威傳》屬于附屬在“工藝”中的入傳者,他的主要技藝在“巧思”?!扒伤肌笔恰端鍟に囆g列傳》所分的六種類型中的“技巧”類,目的和意義在利器用、濟艱難。前面我們有引過《孫威傳》的部分內(nèi)容,這里我們?yōu)榱酥黝}敘事范疇問題的探討,將《孫威傳》的內(nèi)容全部轉(zhuǎn)錄:

      孫威,渾源人。幼沉鷙,有巧思。金貞祐間,應募為兵,以驍勇稱。及云中來附,守帥表授義軍千戶,從軍攻潞州,破鳳翔,皆有功。善為甲,嘗以意制蹄筋翎根鎧以獻,太祖親射之,不能徹,大悅。賜名也可兀蘭,佩以金符,授順天安平懷州河南平陽諸路工匠都總管。從攻邠、乾,突戰(zhàn)不避矢石,帝勞之曰:“汝縱不自愛,獨不為吾甲胄計乎!”因命諸將衣其甲者問曰:“汝等知所愛重否?”諸將對,皆失旨意。太宗曰:“能捍蔽爾輩以與我國家立功者,非威之甲耶!而爾輩言不及此,何也?”復以錦衣賜威。每從戰(zhàn)伐,恐民有橫被屠戮者,輒以搜簡工匠為言,而全活之。歲庚子,卒,年五十八。至大二年,贈中奉大夫、武備院使、神川郡公,謚忠惠。[7]4542-4543

      像“孫威,渾源人。幼沉鷙,有巧思”這樣的描述,包括對入傳者的升遷等事跡的描述,則皆屬于《藝術列傳》的路徑范式。這種范式最大的好處,在于以實證證明其確為實錄。這里的《方技列傳·孫威傳》自然也是這個路徑范式。在孫威的“簡歷”中明確了“巧思”這個主題的范疇,為《元史·方技列傳·孫威傳》的主題敘事做好了完美的鋪墊。因為孫威從軍,故巧思技術則用在了軍事方面,即“善為甲”,后面的敘事都是圍繞“善甲胄”的主題展開的?!皣L以意制蹄筋翎根鎧以獻,太祖親射之,不能徹,大悅”,用“蹄筋”巧思創(chuàng)制出來的“蹄筋翎根鎧”得到應驗并受重用,太祖親自賜名孫威,以“也可兀蘭”(大匠)稱之,并佩以金符,又授予順天、安平、懷州、河南、平陽諸路的“工匠都總管”。這一敘述符合《元史·方技列傳》所附的“工藝”范疇。

      《元史·方技列傳·孫威傳》中,同時也實錄了孫威之子孫拱,這樣的主題敘事已有不少,《藝術列傳》形成了一種上追祖輩下述子孫輩的模式。在《孫拱傳》的“實錄”文字描述比其父孫威的還長,說明孫拱在巧思方面的確有獨到之處。因為孫拱的巧思如其父,沿襲順天、安平、懷州、河南等路“甲匠都總管”,交代了孫拱的“巧思”源于家學,又任甲匠都總管。他在模仿虎豹異獸之形是為了增加威猛之氣勢,同時也使鎧甲有了造型上的“藝術性”與絕妙的技巧。同樣這也是“藝術”范疇的主題敘事。

      我們再看《清史稿·藝術列傳·龔賢傳》的一個主題敘事的例子。龔賢為清代“金陵八家”之一,史稱“黑龔”,意思是說龔賢“積墨法”山水畫的藝術特征。

      龔賢,字半千,江南昆山人。寓江寧,結(jié)廬清涼山下,葺半畝園,隱居自得。性孤僻,詩文不茍作。畫得董源法,埽除蹊徑,獨出幽異,自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同時與樊圻、高岑、鄒喆、吳弘、葉欣、胡造、謝蓀號“金陵八家”。圻,字會公;造,字石公,與蓀,皆江寧人。岑,字蔚生,杭州人。喆,字方魯,吳人。弘,字遠度,金溪人。欣,字榮木,華亭人。諸家皆擅雅筆,負時譽,要以賢為稱首。[8]13907

