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 境（長詩）

1

我去過一些古鎮(zhèn)，它們

有的仍熱鬧，有的已空寂。

在那些老街上，有老房子，也有仿古建筑。

有打鐵鋪、糕店、漆器店、香料店，祖?zhèn)?/p>

的手藝，

也有網(wǎng)吧、美容院、國學(xué)補習(xí)班。

我看過一個小視頻，一座深山里的古鎮(zhèn)，

鏡頭中搖晃著橋、河水、老街，穿睡衣的

婦人……

有個聲音在解說，這座

原來幾千人的鎮(zhèn)子，有些冷落，只有幾百人了。

而我仍然愛著它，

就像在電影和電視鏡頭里看到的那樣，

演員們演得很好，人都回來了，穿著從前

的服裝，

像是一直生活在那里，

還要生活很久。

2

我們必須愛志書里的小鎮(zhèn)，

愛消失的橋，流走的水，已經(jīng)不在人世的人。

我們必須愛這些：

思念、小調(diào)、野歌詞、草木的乳名，以及

一只蒼老的手撫摸孩童頭頂?shù)臅r候

在我們手上留下的感覺。

我們必須愛屋頂上的瓦片，街上的石板，

愛它們的拼接要勝過愛游戲。

我們必須贊美小鎮(zhèn)從前的樣子，因為

那是我們的心可以找到的樣子。

我們必須愛屋頂上的天空，天空里的云，

我們的愛，飄走的時候是云，

牽在手里時是風(fēng)箏。

我們必須贊美一只鼴鼠，它像民間的智者，

我們要愛它挖出的一大堆黑暗，和它對黑暗

的懷疑。

我們要愛那時的月亮，就像愛現(xiàn)在的月亮，

一遍又一遍，它重新長大，從頭開始學(xué)習(xí)

