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雅

旺珍，1997年從中國傳媒大學畢業(yè)至今工作于西藏電視臺。熱愛大自然、文學、音樂、繪畫，喜歡用影像紀錄用文字探索。

來底雅的頭晚，我睡得很沉，一覺睡到九點多。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這樣的深度睡眠了，久居城市心里煩悶。深谷中很靜，連象泉河嘩嘩的水聲也是靜的一部分。清晨，和煦的陽光灑落到河谷，嘰嘰喳喳的鳥鳴和嘩嘩的水聲此起彼伏合奏出歡快的晨曲，院墻漸漸被曬暖。這是深秋時節(jié)，我躺在一間藏式里屋的木床上，一對嶄新的繪有四季花鳥圖案的藏式木柜立在那里，整個房間透著光亮。我看著天花板四周描繪的巴扎圖，腦海里全是昨天途中經(jīng)過的一座座大山和一條條下不完的盤山路，從一座座海拔六千多米的札達埡口一路向下到海拔二千多米的底雅，此刻身體還有種幽幽下沉感，內(nèi)心卻很寧靜，仿佛世界離我很遠。

可能是我起得晚，院中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這是一座傳統(tǒng)的藏式農(nóng)家小院，前方流淌著象泉河，四周樹木林立，沒有其他人家。秋日清晨的陽光下，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走出小院，小院后面的果園里結(jié)滿了杏子。金燦燦的杏子很是誘人，我被杏子吸引了過去，到了果園跟前，才注意到有個女孩爬在樹干上在采杏子，小院主人拿著一個塑料盆在下面接杏子?？吹轿?，主人抓了一把杏子遞給我，我拿出衣兜里的紙巾擦了擦，一口咬下去酸甜爽口：“太好吃了！”主人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沖著上邊的女孩努嘴向我介紹道：“我的小女兒卓嘎?！弊扛卤硨χ艺诓尚幼??！拔衣犝f這附近有座寺廟？”我向主人打聽。主人把塑料盆放在地上揮了揮右手示意我跟他走，這時卓嘎從樹上跳下來，又矯捷地爬上旁邊的杏子樹，我沖她笑了笑，就緊隨主人的后頭。主人的背有點駝，但腿腳輕便，全身沒有多余的脂肪，看上去很硬朗，可能是常年下地干活的緣故吧。

順著果園的籬笆往里走了差不多二百米，眼前是一座石砌的藏式建筑，外觀上看不出是一座寺廟，建筑墻體拙樸的石頭和石頭夾縫里掙扎著探出頭來的嫩草和低矮小門框上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木雕圖紋，都散發(fā)著久遠的氣息。

主人從褲兜里拿出拴在褲腰帶上的鑰匙，邊打開門，邊向我說道：“這里最初修建時是一座護法神殿，取名白瑪麥瓊?！边M入大堂，一股熟悉的藏香撲鼻而來，主人駐足中央，雙手合十口誦經(jīng)文。我順時針環(huán)顧一圈，它是一座獨特的壇城形狀，整個建筑似乎保留了十一世紀最初修建時的樣子。只有主殿，面積很小，三十多平方米，方方正正。殿頂較高，差不多有五米左右，中間是一個長方形的小天窗。

主殿左側(cè)立著一個用牦牛皮做的大轉(zhuǎn)經(jīng)筒，上面繪有紅色梵文和藏文的六字真言。正前方是一尊尊泥塑佛像，每尊佛像下巴翹起，腰身細細的，明顯的南亞克什米爾風格。走近細看，有的佛眼被涂抹，有的佛指不全，但每尊佛像線條柔和、通體靈動，造像技藝堪稱完美。遺憾的是，這些散發(fā)著歲月洗禮的佛像上不知何時何人重新著了色，好心辦了一件壞事。我問主人，主人說他接管這座寺廟時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

寺廟里的壁畫已經(jīng)斑駁不清，有些脫落面層泥的地方，仍可清晰地看到雙層壁畫。轉(zhuǎn)經(jīng)筒后面豎排著一座座泥塑佛塔。壁畫、佛塔，外表斑駁，已經(jīng)褪色暗淡，但顯露出一種充滿歲月感的美。

大堂中央佛龕前，供奉著一盞酥油燈，微小的火苗顫顫悠悠，細心的主人從旁邊拿起鑷子嫻熟地修剪燈芯，很快酥油燈煥發(fā)出神采奕奕的光芒。佛龕里供奉著一本小冊子，皺皺巴巴，殘缺不堪。我不知道這本冊子里述說了什么，也不知道它有著怎樣的故事。我佇立在寺廟中間，體驗到了一種空靈的靜謐，仿佛時間停止了運轉(zhuǎn)，柔和的晨光照進寺廟，佛眸微垂散發(fā)著慈悲與寬容。

從護法神殿出來，我打著呵欠懶洋洋地穿行在這些廢石荒草間，一只黃毛哈巴狗像被我傳染似的，也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xù)瞇著眼趴地曬太陽。

肚子嘰里咕嚕的，才想起自己還沒有吃早餐，就往回走?；氐叫≡?，倒上暖瓶里打好的酥油茶抓起糌粑吃，幾杯酥油茶之后，緩過神來了。我這才注意到陽臺窗前一排盛開的鮮花，蘭草、海棠、度母，陽光下，它們嬌嫩欲滴?？看皯舻牟厥桨郎隙逊胖晦?jīng)書，隨意翻了翻，拿起一本《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這是一本有年頭的經(jīng)書，一頁頁發(fā)黃的藏紙上是一行行藏文印刷體，里面有不少古藏文，看得格外吃力，翻閱中秋風襲來，落下一片片花瓣，我拾起一朵黃色的花瓣，把它夾在了述說著人生無常的這本佛經(jīng)里。其它幾朵灑落在地上的花瓣，依然還葆有一種綽約的風姿?？淳肓?，我就起身拿了點干糧和水放在背包里作為午餐，決定去舉旺山上看看那座石窟。