      “龔賢傳”這里的主題敘事集中在他的繪畫方面,認為龔賢屬于金陵八家之首。龔賢后半生一直隱居在江寧(今南京)清涼山,因“葺半畝園”,故字半千、半畝,很少與人交往,兼作詩文,以課徒賣畫為生,著有《龔半千課徒畫說》等?!肚迨犯濉に囆g列傳·龔賢傳》中說他“畫得董源法,埽除蹊徑,獨出幽異”,這一闡述對龔賢評價很高,也可能與龔賢自己說“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有關。同時這里具體指出了其與樊圻、高岑、鄒喆、吳弘、葉欣、胡造、謝蓀為“金陵八家”之說法。雖然說,金陵八家中皆擅長雅筆即“南宗”山水畫,除了龔賢的繪畫稱首外,其余卻皆負當時的贊譽。這一主題敘事不僅框定了“藝術”范疇,還對當時畫壇做出了可觀的評價?!肚迨犯濉に囆g列傳·三》都是實錄的清代畫家以及他們的繪畫之事跡,主題敘事皆以繪畫、畫派等為中心,其中的《清史稿·藝術列傳·龔賢傳》僅為我們列舉的一個例子而已。

      裴骃《史記·集解序》贊司馬遷云:“服其善序事理,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盵9]1裴骃這里說的“實錄”,雖然不是專門針對《列傳》而言的,但應該包涵了《史記》中各類《列傳》的主題敘事,也同樣是“實錄”。我們這里舉例不多,也不可能把正史中的《藝術列傳》“實錄”的人物與事項全部列舉出來,但我們基本上可以看到《藝術列傳》中的主題敘事,皆是在“藝術”范疇中的主題敘事。換句話說,《藝術列傳》的“主題”指向的是“藝術”,而“敘事”描述的是與“藝術”范疇相關的“事跡”或“故事”。

      二、“言”“行”主題敘事體例的范式

      上面我們主要探討了《藝術列傳》的主題敘事,這里探討主題敘事的范式??追f達疏《尚書序》所言“事顯于言,言愜群心”,[5]1《尚書》主要記言行,當然《尚書》的“言”不是一般的人言,是“人君辭誥之典,右史記言之策。古之王者,事總?cè)f機,發(fā)號出令”。[5]1但《尚書》“記言”方式留下了一個“范式”?!端囆g列傳》在一定程度上也延續(xù)了記載言行的范式,雖然不是君王言行,但也是值得傳于世的“藝術”言行,由言行而顯其事,所謂“事顯于言”,行顯于跡。因而《藝術列傳》的主題敘事較多是以“言”“行”兩個方面進行的,形成了《藝術列傳》主題敘事的一種“體例”范式。

      上面探討到的《藝術列傳》主題敘述范疇,就涉及記載“言行”的這種“體例”范式。如《北史·藝術列傳·信都芳傳》中有記信都芳自己常說的:“何承天亦為此法,而不能精。《靈憲》若成,必當百代無異議者?!边@是用記言的方法闡述信都芳的觀點和自己正在撰寫的《靈憲》,還預言《靈憲》若成,必然經(jīng)歷百代也無異議者。此為典型的“事顯于言”的敘事方式。在記這“言”之前,“信都芳傳”中有一段記“行”(事)的描述,說信都芳開始私下“撰歷書,名曰《靈憲歷》,算月頻大頻小,食必以朔,證據(jù)甚甄明”。記載的這一言一行,皆說的是同一件事項活動。信都芳不僅計算、揭示和撰寫關于蓋天說的《四術周髀宗》一書,而且還闡釋和撰寫關于渾天說的《靈憲歷》,古代的三種“天體說”,信都芳就掌握了兩種。這也難怪在《北史·藝術列傳》最后的“論曰”中就提到,“信都芳所明解者,乃是經(jīng)國之用乎?”作為紀傳體的《藝術列傳》采用實錄言行的體例范式,是一種比較普遍的體例范式。當然,《藝術列傳》中的記“言”,多是“對話”形式的言?!端囆g列傳》中“對話”形式的這種體例范式,是從《史記》的《日者列傳》《龜策列傳》開始的,自然是圍繞“主題敘事”展開的對話形式。

      《史記·日者列傳》中以司馬季主一人為主題的敘事對象,以“對話”的形式展示了司馬季主的所有事項。我們引用一大段《史記·日者列傳》的主題敘事內(nèi)容,以證實以“對話”形式展示活動事項的主題敘事范式。

      賈誼曰:“吾聞古之圣人,不居朝廷,必在卜醫(yī)之中。今吾已見三公九卿朝士大夫,皆可知矣。試之卜數(shù)中以觀采?!倍思赐浂校斡诓匪林?。天新雨,道少人,司馬季主間坐,弟子三四人侍,方辯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兇之本。二大夫再拜謁。司馬季主視其狀貌,如類有知者,即禮之,使弟子延之坐?!璠9]3215-3217

