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的事
要命的是,我再沒力氣遠(yuǎn)離那些不想見到的人
和不想聽到的事
就像空氣,他們無處不在
就像空氣,我根本就無法遠(yuǎn)離
我讓它們在體內(nèi)自由進(jìn)出,要命的是
我每天都在無奈中,還要借助他們得以存在
依 戀
深冬山中夜晚,老友相聚,敘舊,飲酒,聊天
仿佛過去的時光又一秒秒回到眼前
不知怎么,飯渣菜渣幾次黏到我的嘴角
身旁的她不動聲色,每回都用濕巾幫我擦凈
這異樣的感覺,竟是從未有過的陌生
太多場合,我曾多次目睹過老年夫妻相同的細(xì)節(jié)
現(xiàn)在,我是不是提前體會到歲月的老去
提前體驗什么才是少年夫妻老來伴
一切都在無言中,甚至我假裝若無其事看也沒看她一眼
在那樣一個深冬的夜晚,窗外寒冷,游人稀少
席間舊友依舊沉浸在往事
珍重,祝福,我們心里都升起一絲生命的依戀
我經(jīng)歷的每個瞬間
我的每個瞬間,萬物也在呈現(xiàn)各自的輝煌
清晨打開門,樹下一條小狗也在看我
起早的農(nóng)民紛紛走向田地
一只雞會在傍晚跟著鴨群跨進(jìn)家門
落日有如古老與最新的知識照耀著東山頂
西側(cè)山巒被它鍍上一層金輝
冀東的河流閃爍著穿過村鎮(zhèn),陌生人心懷隱秘
這是多么偶然,這又是多么必然
我打開書,母親給羊喂草
父親弓身從河里擔(dān)水澆灌菜地
就這樣,世界從不停息
我看不到卻能想得到的世界
比如火星與金星,也沒有停下
星羅棋布的事物相互吸引,自我即中心
然后我的父親、母親告別了這個世界
這是多么偶然,這又是多么必然
我們不是憑空而來,哪怕來自虛無,那里也是子宮
重新命名
我把那棵夏天的樹叫白色房屋
那棵冬天的樹叫火,我把村外的一條河叫牛尾
現(xiàn)在,我要把你叫一場藍(lán)雪,把他叫呼吸
把另外一個人叫咬牙,我把中午的太陽叫露水
把落日叫耳朵,我把耳朵叫墳,把婚姻叫腳手架
把牽?;ń泄霉?,把大薊草叫月亮
把官員叫出家人,把活著叫桑木扁擔(dān)
把死去看作是在十字路口問路,等待紅燈、綠燈
我知道,所有的命名都沒有意義
無論是命名之前,還是命名之后
草還是草,井水在地下匯聚著萬物的哭聲
落日仍在每天擦過山頂,我把自己叫印刷品,我
讀天書
我把這首詩叫鴿子跳探戈,我找刮風(fēng)的人
他打開最初的世界之窗,窗外住著我們的祖宗
他們赤身打獵,在一個全新的世界
那里沒有所謂的文明
流浪的人
那個成了孤兒的孩子又來到父母碑前
他跪倒在隆起的黃土旁,幾株野草長出了芽尖
他對著空曠處叫著爹娘,又抬頭看了看天空
仿佛他們會在云端上答應(yīng)
我抱起那個疲憊的孩子,他也抱緊了我
帶著絕望,他慢慢消失在我的身體里
他幼小的心空著,一定期待某些神跡的出現(xiàn)
但沒有一個神帶給他啟示,人世在翻涌
從此,我要一邊替他尋找爹娘
一邊帶他感受隱身的神,在時間的秘密里流浪
我看到了什么
我寫下“廣袤”,之后,又寫下了“浩瀚”
他們說,大詞不宜進(jìn)詩
當(dāng)我被遺忘在燕山某個峰頂,成為隱匿的人
先是暮靄,然后是夜色,把我掩埋
我耳朵灌滿了對面山尖軍用雷達(dá)的轟鳴
這邊,我遙望更遠(yuǎn)的群峰
模糊的盡頭,一片混沌,這就是無限
哦,對了,“無限”也不能入詩
我只有仰頭,攀升,星宿燃燒呈現(xiàn)著秩序
但它們也已被混亂的世人遺忘
我默念,哦,先是“廣袤”啊,接著是“浩瀚”
孤苦把我擠壓成黑暗群山中的小甲蟲
隱匿的至高的存在,我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們的意義
唯有時間永恒,但它必經(jīng)人和事物的測度才能澄明
而每個人、每件事皆為短暫卻又延續(xù)的尺度
只有無窮嬗變的美,卻鮮有真
它們的興衰更替,僅僅是為著時間的現(xiàn)身而獻(xiàn)身
回 聲
多年前,我們一起來到太行深處
嶂石巖,東方最大的回音壁
群山中,面對刀削的絕壁,我喊出我的名字
而回聲遲遲沒有傳來
一對雙胞胎,一個迷失了
另一個就再也找不到家,在人世流浪
我一直等待那一年喊出的名字,盼它穿山
越嶺
早點回家
也許到了老年,歷經(jīng)生命的奇跡之后
青春的回音才會傳來
這就像秋天晚上的田野,霜、露漸冷漸重
我們抓緊晚上的時間掰下玉米
為播種冬小麥騰出土地
不經(jīng)意地,在收走了棒子
還沒來得及撂倒的玉米田里
兩匹白天走失的馬,老朋友一樣
把噴著鼻息的馬頭,探出月光密集的青紗帳
伸進(jìn)我眼前的幽暗
靈與肉
無所事事的日子,你把自己放倒在山坡草地上
或祭壇似的青石上
你的意識不再受你控制
宛若精靈,它從你的肉體或頭腦里飄出
飛向廣闊的山間,天空越來越高
那一刻,變得陌生的肉體成了一具萬物中的皮囊
因為呼吸而起伏,宛若微風(fēng)在體內(nèi)鼓蕩
風(fēng)起自山腳的墓地,風(fēng)聲至少包含一縷你靈
魂的回聲
墓地之上聳立山脈,你就在山腰處仰躺
山頂頂著一輪晚禱中的落日,鐵匠鋪爐火正旺
無數(shù)鳥影融進(jìn)空氣,鳥翅馱起一彎新月
一天快要過去了,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你不清楚是肉體感覺到饑餓
還是意識意識到的饑餓
肉體開始呼喚出走的靈魂,人們也走在返鄉(xiāng)
之路上
是什么再次命令它從草地或巖石上站起
你必須去找尋一些食物,喂養(yǎng)它
只有這樣才能使靈魂擁有一個臨時住宅
你不再僅僅是個雜食性動物,當(dāng)你靈魂歸巢
韓文戈,生于1964年,冀東豐潤山地人。1982年開始發(fā)表第一首詩,習(xí)詩至今。先后出版詩集《開花的地方》《虛古鎮(zhèn)》《萬物生》《晴空下》等,得獎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