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恩銘
盛唐的縱飲狂歌過去了,“何時一杯酒,重與細論文”(《春日憶李白》),“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保ā顿浝畎住罚?,杜甫筆下的詩仙因酒過三巡益增幾倍縱放之逸氣、遙思之奇氣。“安史之亂”以后,縉紳階層中放誕之士日漸少有,即便有之也會狂歡而后嘆息不已。畢竟時代變了,“一覽眾山小”的愿望會在詩句中規(guī)規(guī)矩矩地呈現(xiàn)出來。大歷、貞元時期,因亂后未定士人們多在奔波的路上,大唐王朝經(jīng)歷了一個不算短的過渡階段。元和、長慶時期,追求直正之士風(fēng)再起,元、白、韓、柳均有上佳的表現(xiàn),雖遭貶謫而志向尚存,他們的刻意諷喻卻沒有狂飲的誘發(fā),而是因事而言,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但是,穿梭于這個群體中畢竟存在著獨異個人,李景儉便是其中不可無一、不可有二的性情中人。李景儉與元白交誼非淺,其人縱酒而有氣度,一旦興起便不顧及自身的安危,居然因為發(fā)酒瘋而兩度被貶,其日常生活中醉酒之行為極具濃厚的傳奇色彩。
李景儉乃是皇族出身,“字寬中,漢中王瑀之孫。父褚,太子中舍。景儉,貞元十五年登進士第。性俊朗,博聞強記,頗閱前史,詳其成敗。自負王霸之略,于士大夫間無所屈降”。讀罷《舊唐書》中的這段話,便能想象出具有皇族血統(tǒng)的李景儉是一個有獨立個性的士大夫形象?!坝镭懜镄隆敝H,李景儉得到王叔文、韋執(zhí)誼的賞識,這時候的李景儉自然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后因“居母喪”躲過一劫。想必像呂溫一樣,為錯過可以大展宏圖的激情燃燒的變革期而無比懊喪。李景儉獲韋夏卿、竇群的稱譽及薦舉,入朝為御史官,竇群亦因韋夏卿之賞識而步入仕途,而韋夏卿是元稹的岳父,故而元稹與竇群、李景儉的相識當(dāng)是因韋夏卿的薦引。竇群被貶,李景儉受到牽連,出為江陵戶曹參軍,而元稹后來因敷水驛事件被貶為江陵士曹參軍,正是在江陵,李景儉與元稹交往日深,元稹有多篇與李景儉唱酬往來的詩作,同處貶謫之境的兩人漸成“生死交”。
據(jù)《舊唐書·李景儉傳》:
(李景儉)元和末入朝。執(zhí)政惡之,出為澧州刺史。與元稹、李紳相善。時紳、稹在翰林,屢言于上前。及延英辭日,景儉自陳己屈,穆宗憐之,追詔拜倉部員外郎。月余,驟遷諫議大夫。
由于任職江陵時期已定生死交,元稹自然會及時伸出援手,力助其回到京城。這回身為諫官的李景儉徹底放開了,不僅敢進言而且敏于行。如史傳所言“既矜誕,寵擢之后,凌蔑公卿大臣,使酒尤甚”。飲酒之后,性情大開,放誕任行,對準的都是權(quán)重一時的宰相群體。
長慶元年(821),或因諫官之權(quán)利得不到保障,平日無法排遣,諫官們酒后則會肆無忌憚,李景儉連續(xù)兩次向宰相發(fā)難。第一次遭到其酒后言侮的是蕭俛和段文昌。本傳云:
中丞蕭俛、學(xué)士段文昌相交輔政,景儉輕之,形于談謔。二人俱訴之,穆宗不獲已,貶之。
李景儉之所以“輕之”恐因兩人的“消兵”之論。據(jù)《舊唐書·蕭俛傳》:
十三年,皇甫镈用事,言于憲宗,拜俛御史中丞。俛與镈及令狐楚,同年登進士第。明年,镈援楚作相,二人雙薦俛于上。自是,顧眄日隆,進階朝議郎、飛騎尉,襲徐國公,賜緋魚袋。穆宗即位之月,議命宰相,令狐楚援之,拜中書侍郎、平章事,仍賜金紫之服。八月,轉(zhuǎn)門下侍郎。
蕭俛與段文昌還是有所為的,《舊唐書·蕭俛傳》:
穆宗乘章武恢復(fù)之余,即位之始,兩河廓定,四鄙無虞。而俛與段文昌屢獻太平之策,以為兵以靜亂,時已治矣,不宜黷武,勸穆宗休兵偃武。