      對話的形式體現(xiàn)了“事顯于言,言愜群心”?!妒酚洝と照吡袀鳌芬运抉R季主與宋忠、賈誼“對話”的形式為主題敘事,通過他們的“對話”,闡述了隱匿在市井中的擅長醫(yī)卜的司馬季主的觀點,同時展示從事了“日者”事項活動的類屬。以對話語言的主題形式描寫了司馬季主從事的“方辯天地之道,日月之運,陰陽吉兇之本”類別事項,同時描寫出司馬季主鮮明的人物性格特征。對話主題敘事中顯示了精辟推論,說理透徹,言辭犀利,語言鮮活,呈現(xiàn)了以人物“對話”內(nèi)容為主題敘事的中心,用生動的語言和比喻闡述了日者司馬季主的觀點。難怪《史記》被魯迅評為“無韻之離騷”,這是有道理的。自《史記·日者列傳》開了先例,后史的《藝術列傳》很多都延續(xù)了“對話”之“言”的體例范式進行主題敘事。

      譬如《隋書·藝術列傳·盧太翼傳》云:

      ……尤善占候算歷之術。隱于白鹿山,數(shù)年徙居林慮山茱萸澗?!侍佑侣劧僦?,太翼知太子必不為嗣,謂所親曰:“吾拘逼而來,不知所稅駕也!”及太子廢,坐法當死,高祖惜其才而不害,配為官奴。久之,乃釋。其后目盲,以手摸書而知其字。仁壽末,高祖將避暑仁壽宮,太翼固諫不納,至于再三。太翼曰:“臣愚豈敢飾詞,但恐是行鑾輿不反?!备咦娲笈抵L安獄,期還而斬之。高祖至宮寢疾,臨崩,謂皇太子曰:“章仇翼,非常人也,前后言事,未嘗不中。吾來日道當不反,今果至此,爾宜釋之?!奔盁奂次?,漢王諒反,帝以問之。答曰:“上稽玄象,下參人事,何所能為?”未幾,諒果敗。帝常從容言及天下氏族,謂太翼曰:“卿姓章仇,四岳之胄,與盧同源?!庇谑琴n姓為盧氏。大業(yè)九年,從駕至遼東,太翼言于帝曰:“黎陽有兵氣?!焙髷?shù)日而玄感反書聞,帝甚異之,數(shù)加賞賜。[2]1769

      我們輯錄“盧太翼傳”中有關“言行”方面主題敘事的例子,主要在于探討和分析《藝術列傳》主題敘事中以“言”“行”兼容的體例范式。通過這段對“言行”的主題敘事,可得知盧太翼精通占候算歷之術,但數(shù)年隱居林慮山茱萸澗,后因煩前來請業(yè)者,又逃遁五臺山隱居,與弟子結(jié)廬傳授學問,“蕭然絕世,以為神仙可致”?;侍訔钣轮篮?,強行把盧太翼帶到宮里,當盧太翼知道楊勇不可能繼位時,于是便對親近的人說:我被拘逼來宮中,不知到何時才能解脫。楊勇被廢太子后,盧太翼作為楊勇的人也因受牽當死,然楊堅痛惜人才免其死罪,留他在身邊為官奴,爾后便釋放盧太翼,不久其眼盲,以手觸摸書籍而識其字。仁壽末年(604年)夏天,楊堅要前往仁壽宮避暑,盧太翼知道后再三勸說楊堅不可往,若要堅持前往仁壽宮避暑恐怕以后回不來了。楊堅聽后大怒,將盧太翼關進長安獄,等待避暑回來后將其斬之。然而楊堅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到仁壽宮就患病而臥床不起,這時才想到盧太翼勸諫自己的話,很是后悔。于是給太子楊廣說:盧太翼是非常有才能之人,他所預測的事情都應驗了,就連這次勸諫我來仁壽宮都應驗了,你回去后把他放了并可重用之。楊廣繼位后,漢王諒謀反,煬帝以問之。盧太翼回答:“上稽玄象,下參人事,何所能為?”沒有幾日,漢王諒果敗。又大業(yè)九年(613年),煬帝從駕至遼東,太翼對煬帝說:“黎陽有兵氣?!焙髷?shù)日而玄感反書聞,帝甚異之,數(shù)加賞賜。

      這是一個看似勸諫帝王的事件,但敘述主題是圍繞“占候算歷”之術,敘述了盧太翼運用占候算歷之術,不僅得到了應驗,而且也因此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在整個主題敘事中,有對話的語言闡述事項,亦有對事件的行為的闡述,體現(xiàn)了“言”“行”(事)二者融合的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像陰陽星占算歷一類之術,《藝術列傳》在很多情況下是以對話的形式紀傳的。

