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視野下的“新國民性”

盧新華的《傷痕》是中國“傷痕文學”的開山之作。“傷痕”一詞被用來概括文學思潮，最早可見于旅美華裔學者許芥昱在美國加州舊金山州立大學文學討論會的講話。新時期伊始的“傷痕文學”更多是經(jīng)歷過浩劫之后的中國人民心靈的傷痕和痛苦的宣泄，但其中所蘊含的反思與批判意識和五四啟蒙思潮有著內(nèi)在的聯(lián)系。時隔多年之后，盧新華移民美國，1998年出版《細節(jié)》、2004年出版《紫禁女》、2010年出版《財富如水》、2013年出版《傷魂》、2014年出版《夢中人》等中長篇小說。其中尤為重要的是《紫禁女》和《傷魂》，作為一個海外華文作家，與故國在空間距離上的拉遠，使他獲得了一種整體性的眼光，重新從社會、歷史、文化的視角審視中國，以兩部寓言式的文本探討全球化語境下中國文化的問題。如果說《紫禁女》還有較為明顯的后殖民文本的特點，《傷魂》對魯迅《狂人日記》文本的戲仿和致敬使其更具有五四的連續(xù)性，更為重要的是《傷魂》延續(xù)了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在全球化視野下提出了“新國民性”問題。

近年來對盧新華創(chuàng)作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一是在新時期文學的視角下對“傷痕文學”的重新反思和研究。二是盧新華作為海外華文作家重返寫作現(xiàn)場之后，對其四十年創(chuàng)作歷程的總結(jié)和梳理，如莊園在《論盧新華小說的異域書寫與文化隱喻》（《華文文學》2019年第3期）探討了盧新華小說的文化隱喻和寫作風格。錢虹《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論盧新華40年的創(chuàng)作道路》（《華文文學》2019年第3期）以盧新華四十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為脈絡，指出了他寫作“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和作家良知。李騫《舊痕新傷：論盧新華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1期）指出盧新華近年來的創(chuàng)作依然沿襲了《傷痕》批判現(xiàn)實，揭露病態(tài)人性的風格，是一位有社會責任感和有擔當?shù)淖骷?。王冬梅在《從“傷痕”到“傷魂”——盧新華論（1978—2013）》（《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2015年第1期）中認為這篇小說的批判核心是“權謀文化”，她認為“《傷魂》（2013）將批判的焦點定格于當代中國社會的文化弊病。小說如一把閃著寒光的刻刀，劃開權謀文化的假面，抖落滿目瘡痍的異化人性”。三是對一些重點文本的解讀和研究，特別是《傷魂》和《紫禁女》，引起了研究者普遍的興趣。如李忠《后傷痕時代的傷痕寫作——盧新華〈傷魂〉中的記憶敘述》（《安徽文學》2017年第5期）主要探討了《傷魂》的敘述方式、文本線索和瘋癲敘事的運用，還有馮昊、李靜等對盧新華《紫禁女》的民族寓言解讀。

在這些研究中，對盧新華寫作的五四文學資源和魯迅影響的專題研究很少，與之形成對應的是盧新華在近年來多次演講和訪談中提到了魯迅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如筆者和盧新華的訪談《盧新華：我最喜歡讀的就是魯迅的小說》和盧新華本人發(fā)表在《魯迅研究月刊》上的《我看魯迅——兼談魯迅對我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生的影響》一文，集中闡述了魯迅在他的閱讀經(jīng)驗和創(chuàng)作歷程中起到的重要意義。正如張清華所說：“作家的命運就是重寫前輩作家的主題?！雹俑螞r，盧新華從《傷痕》寫作的時代深受魯迅影響，將思想啟蒙和文明反思作為他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旨。出國多年，他沒有處于中國當代文學流派紛呈的寫作現(xiàn)場，反而使他保有最初寫作的國民性反思的初心，結(jié)合多年在海外的跨文化視角，使他寫出了具有文化象征和批判意味的《紫禁女》和《傷魂》，特別是《傷魂》。“《傷魂》的敘事又回歸了一百年以前五四時代的敘事宗旨，即中國之傷在于民族之魂——文化?！雹诒疚闹饕?013年寫作的《傷魂》為例，分析《傷魂》與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敘述方式、表現(xiàn)主體、意象隱喻等層面上的關聯(lián)與發(fā)展，指出《傷魂》中龔合國的“變臉論”和“頻道論”的新國民性反思與魯迅國民性批判的關系，進一步探討盧新華提出全球化視野下的“新國民性”批判在中國思想和文學中的價值和意義。

一、“新國民性”的提出：

《傷魂》的“狂”與“不狂”

《傷魂》中的龔合國一生信奉“頻道論”，這也是他的“新國民性”的核心，具體表現(xiàn)在見風使舵、隱匿內(nèi)心，他的行為原則只有功利主義和趨利避害，在他的筆記本里，寫著“天地之化，在高與深;圣人之制道，在隱與匿”。這是《鬼谷子》一書中的一段話。它讓我們想到了孫臏當年為了躲避龐涓的加害，曾經(jīng)用佯狂裝呆的方式來“隱”和“匿”……龔合國在經(jīng)歷過“官場大地震”后，感覺到了自己的危險，決心用“佯狂裝呆”的方式，處心積慮，有機會、有步驟地把自己藏匿起來，并通過這個保護自己的妻兒和家人衣食無憂，自己免受牢獄之災。在《傷魂》中，龔合國是個“偽狂人”，把“狂”作為自己的保護色，可以說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而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狂人”其實是一個在精神癲狂狀態(tài)下的“洞見”者。從魯迅的《狂人日記》到《傷魂》，是一個從“真狂”到“假狂”的過程，從五四時期站立起來的人，到21世紀以來茍活的人，這是一條觸目驚心的國民性發(fā)展的線索。