段文昌的傳文中并無相關(guān)記載,僅言:
文昌,武元衡之子婿也。元衡與宰相韋貫之不協(xié),憲宗欲召文昌為學(xué)士,貫之奏曰:“文昌志尚不修,不可擢居近密?!敝潦秦炛T相,李逢吉乃用文昌為學(xué)士,轉(zhuǎn)祠部郎中,賜緋,依前充職。十四年,加知制誥。十五年,穆宗即位,正拜中書舍人,尋拜中書侍郎、平章事。長慶元年,拜章請退。朝廷以文昌少在西蜀,詔授西川節(jié)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認為:
但《連昌宮詞》末章之語,同于蕭俛、段文昌“消兵”之說,宜其特承穆宗知賞,而為裴晉公所甚不能堪。
李景儉的發(fā)作當(dāng)和罷兵與否的爭議有關(guān)系。據(jù)《資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二:
上之初即位也,兩河略定,蕭俛、段文昌以為“天下已太平。漸宜消兵,請密詔天下,軍鎮(zhèn)有兵處,每歲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p>
這一決策,導(dǎo)致盡管后來裴度掛帥、李光顏等人出征依舊“屯守逾年,竟無成功,財竭力盡”。諫官自然認為宰相不作為,矛盾一觸即發(fā),李景儉出人意料地扮演了撥動琴弦者的角色。
關(guān)于此事所下貶謫的制文頗有意思:
制曰:“諫議大夫李景儉,擢自宗枝,嘗探儒術(shù),薦歷臺閣,亦分郡符。動或違仁,行不由義。附權(quán)幸以虧節(jié),通奸黨之陰謀。眾情皆疑,群議難息。據(jù)因緣之狀,當(dāng)置嚴科;順長養(yǎng)之時,特從寬典。勉宜省過,無或徇非??山ㄖ荽淌贰!?/p>
這段制文中的“權(quán)幸”應(yīng)該指的是元稹,“奸黨”則是元稹、李紳、李德裕等人以翰林學(xué)士結(jié)黨。因為裴度訴元稹奸蠹,長慶元年又發(fā)生著名的科舉案,蕭俛、段文昌均是其對立面。李景儉被貶,“眾情皆疑,群議難息”才是關(guān)鍵。制文從安撫裴度、段文昌等人的角度撰寫,故而落筆如此。據(jù)《舊唐書·穆宗紀》:“庚寅,以建州刺史李景儉為諫議大夫?!边@是長慶元年八月的遷轉(zhuǎn)任命,此事發(fā)生在八月前無疑也。
因元稹伸出援手,李景儉很快被召回并復(fù)職。本傳云:“未幾元稹用事,自郡召還,復(fù)為諫議大夫。” 李景儉仍在諫職,卻好景不長,再度飲酒使性。這回是拉了一群兄弟作陪,飲酒的地方也不合適?!杜f唐書·李景儉傳》云:
其年十二月,景儉朝退,與兵部郎中知制誥馮宿、庫部郎中知制誥楊嗣復(fù)、起居舍人溫造、司勛員外郎李肇、刑部員外郎王鎰等同謁史官獨孤朗,乃于史館飲酒。景儉乘醉詣中書謁宰相,呼王播、崔植、杜元穎名,面疏其失,辭頗悖慢。宰相遜言止之,旋奏貶漳州刺史。是日同飲于史館者皆貶逐。
王播與前述蕭俛等人亦非同類,據(jù)《舊唐書·蕭俛傳》:
時令狐楚左遷西川節(jié)度使,王播廣以貨幣賂中人權(quán)幸,求為宰相。而宰相段文昌復(fù)左右之。俛性嫉惡,延英面言播之纖邪納賄,喧于中外,不可以污臺司。事已垂成,帝不之省,俛三上章求罷相任。長慶元年正月,守左仆射,進封徐國公,罷知政事。俛居相位,孜孜正道,重慎名器。每除一官,常慮乖當(dāng),故鮮有簡拔而涉克深,然志嫉奸邪,脫屣重位,時論稱之。