      《元史·方技列傳·阿尼哥傳》也是一個“言”“行”并用的體例范式的例證。

      中統(tǒng)元年,命帝師八合斯巴建黃金塔于吐蕃,尼波羅國選匠百人往成之,得八十人,求部送之人未得。阿尼哥年十七,請行,眾以其幼,難之。對曰:“年幼心不幼也?!蹦饲仓?。帝師一見奇之,命監(jiān)其役。明年,塔成,請歸,帝師勉以入朝,乃祝發(fā)受具為弟子,從帝師入見。帝視之久,問曰:“汝來大國,得無懼乎?”對曰:“圣人子育萬方,子至父前,何懼之有?!庇謫枺骸叭陙砗螢??”對曰:“臣家西域,奉命造塔吐蕃,二載而成。見彼土兵難,民不堪命,愿陛下安輯之,不遠萬里,為生靈而來耳?!庇謫枺骸叭旰嗡??”對曰:“臣以心為師,頗知畫塑鑄金之藝。”帝命取明堂針灸銅像示之曰:“此宣撫王楫使宋時所進,歲久闕壞,無能修完之者,汝能新之乎?”對曰:“臣雖未嘗為此,請試之。”至元二年,新像成,關鬲脈絡皆備,金工嘆其天巧,莫不愧服。凡兩京寺觀之像,多出其手。為七寶鑌鐵法輪,車駕行幸,用以前導。原廟列圣御容,織錦為之,圖畫弗及也。[7]4545-4546

      上面“阿尼哥傳”的主題敘事,基本上就是采用“對話”方式的記言和記事并用的體例范式。一問一答和事項活動,都是圍繞造像進行的。主題敘事的內(nèi)容事項是元世祖中統(tǒng)元年(1260年),要在吐蕃建黃金塔,尼波羅國要選匠百人往成之,卻只選得八十人。此時年僅17歲的阿尼哥,主動請行參與,因為年齡尚小,眾人感到為難。阿尼哥說自己“年幼心不幼”,于是被派遣同行。帝師八合斯巴見之有巧思,于是“命監(jiān)其役”。第二年塔建成以后,八合斯巴收阿尼哥為弟子,并隨帝師八合斯巴入朝見帝。帝見阿尼哥問道:“你來到大國,不懼怕嗎?”阿尼哥回答:“圣明的君主,對待四鄰方國如同父親養(yǎng)育兒子一樣,現(xiàn)在子到父前,何來可怕?”于是帝又問:“你為何而來?”又有“何所能?”真正圍繞“藝術”范疇的主題敘事在“對話”的形式中“出場”了。阿尼哥答道:“臣以心為師,頗知畫塑鑄金之藝?!卑⒛岣绲幕卮鸷喢鞫笠黝}清晰。于是帝取一件針灸銅像問之曰:“此針灸銅像,時間很久,又有缺損,無人能將此件銅像完整地修復好,你能否把它修復如新?”至元二年(1265年),阿尼哥將金像修復如新,“關鬲脈絡皆備,金工嘆其天巧,莫不愧服”。此后,兩京寺觀雕像多為阿尼哥所塑造,甚至比原廟列圣御容的畫像還要好??傊?,《元史·方技列傳·阿尼哥傳》的主題敘事內(nèi)容,是以“言行”記載的“畫塑鑄金之藝”。

      《藝術列傳》作為人物與事項活動的實錄,無論是哪種體例范式的主題敘事,必然都是圍繞“藝術”范疇的主題敘事,這是構成《藝術列傳》的必然條件和邏輯基礎。記“言”的同時又記“行”(事),是《藝術列傳》紀傳體的方式之一。占候卜筮和醫(yī)術等方面內(nèi)容的記載,采用記言和記(行)事的體例范式較多一些。占卜或醫(yī)術必有求者提出要求或疑問,然后卜筮者或醫(yī)術者依據(jù)所求對象進行占卜或問診。因此,占卜或問診就在“對話”的形式中完成,即以“對話”的形式完成主題敘事的內(nèi)容。即使如我們說的《清史稿·藝術列傳》很少采用“對話”體例范式,也不是說沒有“對話”形式的主題敘事,如《清史稿·藝術列傳·戴尚文傳》就是一例。《藝術列傳》中的“巧思”“書畫”等這類藝術之技,則多是不用回答疑問可自主完成的事情,所以較少有應答的“對話”形式作為主題敘事。當然,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如上述的《元史·方技列傳·阿尼哥傳》即是如此。概言之,以對話的記“言”與記“行”(事)并用的體例范式的主體敘事,也是《藝術列傳》紀傳實錄的一種常見的體例范式。有關《清史稿·藝術列傳》的主題敘事的“言”“行”范式,我們前面有很多的載錄可以參考,這里就不再重復載錄。不過唯《清史稿·藝術列傳》記“言”者甚少,以記“行”(事跡)為主,形成了《清史稿·藝術列傳》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

