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的饋贈(組詩)

洛桑更才，男，藏族，西藏山南人，本碩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民族學(xué)博士研究生。系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學(xué)員、西藏作家協(xié)會會員、拉薩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團西藏十屆委員、青聯(lián)委員。

有詩歌、小說等發(fā)表在《芳草》《西藏文學(xué)》《西藏日報》《貢嘎山》等期刊和各類網(wǎng)絡(luò)平臺。已出版詩集《流浪的八廓》，曾獲2016年度中國作家協(xié)會少數(shù)民族重點作品扶持項目。

寫一首詩

倔強的吊葉叫我寫首詩

沒風(fēng)的日子

令他感到恥辱。

大地又被清洗了一次

季節(jié)不再營業(yè)。

路的兩邊，鏡子

里面的人在擦拭鐐銬。

自由是個逆子，他也叫我寫首詩

沒有質(zhì)疑的哲學(xué)

令他感到荒唐。

寫一首詩，盡可能地寫純粹

而靈感的出處是個繞不開的難題

吊葉。自由。

都不及死亡來得透徹

所以，寫一首無關(guān)死亡的詩

很難……很難……

種一顆星星

把窗簾拉到墻角

拒絕所有的可視。走到房子中央

躺著種一顆星星

顏色由大腦來定，形狀由我來負責

設(shè)置開關(guān)的任務(wù)交給空中的靜。

黑夜，只需負責按時到場。

種一顆星星，看著它長大

變得飽滿。趁黎明沉睡

從門縫里放生。然后

丟掉所有的猜忌

融入世間的歡快里醉生夢死

等一場雪

預(yù)報顯示明天有雪

我和妻子答應(yīng)給兒子堆雪人

夜里。我想象堆雪人的過程

厚厚的雪上兒子走出的腳印，直指

妻子的懷抱。我搓著被手機蹂躪的雙手

努力捧起一塊潔凈。雪花與妻兒

我最愛的風(fēng)景和人都站在我的前方

我沿著她倆的腳印，輕輕地靠近

捧起雪團遞給巧手的妻子。把散落的

雪花撒在孩子的天空里，看他高興地笑

雪人就這樣做成了——

和妻子一樣美麗，和兒子一樣可愛

親吻她倆紅彤彤的臉，整個世界都在鼓掌

下雪吧，我在等一場雪

我需要的是長久的睡眠

在拉薩一家咖啡館的庭院里

用最毒的太陽

暴曬身體的每個器官，讓睡意占領(lǐng)我

我想沉沉地睡上

幾個世紀。前后都可以

我在乎的已然不是

時空，對我來講只是個過路的朋友

我需要的是長久的睡眠

既然睜開眼睛后看不到自己

那我就在睡眠里尋找自己

好和壞我也不再關(guān)心

我都接受，都報以熱烈的深情

在拉薩一家咖啡館的庭院里

向太陽發(fā)出請求

我冰凍的腳趾頭

也要在即將到來的睡眠里接受審判

遺落在遠方

我來自遠方

一個未曾離開過的遠方

遠方的山在我頭頂屹立

遠方的水在我眼里流淌

遠方的人在我嘴里復(fù)活

遠方的呼聲在我心房疊合

帶著遠方。緩緩走去

世界只剩下一個色彩

在沒有晝夜的山谷里

被一陣巨大的風(fēng)懸浮

我，遠方，唯一的色彩

我們抓緊一個表層

開始談?wù)撻_墾

談?wù)撍劳龊团?/p>

談?wù)撍胁煌床话W的話題

一代人

從未這樣痛徹心扉過

一代人的離去

是一件比天還大的事兒

你們帶走了太多

以至于我們忘記了該怎么做

但這是我們的過錯

尋找顏色

在熱火朝天的染缸里

找個鐘意的顏色，很難

我的左半身是鐵打的

泥做的右半身還沒有上色

從我的天靈蓋到腳趾頭

還有些零件是砼制的

里頭放有香水熬制的鼻煙

我頭發(fā)上生長的

很像中世紀的一些石刻

隨著火勢，滴答滴答地流

蝴蝶效應(yīng)

狂風(fēng)驟起

山河無恙

賣涼粉的攤子

不得不提前打烊

局

分兩個陣營打雪仗玩捉迷藏

是小時候最喜歡的游戲

不分陣營不玩躲貓貓

是長大后要學(xué)會的游戲

回話

我聽著三輪車的鈴鐺聲

從八廓北面尋找城市的煙火

我騎著掃碼付費的電動車

從色拉南面尋找歷史的塵埃

我站立，回頭，仰望

看到滿天的麥穗如星空般沉寂

看到巷子里泥塑的雕像在齜牙咧嘴

乞討者憂郁的眼神里藏著高深的哲學(xué)

晃動的落葉在奔走相告昨夜的判決

茶杯里滋養(yǎng)的膠卷熠熠生輝

一切都在發(fā)生

一切都在流逝

就這樣一直行走吧

哪怕是一種罪過

也不需要鍍金的加持

等到開花的季節(jié)

我還要繼續(xù)回話

回望

車窗外，飛沙把天地攪成一片

我估摸著桑耶金頂?shù)奈恢?/p>

留下了一連串輕飄飄的話語

雅魯藏布江的水還是那樣

有時很唯美，有時很邋遢

那塊聳立的巨石

好似不慎落入泥潭的小鳥

跳動得厲害

你不會知道

我對你的深情你不會知道，山知道

它聽過我站在山頂上的告白

我對你的深情你不會知道，水知道

它載過我寫滿思念的文字

我對你的深情你不會知道，夜知道

它目睹了我一次又一次的輾轉(zhuǎn)