石窟是孔杰發(fā)現(xiàn)的。卓嘎說：“孔杰每次來底雅也是借宿我家，每天一早背著他的那些攝影裝備，早早出發(fā)，在附近的山上俯下身子這里翻翻，那里看看，不知道他在找什么。沒找到他要的，卻在舉旺山山腰發(fā)現(xiàn)了一座石窟，聽說里面還有壁畫?！蔽覐男≡核诘臒崮岽宄霭l(fā)徒步兩個多小時，到達了舉旺山。按照卓嘎說的大致方位四處尋覓，果然在山腰發(fā)現(xiàn)了那座石窟。洞門剛好一個成人躬身可以進入的大小，進到窟內(nèi)，油然而生一種安全感，好像回到了自己的洞穴。石窟盡頭發(fā)現(xiàn)有口小泉眼，清澈見底，旁邊放了一個小木瓢，我用它舀了點水在手心里，清涼的泉水入口瞬間沁人心脾，還有淡淡的回甘！石壁上的壁畫，有點模糊，我就擎著手機一團光細看，畫中是一位戴著尖頂法帽盤腿入定的悟道者。門口附近的巖壁下黑黑的，有煙熏的痕跡，可能是來此修行的僧人燒茶留下的。

我放下背包盤腿坐下，突然一個電話打破了此刻的寧靜，我拿出電話一看是個陌生號碼，沒有接，把電話調(diào)至靜音，想著好好靜一靜，但無意間看到手機屏保的那個背景圖，心里一下子難受起來，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無人知曉，舒服極了。石窟里靜靜的，就連我拿紙巾時的摩擦聲都聽得很清楚，抬頭環(huán)顧，感覺木瓢、壁畫都瞬間有了生命，都在看著我。想著洞窟里再自在，畢竟沒有陽光。擦干了眼淚，我起身慢慢走出了石窟。

洞外強烈的陽光，讓我睜不開眼，我從背包里取出墨鏡戴在紅腫的雙眼上。從山腰緩緩走著，看著如詩的山間小道，想起魯迅先生曾經(jīng)講過的話：“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钡矣X得，你來到世間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路，但你還必須在這個布滿道路的世界網(wǎng)絡中走出自己獨一無二的道路，因為只有這條道路才是你自己的真正的人生軌跡。

看見幾個下山的農(nóng)婦，我仰頭揮手向她們打招呼，她們在下山的一種沖力下走得很快，其中一位停了下來，我三步并兩步走到她跟前，氣喘吁吁地用藏語跟她打了個招呼，她說：“我還以為你是漢族?！蔽椅⑿χ嬖V她我從拉薩來，第一次到底雅。燦爛的陽光盛開在她的臉上，臉蛋紅撲撲的，她笑起來像一朵格?；?。看著她一身現(xiàn)代便裝，我問道：“底雅傳統(tǒng)的藏裝你們還穿嗎？”“每逢盛大節(jié)日我們都會穿?！闭f著她掏出手機給我看她們在阿里象雄文化節(jié)上，代表底雅跳的宣舞的視頻?！皩?，跟我在古格壁畫中看到的一樣。”她還用食指指了指：“這是我?！蔽业皖^仔細一看，一個婀娜多姿的身影在輕輕的吟唱中緩緩跳著宣舞，我再回過頭看她，頭戴一頂粉色的太陽帽，看上去三十歲左右，個頭中等，身材豐盈，圓圓的臉龐上一雙丹鳳眼，很耐看。我也拿出手機，主動加了她的微信、留了手機號碼，告訴她來拉薩聯(lián)系我。

她臨走前說：“既然到了這里就再往上，上邊有一片開闊的青稞地，大譯師仁欽桑布就是誕生在舉旺山上那片青稞地的水渠邊?！闭f完微微一笑，快步?jīng)_下山去了。前面走的那幾個農(nóng)婦已經(jīng)走遠了，山間的羊腸小道像一條白色的線繩曲里拐彎，她們已經(jīng)變成了幾個小黑點。

我繼續(xù)獨自往上走，海拔一點點在變高，步子越來越沉，背部反倒變得輕盈，心情也隨著視野的開闊越來越舒暢，這種過程的體驗也是我喜歡爬山的原因之一。大譯師仁欽桑布的母親多么勤勞啊，臨盆在即還堅持勞動！我邊走邊感嘆著，忽然頭頂一聲庫尤鳥的啼鳴打斷了我的思緒，抬頭一看，到了，牧場、農(nóng)田，一大塊金燦燦的青稞地。走近一看，一顆顆飽滿的青稞穗低垂著腦袋，像一位位虛懷若谷的智者。順著青稞地右側(cè)就是水渠，我坐在水渠邊，拿出半山腰石窟里灌上的泉水，在水渠邊上的青稞地里灑了一點，然后就著泉水吃了幾塊餅干。

舉旺山海拔四千多米，四周高山林立。前方靠近底雅的那座最高的山，隱約有一條很細的蜿蜒曲折的深灰色線，那應該是這次來底雅的那條盤山公路。再遠眺，是層巒疊嶂的土林，土林里面坐落著古格城堡，五年前我就是在古格紅宮里第一次聽到了底雅這個名字，不然此刻也不會來到這里。仿佛上一刻還在那里想象，忽然就已置身其中。

阿里多山。其中岡底斯山脈橫貫阿里，其主峰岡仁波齊，位于阿里地區(qū)普蘭縣境內(nèi)。岡仁波齊是西藏苯教的發(fā)源地，也是佛教、耆那教、印度教的神山。苯教始祖辛饒米沃對西藏原始苯教進行了許多變革，創(chuàng)建雍仲苯教。