怎樣愛小鎮(zhèn)，愛青山和人世。

3

喬木都固執(zhí)，灌木愛長刺，

河水和船，都有失蹤的記憶。

手上的傷口會痊愈，也會爛在手上。手，

會滯留在回聲中，拖曳著

刀子無家可歸的憤怒。

街上有家紙傘店，傘，已評上了非遺。在那里，

我曾照過一張相，我從手機咔的一聲中，

聽到時間在給時代分節(jié)。

秋天時，有個人來小鎮(zhèn)做田野調(diào)查，他想寫一寫

一股土匪，和這個地方從前的樣子，

當(dāng)大雪落下，他寫出的卻是另一個故事，

故事里有兩個人，分別居住在小鎮(zhèn)的兩頭，

一個愛畫畫，一個愛種花，

等到畫作完成，他們被分隔在了時間的兩頭，

一個在古代，一個在今世，

今世的這個想回到古代去種花，而另一個

在時間中側(cè)著身體，扁平，像一把折扇，

護送花朵從扇面上穿過冬季。

4

所有重現(xiàn)的熱鬧都恍如虛構(gòu)：

書店、民宿、石橋，網(wǎng)紅打卡地。

恍如虛構(gòu)：窗口的星空，愛著的男女，灼熱的

芍藥光團從他們胴體上滾過……

恍如虛構(gòu)：刺青、女兒紅，一只在腳踝上亂

飛的蝴蝶。

恍如虛構(gòu)的小鎮(zhèn)上，生活已再次得到贊美，

昆蟲的細足，楓楊樹粗壯的腿，一個白發(fā)婦人

比我的母親更老，也更幸福。

南國的黎明，是神碗里的清水，

古老磨盤，有類似歲月源頭般的安寧。

江，一部福音書;古樹下的駁船，

像個小憩的敲鐘人。

5

我們在桃核上雕出船和人物，

把碗做成斗笠的形狀，

把紫砂壺做成竹節(jié)和美麗的乳房的形狀。

我們在象的轉(zhuǎn)世中，尋找象形的真諦，

在青瓷的釉色中，重新體會風(fēng)吹過樹林的

聲音。

一個畫工，把人畫在門板上，讓他們變成神，

一個石匠，把戀人的臉雕成觀音的臉。如此，

我們把對戀人的愛放入膜拜的時辰，

對自然的愛放入品茶的時辰，

把對神的依靠放入今日，放入明日，放入

每一次

門的開關(guān)中。有次下著雨，

我站在小鎮(zhèn)的走廊上，雨

落在瓦片上的方式，正是瞬間找到永恒的方式。

瞬間是碎片，永恒是空間，

藝術(shù)和神是碎片，日常的容納是空間。

有時沒有人，房子空著，人也不再回來，

雨落著。雨，在把今日改成他日。

6

玻璃櫥柜里擺著家譜，

一個家族的堂號，是木梁上蒙塵的匾額。

這里空蕩蕩，是景點、紀(jì)念地，

一個年輕的女子俯身觀看那家譜，

當(dāng)她順著昏暗的木梯走上二樓，

她的長裙是《詩經(jīng)》里的朝霞，

她的臉，是一張?zhí)焓沟哪?，是古老黎明的臉?/p>

家譜里擁擠著名字，他們是彼岸，已徹底安靜。

而老街是此岸，天使是此岸。

暫時和永恒之間隔著一層玻璃，隔著

樓梯木縫間，每當(dāng)有人走動，

就會發(fā)出的吱嘎聲。

院墻上掛著幾個木車輪，掛著

無人再踏上的道路，和許多背影消失的方向。

堂號名蝶衣，許多漂亮的蝴蝶，刻畫在紀(jì)