我對你的深情你不會知道，樹知道

它底下磨平的石頭上有我癡癡的守候

我對你的深情你不知道，那塊殘垣知道

它的每一條細縫里都有我唱給你的祝詞

我對你的深情你不知道，那片草地知道

它四周的每一頭牛我都打過招呼

我對你的深情你不會知道，春知道

它明白為什么我斑白的頭發(fā)依然活著

我對你的深情你不會知道，我的心知道

我全部的思念都在流向你凹陷的胸膛

我把孤獨寫給你們

我把孤獨寫給大地

大地說：我已載滿痛苦

請說給風(fēng)聽

我把孤獨說給風(fēng)聽

風(fēng)說：我已沒了翅膀

請唱給云吧

我把孤獨唱給云聽

云說：我已脫離人世

請留給時間

我把孤獨留給時間

時間說：我已停止運轉(zhuǎn)

請找天葬師

我躺在血淋淋的石塊上

禿鷲說：你的味道和別人沒什么兩樣

搖著頭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

隱秘的角落

你選定的這個地方你以前沒留意過

就像過往和未來你不會全部記住

天還沒有亮，星空下的風(fēng)

駐扎在你的血管里

用持續(xù)的冷敲打你，精神

結(jié)出一塊透明的冰心

沿著你磨損的指尖，延伸

你總說地表的溫度你最清楚

微顫的頭托著深邃的目光

堅決得像個斗士，我又一次停住

幾年前就想跟你說很多話

連同轉(zhuǎn)角的落葉，和我一起

從這個隱秘的角落沉入無邊的夜

柔弱的宿命

白色的世界里充斥著熱烈

好在夏天的風(fēng)為陽光挽回了尊嚴

樹葉輕柔，沉默的愛戀

寫在疲憊的地表上

一次又一次

人們向往和追求的

往往不是同一個事物

這就讓眾多的符號有了可乘之機

在解釋舒適的概念里

也夾雜最勤懇的勞累

更有意思的是，對于涼爽

人們總會報以晚到的責備

聲音的藝術(shù)

直入心底的氣魄

轉(zhuǎn)瞬即逝的灑脫

久久回蕩的魅力

賦予你寬闊的天地

你豐富的情感

像一位技藝超群的工匠

修復(fù)著每一位聽者的創(chuàng)傷

高山流水的清雅

深淵溝壑的狂躁

無邊草色的低吟

人世寂寥的繁華，或者

彩蝶扇動的翅膀

傍晚時分的細語

嬰兒輕快的呼吸

都有你的功勛

你讓天地變得生動

讓天地間的一切逐一鮮活

等待山風(fēng)

太陽粗暴地占據(jù)了整個天空

山變得小心翼翼

曾經(jīng)的小道深入山骨，沒有痕跡

是誰把我扔進了山群里

我鐘愛的黑夜遲遲不到

從山的某個方向

等待裂縫，等待山風(fēng)

在等待的日子里

我把語言撒在巖石上

把理想編織成山的發(fā)簪

把我的衣裳藏進干癟的荊棘里

試著讓山重新建立坡度，孕育山峰

在等待的日子里，我

和我只剩一半的影子

有時候也談?wù)撛姼?/p>

只是往往不歡而終

我倆共同憧憬的只有黑夜

更多的時候是背對對方

讓神情變得敏銳

等待裂縫，等待山風(fēng)

這也成為了我倆的共識

聽

剛滿百天的女兒在樓上睡得安穩(wěn)

我徘徊在樓下的小院，聽

樹的方向走來的鳥鳴。被音響

霸占了15個白天的小區(qū)活動中心終于

重獲安靜。我久違的聽覺得以恢復(fù)生命

在小鳥的鳴叫中，我和女兒抓到了安靜

院里的玫瑰花

也比昨天高了一截

聽，這是另外一只小鳥在歌唱

是一群小鳥——

它們都回來了，帶來了安靜。

秋的饋贈

1

滿地的秋葉在等待誰的青睞

風(fēng)，停了幾千年

又走了幾千年

我像是大地一次不經(jīng)意的褶皺

承接了太多歲月的重量

2

大地了解我的過往

把天空留給了我和秋葉

我洗去身上的執(zhí)念

托起兩片迷失的秋葉

等待著誰帶我們起飛

3

拉薩在河邊入睡。時空變得曖昧

我隱約看到山洞和火把在向我走來

風(fēng)。跟在后面的還有一堆儀式和表情

我能感覺到兩片樹葉的不安

感到驚慌的，還有我塵封已久的喉嚨

4

是應(yīng)該唱首歌迎接生命

只要是秋天，落葉總會到來

從樹枝到大地也是個開始

更何況這滿地的秋葉是多么赤誠

給了我溫暖，教我不執(zhí)著于遠方

5

遠方。請停止你的呼喊

至少在這個金色的季節(jié)里

我要聆聽每一片樹葉的故事

它不及山看得遠，不及水走得長

但它一定值得青睞

編輯導(dǎo)語：詩人是個有溫度的人，他用無處不在的哲思和溫情，對生命投以詩意的觀照，用清醒的覺知與身邊世界建立起了有效鏈接，也與一個個“我”有了深刻對話。對人們習(xí)以為常的生活現(xiàn)象發(fā)出了新的探詢與叩問，醒時睡時、夢里夢外，他在不斷地反思事物的另一面，借此探究并認識“我”的豐富多樣性，走過的歲月似乎都有了靈魂的足跡，時光也成了一種饋贈。

責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