五年前，我結(jié)束了十幾年在內(nèi)地的求學生涯，回到拉薩。在畢業(yè)和入職的空檔里，做了一個旅行攻略，奔赴阿里開啟了尋根之旅。從拉薩沿雅魯藏布江逆流而上，經(jīng)318國道進入日喀則，再從日喀則踏上國道219就進入了阿里地界。一進入阿里地界，我就感受到了什么叫自駕者的天堂，開闊平坦的道路兩旁是連綿不絕的山脈，每一座山赤裸野性毫無矯情，它們千姿百態(tài)、色彩斑斕。我在驚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時，也感受到了大自然最本真的華彩。我非常喜歡這段路，山多，車少。阿里平均海拔四千多米，一座座山脊線條柔和，汽車行駛在山上，一朵朵雪蓮花般的云朵，觸手可及，恍若在天上?？床煌甑纳?，我一路都在張望，望之不厭。

進入普蘭，一條筆直的馬路盡頭，連綿的山脈中傲然聳立著一座圣潔的雪山，在漸行漸近中我越發(fā)興奮，尋根之旅的第一站神山岡仁波齊就在跟前了。第二站札達縣。記得那次為了捕捉第一縷曙光灑向古格的美妙景象，天沒亮就從阿里札達縣城出發(fā)去古格，進入札布讓，拂曉之后的晨曦中，曙光漸次灑向古格城堡時，一座金燦燦的土林山中鑲嵌的古格紅宮，耀眼奪目。環(huán)顧四周，浩瀚的土林守衛(wèi)著古格城堡，歷史和現(xiàn)實的交錯中，我有點恍惚。

順著石級進入古格紅宮，吸引我的是歷經(jīng)歲月沉浮一千多年，但依然絢爛奪目的壁畫，壁畫中記載著修建古格時，大興土木的勞動場面：人背畜馱木條、長著南亞臉龐的能工巧匠們，散亂而有序中，描摹的可謂細膩生動。順著這組壁畫的右上方，我看到繪有一排姑娘，微側(cè)著臉、含著淡淡的微笑、高高的盤發(fā)、兩手互相交叉著一字型的一排，紅色斗篷在翩然中似翅膀。透過古格紅宮的天窗，一縷柔和的陽光映照出她們含蓄的雙眸，我沉浸在畫中，耳畔響起低吟的古格音樂，姑娘們步履輕緩地從畫中走下來……

發(fā)現(xiàn)我駐足不前，身旁的講解員熱情地介紹：“壁畫中的這組姑娘是在跳宣舞?！蔽疫@才緩過神來，向?qū)в螁柕溃骸氨诋嬛刑璧墓媚锸悄睦锏模俊薄霸_縣底雅鄉(xiāng)，大譯師仁欽桑布的故鄉(xiāng)。”當時我是第一次聽到底雅這個名字，但不知為什么對它有種莫名的親切感，我隔著壁畫的隔欄望著壁畫中跳宣舞的底雅姑娘們，繼續(xù)問道：“底雅很遠嗎？”“底雅是阿里通往克什米爾、印度的邊境鄉(xiāng)，有點遠?！蔽覐陌锬贸霭⒗锏牡貓D，在札達縣里尋找底雅，我發(fā)現(xiàn)，地圖上代表底雅的那顆近乎看不到的小點位于象泉河下游的深谷中，四面環(huán)山，從它的地理位置，我推測底雅肯定是個遠離城市喧囂的靜謐之地。有了這樣一個念頭，我就往上添加各種想象，不知不覺中底雅這個名字就這樣留在了我的心里，成了我期待走進的地方。

天色漸暗，我緩緩走下舉旺山往回走。卓嘎正在廚房下面，我就去幫忙，這時聽到有人在叫喚：“古修啦，我回來了。”“是孔杰大哥回來了。”卓嘎走出廚房對孔杰說：“父親在經(jīng)堂?！笨捉茉卩l(xiāng)里工作人員多吉的陪伴下，手上拿著長槍短炮的攝影裝備進來了?？匆娢覀兯d奮地說：“今天太有收獲了，發(fā)現(xiàn)了一批巖畫，而且風格獨特，不同于阿里其他地方的巖畫?！笨捉苷f這番話時兩眼放光，像個孩子似的，我也被這種喜悅感染到了?？匆娢遥捉苤鲃酉蛭掖蛘泻簦骸捌漳?，貢康桑?！甭牭剿鷿瓌e扭的藏語，我用漢語微笑著說：“您好！我叫桑姬，從拉薩來的?！薄奥犝f你是自己駕車來的，厲害！”孔杰笑著對我繼續(xù)說道。

這時卓嘎說：“面好了?！蔽揖腿退扛孪仍谝粋€木碗里盛了一碗面，然后依次再在幾個瓷碗里盛上了面條。我們圍著坐在一起，在她家的陽臺里，中間是藏式長方形的木桌。小院主人土登師傅和孔杰坐在卡墊上，我們?nèi)齻€坐在凳子上。看到孔杰那么開心，土登師傅讓卓嘎把家釀的杏子酒拿來，請大家喝?？捉芊胖雷由蠠狎v騰的面條于不顧，從相機里調(diào)出今天的收獲給土登師傅看，土登師傅漢語不流利但能聽得懂，他接過相機摘下老花鏡低頭仔細瞧。卓嘎端著酒壺進來，好奇地湊過來看著相機里的巖畫說道：“這是鬼畫的！”聽到這里，孔杰給我們講起了他們今天遇到的一幕：

他和多吉在底雅什布齊村附近的山里尋找?guī)r畫，多吉說是走累了躺在草地里休息。他一個人繼續(xù)往上，寂靜、空曠的山腰牧場圍欄的木頭欄桿上相偎著兩個年輕人，穿著時髦，沐浴在夕陽下，喃喃私語。他本能地摁下快門，鎖定了這浪漫的一幕。但他又想著可能有點冒昧，就走向這對背影，主動打招呼，男孩不理孔杰，女孩微笑著跟孔杰打招呼。與女孩的交流中，他得知他倆都在內(nèi)地讀大學，趁這次假期回家探親。他把剛才拍攝的照片拿給他倆看，女孩絲毫沒有介意，而是夸贊孔杰拍得美。