      三、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

      我們分析了“二十六史”《藝術列傳》主題敘事的記載“言”“行”(事)體例范式,我們也看到了載“言”“行”(事)體例范式的主題敘事,其主題不止一個,有的主題敘述還存在多個類型的主題敘事體例。這種多類型主題敘述多由于“二十六史”《藝術列傳》的入傳者擅長多種藝術之技,從而在敘事時形成了多個主題同時并行的現(xiàn)象。我們將這種多個類型敘事主題并行的現(xiàn)象,稱為多類型主題敘事體系的一種范式。當然,對于同類占卜陰陽等方術之技,我們則認為這還不是我們所說的多類型主題。我們說的多類型主題敘事,指的是類似《北史·藝術列傳》中對“藝術”分類的不同類型,如同一人擅長“陰陽”與“音律”,或“音律”與“巧思”,或“醫(yī)術”與“書畫”,再或“相術”與“書畫”等。在對這類入傳者的紀傳實錄中,往往就會有多個主題敘事,恰恰也正是這些多類型主題敘事體現(xiàn)了《藝術列傳》類型的多樣性和內(nèi)容與內(nèi)涵的豐富性特征。需要指出的是,無論是哪種主題共存的多主題敘事體例的范式,都應該屬于“藝術”范疇的主題敘事。

      多類型主題敘事的“萌芽”起于《后漢書·方術列傳》。在《后漢書·方術列傳·郭玉傳》中初步出現(xiàn)了多類型主題敘事體例的范式,雖然在前面章節(jié)中,我們有所提及“郭玉傳”,但不是作為多類型主題敘事來探討的。這里我們載錄其傳,作為多類型主題敘事分析的案例?!逗鬂h書·方術列傳·郭玉傳》云:

      郭玉者,廣漢雒人也。初,有老父不知何出,常漁釣于涪水,因號涪翁。乞食人間,見有疾者,時下針石,輒應時而效,乃著《針經(jīng)》《診脈法》傳于世。弟子程高尋求積年,翁乃授之。高亦隱跡不仕。玉少師事高,學方診六微之技,陰陽隱側(cè)之術。和帝時,為太醫(yī)丞,多有效應。帝奇之,仍試令嬖臣美手腕者與女子雜處帷中,使玉各診一手,問所疾苦。玉曰:“左陽右陰,脈有男女,狀若異人。臣疑其故。”帝嘆息稱善。

      玉仁愛不矜,雖貧賤廝養(yǎng),必盡其心力,而醫(yī)療貴人,時或不愈。帝乃令貴人羸服變處,一針即差。召玉詰問其狀。對曰:“醫(yī)之為言意也。腠理至微,隨氣用巧,針石之間,毫芒即乖。神存于心手之際,可得解而不可得言也。夫貴者處尊高以臨臣,臣懷怖懾以承之。其為療也,有四難焉;自用意而不任臣,一難也;將身不謹,二難也;骨節(jié)不強,不能使藥,三難也;好逸惡勞,四難也。針有分寸,時有破漏,重以恐懼之心,加以裁慎之志,臣意且猶不盡,何有于病哉!此其所為不愈也?!盵10]

      我們之所以說《后漢書·方術列傳》是初步出現(xiàn)了多類型主題敘事體例的范式,其理由就是在“郭玉傳”中,在提及“學方診六微之技,陰陽隱側(cè)之術”兩種類型后,不再涉及“陰陽隱側(cè)之術”的主題敘事,而是敘事“學方診六微之技”的主題,即主要用“記言”的體例范式作了醫(yī)術方面的主題敘事。即便如此,這里也提到“陰陽隱側(cè)之術”,即同時提到了“醫(yī)術”和“陰陽”兩種類型,只是沒有將“陰陽隱側(cè)之術”展開作為主題進行敘事而已。所以,我們認為這是多種類型主題敘事的“萌芽”。