《狂人日記》的文言小序形成了一個敘述的圈套。整個故事都是由“狂人”自述的，“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③。在《傷魂》中，可以看到類似的結(jié)構。盧新華的《傷魂》也使用了嵌套敘述的方式。同樣是三個人，“我”、季懷成和龔合國是戰(zhàn)友關系。“我”是小說一開始的引子，小說以第一人稱的回憶開始，講述“我”和龔合國人生的交集及故事的開始。盧新華在《傷魂》自序中寫道：“我這些年不斷地認識了一些人，又不斷地遺忘了一些人;不斷地經(jīng)歷了一些事，又不斷地忘卻了一些事;不斷地說過一些話，又不斷地忘記了一些話;不斷地生出過一些憤懣和惆悵、驚恐和疑惑，又不斷地淡忘了這些憤懣和惆悵、驚恐和疑慮……”④在“我”和龔合國都受到班長的排擠和打壓時，龔合國選擇了背叛“我”，轉(zhuǎn)投向班長的懷抱，充當了“叛徒和告密者”，如果說部隊是人生的一處戰(zhàn)場，可以說，龔合國就是這處戰(zhàn)場的勝利者。他成為最會“整人”、最會挑撥關系，也最會“拍馬屁”的班長，他擅長維護班上“從斗爭中求團結(jié)”的“恐怖平衡”?！拔摇痹谛≌f的敘述中經(jīng)常以隱含作者的身份出現(xiàn)，表達自己的價值觀念和敘事立場。“我”用“人各有志”表明了作者的知識分子立場，形成了類似魯迅小說中的“看/被看”的結(jié)構。不同的是，魯迅小說的“看/被看”背后是“城市/鄉(xiāng)村”的空間轉(zhuǎn)移，而《傷魂》中體現(xiàn)的“看/被看”是“故國/異國”的海外視角。

整個故事是通過季懷成敘述的，形成了亞敘事層次，這是類似魯迅《在酒樓上》的多層敘事結(jié)構模式。作者通過季懷成的第三人稱外聚焦全知敘事，講述了龔合國從“中興”到“沒落”的全過程。在故事的結(jié)尾，我作為龔合國的戰(zhàn)友，去探訪白瓷之后，得到了龔合國的一本黑色筆記本，這個筆記本可以說是龔合國的人生自白，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龔合國用碳水筆和仿隸書體工整地抄錄下來的《三十六計》，還有他在各個不同的人生階段記下的一些比較特別的“人生感悟”和心得，有些段落或章節(jié)還用紅筆加了著重號，劃了紅線或紅圈圈……“我在打開那本筆記本的同時，也覺得同時是在打開一本龔合國多年來的病歷，內(nèi)中不乏一張張X光片、CT照片和心電圖……”這個黑色的筆記本可以看作是龔合國的《狂人日記》。不同的是《狂人日記》的主體是“狂人”自述，而《傷魂》卻是由旁觀者季懷成敘述，又由“我”看出了龔合國的“佯狂”?！秱辍返闹黧w是龔合國表現(xiàn)在世俗人生中的“虛假頻道”，而那個黑色筆記本揭示的則是在靈魂深處龔合國的“真實頻道”?！犊袢巳沼洝分械摹靶⌒颉苯沂镜氖恰翱袢恕庇膳涯嫦蛴钩５幕貧w，是對戰(zhàn)斗性的狂人的一個消解，而《傷魂》中的“黑色筆記本”，揭示的是從虛偽向真實的轉(zhuǎn)變，只不過這個真實在世俗人生是個更大的欺騙。

《傷魂》中寫到了三種不同類型的“狂”。一是龔合國之“狂”。龔合國最早也是被“吃”的對象，但是他不甘心于被“吃”的命運，他開始揣摩世事，發(fā)明了他的“變臉論”和“頻道論”?！犊袢巳沼洝肪劢沟闹袊鐣f制度的本質(zhì)是“吃人”，在《狂人日記》中，“吃”的意象反復出現(xiàn)，既有現(xiàn)實生活之“咬”“嚼”“咽”等表達，又有隱喻意義上的“吃人”，揭示出一個驚心動魄的中國封建社會的真相，就如魯迅所講，寫《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⑤。中國文化的“吃人”之喻，不僅僅是知識性的考古，更是隱喻意義上的發(fā)現(xiàn)。借用“吃人”，魯迅發(fā)現(xiàn)了中國封建文化差序格局下的結(jié)構和性質(zhì)，發(fā)現(xiàn)了“狼子村人”的“青面獠牙”背后的生存圖景。龔合國為了達到“吃人”與“不被人吃”的目的，自己發(fā)明了“頻道論”，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用謀略和功利作為自己行事的指南，他從來不考慮什么是道義，什么是正義，而是通過算計讓自己趨利避害?？此扑恰俺匀恕钡哪莻€“人”，他可以誘導自己的下屬奉他為神，在開會時高呼“龔合國萬歲”，他可以通過打壓異己，建立利益共同體打壓正義的老教師，但其實正如《狂人日記》中所揭示的，狂人一家就是中國千千萬萬家庭的縮影，在封建禮教文化的統(tǒng)治下，每個人都具有四千年“吃人”的履歷，龔合國既參與了“吃人”，又逃脫不了“被吃”的命運。