他指著相機里的巖畫告訴他倆，他是來尋找這個的?？粗鴰r畫，他倆都說：“這是魔鬼畫的?！蹦泻⑦€說：“我還在這種石頭上刻過六字真言?！薄盀槭裁匆塘终嫜裕俊笨捉軉柕?。“從小就聽父母和村里寺院僧人說這是魔鬼畫的，所以要在它上面刻上六字真言，以示鎮(zhèn)魔，消除大家的恐懼?！笨捉苣托牡馗嬖V他們，這個不是鬼畫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在這里的人畫上去的。這種畫叫巖畫，通過尋找、研究巖畫，可以知道當年畫這些巖畫的人的生存狀況。有了這些鑿刻的圖案，這個石頭就是文物了，如果在上面刻其他東西，那是破壞文物的行為了。他倆若有所思地看著孔杰！孔杰繼續(xù)說道：“你們相信有鬼嗎？”“學校老師講過沒有鬼，但我們還是覺得有鬼?！迸⒋鸬?。

這會兒卓嘎又說巖畫是鬼畫，孔杰打趣地對卓嘎說：“你見過鬼嗎？”“沒有?！弊扛滦邼赝铝送律囝^說。這時土登師傅閉目默誦餐前祈禱，我們幾個也靜靜地待著不敢動筷子。稍許靜默后，土登師傅說：“大家趕緊吃吧，不然涼了。”看到土登師傅緩緩端起木碗，吃起面條，我們幾個也開始吃。土登師傅少言寡語，安靜中吃完了那一碗面條，起身說要離開，我起身懇請他能否多坐一會，他說：“你們年輕人好好聊，我要去做晚禱告?！薄澳芊窠o我們講講底雅的故事？我第一次來底雅，很想多了解一下底雅?！蓖恋菐煾邓尖饬艘幌?，坐了下來。我們幾個都開心地鼓掌，像一個個睡前期待故事的孩子一樣，眼巴巴望著土登師傅。沉思片刻后，土登師傅的金口終于開了。

1004年，仁欽桑布大師突然得知母親去世的噩耗，從古格趕回底雅老家，在此三誦《度亡經(jīng)》同時修建了后面這座白瑪麥瓊護法神殿，并進行了開光儀式。得知大師回來，周邊信眾紛紛前來朝拜，把最好的拿來敬供大師，新鮮的牛奶、酥油、陳年的藏茶。據(jù)說，其中一位克什米爾信徒帶來的新鮮的杏子，深得大師喜歡。底雅百姓得知后，馬不停蹄地從克什米爾運來杏子的樹苗，在自家果園紛紛種起了杏子。第二年秋天整個底雅到處結(jié)滿了杏子，每家每戶都把第一批成熟的杏子敬供給大師，大師看著堆積如小山的杏子說：“這些杏子吃不完就浪費了，你們趕緊想辦法，不要浪費了。”百姓們正在犯愁時，一位克什米爾信徒說：“既然葡萄、蘋果都可以釀酒，不妨用杏子試一下?！钡籽啪瓦@樣開始了家釀杏子酒的習俗了。

“原來底雅的杏子酒是這么來的?！蔽乙猹q未盡地說。多吉站起來端起杏子酒對孔杰說：“土登師傅不沾酒，我就借花獻佛，祝賀您今天的收獲?！边@時我突然在腦海里閃過白瑪麥瓊神殿佛龕里的小冊子，便向土登師傅請教道：“寺中那本小冊子背后的故事一定跟白瑪麥瓊神殿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吧？”他瞇縫著眼，雙手合十，輕誦一句六字真言繼續(xù)講。

公元971年，象泉河下游深谷中的熱尼小村落里，一間低矮的石砌房里傳來了清脆的鈴鐺聲和低沉的誦經(jīng)聲，一張土砌的床上跏趺坐著一位從天竺烏堅來的班智達，跟前的小矮桌上放著搖鈴、扎瑪如還有經(jīng)書。旁邊站著一個穿黃色藏裝的男孩，充滿好奇地盯著那位異域修行者的面龐和茂密的絡腮胡。第二天，天蒙蒙亮，這位化齋借宿的班智達要繼續(xù)趕路，匆忙離開時在小男孩的家中落下了一本小冊子。小男孩見冊子喜出望外，可一看全是梵文。心想，冊子里肯定寫有許多特殊密咒教誡，煩惱的是他不懂梵文。這個小男孩叫仁青旺久，那年他十三歲。

仁青旺久兩歲開始，常見口念啊……有些字母還寫在地上，然后雙手合十并微笑著跏趺而坐。他的父親認為，仁青旺久定有前世未完成的佛事，于是給他穿山黃色藏裝立為格寧（居士）。

十三歲的仁青旺久，因為看不懂那本冊子，始終悶悶不樂。父親見他對那本小冊子如此好奇，隱隱覺得冥冥之中佛緣在向他召喚。故，帶他叩拜堪布列巴桑布為師，并削發(fā)受戒，法名仁欽桑布。仁欽桑布在上師處領(lǐng)授《三百頌》及其詳解，很快倒背如流。

五年后的某日，他跑到一棵大樹底下坐了一會兒就睡著了。睡夢中他夢見一位頭戴禮冠，面色紅潤，手足釧環(huán)華麗，右手持鼗鼓，左手拿著一把鮮花的仙女走過來說：“猶如春蠶，以絲縛自身。由戀故鄉(xiāng)土，墜入魔網(wǎng)中。欲求解脫者，速即往北克什米爾地。復往東西印，如流遍游學，返藏譯正法，方能善其事?！闭f完就不見了蹤影。仁欽桑布醒來，一身冷汗，感覺心慌意亂。他在想，如果不遵照仙女托夢去克什米爾、印度學習，會遇波折;可要去人地兩生的地方，又會讓父母放心不下。母親見他面色凝重，便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他搖了搖頭，神色凝重地向父母詳細講述了夢見仙女的夢。父母召集親人商量此事，大家都覺得這是仙女托夢開示，如果不去，擔心仁欽桑布的性命會有波折，最后決定在表哥阿布·扎西孜姆的陪伴下赴克什米爾求法。