      雖然說,古代在陰陽、占卜與醫(yī)術方面往往聯(lián)系非常緊密,以至于巫師與醫(yī)師不分,將醫(yī)術稱為巫醫(yī),但多主題敘事體例范式這種結(jié)構“萌芽”的出現(xiàn),也為后史《隋書·藝術列傳》將陰陽占卜之技與醫(yī)方之術進行分類奠定了基礎。也許正是因為《隋書》和《北史》的《藝術列傳》有了分類,在體例的范式上對人物與事項做了分類處理,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的出現(xiàn)才成為主導方向。但是多類型主題敘事,主要還是因為入傳者自身兼具多種類型之技,所以在對入傳者進行主題敘事時,就必須用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如我們前面探討的《北史·藝術列傳·信都芳傳》,就涉及信都芳多類型主題的敘事,描述了信都芳善“巧思”,精“天文”,通“音律”等,并對這些作了多類型的主題敘事。我們可以將其看作是一個比較典型的例子。再如《北史·藝術列傳·張子信傳》敘述了張子信擅長“醫(yī)術”“卜筮”“風角”,還“頗涉文學”。雖然“張子信傳”的多類型主題敘事較為簡單,重點在卜筮風角主題方面的敘事,但也屬于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

      在沒有完備“藝術”分類的《魏書·術藝列傳》中,我們多次提到其中的藝術類型是最豐富的,藝術內(nèi)涵的拓展也較廣,因此在這之中也有多類型主題敘事的現(xiàn)象。最突出的就是我們多次列舉的《魏書·術藝列傳·蔣少游傳》。在蔣少游的紀傳中描述了他“性機巧,頗能畫刻”,還“有文思”。但作為多類型主題敘事的范例主要是對蔣少游的繪畫、雕鏤、營造、服飾乃至舟船制造等方面的敘事。

      高祖、文明太后常因密宴,謂百官曰:“本謂少游作師耳,高允老公乃言其人士?!本熳R如此。然猶驟被引命,屑屑禁闥,以規(guī)矩刻繢為務,因此大蒙恩錫,超等備位,而亦不遷陟也。

      及詔尚書李沖與馮誕、游明根、高閭等議定衣冠于禁中,少游巧思,令主其事,亦訪于劉昶。二意相乖,時致諍競,積六載乃成,始班賜百官。冠服之成,少游有效焉。后于平城將營太廟。太極殿,遣少游乘傳詣洛,量準魏晉基趾。后為散騎侍郎,副李彪使江南。高祖修船乘,以其多有思力,除都水使者,遷前將軍、兼將作大匠,仍領水池湖泛戲舟楫之具。及華林殿、沼修舊增新,改作金墉門樓,皆所措意,號為妍美。[11]

      真正被視為“小道”的就是屬于蔣少游所從事的這些繪畫、雕鏤、營造、服飾乃至舟船制造之技,所以最后對他的評價是:“雖有文藻,而不得伸其才用,恒以剞劂繩尺,碎劇匆匆,徙倚園湖城殿之側(cè),識者為之嘆慨?!睂λ闹黝}敘事也比較簡單。這個問題我們在前面的章節(jié)中做了探討,不再贅述。我們這里引用“蔣少游傳”的這一段描述,意在說明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按照《術藝列傳》巧思的內(nèi)容包含的是營造、舟船、雕鏤、服飾等,因而可以概括地說,“蔣少游傳”的多類型主題敘事主要在“巧思”與“繪畫”方面。

      在正史的《藝術列傳》體系中,多類型主題敘事比較突出的還有《明史·方伎列傳·王履傳》?!巴趼膫鳌币彩俏覀冊谇懊嬲鹿?jié)中多次提到的,這里我們再次提及也是為了說明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睹魇贰し郊苛袀鳌ね趼膫鳌吩疲?/p>

      王履,字安道,昆山人。學醫(yī)于金華朱彥修,盡得其術。嘗謂張仲景《傷寒論》為諸家祖,后人不能出其范圍。且《素問》云“傷寒為病熱”,言常不言變,至仲景始分寒熱,然義猶未盡。乃備常與變,作《傷寒立法考》。又謂《陽明篇》無目痛,《少陰篇》言胸背滿不言痛,《太陰篇》無嗌干,《厥陰篇》無囊縮,必有脫簡。乃取三百九十七法,去其重復者二百三十八條,復增益之,仍為三百九十七法。極論內(nèi)外傷經(jīng)旨異同,并《中風》《中暑辨》,名曰《溯洄集》,凡二十一篇。又著《百病鉤玄》二十卷,《醫(yī)韻統(tǒng)》一百卷,醫(yī)家宗之。履工詩文,兼善繪事。嘗游華山絕頂,作圖四十幅,記四篇,詩一百五十首,為時所稱。[12]