二是老教師之“狂”，龔合國成為縣教育局局長之后，大肆在基建中貪污受賄，縣一中的老教師對龔合國在學校教學樓建造過程中的“貓膩”知之甚詳，不斷向上反映和舉報，在他去省城和京城上訪時，龔合國找人抓他回來直接送到了精神病院。連受刺激之后，他說話開始顛三倒四起來，真的成為精神病?！隘傋訁s不依不饒地跟定他們，且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哈哈，你的“頻道”不準了，不靈了……我瞧不起你們，我輕視你們，我瞧不起你們，我輕視你們……以至于漸漸地，他們的身后聚攏了越來越多無聊的看客?！雹扌≌f里這段是老教師發(fā)瘋之后的情形。悲哀的是，圍繞在他周圍的那些無聊的看客，也在無形中成為平庸之惡的劊子手。在《后記》中作者交代：“從圍觀者的嘴里我得知，那人就是縣一中那個一直堅持舉報和上訪的老教師。瘦骨嶙峋的他，雙腿前些時又被汽車軋斷了，現(xiàn)正如魯迅筆下的孔乙己一般坐在地上（所幸身下不再墊一個蒲包，而是坐一塊裝有滾珠軸承的木板），用一雙手在水泥地上吃力地一點點劃行，——那樣子倒像是在劃槳，而他的身體則是一葉小舟，顛簸在喧鬧的人海之中……”⑦

三是龔合國之“佯狂”，對于未來的恐懼讓他惶惶不可終日，他清楚地知道，用他的手段可以“吃人”，他的上級也可以用同樣的手段“吃”他，在這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食物鏈里，他同樣是脆弱的一環(huán)。最后他清醒地選擇用發(fā)瘋的方式避禍，可以說和《狂人日記》中的“狂人”一樣，眾人眼里的“狂”實際上卻是真正的清醒。佯裝發(fā)狂的龔合國，每天和孩子們混在一起，以瘋子和孩子為自己的導師和朋友?！拔覀冏町斁磸牡氖钳傋樱町斢H愛的是孩子。瘋子是我們的老師，孩子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帶著孩子，跟著瘋子走，——走向光明去?！雹嘧屓讼氲紧斞冈凇犊袢巳沼洝返慕Y(jié)尾“救救孩子”的吶喊。只不過這些孩子們早已被成人社會所污染，他們預演的也依舊是成人社會的圖景。“早有幾個孩子將一頂破舊的尖頭的斗笠強按到他頭上，接著拉他站起來，又用草繩綁住他的兩只手，牽牛一樣將他朝院子外面拖出去。同時，也有一個歲數(shù)大些的孩子，提一面不知從哪兒搜羅來的破銅盆走在前面，一邊‘當當?shù)厍茫贿吙旎畹睾埃骸谓至_，游街羅！快來看，龔合國游街羅……”⑨瘋子和兒童本應該是社會真實性的存在，但是就如魯迅小說《孤獨者》中拿著蘆葉說“殺”的孩子，社會環(huán)境和文化環(huán)境已早早將孩子們的世界庸俗化、成人化，更何況掙扎在俗世的每一個個體呢？

從《狂人日記》中一個與社會為敵的“狂人”到《傷魂》中三種不同的“狂”，這里有著隨著社會歷史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對社會、歷史的深沉思考?！犊袢巳沼洝分械摹翱瘛笔且环N對歷史和社會真正的清醒。老教師的“狂”也是真正的清醒，是對黑暗與腐敗堅持不懈的揭發(fā)，卻在現(xiàn)實中被打壓。龔合國的“狂”是“狂人”的反面，他通過“頻道論”讓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趨利避害，他是既得利益者，又是一個“吃人”者。而最后龔合國的“佯狂”則是權謀論的極致表現(xiàn)，為了逃脫極有可能到來的官場地震和懲罰，龔合國通過假裝“發(fā)狂”的方式逃避責罰。如果說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實際是個勇猛的戰(zhàn)士，那么《傷魂》中的龔合國就是一個匍匐在權謀文化陰影下的可憐又可恥的寄生蟲。龔合國是在深刻理解了魯迅的“瞞與騙”的國民性批判之后，反其道而行之，選擇了利己主義的生存方式，他的選擇也將國民性思考放在了歷史延長線的維度上。

二、隱喻的“頻道論”：

《傷魂》的新國民性批判

《狂人日記》和《傷魂》都是關于中國歷史和文化的寓言?！犊袢巳沼洝穭倓偘l(fā)表，就有評論文字稱其有“用寫實筆法，達寄托的（Symbolism）旨趣”⑩。“無名”而又“共名”的狂人，共同充當了“殺人團”成員的狼子村，具有寓言的性質(zhì)?！秱辍吠瑯映錆M隱喻的描寫，并且以更為直白的方式昭示作者寫作民族性寓言的意圖。龔合國是“我”在當兵時結(jié)下的“冤家”——龔合國，他生于十月一日凌晨，恰逢“共和國”生日。女秘書的名字叫“權莉”，諧音“權力”。他的情人“白瓷”，也就是“瓷器”（china），故事發(fā)生在“神舟”縣，這是個有著150萬人口的大縣。這個縣的縣名據(jù)縣志記載在東漢時代就有了。相傳有一晚天上一顆流星徑直向城東北角墜去，即刻山動地搖，電光四射。第二天，人們在離城墻根不足百丈遠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個深洞，經(jīng)挖掘，竟出土了一條長約兩丈、寬約五尺的石船。因此石船來自天上，天子看到奏折，視為神跡，故欽賜“神舟”之名。而縣名也因此而更名為“神舟縣”11。這些具有明顯的象征意味的地名和人名，和魯迅小說中的“未莊”“阿Q”“趙白眼”“趙司晨”等一樣，共同構成了一種隱喻性的符號。而龔合國的“頻道論”也以一種隱喻的方式表達了盧新華對當下中國“新國民性”的思考。