十八歲的仁欽桑布懷揣著小冊子，與表哥一起帶著六百個貝幣，一些衣物和干糧出發(fā)了。他們沿象泉河順流而行，途中忍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饑寒交迫、酷暑難耐，一路艱難險阻重重、驚心動魄。

在克什米爾求法期間，有一晚，仁欽桑布夢見一位智者從大海里撈出許多珍寶，其中選取如意珍寶揣進懷里，說這一寶貝在尊者納若巴處。醒來后，仁欽桑布即刻將夢講給了他的上師班智達夏熱達噶熱瓦爾瑪。班智達說：“夢相如此吉祥，你應該去納若巴處，納若巴尊者通達很多大手印經(jīng)?！比蕷J桑布收起回家的念頭，奔赴克什米爾撲蠟哈日寺，拜納若巴為上師，請求傳授神力口訣。期間，領(lǐng)受了大量神力、教誡口訣。同時還傳授仁欽桑布小時候在家拾到的那本小冊子，即《波羅蜜多》。

講到這里，土登師傅停下來，喝了一口卓嘎放在跟前的清茶繼續(xù)講。

大譯師仁欽桑布在克什米爾七年間，在學習佛法時，他的聲明學、因明學造詣達到相當?shù)某潭?。并受比丘戒，領(lǐng)授了金剛界等多部法經(jīng)。

他當時因為離家太久，甚是想念父母。此時他已經(jīng)把貝葉樹樹皮上的梵文教誡，翻譯編成了小冊子。但他又想起夢中的教誨：“復往東西印，如流遍游學，返藏譯正法，方能善其事?！庇谑?，他又繼續(xù)前往天竺東部學習了三年。仁欽桑布第一次求學，一去就是十年。期間，他向七十五位佛學高僧和佛經(jīng)譯師拜師學法。

講到這里，土登師傅緩緩起身說道：“時候不早了，我該去做晚禱了。”我們幾個雖然還沒聽夠，但不好再挽留，就起身相送。

土登師傅一走，村干部多吉說：“我們幾個要好好干一杯！”卓嘎邊斟酒邊對我們說：“這壺杏子酒是去年我母親親手釀的?！彼查g勾起了我的回憶，小時候，臨近藏歷新年母親也會釀上一壇青稞酒。后來因為市面上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青稞酒，就不釀了。杏子酒本來是小酌幾杯，結(jié)果頻頻舉杯，多吉說：“沒有底雅我們這幫人也不會聚在一起。作為底雅人，我也看了一些相關(guān)的歷史書籍，我接著土登師傅再講點?！?/p>

后來依照拉喇嘛益西沃的囑托，大譯師仁欽桑布第二次前往印度。為此行，拉喇嘛益西沃給大譯師仁欽桑布準備了足夠的金銀作為盤纏，還精選了八頭騎牛，由十五名年輕的學徒、隨從一同前往。在印度期間，大譯師仁欽桑布既求教大師們學習顯密經(jīng)要，又翻譯大量經(jīng)籍，不斷精進，大師的學識已登峰造極。六年后，大譯師仁欽桑布歸來時，邀請了克什米爾、印度、拉達克、尼泊爾的能工巧匠三十二名。到達古格后，拉喇嘛益西沃邀請大師以及能工巧匠們一起擴建了托林寺，并編譯、厘定了眾多的顯密經(jīng)，藏傳佛教后弘期上路弘法開始形成。期間他們在古格，修建寺廟、塑造佛像、繪制壁畫、興起了一場“文藝復興”活動。這一時期，古格成為西藏西部佛教文明的中心。

推杯換盞中我開朗大方的性格更是顯露無疑，起身端起酒杯說道：“孔杰大哥，能跟我們分享一下，今天的收獲嗎？”“當然?！笨捉苷f著，拿起他身邊的相機，找出今天發(fā)現(xiàn)的巖畫讓我們看，我看著隱約動物圖形的巖畫，覺得沒什么特別，就繼續(xù)問他：“特別之處在哪里？”他指著相機里那組巖畫說：“圖像內(nèi)容和風格特點都具有獨樹一幟的特點，對比青藏高原已發(fā)現(xiàn)的巖畫以及阿里其他各處的巖畫，更加漂亮，種類更加豐富，刻痕更深。”孔杰擺弄著相機，把圖像放大：“看，這個巖畫存在著疊層鑿刻的痕跡，基底的野生動物圖像屬于‘狩獵社會形態(tài)中后期，增加了游牧、甚至古代商貿(mào)的內(nèi)容?！?/p>

“這些巖畫都是當?shù)厝水嫷膯?？”“對，早期巖畫主要的功能就是一種記錄、標識的功能?！薄斑@些巖畫大概有多少年了？”“我認為至少三千五百年左右，這次發(fā)現(xiàn)的這些巖畫，位于底雅中通道的象泉河谷中，并處于象泉河即將流出境外的區(qū)域。對于探明西部西藏遠古時期與南亞的人員、物質(zhì)、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地標意義?！闭f完，孔杰干了一杯杏子酒，問道：“你今天去哪里了？”“舉旺山?！薄吧厦娓杏X怎樣？”“顛覆了我的想象，我以為底雅是個小林區(qū)，沒想到有那么大面積的青稞地?！薄皻v史上，底雅對外是個古通道，對內(nèi)可以說是阿里的糧倉。阿里大面積地方屬于干旱地區(qū)，不要說農(nóng)作物，有些地方完全是不毛之地?！薄吧铋|中的底雅，歷史上舉足輕重??！”我感慨著，站起來端起酒壺，給他倆斟滿了杏子酒。