      王履“學醫(yī)于金華朱彥修,盡得其術”,由此以醫(yī)術行世。主題敘事也是以王履的醫(yī)術為主題。王履以張仲景為宗,也常說張仲景所著的《傷寒論》為諸醫(yī)家之祖,后學之人不能出其范圍。王履依據(jù)張仲景開始對傷寒分殊寒、熱,對其中的深意作了深究,故著《傷寒立法考》。又敘述了王履認為《陽明篇》無目痛,《少陰篇》言胸背滿不言痛,《太陰篇》無嗌干,《厥陰篇》無囊縮,這種現(xiàn)象可能存在脫簡的問題,造成了這些傳承下來的醫(yī)書殘缺脫篇,于是王履“取三百九十七法,去其重復者二百三十八條,復增益之,仍為三百九十七法。極論內(nèi)外傷經(jīng)旨異同,并《中風》《中暑辨》,名曰《溯洄集》,凡二十一篇。又著《百病鉤玄》二十卷,《醫(yī)韻統(tǒng)》一百卷,醫(yī)家宗之”。整個主題敘事是王履在醫(yī)經(jīng)方面事項的內(nèi)容。但同時,《明史·方伎列傳·王履傳》對王履在繪畫方面也做了敘述。闡述了王履不但工詩文,更是兼擅繪畫,敘述了王履常游華山寫生山水,創(chuàng)作山水畫作品四十幅,記創(chuàng)作筆記四篇。王履在所著《華山圖序》中說:“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盵13]盡管《明史·方伎列傳·王履傳》偏重在王履“醫(yī)經(jīng)”方面的主題敘事,但在“繪畫”主題敘事方面也用了不輕的筆墨?!巴趼膫鳌边@里的多類型主題敘事,都屬于“藝術”范疇的主題敘事,不僅展示了王履有多種類型的藝術技巧,也豐富了《明史·方伎列傳》的內(nèi)容和內(nèi)涵。這種多類型主題敘事,不僅體現(xiàn)了“藝術”的脈絡路徑,也為后史《清史稿·藝術列傳》的復出奠定了史實依據(jù)的基礎。

      當然,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在《藝術列傳》體系中不算太多,這可能與入傳者本身所涉獵的范圍不太多有關,不過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在《清史稿·藝術列傳》中有所延續(xù),這種延續(xù)也顯示了“二十六史”《藝術列傳》存在一個完整的體系。如《清史稿·藝術列傳·徐大椿傳》,其云:

      ……探研易理,好讀黃老與陰符家言。凡星經(jīng)、地志、九宮、音律、技擊、句卒、嬴越之法,靡不通究,尤邃于醫(yī),世多傳其異跡。然大椿自編醫(yī)案,惟剖析虛實寒溫,發(fā)明治療之法,歸于平實,于神異者僅載一二。其書世多有,不具錄。[8]13877

      這里提到徐大椿所擅長的藝術類型較多,“星經(jīng)、地志、九宮、音律、技擊、句卒、嬴越之法,靡不通究,尤邃于醫(yī)”。對此至少可以歸為四類:星占堪輿、音律、技擊兵法、醫(yī)術,顯示了入傳者徐大椿掌握了多種類型的藝術技能。盡管“徐大椿傳”在整體上看是以“醫(yī)術”主題敘事為主,但這里依然提到了徐大椿擅長的不同類型的藝術。至少補充了《清史稿·藝術列傳》在“音律”方面的內(nèi)容。如《清史稿·藝術列傳·王文治傳》云:

      ……十二歲能詩,即工書。長游京師,從翰林院侍讀全魁使琉球,文字播于海外。乾隆三十五年,成一甲三名進士,授翰林院編修。逾三年,大考第一,擢侍讀。……高宗南巡,至錢塘僧寺,見文治書碑,大賞愛之。內(nèi)廷有以告,招之出者,亦不應。

      喜聲伎,行輒以歌伶一部自隨,辨論音律,窮極幽渺??椭翉垬罚F朝暮不倦。海內(nèi)求書者,歲有饋遺,率費于聲伎。然客散,默然禪定,夜坐,肋未嘗至席。持佛戒,自言吾詩與書皆禪理也。[8]13889

      這里闡述了王文治精書法并將其傳播至海外,又“高宗南巡,至錢塘僧寺,見文治書碑”,高宗非常欣賞,內(nèi)廷招他,居然不應。這段闡述是對王文治書法方面所做的主題敘事,是濃重筆墨的主題敘事。不僅如此,王文治“喜聲伎,行輒以歌伶一部自隨,辨論音律,窮極幽渺”,這又是對王文治在音律方面的濃重描述,是在音律方面的主題敘事。故“王文治傳”屬于書法和音律兩方面的多類型主題敘事。在書法和音律兩方面皆擅長的入傳者還有“梅植之傳”?!肚迨犯濉に囆g列傳·梅植之傳》云:

      植之,……世臣尤稱其書。謂其跌宕遒麗,煅煉舊搨,血脈精氣,奔赴腕下,熙載未之敢先。又得琴法于吳思伯之女弟子顏夫人,獨具神解。糾正思伯傳譜,于古操制曲之故,輒能知之。自署所居曰嵇庵。配中與有同嗜,著《琴學》二卷。[8]13895

