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張愛玲于一九四四年創(chuàng)作了短篇小說《桂花蒸 阿小悲秋》,作品語言優(yōu)美靈動,不乏溫情與人間冷暖,寄托了作者希望借助普通人的生活來書寫“傳奇”的這一愿景。本文將采用語言審美與翻譯審美的部分理論,對該篇小說西敏(Simon Patton)的英譯本進行語音、詞匯、句篇等層面上的分析與探討,通過分層級的評析可以發(fā)現(xiàn)譯者運用審美想象力對原文進行了恰當(dāng)?shù)姆g,再現(xiàn)了原文的語言美和意境美。
關(guān)鍵詞:《桂花蒸 阿小悲秋》;西敏;語言審美;翻譯審美
《桂花蒸 阿小悲秋》這部短篇小說初載于1944年12月出版的《苦竹》雜志第二期,后來又收入《傳奇》增訂本。該部作品相較于張愛玲其他小說而言,人物的心理描寫稍許少了些針鋒相對的刁鉆刻薄,多了諸多場景、環(huán)境布置的寫實性描寫,文風(fēng)帶了更多溫情,或許這正是張愛玲希望寫出普通人的“傳奇”的真實寫照。
本文的譯者之一——澳大利亞的 Simon Patton(中文譯名為西敏)對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有著近20年的翻譯、教學(xué)與研究經(jīng)驗,翻譯了遲子建、北島、伊沙、顧城等一系列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作家、詩人的作品。本文將要著重賞析的是西敏的翻譯版本。值得一提的是,張愛玲本人也對該部作品進行過大刀闊斧的改寫式自譯,改動并去除了部分故事情節(jié),下文在賞析時,遇到合適情況會將兩者進行比較,看譯者們是如何“擇善從優(yōu)”地進行翻譯藝術(shù)審美與篩選的。另外,為了更加條理化、系統(tǒng)性地對譯文進行評價賞析,筆者將參考《翻譯美學(xué)》語言審美分析的結(jié)構(gòu)層級論,與文化翻譯與文化審美章節(jié),從文化詞翻譯、語音翻譯、詞匯翻譯、句篇翻譯這四個角度來對譯本進行評析。
一、文化詞的翻譯處理
由于文化同審美關(guān)系密切,因而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對文化的審視、對文化之美的采擷能力很大程度關(guān)系到譯者是否能夠?qū)⒃闹械奈幕蛩剡M行解構(gòu),并通過高度靈活的處理方式傳達給目的語讀者,使他們也能夠領(lǐng)略到源語文化的魅力與精髓。然而由于不同民族人類在自己的生存與發(fā)展中處于不同的地域與環(huán)境所積累的經(jīng)驗,除了一些共通的特點外,也積累了很多不同的經(jīng)驗,中西民族文化心理也因此有同有異,而源語文化同譯語文化群體不同的心理、習(xí)性,對譯者進行跨語言文化概念、意象、意境等傳達與轉(zhuǎn)換提出了較高的要求?!豆鸹ㄕ?阿小悲秋》這一標(biāo)題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西敏首先對其做了對應(yīng)式的直譯“Steamed Osmanthus Flower: Ah Xiao's Unhappy Autumn” 后,又在開篇首頁末端給了注釋:
“The fragrance of the osmanthus flower is synonymous with autumn. ‘Steamed refers both to the heat and the humidity of an oppressive Indian summer. The title is also a metaphor for the heroine, who is past her prime.”
不得不說西敏為了保留源語的文化意象,以將其內(nèi)涵、意蘊完整地傳達給譯語讀者,是下了很大功夫的。想必外國讀者對“桂花”并不算熟悉,而為何要在“桂花”后加“蒸”,這一富含地方色彩的文化詞恐怕作為中文讀者的我們也未必能在第一時間做出正確的理解(或許會直接理解為將桂花進行了食材的蒸煮),更何況是外國讀者。因此西敏將“桂花”“蒸”“悲秋”這些意象進行了拆分,做了不厭其煩地解釋,可見其忠實原文、保留源語文化色彩的翻譯審美態(tài)度。張愛玲在自譯這部作品時,則是直接更換了題目來迎合讀者,達到減少文化交流阻礙的目的。
同時,在西敏的英語注解里,我們也看到了“Indian summer”這一文化負載詞,同中文習(xí)語中的“秋老虎”“小陽春”有幾分相似,進一步體現(xiàn)了不同民族文化在語言表達時彰顯的多樣性。
同樣的例子還有阿小早上帶著兒子百順來到主人家,同對門的阿媽打招呼,訴說他們來主人家時的遭遇:
原文1:“今天來晚了——斷命電車軋得要死,走過頭了才得下來……”
譯文1: “I'm running late this morning. The blasted tram was jam-packed like a can of sardines and I wasn't able to get off until we'd gone past my stop.”