多吉滿懷自豪地說：“大譯師仁欽桑布，他不僅是杰出的翻譯學家、建筑學家，在醫(yī)學方面也是貢獻很大。他翻譯、厘定了印度的醫(yī)學典籍《八支集要》，據(jù)說還被當時的宋朝皇太后請人將此醫(yī)學典籍翻譯成了漢文。藏區(qū)百姓把大師仁欽桑布比喻為給眾生帶來光明的啟明星?！甭牭竭@兒我激動地鼓掌贊嘆。

孔杰沿著他的思路繼續(xù)說道：“這條古通道就是從底雅沿著象泉河順流而下進入克什米爾、印度。發(fā)源于岡仁波齊塔爾欽西邊三十公里的象泉河，其流域是西藏西部最為重要的古代文明發(fā)祥地，歷史上著名的象雄王國、古格王朝都曾以這一流域為中心創(chuàng)造過燦爛的文化。由于這一流域與南亞、中亞相鄰，因此也成為中外文明交流的一個十字路口?！闭f到此番話時孔杰已然是學者的口吻和狀態(tài)。

我在想，阿里的歷史、文化、藝術(shù)、自然，讓人產(chǎn)生興趣的點很多，可孔杰為什么偏偏對巖畫如此著迷呢？帶著這個問題我好奇地問道：“您為什么對巖畫那么感興趣？”孔杰利落地說：“探索未知?。≌业酱鸢?，這不就很有意思嘛?！彪m然我對巖畫一竅不通，但是憑我常年對歷史、文化的關(guān)注，知道這一項事業(yè)的艱巨?！叭绻剿髁撕芫?，也沒有找到答案呢？”“那也沒關(guān)系啊，至少我接近了答案。”我還在消化孔杰說的這番話時，孔杰利索地站起來拿起酒杯向多吉說道：“多吉啦敬你，辛苦你當我向?qū)阄业教幣埽　倍嗉呀?jīng)醉得站不穩(wěn)了但他執(zhí)意要站起來，孔杰扶著他，多吉把一只手搭在孔杰肩上說：“啥都不說了，夏布達！”“夏布達！”

這時我聽到卓嘎在笑，一看，她已經(jīng)沉浸在抖音里，咯咯地笑著，全然不顧我們的存在。我站起來端起酒杯向孔杰說到：“為巖畫，為您的毅力干杯！”孔杰爽快地一飲而盡，笑呵呵地說：“這些事情不是一個人甚至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边@時多吉已經(jīng)醉趴在桌子上，孔杰看了一下時間說：“差不多了，我去送多吉。”于是他扶起多吉往外走。這時卓嘎才緩過神來，收起手機開始收拾桌子。我沒醉，幫著她很快就把桌子收拾停當，鍋碗也洗好了。

可能是年紀相仿，我和卓嘎幾次接觸下來就自然熟了，干完那點活，我們倆在家中院子的臺階上坐著聊了很久，她向我聊了底雅，也說了她家的故事，還問了我拉薩的很多新鮮事。卓嘎說：“我兩年前高考落榜，現(xiàn)在家中務農(nóng)。我上面的姐姐已出嫁。我的父親，也就是小院的主人土登師傅馬上八十歲了，土登師傅小時候在白瑪麥瓊神殿當過僧人?！?/p>

孔杰送完多吉回到小院，又在陽臺里開始擺弄他的攝影器材，可能是為明天的拍攝做準備吧。沒一會他收拾完攝影包，來和我們道別，他說：“明天一早我出發(fā)去獅泉河，要把今天發(fā)現(xiàn)的這一組巖畫傳給相關(guān)單位?！笨粗捉芫莸捏w格，我羨慕地說：“您的身體好棒！”“哈哈，我的身體并不好，幾年前做過一次肺部大手術(shù)?！蔽页泽@地看著他：“肺不好還上高原，這不是拿您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嗎？”“生命在于寬度，不在于長度。”仰頭看著夜空，孔杰感嘆：“好燦爛的星空！”本來去意已決的他被星星留了下來。

遙遠的天際上點點星星在閃耀，周遭靜謐的宛如整個宇宙都停止了轉(zhuǎn)動?？捉苷f：“我還有個藏族名字叫噶瑪頓珠。特別喜歡這個名字。比起太陽、月亮沒有那么耀眼，但是它卻用自己的光，默默地照亮著黑暗。”嘩嘩流淌的象泉河使夜晚更顯靜謐。夜晚，就是那么有魔力，可以讓我們白天緊閉的心門漸漸敞開。黑夜中，我們?nèi)齻€挨坐在臺階上，看不清彼此的臉，但卻感受到了彼此的心。不知是什么戳到了卓嘎，她在旁邊抽泣起來，我問：“怎么啦？”她什么都不說?？捉苷f：“就讓她哭吧！不是傷心了才有眼淚，有時眼淚代表著感動、喜悅?！?/p>

他說：“十年前的初秋時節(jié)，忙碌了一個夏天之后，我暫別阿里前悄悄去看我們北京公司給阿里札達縣薩讓鄉(xiāng)創(chuàng)辦的公益小學。撞上午餐時間，我進校后躲在食堂門口，孩子們穿著干凈的校服，手上拿著飯盒，排著整齊的隊，在窗明幾凈的餐廳里，扯著嗓子唱著藏歌，此起彼伏，一個班的聲音高過一個班，等著打飯。每個班的旁邊有一位老師帶著，井然有序。我看到這一幕，流下了眼淚。”