      梅植之以書法最受世人稱道,書法風格“跌宕遒麗”,即有序而放縱,剛勁而逸麗,研究由裴休撰文、柳公權書并篆額的《玄秘塔碑》(舊搨),闡釋了梅植之的書法研習的是柳公權的書體,其書法的血脈精氣,奔赴腕下。又敘述梅植之通琴法,“得琴法于吳思伯之女弟子顏夫人,獨具神解”,闡釋了梅植之的琴法學于吳思伯的女弟子顏夫人,有獨到的神解,并糾正吳思伯傳下來的曲譜,對古法奏琴和曲譜皆能知曉,著《琴學》二卷?!肚迨犯濉に囆g列傳·梅植之傳》對梅植之擅長的書法和音律兩方面的主題敘事,用了同樣重筆濃墨敘事,是典型的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

      “二十六史”《藝術列傳》中的多類型主題敘事,也不是一開始就存在的,而是從單一的主題敘事逐漸演變?yōu)槎囝愋椭黝}敘事?!妒酚洝返摹度照吡袀鳌泛汀洱敳吡袀鳌酚蓡晤愋椭黝}敘事到《后漢書·方術列傳》以及后史《藝術列傳》的多類型主題敘事,有一個演變的過程,也體現(xiàn)了《藝術列傳》是一個動態(tài)的變遷或演變的過程。當然,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整體上講,在《二十六史·藝術列傳》中不是很多,多是由于《藝術列傳》中的“人物”本身能夠掌握或擅長多類型的藝術之技能,方能有多類型的主題敘事體例。但作為一種體例范式的現(xiàn)象我們將其挖掘出來,作為闡述《藝術列傳》體例范式的多樣性案例,意在表明這種能夠一貫到底的多類型主題敘事的體例范式,與上述我們探討的其他體例一起顯示了“二十六史”《藝術列傳》體系的完整性。

      結(jié) 語

      “二十六史”中的《列傳》很多,《藝術列傳》為其中之一,屬于“紀傳體”史書的一種體例?!氨炯o”“世家”也是“紀傳體”,“紀傳體”就需要有敘事?!读袀鳌分饕涊d歷史人物,故有“單傳”“合傳”和“類傳”。正史所有《列傳》的體例大致相同,只是類屬不同,因之存在主題敘事范疇和類型的不同?!端囆g列傳》屬于“類傳”中的一種,即把同屬于某類型的人與事歸類到一起的紀傳,但范疇不同?!端囆g列傳》的主題敘事是在“藝術”的范疇內(nèi)的同類中展開的。在司馬遷撰寫的《史記》中,《伯夷列傳·第一》為一人一傳的“單傳”,冠《史記》的《列傳》之首;《管晏列傳·第二》為《史記》二人一傳即“合傳”的《列傳》之首;《循吏列傳·第五十九》為《史記》首個相同范疇與類型“類傳”的《列傳》。那么,《史記》的《日者列傳》和《龜策列傳》是我們研究《藝術列傳》體系的起點,它們是“齊、楚、秦、趙為日者,各有俗所用。欲循觀其大旨,作《日者列傳》第六十七?!庇帧叭醪煌?,四夷各異卜,然各以決吉兇。略窺其要,作《龜策列傳》第六十八?!盵9]3318也就是說,屬于類傳的主題敘事?!妒酚洝分械摹度照吡袀鳌泛汀洱敳吡袀鳌肥恰逗鬂h書·方術列傳》的前身,或者可稱為“原型”,而《漢后書·方術列傳》則是《魏書·術藝列傳》的前身,由此《方術列傳》更名為《術藝列傳》,此后再由《術藝列傳》演變?yōu)椤端囆g列傳》,并再一次演變?yōu)椤斗郊剂袀鳌坊颉斗郊苛袀鳌?,直到《清史稿》復出《藝術列傳》。上述我們按照這一邏輯探討了《藝術列傳》范疇的主題敘事。

      注釋:

      [1]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世紀出版集團.十三經(jīng)注疏·上·禮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286.

      [2]魏征.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3]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司馬彪.后漢書·志[M].北京:中華書局,1962:3016.

      [5]孔安國.尚書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6]周髀算經(jīng)譯注[M].程貞一,聞人軍,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38.

      [7]宋濂.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

      [8]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9]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0]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2735.

      [11]魏收.魏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1971.

      [12]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7638.

      [13]王履.華山圖序[M]//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2000:708.

      本文責任編輯: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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