原文“斷命電車軋得要死”譯成“The blasted tram was jam-packed”便已經(jīng)達到了形式上的對等。而西敏通過增譯,添加了“l(fā)ike a can of sardines”這一常見的英語文化習(xí)語,給譯文帶了幾分英式幽默與趣味,似乎生動地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列車上擁擠的情狀。根據(jù)上下文語境來理解,這一增譯讀者還是可以接受的。另外一個例子是早上阿小在主人廚房剛忙活了一會兒,便招呼百順來吃早飯:
原文2: “百順!……又往哪里跑?這點子工夫還惦記著玩!還不快觸祭了上學(xué)去!”她吆喝。
譯文2:“Baishun! Where's that child got to now? This is no time to think about playing. Come and have your breakfast and then get yourself off to school!”she scolded.
“觸祭”一詞來自吳語方言,指祭祀時桌上擺放的供品是千萬不可觸碰或享用的,否則便顯得心意不誠;若有人(尤其是小孩子)不懂事而去觸碰,便“觸祭”了,顯得“貪吃”了,因而“觸祭”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譯者在對該詞進行翻譯處理時采用祈使句表達了命令的口吻,但并未將原文的文化內(nèi)涵,尤其是詞語的褒貶程度予以體現(xiàn),因而稍有欠妥。
二、語音層面的翻譯處理
語音美能夠給人以直觀可感的聽覺效果,因而從語音結(jié)構(gòu)來對文章進行審美把握顯得尤為重要?!皾h字具備的結(jié)構(gòu)美使其不僅能在形態(tài)上達意,更在音韻上通過合理組合甚至單字來表現(xiàn)出動聽的樂音、韻律或是‘抑揚頓挫的聽覺效果”。而相較“字”便能構(gòu)建起形式結(jié)構(gòu)美的漢語,英語的一個單詞因其包含了多個音節(jié)而無法達到漢語的對稱、對仗等修辭效果,對意義的承載靠的也是約定俗成而非詞語本身所具備達意的特征。由于本文是小說,字句并未呈現(xiàn)出詩詞那般嚴(yán)謹?shù)墓?jié)奏、韻律,但作者在場景描寫與對話中運用了各式各樣的長短不一、音節(jié)各異的擬聲詞;而譯者在遇到不同的情況時,也給出了不同的翻譯處理,值得我們借鑒與評析。以下是譯者處理的兩種種翻譯情況:
原文3:“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xué)校嘡嘡搖鈴,工匠捶著鋸著,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
譯文3:“Sounds floated up from below: the noise of vehicles of various kinds, of rugs being beaten, of school bells being rung, of workmen banging and sawing, of motors humming. Yet it was all indistinct...”
張愛玲在對阿小工作的公寓內(nèi)外場景進行描寫時,時常會使用疊字的方式對聲音進行描寫,重復(fù)用同一個字能夠給讀者帶來聽覺上的享受與閱讀的愉悅,但對于沒有“疊字”這種修辭方式的英語語言而言,譯者便需要對這一修辭方式進行解構(gòu)與重組了。西敏將“學(xué)校嘡嘡搖鈴”“馬達嗡嗡響”譯為“the noise of school bells being rung”“of motors humming”,各種分詞形態(tài),緊扣原文,讓我們看到了這幅場景的動態(tài)過程,不失為一種合理的處理方式。但因為英語本身規(guī)則的限制,我們無法聽到原文中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世塵之聲了,部分聲音的信息便消失在了譯文中,這不免是一種遺憾。
另一個現(xiàn)象便是作者在描寫阿小和兒子百順的對話時,經(jīng)常會使用朗朗上口的疊韻詞,來體現(xiàn)口語化的交流特點:
原文4:開門放他進來,嗔道:“嘰哩哇啦叫點什么?等不及似的!”
譯文4:As she opened the door and let him in she scolded: “Why are you making such a racket? You couldn't wait, could you!”
原文中,“嘰哩哇啦”不僅傳遞了聲音的情狀,也是這個句子的話題主語,因而西敏在處理時,用了“why”“what”對兩個擬聲詞進行替代,以句子傳遞了原文的意義,但依然無奈地失去了相應(yīng)的聲音信息。
三、詞語層面的翻譯處理
詞、詞組作為句子的基本單位,在句子的建構(gòu)中起著重要作用。英漢詞語在句子中的成分比重不盡相同。比如漢語重視主謂搭配與動賓搭配中的動詞,英語則更重視名詞以及與名詞有關(guān)的形容詞和介詞。在這篇翻譯作品中,還能看到中文源語的特點對英語譯語的影響。比如:
原文5:“百順……賠著小心,把一張板凳搬到門外,又把一只餅干桶抱了出來,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盤,靜靜等著?!?/p>
譯文5:“Trying his best not to annoy his mother, he shifted a bench out through the door, then carried over a biscuit barrel in his arms. He sat down on the barrel, put his cup and his plate on the bench and waited quietly.”