孔杰并不是一位專業(yè)的考古學家，他早年熱衷登山，后來因為北京在阿里的一項公益項目，幾乎每年進藏上阿里。

2006年，孔杰經(jīng)過獅泉河往日土縣的219國道路邊時，發(fā)現(xiàn)一批巖畫，之后每次經(jīng)過那里，孔杰都要下車看一眼這些巖畫。后來，他發(fā)現(xiàn)在這些巴掌大的巖畫上覆蓋上了佛教的咒語，這一批沒有得到保護的巖畫就這么沒有了。從那以后，他就自己開始學習、尋找、研究巖畫。進藏十多年里，為了巖畫，他深入到青藏高原的阿里、那曲、玉樹、甘孜等地，到過一百四十個巖畫現(xiàn)場點。

五年前大學畢業(yè)，不想被體制束縛，借公務員考試競爭激烈的名義，我說服父母選擇創(chuàng)業(yè)。在八廓街古城巷子里開了一家咖啡店，我從選址、設計、采購、培訓等等都親歷親為，傾注了我所有的熱情。

每天我堅持第一個到店里，在沒有客人的情況下，伴著爵士慵懶的音樂，我和店員操練著咖啡的拉花技藝和切磋烘培花樣。開業(yè)以來，生意一直不錯。對于我，咖啡館不僅僅是我的生計，還是我造夢的空間。從初中開始我就對文字產(chǎn)生迷戀，涉獵的書籍也很廣泛，哲學、歷史、文學、藝術(shù)。我在保證咖啡店的正常運營下，見縫插針地投入在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許多創(chuàng)作的靈感來自于咖啡店所處的這條老城區(qū)的古巷。

這條古巷，對于我是充滿了童年的回憶，在父母還沒有從地區(qū)單位調(diào)上來時，我跟著爺爺奶奶在這條古巷里的迦漾霞院子里生活，很多小時候的鄰居依然生活在這個院子里，我一有空就會跑過去串門聽老人講過去的故事，當然我也會請他們到我的咖啡店一坐。但，就在我來底雅前，接到咖啡店連同古巷的藏式老院落拆遷的通知。石砌的藏式院落連同周邊的街巷、沿巷的小商鋪，一扇扇盛開著海棠花的藏式木格窗，那些伴著我成長，留有童年美好記憶的，以為不會變更的事物，瞬間坍塌，全沒了。

曾經(jīng)，成了縹緲的回憶;當下，是未來飄忽不定的記憶罷了。人生無常，唯有接受而已。如此迷惘了幾天，正在煩悶和惆悵間搖擺，忽然想起了底雅，和父母說了一聲，就來了。

臨走前的那個傍晚我從小院出來，慢慢走向鄉(xiāng)里。走了幾里，越接近鄉(xiāng)里越是嘈雜，機器聲、歌聲、叫喊聲。一座鋼筋水泥修建的鄉(xiāng)政府樓突兀地立于周邊石砌的藏式民居中。好的建筑不是要跟當?shù)氐淖匀簧鷳B(tài)融合嗎？正在納悶時，我發(fā)現(xiàn)底雅鄉(xiāng)政府門口剛鋪了水泥，拉了一條線，旁邊立著禁止通行的牌子，我繞道進入附近的民巷。

民房上空炊煙還沒有散盡，看見幾個小孩在騎車玩耍。在一間藏式小酒屋門口碰到了多吉，他看到我熱情地邀我一同，我告訴他明天一早出發(fā)回拉薩，就婉言謝絕。他在進酒館前，面露喜色地告訴我：“孔杰老師昨天已經(jīng)把這次在底雅發(fā)現(xiàn)的這些巖畫的照片和文字，匯報給了阿里地區(qū)文物局和地區(qū)政協(xié)，一是希望納入他們的文物普查檔案，希望重視;二是希望作為以后的政協(xié)提案。”“太好了，其中也有你的功勞。”我高興地說道。多吉正要說什么，卻聽見酒屋里傳來酒友大聲的叫喚：“多吉，快點，磨蹭什么呢？”我趕緊與他道別。繼續(xù)往前，我路過的每家都有果園，蘋果、杏子碩果累累，讓我感受到了底雅人的勤勉。每家門口停放的家用汽車，直接縮短了底雅與外界的距離。而歷史上的底雅卻因象泉河，遠比現(xiàn)在熱鬧、重要得多。

奔騰不息的象泉河，訴說著一去不復返的歷史。我沿著它緩緩逆行在旁邊的鵝卵石小道上，走累了，靠在旁邊的磐石上，這時突然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仁欽桑布走累了，也靠過我。”聲音帶著回響，我回頭張望，前方的鄉(xiāng)政府不見了，周圍密集的村落不見了，近處的柏油馬路也不見了。時間來到了十一世紀：

沿著象泉河一路南下的這條通道上，馱著阿里的黃金、皮毛、鹽巴的商人和背著大米、藏紅花、香料的克什米爾、天竺商人往來不息。一位白須飄飄的老者盤坐在祥云上，慈眉善目地說：“險峻的山峰、道路的艱險從來阻隔不了人類的交流。而文明的發(fā)展，自然有它發(fā)展的脈絡，不能同日而語?！毕銦熆澙@中，老者瞇縫著眼，捋了捋銀白的胡須，仰天哈哈大笑不見了。緩緩散去的香煙中，我定睛一看，仁欽桑布和他的表哥在往來的香客、商人中，沿著象泉河順流而下的這條通道上，馱著大大的包袱，正在前往克什米爾。

他倆從喜馬拉雅山南坡弄底、庫努、葛爾夏、噶日噶村、瑪哈桑噶拉橋頭一路往南。

途中，遇見一對身背大米的母女?？粗麄z衣衫襤褸，骨瘦嶙峋的樣子，那位母親痛快地施舍了四、五把米。仁青桑布心想，遇此母女二人如逢自己的母親和妹妹，今后定要修建百座佛塔來報答她們的恩情。于是，仁青桑布伸手向老人要幾根頭發(fā)。老人表示，你要頭發(fā)就把長發(fā)剪了拿去。仁青桑布怕她有什么誤會，從存經(jīng)袋里掏出一尊象牙大悲觀音菩薩像，用手語告訴她，您的頭發(fā)是用來修筑佛塔的。老人明白他的意思，便高興地剪下了三分之二的頭發(fā)交給了仁青桑布。后來，在克什米爾，仁青桑布焚燒老人的頭發(fā)并為老人修建了百座佛塔。