《傷魂》發(fā)表之后，在鳳凰網(wǎng)的采訪中，盧新華把對當下中國社會的國民性癥候總結(jié)為：“大道流失，術數(shù)猖獗，權謀盛行，物欲橫流?！北R新華認為：“這十六個字其實都與文化相關。能夠承載大道的文化不見了，消失了，流向遠方了，而那些術數(shù)文化、權謀文化，形而下地滿足人的物質(zhì)欲望和身體需要的文化卻大行其道。”12《傷魂》并沒有止步于魯迅時代的國民性批判，而是在新的時代與語境下有了進一步的思考和發(fā)展，特別是在魯迅所講“瞞與騙”的基礎上，將其集中到了對權謀文化的批判。龔合國的“頻道論”主動放棄了自我的獨立性，以權術和功利為主要交往訴求，自我利益最大化。

龔合國的“頻道論”首先表現(xiàn)在見風使舵。比如龔合國以群利己，借法不責眾讓自己逃脫責任，建立起罪惡的利益共同體，人性最終被徹底異化。魯迅時代對國民性的考察是放在近現(xiàn)代中國人“茍活”的歷史處境中考察的，而《傷魂》中的龔合國則是一個洞悉國民性秘密的“知法犯法”者。他明知現(xiàn)在的社會風氣是有問題的，“現(xiàn)在的社會，說假話、空話和套話也有了一個約定俗成的‘頻道和‘頻率”，但是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他不但沒有抵制和改變這種社會風氣，反而提出“不但要學會說，更要善于說。要把說假話、空話和套話當成一個習慣”。這種見風使舵的背后就是一種術數(shù)文化。在《傷魂》中還有對吹捧逢迎的批判，對等級制文化的揭示和對官本位文化的揭露。這種對等級制文化的臣服，也使得龔合國誘導他的下屬高喊“共和國（龔合國）萬歲”，但同時，對于失去權力的恐懼也使他發(fā)明了“媽媽抱抱”這種看似無厘頭的祈禱方式。龔合國的實利主義最后導向了靈魂的缺失，完全為物質(zhì)所奴役，沒有道德審查和基本的道義良知，這種人格形式追問的就是人性與中國文化土壤之間的關系。詭異的是，龔合國最終的發(fā)瘋并不是由醫(yī)生診斷的，而是由縣委、縣政法委、縣政協(xié)、縣衛(wèi)生局、縣人民醫(yī)院聯(lián)合發(fā)文被送到市精神病院“療養(yǎng)”13。這個不符合理性社會秩序的環(huán)節(jié)，不正說明了整個行政部門的“龔合國化”嗎？和魯迅一樣，盧新華是從整體性的角度去考察中國現(xiàn)實的。

其次龔合國的“頻道論”表現(xiàn)在他的“隱匿”思想。他熟稔于魯迅當年批判的“瞞和騙”。龔合國“頻道論”起源于他的老岳丈的理論：“別看你在部隊還是個副營級干部，到底軍營閉塞，世面見得也不多，慢慢地你就會明白的：真正一流的變臉大師從來不在舞臺上，而是在生活里……我們許多人，出門一張臉，回家一張臉;臺上一張臉，臺下一張臉;人前一張臉，人后一張臉;白天一張臉，晚上一張臉……就說我這次吧，你說說看，頭一天喝酒時組織部長還和我稱兄道弟，半點口風也不露，第二天一早卻電話通知我‘全退……有臉比這變得還快的嗎？……還有，知道你下臺了，原來圍著你的，不管是朋友還是敵人，一張張臉立刻也都變了……”從而讓龔合國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看來，這人生，大凡‘變臉，總會得罪人，而善于察言觀色，并學會在各種不同的‘頻道里用不同的‘頻率和不同的人溝通，卻可以予取予求……”變臉的背后就是隱藏真實的自我，藏匿自己的真實想法，宣揚等級制文化帶來的吹捧逢迎。正是領悟到這一秘密，龔合國之后在官場上風生水起，調(diào)到教育局，打擊異己，培植官場利益共同體。

三、歷史的延長線上：“新國民性”根源

這種國民性批判和反思來自哪里？盧新華在《我看魯迅——兼談魯迅對我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生的影響》一文中探討魯迅對他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特別是《傷魂》“刻畫和描寫了一個可以說與共和國齊名，并一同成長起來的身上具有了最典型的‘新國民性特征的貪官形象”14。國民性話語本身就是一種外來話語，其中就蘊含著海外視角。“國民性”話語是伴隨著國家民族概念的生成而興起的，也是在西方的東方觀中逐漸生成的。從晚清開始，隨著西方傳教士的到來，李提摩太、林樂知等西方在中傳教士將西方近代知識和文明觀念帶入中國，也逐漸影響了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嚴復、梁啟超、魯迅等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在“他者”視域下逐漸開闊了視野，進行國民性反思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文化自覺，在外來新文化、新知識的觀照下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一步辨別和反觀?？梢哉f，國民性問題并非魯迅首創(chuàng)，但是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極大的發(fā)揚。特別是在他的《阿Q正傳》里，用他漫畫式的手法描繪了一個集大成的國民性形象。