念品上，

翅膀，是記憶，是輕質(zhì)的美，美的殘片。

而成群的蝴蝶，飛在小鎮(zhèn)外的稻田上，

稻子已成熟了，稻穗低垂下來，頸部

是承載著幸福之重的美麗弧線。

那弧線，彎曲在此刻中，輕輕晃動，仿佛

可以隨時出借給一首詩。

7

古木和一棵小樹

沒有區(qū)別，它們的樹葉沒有區(qū)別。

它們用身軀經(jīng)歷彼此：一個用幻想，一個用回憶，

只在某些偶然的時刻，那蒼老像是時間的，

那新鮮像是反時間的。

樹下的小路上，所有的經(jīng)過者沒有區(qū)別，

放蜂人的身影像裹著寒冷的淚水，針刺提著

飛行的蜜。

我們靠什么來區(qū)別幸福和悲傷，

孩子的讀書聲，墻上褪色的舊標(biāo)語，

還是小小織女枯寂的心？

農(nóng)夫、村婦、小販、避世者，他們

像光滑的石板，又像陰晴不定的天氣。

書本里的字，早已改變了字體，

小鎮(zhèn)深處，無人住也無人修的房子，火花，

沿著它們的邊緣滾動。

天空湛藍，像一塊從不接收我們信號的電

子屏，

而山林喧嘩，像缺席的記憶，又像早已

提前完成的古別離。

8

山中煙霞，會使人間與仙境

混沌難分;有人騎鶴于云天時，一粒米

微弱的光正在低處亮著，而喜歡

吞云吐霧的人正在田疇低飛。

山間，石頭如枯柴，小廟的香火，

有時熾烈，有時如耳語。走鋼索的人，

常會走到天空的另一端。當(dāng)他

剖開薄霧歸來，他說，自己在前世是個樵夫。

由此我推斷：古街里賣扇子的人，

必善于賣清風(fēng);把甜玉米

烤得香糯的小販，亦能了悟禪機。

風(fēng)從湖面上卷來圖案，那圖案中，

仙與人的關(guān)系總是從

對立開始，在相互照應(yīng)中結(jié)束。

能于煎熬處掇取心得者尚有

梅花樁藝人，無論季節(jié)怎么更迭，他只要

屬于春天的那部分。

站在山頂遠眺，縣城像村落，所謂秘境，

就是分不清那些背影，來自筆的勾畫，

還是一支失傳的曲子。

是的，一個人如果肯走漫長的路，就會趕上

同樣在山谷間趕路的傳說。

倒影里，溪水在回憶打鐵的人

和小手藝里的大道理。霧又濃了些，

像迫使講述停頓下來的、

缺少結(jié)尾的故事。

9

頭頂，斑鳩在唱，這難以描述，

山谷也有過發(fā)熱的美夢，這難以描述。

風(fēng)卷北斗，山谷被卷向浩瀚的黑暗，

寺廟里的石獅子，因拋棄了仇恨生活得更好。

木雕上人忘掉了宿醉和旅程。

曾經(jīng)，山中來過香客，運河里走過趕考的人，

暮色和水聲，拍打著青苔和石埠頭。

那時，樟樹是王，八哥是信使，山谷

仍然是個小中心，少年遠行，游子告老還鄉(xiāng)，

翻蓋祖宅、祠堂，修橋鋪路。

歲月如白瓷上的一朵青花，

老屋酒暖，江山是別家事，一座座山巒，

像綠得發(fā)藍的完美球體。

10

轆轤轉(zhuǎn)動，水車轉(zhuǎn)動，

不時有彩虹掛在山頂，這些，

已成小鎮(zhèn)的過去。

大路上來過拖拉機，小道上來過打傘的人，

我曾寫下對未來的憧憬：一個少年

順大河遠去，消失在茫茫世界。如今，

這些也已成為過去，因為，

我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里。

有些人早已死去，衣衫還在路上飄移，

濺滿了泥點兒和灰塵。這情景

既不是過去，也不是現(xiàn)在，

它屬于一種“他時間”。

祠堂里常聚些喝茶、打牌的人。祠堂，

還曾改成過會場、戲臺、食堂，

現(xiàn)在，類似一個民俗館，里面放著木馬桶、

紡車、織布機、木輪大車……

風(fēng)箱的把手曾油光锃亮，現(xiàn)在，

因不再被使用而加速腐朽，

連同蓑衣、竹籃、罩子燈、搪瓷缸子……

它們終于變成了“別的事物”。

11

小鎮(zhèn)最神秘的部分，一直留在傳說里。

巖壁里的化石，醫(yī)生的小箱子，都是神秘的。

光線，飄浮在小巷的呼吸間，

河邊的小木船，有紫色苜?；ǖ那鍥隹喑?。

又是多年過去，月光清澈，那是從憂郁癥中

返回的月光。小溪潺潺，

那小溪，是失效的戀人，也是往事勿哀。

房屋新翻，檐獸望著山峰與天空，這些小

東西

在重新與遠方取得聯(lián)系。

12

溪水邊有過赤裸的孩童，

小廟里來過喂馬的鏢客。

那是一座我們共用的小廟—恩人與仇人、

商旅與匪徒、乞丐與老爺共用的小廟。

有時它也是荊棘的小廟，野鳥的小廟，佛頭

著糞的小廟。

一切都在變化中，智者易老，

搖擺的天堂樹，有被塵世耽擱的翅膀，

一聲祝福，仿佛木香花譜成的小曲。

在寂靜中，在青煙中，

鳥兒們鳴叫著飛過，像一個個夢離開我們，

重新去尋找另外的軀體。

跪拜的人走了，祈福的人走了，

帶著一群學(xué)生，砸掉洞窟里佛頭的人，也

走了。

風(fēng)放松下來，教義遷徙，僧人還俗，只有

殘缺的塑像無處可去。

13

石板路，既伸向未來，也伸向往昔。

如果一個人站在這條路上，如果他

再多站一會兒，一件具體的事就變成了抽象的事。

私奔者、自殺者、小偷、漁夫……

總是在重復(fù)，因而故事等于零;講述者，

總能再次輕松地講到永恒和真理，

這使那么多人，一直在小鎮(zhèn)的懷抱中，

又無一不是他的棄兒。而一個人

站在石板路上，他的站立漸漸抽象，

超出了路和行走的范疇;同時

也讓懷念變成了

被莫名的情感控制的東西。

14

枸骨的葉片如幽靈的收據(jù)，

巖石鐵青著臉，帶著它失效的游戲表。

在這之上是早晨，是鳥爪和啼鳴，

是霞光孩子般清澈的臉。

而在另一些時辰，螳螂跳躍，螢火蟲憤怒，

小鎮(zhèn)像隕石，良知是昏聵的老榆樹。

山谷，總在重新結(jié)構(gòu)自己—那是完成了

對人世的再次測試之后。

—光線投射，你正好在那里，

就像那個人，坐在水池邊，周圍

靜靜的，蟋蟀在彈唱，青蛙也偶爾咕嚕兩句，

尋找可以應(yīng)和的聲音。

15

葉片的形狀，像眼睛，

像嘴唇，像矯正過形狀的心。

而你，像是秘密長大的：失傳的諺語，

看護著遠去的空歲月。

想數(shù)清樹葉是徒勞的，數(shù)清它們的心愿是徒勞的，

它們太多了，且總是搖晃，

它們嘩嘩作響，像在教堂里歌唱過的人，

像被分叉的時間傳喚過的人。

它們的一生，是一場風(fēng)中的事。

當(dāng)它們落盡，枝條，喚起我們的方向感，

可如果想捋清楚一件事，就要穿過那

相互交叉的另外的事。

我的手掌像樹葉，我的掌紋像枝條，命運在其中撲朔迷離。

可看看吧，看看在地上滾動的落葉爛掉的絲絡(luò)，

聽聽那北風(fēng)。一棵樹搖晃著，它心中的遠方，

是它永不能到達的地方。所以，

如果手里握著一件東西，不要握得太久，因為

掌紋會嘗試進入他物，而你并不知道

你所把握的，是正在得到，還是正在失去。

作者簡介

胡弦

出版詩集《沙漏》《定風(fēng)波》、散文集《永遠無法返鄉(xiāng)的人》等。詩作曾獲《詩刊》《星星》《作品》等雜志年度詩歌獎、柔剛詩歌獎、騰訊書院文學(xué)獎、花地文學(xué)榜年度詩人獎、十月文學(xué)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現(xiàn)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