還遇見一位吹奏脛骨號的精赤瑜伽師。瑜伽師在仁欽桑布頭頂用骨筒號揮轉(zhuǎn)三次后，走進了樹林。途中突遇一只老虎，他倆瞬間嚇得心臟都快要從嗓子眼里冒出來，就在老虎呲牙咧嘴撲過來的一瞬間，林中傳來神馬嘶鳴般的骨號的聲音。那只猛虎秒變溫順，轉(zhuǎn)頭緩緩走進了林中。他倆有驚無險，又躲過了一劫。后來知道，這位瑜伽師就是大成就者熱納斯底，他神變來護佑他們，仁欽桑布感激涕零。

走了一個多月后，某日夕陽將盡時，他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村里好奇的孩子們圍過來，這個說：“你們看，他倆沒胡須?！蹦莻€說：“他們的衣服好奇怪?！边€有些孩子看著他倆的腳，驚呼：“熊掌！”

叮叮咚咚的鑿刻聲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我沿著一千多年前大譯師仁欽桑布的“熊掌”穿梭過的這條古道繼續(xù)向上。在一處小坡上我看到有人在刻瑪尼石，看他棱角分明的臉龐和魁梧的身材不太像底雅本地的人，鑿刻的雙手被風吹日曬已經(jīng)無比粗糙，他旁邊堆放著一摞青石板，他用墨斗線在青石板上彈出一道道橫線，再用鏨子和榔頭沿橫線刻出一排排整齊的經(jīng)文?？淘谇嗍迳系慕?jīng)文，每一個藏文字母工整、雋永，透著虔誠。我坐在旁邊的磐石上，拿出手機，看著屏保設置的“迦漾霞”咖啡屋，再打開手機圖庫，看到那條充滿童年回憶的古巷和坐落在古巷中的“迦漾霞”大院和“迦漾霞”咖啡屋，現(xiàn)在都不在了，心里一陣酸楚，但我強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

從早期遠古沒有文字、沒有農(nóng)業(yè)之前，人類最早留下的痕跡——巖畫，到后來隨著佛教傳入藏地之后的摩崖石刻、佛塔、瑪尼石，這些石刻藝術(shù)，不畏風吹日曬雨淋，歷經(jīng)滄桑卻頑強地存在著，我恍然覺得石頭的堅固是承載美好愿景的理想載體，尤其是在這離天空最近的潔凈之地。

因為“無?！保抑簧韥淼搅说籽?，而底雅的生生不息，豐富多彩，讓我重新認識了“無?！保磺卸际潜孀C統(tǒng)一的。

心緒平復了些，我走近刻經(jīng)人，蹲在他旁邊懇請他幫我刻“迦漾霞”三個字，他看了一下我，什么也沒說，從旁邊拿起一塊最小的青石板，鼓起他那大腮幫吹了吹上面的灰塵，然后拿起墨斗線開始忙活起來。

我?guī)е屑じ麅A訴為什么要刻這幾個字。他一邊嫻熟地鑿著字，一邊用濃重的康巴口音告訴我，他來自四川德格，一年前，與同村的一個牧民因為草場糾紛打架，把對方的一只手打殘了。經(jīng)過村里德高望重的長輩私下調(diào)停，沒有受到法律的制裁，但事后他感到后悔萬分?？粗鴮Ψ郊依镂闯赡甑娜齻€孩子和妻子痛苦的哭訴以及老人無助的眼睛，內(nèi)心里一直在懺悔和自責。他毅然決定，把屬于他的十頭牦牛作為補償牽到了對方家里，自己踏上了朝圣的路。

刻經(jīng)人默誦著《懺悔經(jīng)》從德格老家一路五體投地磕到拉薩，再繼續(xù)向西至阿里塔爾欽，轉(zhuǎn)了神山岡仁波齊三十圈。他停下手中的活，沉重地說：“被我打殘的那位村民今年三十歲，所以我咬牙堅持轉(zhuǎn)了三十圈神山?！蔽覐陌锬贸鲆话僭㈦p手合十表示感謝，他把刻有“迦漾霞”的青石板雙手遞給我。

我捧著它，繼續(xù)往上，找到了一個僻靜山坡，從山坡再往山上爬，到了山頭，把它安置在了一個平坦的地方。想象著它是一只優(yōu)盤，我把古巷、老院子、咖啡屋都完好無損，儲存在青石板里，連同與它們的諸多記憶。這么幻想著，把青石板貼在胸前捂了捂，再把它小心放了下來。

早餐過后，我向土登師父道別，卓嘎把我送到車前，還給我準備了一袋杏子，讓我在路上吃。我張開雙臂緊緊擁抱卓嘎，并用手機合影留念。上車后搖下車窗，再次道別，卓嘎?lián)u著頭向我揮手，那雙眼睛還是那么迷茫。我最后看了一眼小院后方掩映在果樹后面的白瑪麥瓊神殿，它靜靜地矗立在那里，腦海里浮現(xiàn)起幾經(jīng)動蕩卻安然于佛龕里的那本梵文小冊子。

踩下油門，我沿著象泉河逆流而上，獨自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車窗外，令人震撼的地質(zhì)奇觀，惟妙惟肖，目不暇接。群山綿延，重重疊疊，心里又想起安放于底雅山頭的“迦漾霞”。此時晨曦映照著山頭，它在離天最近的地方，慢慢被陽光蘇醒、照耀，就這么想著，一路駛出底雅。

編輯導語：一種散文化的敘事手法，給讀者揭示了底雅的文化內(nèi)涵與底蘊?，F(xiàn)代與過去存在于同一個時空下，不同時代人的精神追求和信仰、執(zhí)著和堅毅，在這篇小說里呈現(xiàn)。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