魯迅的國民性批判，是我們民族的精神財富。自魯迅進行國民性批判以來，這種寫作主題被后世的很多作家繼承，同時也在新的歷史環(huán)境和社會背景下做出了進一步思考，提出了新的國民性命題。不管寫作對象如何，其創(chuàng)作動機都和魯迅的“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一脈相承?！秱辍分械膰裥耘欣^承了魯迅的思想，上文談到的三種不同類型的“狂”與“佯狂”背后聚焦的就是作者的國民性批判。《傷魂》既有魯迅《狂人日記》的影子，又仿佛新時期的《阿Q正傳》?！暗铱梢粤囊宰晕康氖?，他的許多‘行狀卻為周圍的人們所不齒”中的“行狀”這種表達就來自于《阿Q正傳》。龔合國的種種“行狀”的確有著國民性批判和“精神勝利法”的影子。小說一開始就談到“聽季懷成給我們侃‘龔合國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后，如何由‘失落走向‘中興，又由‘中興走向‘末路的歷史……其中更涉及一段有關該縣官員‘集體自首的驚心動魄的故事”?！皬闹信d到末路”正是《阿Q正傳》中的一章，龔合國的短暫官場生涯，也正是一段“中興”到“末路”的歷史。阿Q相也在中國人的群體里從未落空。小說中寫到龔合國從軍隊轉(zhuǎn)業(yè)后一直得不到提拔的落魄時候用精神勝利法安慰自己：“但有些酒則是在家里一個人喝的‘悶酒，為的是借酒澆愁。這種情況下，三杯兩盞下肚，有時真醉，有時佯醉，他免不了也會發(fā)一點牢騷和耍一點酒瘋：……奶奶的，我——龔合國，什么人？也不是沒見過世面，也不是沒春風得意過……‘虎落平陽遭犬欺……受你們——這幫鼠輩的欺壓……鼠輩，你們就是一群鼠輩……算什么，打起仗來，做我的勤務兵，給我提鞋，哼……還不要！”正如《阿Q正傳》中的阿Q在現(xiàn)實中遭遇不公、不平、壓制的時候只能通過對現(xiàn)實等級秩序的想象性打破獲得“精神勝利”，龔合國也同樣，他深切感受到在這種歷史和現(xiàn)實構建起來的差序格局中，自己或者順應，或者被毀滅。落魄的時候，他的妻子也看不起他：“算了，你就別再逞能了吧，開口閉口的叫別人鼠輩，我看你才是個鼠輩呢。哪次見到縣上的領導，你敢大著聲說過話？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你呀，也別再想有勤務兵給你提鞋了，能有老婆我為你脫脫鞋就是你前世修的了……”15酒喝到這個份上，每次總得生得人高馬大的老婆鄔紅梅如此甕聲甕氣地搶白他幾句，然后再將他扶到床上躺下才得消停。在龔合國的身上，依然存在阿Q式的恃強凌弱，也帶著阿Q式的自欺欺人。

從《狂人日記》式的“吃人”文化開始，龔合國在自己的生存之路上，既有阿Q式“精神勝利法”的無奈，又在法家思想、權謀文化的基礎上構建起了自己的“變臉論”和“頻道論”，這套“瞞和騙”的哲學正是魯迅當年批判的?！爸袊讼騺硪虿桓艺暼松?，只好瞞和騙，由此也生出瞞和騙的文藝來，由這文藝，更令中國人更深地陷入瞞和騙的大澤中，甚而至于已經(jīng)自己不覺得。”16對于龔合國來說，并不是深陷“瞞與騙”而不自知，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將其作為自己的生存法典?！白兡樥摗焙汀邦l道論”的背后是等級制度帶來的強烈的權利欲和人性的極端異化，而對于權力的向往，本質(zhì)上就是對于幾千年等級文化的皈依。魯迅的“狂人”這個形象為什么在現(xiàn)實中被誣為“迫害狂”，最終還“赴某地候補”，盧新華在《傷魂》里試圖從幾千年的文化積淀和現(xiàn)實層面做出解答。

龔合國身上的“新國民性”思想，更多來自幾千年封建文化根深蒂固的傳承。在小說中龔合國熟讀的書是《孫子兵法》《三十六計》《厚黑學》《攻心》《御人術》《古今謀略大全》，都說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儒道佛三家，但事實上，被繼承、發(fā)揚光大的還是法家、兵家、縱橫家和陰謀家的文化。而他的“變臉論”和“頻道論”并不僅僅來自老祖宗的文化遺產(chǎn)，還來自一代又一代的人生體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就是要為尊者隱，就是好‘面子，就是喜歡在肚皮里用功夫，這就必須‘瞞和騙。它已經(jīng)作為天地之精華，民族生存之基因，沉淀在我們的國民性中。有時想想，在官場上，在人生的戰(zhàn)場上，要對付來自各方面的挑戰(zhàn)，這種文化其實是不應該批判，而應該好好發(fā)揚光大的”17。這段話揭示了龔合國的畸形思想，而這種畸形人格并不是獨立形成的，而是植根于深厚的中國文化的土壤?！霸诋敶鐣Y(jié)構內(nèi)部審視傳統(tǒng)文化，它分離出儒釋道所謂正統(tǒng)文化及兵家（或稱軍事藝術）等所謂陰謀家文化，為當下盛行于世的權謀文化從陰謀家文化那里找到了思想源頭，同時也發(fā)掘出經(jīng)由這一傳統(tǒng)而流出的毒素所培植出的人性異化與人心畸變?！?8龔合國在當兵時也曾經(jīng)被班長欺壓，有的人選擇了寬容和忍讓，而龔合國選擇了讓自己也變成“惡龍”，不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還變本加厲，以他的權謀邏輯壓抑內(nèi)在的道德約束。