這一小段寫了早上百順坐在門外,等阿小給他布置早餐的情景。初讀譯文,甚至感覺譯文帶有“很濃的翻譯腔”。兩個句子中,“shift”“carried over”“sat down”“put...on”“waited”等帶有中文色彩的主謂與處于動賓結(jié)構(gòu)的動詞結(jié)構(gòu)數(shù)量“驚人”,同通常自然的英語習(xí)作中“數(shù)目寥寥”或是富于時態(tài)變化的動詞形式大為不同,可見即便是英語為母語的譯者,因受到中文原文的特點影響,翻譯出來的譯文也會呈現(xiàn)出“中式英語”般的翻譯腔。
四、語句及篇章的翻譯處理
語句的審美信息又大于詞語的信息承載量,其能蘊含更多的意象、情感、思想與風(fēng)韻。為了方便起見,筆者將語句與篇章放在一起對譯文進行分析。漢語在行文時經(jīng)常會不帶主語,而這正是漢語模糊美的體現(xiàn);無主語的句子或是因主語已經(jīng)在前文出現(xiàn)而進行了省略,或是因為漢語強調(diào)“物我為一”“不分主客”的特點,而顯得靈動且易于拉近讀者與文章內(nèi)容的距離。而英語作為屈折語,它的審美表現(xiàn)形式需要遵循嚴(yán)謹?shù)男问揭?guī)范來保證形式的正確性;句子必須具備 SV那樣的主謂結(jié)構(gòu),如下面一個長句:
原文6:隨李小姐相信不相信,總之不使她太下不來臺:“今天他本來起晚了,來不及的趕了出去,后來在行里間,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電話也不方便……”
譯文6:Regardless of whether Miss Li believed it or not, it spared her something of the embarrassment. “He got up late today and left in a hurry for the office. With all he work he has to do and all the people he has to deal with, I'm afraid it's not convenient for him to call...”.
這段對話是風(fēng)流的哥兒達的相好之一——李小姐同阿小之間的對話,李小姐一直盼不到哥兒達來接她的電話,受到了冷遇,阿小為了不讓她過于傷心而替她圓場了這么一段話。這段話的中文原文中唯獨出現(xiàn)了一次“他”這一主語,對于形式松散、靠“意念”進行句子銜接的中文而言是完全行得通的,但對于嚴(yán)謹?shù)挠⑽膩碚f便顯得結(jié)構(gòu)不完整,因而西敏不僅將幾個缺失的“he”都補上了,更是把“恐怕……”前的主語“I”也做了補充,體現(xiàn)了英語形式的嚴(yán)謹性。
篇章美不僅包括了上述語音、詞句之美,還包括了情感美、意象美與風(fēng)格美等不同因素。談到意象與意境美的翻譯,標(biāo)題的《桂花蒸 阿小悲秋》便是一個很好的實例,此處便不再做贅述。文章的風(fēng)格表現(xiàn)在具體的語言形式當(dāng)中,透過語域標(biāo)記、詞語標(biāo)記、句法標(biāo)記、章法標(biāo)記等可以大致地予以傳達,這便要求譯者在翻譯時根據(jù)實際情況進行權(quán)宜性模仿或動態(tài)模仿,以實現(xiàn)源語形式、意義的在譯入語中的準(zhǔn)確傳達。
原文7: “仿佛已經(jīng)停了好一會。街下有人慢悠悠叫賣食物,四個字一句,不知道賣點什么,只聽得出極長極長的憂傷。一群酒醉的男女唱著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種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小販的歌,卻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煩擾都擔(dān)在他擔(dān)子上了?!?/p>
譯文7:“The rain had stopped quite some time ago, it seemed. Out on the street, a pedlar selling food cried his wares in a long, drawn-out phrase of four syllables. It wasn't clear what he was selling; all one heard was the prolonged sadness. A drunken party of men and women staggered down the street singing in a foreign language, giggling and laughing as they went. Their song was a form of defiance against the dead weight of the night, but it was flimsy, weak, and would soon vanish. It was the pedlar's cry which filled the entire street, all the cares of the world loaded on the carrying pole he shouldered.”
這一描寫是小說將近結(jié)尾部分,阿小晚上無法回家同丈夫團聚,只能同百順躺在哥兒達的廚房桌臺上過夜時,聽到的公寓外的街邊喧囂。阿小的心情在此刻是壓抑的、煩悶的、冗長的,從而小販的叫賣聲也是“極長極長的憂傷”“一世界的煩擾”都擔(dān)在“他擔(dān)子”上。西敏在翻譯時大多能進行句子的一一對應(yīng),譯出原文哀怨、惆悵的情調(diào);對比酒醉男女們那輕薄的外國歌來,小販唱徹了一條街的歌也能用強調(diào)句來突出這一比較,不失為一段忠實而優(yōu)美的翻譯。
五、結(jié)語
通過分層級的評析,我們可以看到西敏的《桂花蒸 阿小悲秋》能夠依據(jù)審美對象的限制性,謹慎細致地保留了原文的原汁原味,不失為一篇值得研讀的佳譯。盡管譯作中仍有些翻譯不到位或者翻譯腔的瑕疵,但其對音節(jié)、詞句、篇章、意象、風(fēng)格的把握,依然展現(xiàn)了其體察原文,再現(xiàn)了原文的精神與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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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胡軼,上海外國語大學(xué)英語學(xué)院,研究方向:英美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