從魯迅到盧新華，是兩個不同時代的國民性的表現(xiàn)，背后的時代背景截然不同，表現(xiàn)出的國民劣根性也不一樣。和《阿Q正傳》的革命背景不同，《傷魂》寫作于和平年代。魯迅聚焦的是底層民眾的精神痼疾，盧新華表現(xiàn)的是底層官場的人格形式。作者從海外視野出發(fā)，敏感地注意到了21世紀以來中國的消費文化趨向和利己主義思潮。盧新華的“新國民性”思想既是對魯迅“國民性”思想的繼承，同時也是基于新的歷史條件下的新思考和新發(fā)展。魯迅時代中國還是一個農(nóng)業(yè)為主的社會，他筆下的阿Q、小D們都帶著農(nóng)業(yè)文明的特征，而到盧新華寫作《傷魂》的20世紀，中國正走在城市化進程中，并基本進入了城市社會，底層民眾的基礎教育得以普及。普通民眾基本上通過閱讀建構了自己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但是很大一部分人的知識來源于權謀文化。龔合國在部隊里抄的就是《三十六計》，在地攤上買的是《厚黑學》，“人情練達即文章”，他認為這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策略。厚黑學、法家文化作為傳統(tǒng)權謀文化的一種，在民間社會大肆流行。同時，盧新華的“新國民性”思考也從農(nóng)民轉(zhuǎn)向了知識分子，龔合國就是一個教育局的領導，他的身上不但沒有知識分子的獨立思考精神，反而是自覺地吸收了官本位文化和權謀文化，不思考怎樣進行啟蒙教育，而是將自己的職位作為謀求個人利益的官位。這種現(xiàn)象并非一人之惡，在神舟縣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神舟縣其實又是整個社會的縮影，這種精致的利己主義成為每個人秉持的生存原則，每個人都是官性和奴性的結(jié)合體。在當下的國民性思考中，權謀文化、陰謀文化的影響依然深入骨髓，并且在時代的發(fā)展中，與消費主義、金錢權力相結(jié)合，物質(zhì)崇拜加上法術、權術、術數(shù)，人與人之間沒有基本的信任。魯迅在《文化偏至論》與《摩羅詩力說》里贊頌先民的“白心”，將樸素之民與先驅(qū)者放在一起，歌頌他們“任情而歌呼”的淳樸心志，《狂人日記》中呼喚“真的聲音”，期待信仰重建。但是這種呼喚在《傷魂》的時代依然是落空的。不但缺失魯迅提倡的“誠”與“愛”，反而變本加厲，在“瞞與騙”中“假戲真做”“真戲假做”，并蔓延向社會各個階層，成為時代的精神病毒。

四、跨文化視野下的“新國民性”

新國民性話題的提出在當下文化重建和文明再造的語境下具有重要意義。盧新華曾經(jīng)談到他對五四運動與中國文化重建的看法：“談到中國文化的重建，斷不能不說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新文化運動中三股主要思潮若保守主義、自由主義以及激進主義，為了救亡圖存，在向西方文明學習的過程中，都曾十分注重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剖析和梳理，并為整個新文化運動的發(fā)展作出了自己獨到的貢獻?！?9當下世界，經(jīng)濟、政治、文化日益融為一體，既互相斗爭又互相依存，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有一種區(qū)域性文化自立于世界之外，我們更需要國際化的視野去整合東西方文化，重建文明視野。

文明的復興與再造是五四的一個重要話題。“在五四時期，關于中國文明如何復興問題，知識分子主要持三種立場：全盤西化、中西調(diào)和、歸宗儒家。三種文明論之間所構成的激烈對抗性，其實是世界范圍內(nèi)圍繞現(xiàn)代性所展開的文明沖突的本土表征?！?0這種文明復興的討論和沖突一直是一個重要的話題。隨著經(jīng)濟、政治和文化以跨越地區(qū)和跨越洲際的方式實現(xiàn)空間的流動，跨越國族邊界的文化身份也給我們的文明思考帶來了新的挑戰(zhàn)?！蹲辖贰秱辍返认盗凶髌肪褪腔跂|西古今對立的思想沖突，也是世界范圍內(nèi)“文明的沖突”的一個區(qū)域性表征?！秱辍房此剖且粋€封閉在“神舟縣”的“第三世界”文本，但實際上，作者此時已經(jīng)出國多年，對于新移民作家來說，“異國”始終是“母國”的一個重要參照，而在異國的空間變換使得母國作為一個整體性的存在，擁有了被“凝視”和被“審視”的可能性。

《傷魂》的“新國民性批判”來自新移民文學對于五四以來的啟蒙和革命話語的自覺繼承。這一整體性批判的立場，另一方面也來自五四以來的傳統(tǒng)文化反思和跨文化視角的深層影響。從文學傳統(tǒng)來看，新時期文學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向五四復歸的沖動，魯迅等作家的啟蒙精神和思想批判成為新時期文學內(nèi)在的精神基因。“近代以來的中國文化轉(zhuǎn)換首先便是一個思想信念的崩潰與重建問題，能夠重新支撐和統(tǒng)攝全民族行為的新的思想信念將滲透到其他一切的精神文化活動當中，成為其他精神現(xiàn)象變遷發(fā)展的動力性因素，所以我們今天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常常需要結(jié)合‘思想史的考辨來加以說明?！?1中國社會、思想與國民的反思從五四以來從未間斷，從梁啟超提倡“新民說”，倡導現(xiàn)代的“國民”，到五四提倡“個性解放”，提倡“新人”，傳統(tǒng)批判和“立人”思想一直是相輔相成的兩面。這種啟蒙思想在新時期同樣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1978年8月11日盧新華在上?！段膮R報》發(fā)表《傷痕》。1979年盧新華因《傷痕》獲得第一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在新時期伊始，傷痕文學的出現(xiàn)本身就意味著五四的批判與反思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的延續(xù)和人道主義傳統(tǒng)的重建。之后盧新華寫作了《上帝原諒他》《晚霞》《魔》《表叔》等作品，都是對知青上山下鄉(xiāng)這段歷史的反思，延續(xù)了《傷痕》式的敘事構架，揭示十年浩劫給王曉華式的悲劇人物帶來的心靈創(chuàng)傷。但是直到2013年的《傷魂》，我們看到魯迅致力的“立人”的任務依然沒有完成。筆者曾在“百年五四”背景下，對話盧新華，關于《傷魂》的寫作，盧新華談到“魯迅是‘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并且說他基本上是不開藥方的。但我在揭示出時代和社會的病灶時，也試圖著能開出自己的藥方”22。并且談到在龔合國身上最重要的特點就是“權謀”，而他的“佯狂”就是在形勢對自己不利時的“隱”和“藏”，“頻道”則是他精神領域的主線，而這個實質(zhì)是我們當下社會生活中一個極其普遍的現(xiàn)象。“在詹明信看來，‘民族寓言這類‘宏大敘事是重大政治、社會、歷史事件在個人成長歷程中的投射?！?3《傷魂》也是一個普通中國人在歷史文化的場域中被文化、社會塑造的過程，龔合國這個與共和國諧音，并一同成長起來的中國人的形象，經(jīng)歷了落魄、中興再到?jīng)]落的過程，他身上既有著阿Q時代的國民性特征，又有著新的癥候和病毒，是魯迅“國民性”思考的當代延續(xù)。

對“新國民性”的認識和作者的國際視野和跨越東西的文化體驗有關。文化因素對國家認同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特別是當今時代，外來文化會對本民族文化和身份認同產(chǎn)生沖擊。亨廷頓認為，導致國家認同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多元文化主義和文化多樣性的意識形態(tài)。在亨廷頓看來，“現(xiàn)代化、經(jīng)濟發(fā)展、城市化和全球化使得人們重新思考自己的身份”24?！秱辍穼懽饔谧髡呷嗄曛蟆１R新華的海外生活經(jīng)歷使他擁有了“他者”的眼光，重新審視國家、民族和文化。正如筆者和作者交流時作者談到“沒有海外視野，沒有自由的思想、獨立的精神是不可能以這樣的視角去觀察、了解、分析和表現(xiàn)‘龔合國的‘新國民性的”。1998年發(fā)表的《細節(jié)》是作者“放洋美國十二年之后的第一部作品”25，在這部小說里盧新華描寫了兩個男人漂泊異國的生活、工作和情感。“自覺地將本民族納入世界圖景之后，世界不再如同遙遠的彼岸。相反，我們民族已身在其中，部分地決定著世界的面貌。一個民族的升降沉浮，必將或微妙或明顯地調(diào)整與世界其他民族的關系，從而使世界格局有所改變。因此，民族值得關心，人類同樣值得關心，并且這兩者之間構成了相互促進與相互制約的關系。這并不意味世界的不同民族將統(tǒng)一于一個權威的價值觀體系，而是意味著不同價值觀的沖突將在更大的世界范圍內(nèi)得到說明?！?6如果說《細節(jié)》中作者對西方世界的把握更多還是在感性層面，將其作為一種空間背景的話，到接下來的一系列創(chuàng)作，可以逐漸看到盧新華基于中西之間的跨文化交流而產(chǎn)生的對民族文化、歷史的整體性思考?！秹糁腥恕贰敦敻蝗缢贰冻翜S》《道失而求諸夷》《論回頭》《三本書主義》等大多是文化批判和文化反思之作，2004年的《紫禁女》和2013年的《傷魂》從不同的角度顯示了作家日益成熟的國族意識和文化批判，《紫禁女》具有強烈的文化隱喻色彩，石玉的先天隱疾正是東方文化的象征，美國的手術成功暗示著西方文明對一個東方生命的拯救，但是這種拯救從終極意義上講是無效的，她的內(nèi)心充滿了空虛和焦灼，沉迷在欲望的溝壑。這個具有強烈的象征意蘊的符號仿佛在暗示，具有天然缺陷的東方文化不能把拯救的希望寄托在西方現(xiàn)代文明，正如文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對于渴望重獲新生的東方來說，西方這種異質(zhì)文化可以為她注入新鮮的血液，但是要想持久地發(fā)展下去，必須回歸傳統(tǒng)文化才能尋求到自我拯救?！秱邸窂娬{(diào)的是外在的政治制度和專制主義及加諸國民身上的傷痛，《傷魂》則進一步探討國民性的內(nèi)在文化癥候。

在盧新華的小說中，只有中篇《細節(jié)》和長篇《紫禁女》中有域外書寫，大部分都是描寫“中國故事”，反思“中國問題”。無論身在何處，五四情結(jié)和知識分子意識都使得作家將“中國”作為基點，在世界視野下重新反思中國文化?；裘住ぐ桶驮凇段幕亩ㄎ弧分姓J為如今的社會是一個“混雜體”，由不同的民族背景和社會歷史構成，這種“文化混雜性”使民族國家的劃分方式變得太過于簡單，也為文化的差異性提供了基礎，因為他提出了“第三空間”概念，認為“在不斷出現(xiàn)的縫隙之中——在存在著差異的各個領域的層層相疊與相互錯位之中——民族的主體內(nèi)部的集體經(jīng)驗、共同興趣或文化價值的間性空間協(xié)商著”27。海外華文文學作家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他們深入感受著兩種或者多種不同文化之間的沖撞、對話、差異和協(xié)調(diào)，越是這種具有文化復雜性的地方，文學重現(xiàn)出來的面貌就越是豐富。盧新華多次強調(diào)中國這樣一個地球上的國土、人口、經(jīng)濟和軍事大國要建立起對自己文化的自信，要進行文化重建28。現(xiàn)在“文化的缺失和缺失的文化，已遠遠不能滿足飛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的需要、對外交流的需要、國家形象的需要、人民精神生活的需要”29，所以，盧新華的小說基本都是以中國為問題導向。在《紫禁女》里反思在西方的沖擊下中國應該如何自處;在《財富如水》里敏感意識到對財富的貪婪欲望正在成為時代的另外一道傷痕，以“水”為喻，提出了“契合天道，平衡人欲”;在《傷魂》中，更是從歷史和現(xiàn)實兩方面思考中國的新國民性問題。

小說的結(jié)尾中，作者不無嘲弄地說：“如果不是我心血來潮要做這篇《傷魂》，這世界、這人生，這‘龔合國本來是既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的……”30這一和魯迅《故鄉(xiāng)》的結(jié)尾形成某種互文的反諷式表達，正是一種顛覆，這是對《傷魂》這一民族性寓言的消解，也是對傳統(tǒng)意義的移民文學的一種超越?！皩嶋H上，文明不僅是一個社會的物質(zhì)文化實踐的整體性綜合，也體現(xiàn)為對于人類未來命運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其目的是無線敞開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多元可能。故此，以中國為方法重構現(xiàn)代世界的文明圖景，這才是五四中國文明復興論的真正價值所在?！?1從五四以來，在文明的建構過程中，既有來自西方文明的沖擊，又有對東方、傳統(tǒng)的反思和回應?！秱辍肪褪腔跂|西方文化的沖突，通過向魯迅的致敬，借助“國民性”問題在新的歷史文化語境下的持續(xù)思考，也啟發(fā)著我們應該在更廣闊的跨社會體系中反思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

【注釋】

①張清華等：《余華長篇小說〈第七天〉學術研討會紀要》，《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6期。

②彭志恒：《論盧新華敘事的價值》，《華文文學》2019年第4期。

③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422頁。

④⑥⑦⑨1113151730盧新華：《傷魂》，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第1、136、196、155、104、153、26、166、191頁。

⑤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載《魯迅全集》第六卷，第239頁。

⑧孟真：《一段瘋話》，《新潮》1919年第1卷第4號。

⑩傅斯年：《書報介紹》，《新潮》1919年第1卷第2號。

12莊園整理：《華文文學的啟蒙與漢語文化的重建——劉再復、朱壽桐、盧新華三人談》，《華文文學》2018年第2期。

14盧新華：《我看魯迅——兼談魯迅對我文學創(chuàng)作和人生的影響》，《魯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9期。

16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第240頁。

18王冬梅：《從“傷痕”到“傷魂”——盧新華論（1978—2013）》，《中國現(xiàn)代文學論叢》2015年第1期。

192829盧新華：《中國文化重建的迫切性與海內(nèi)外知識分子的歷史責任》，《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

2031韓琛：《再造文明與復古革命——世界史上的“五四”》，《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6期。

21李怡：《作為文學的〈狂人日記〉——紀念〈狂人日記〉誕生一百周年》，《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年7期。

22張娟、盧新華：《盧新華：我最喜歡讀的就是魯迅的小說》，《南方文壇》2019年第3期。

23李靜：《“第三空間”視域下“民族寓言”的戲仿——盧新華〈紫禁女〉新解》，《安徽文學（下半月）》2015年第9期。

24[美]塞繆爾·亨廷頓：《誰是美國人？美國國民特性面臨的挑戰(zhàn)》，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10。

25楊德華：《侃〈細節(jié)〉——編者與作者關于本書的越洋對話》，載盧新華《細節(jié)》，作家出版社，1998。

26南帆：《沖突的文學》，江蘇大學出版社，2010，第170頁。

27Homi K.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94.P2.

（張娟，東南大學人文學院。本文系2021年國家社科基金年度項目“新移民文學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和當代價值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1BZW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