李景儉之所以酒后“面疏其失”還是認為他們姑息藩鎮(zhèn)。李景儉沖撞的王播、杜元穎并非等閑之輩。據(jù)《舊唐書·王播傳》,王播拜相后“播因銅鹽擢居輔弼,專以承迎為事,而安危啟沃,不措一言”。后以裴度取而代之?!顿Y治通鑒》卷二百四十二:“崔植、杜元穎為相,皆庸才,無遠略?!彼抉R光如此評價二人就是因為他們姑息藩鎮(zhèn),導(dǎo)致朝廷失控。李景儉就是因此才會醉后辱之。后來崔植罷相,元稹上位。因與裴度結(jié)怨,元稹建議采取柔性安撫王庭湊而實現(xiàn)罷兵。長慶二年,白居易上書獻策未被采納,韓愈只身犯險全身而退,元稹亦以“辭臣蘇達”上位而旋即罷相,均與罷兵與否關(guān)聯(lián)密切,李景儉則借酒闖關(guān),兩遭貶謫。這些都是后話了。
據(jù)《舊唐書·穆宗紀》:
貶諫議大夫李景儉為楚州刺史,貶員外郎獨孤朗韶州刺史,起居舍人溫造朗州刺史,司勛員外郎李肇灃州刺史,刑部員外郎王鎰郢州刺史,坐與李景儉于史館同飲,李景儉乘醉見宰相謾罵故也。兵部郎中知制誥馮宿、庫部郎中知制誥楊嗣復(fù)各罰一季俸料,亦坐與景儉同飲,然先起,不貶官。
其中可以看出并沒有全都貶逐,馮宿、楊嗣復(fù)罰俸而已。喝酒的出事,同飲的跟著遭殃,李景儉倒也不算孤獨。獨孤朗 “因勸罷兵,忤憲宗意,貶興元戶曹參軍。久乃拜殿中侍御史,兼史館修撰。坐與李景儉飲,景儉使酒慢宰相,出為韶州刺史”。溫造“……俄而坐與諫議大夫李景儉史館飲酒,景儉醉謁丞相,出造為朗州刺史”?!杜f唐書·馮宿傳》:
元和十二年,從裴度東征,為彰義軍節(jié)度判官?;次髌?,拜比部郎中。會韓愈論佛骨,時宰疑宿草疏,出為歙州刺史。入為刑部郎中。十五年,權(quán)判考功。宿以宰臣及三品已下官,故事內(nèi)??迹瑒e封以進;翰林學(xué)士,職居內(nèi)署,事莫能知,請依前書上考;諫官御史亦請仍舊,并書中上考。長慶元年,以本官知制誥。二年,轉(zhuǎn)兵部郎中,依前充職。
文中雖未涉及此事,卻有關(guān)聯(lián)。馮宿長慶二年轉(zhuǎn)兵部郎中,知制誥,而長慶元年發(fā)生的李景儉使酒罵座的事件。長慶元年十二月十一日,白居易上《論左降獨孤朗等狀》,為之辨護,云:
臣伏以李景儉因飲酒醉詆忤宰相,既從遠貶,已是深文。其同飲四人,又一例左降。臣有所見,不敢不陳。伏以兩省史館,皆是近署,聚飲致醉,理亦非宜。然皆貶官,即恐太重。況獨孤朗與李景儉等皆是僚友,旦夕往來,一飯一飲,蓋是常事。景儉飲散之后,忽然醉發(fā),自猶不覺,何況他人?以此矜量,情亦可恕。臣又見貞元之末,時政嚴急,人家不敢歡宴,朝士不敢過從。眾心無憀,以為不可。自陛下臨御,及此二年,圣慈寬和,天下欣戴。臣恐此詔或下,眾情不免驚憂。兼恐朝廷官寮,從此不敢聚會。四方諸遠,不知事由,奔走流傳,事體非便。伏惟宸鑒,更賜裁量。免至貶官,各令罰俸。感恩知失,亦足戒懲。
白居易先說這事做得確實不對,不該在史館喝酒;然后找出符合人情的合理性,即寮友相聚,偶爾飲上一杯,也是平常事;再說李景儉是醉后發(fā)酒瘋,不是故意為之,所以“情亦可恕”;最后反復(fù)申明因聚會處罰朝臣的弊端,建議同對待馮宿一樣以罰俸了之。文章有些曲為之辨的意思,卻寫得津津有味,可惜茲事體大,早已傳布甚廣,上述建議未被采納。
李景儉這次被貶的詔令保存在《冊府元龜》中,《冊府元龜》卷九一四《總錄部·酒失》云:
詔曰:“丞相府署,國家樞機,上法三臺,下臨百辟。若等威可紊,則堂陛不嚴。諫議大夫李景儉乃因酣醉,輒肆叨瀆,昏呶侮慢,靡所不為。詢其狂態(tài),甚用驚聽。宜加譴責(zé),以守遐荒。予非深尅,勉自循省??烧闹荽淌?,仍馳驛發(fā)遣。”
《全唐文》卷六十五亦收入此文。此后的李景儉又得元稹之援手:
景儉未至漳州而元稹作相,改授楚州刺史。議者以景儉使酒,凌忽宰臣,詔令才行,遽遷大郡。稹懼其物議,追還,授少府少監(jiān)。從坐者皆召還。而景儉竟以忤物不得志而卒。景儉疏財尚議,雖不厲名節(jié),死之日,知名之士咸惜之。
其中,獨孤朗亦“召還,再遷諫議大夫”。溫造就沒那么幸運了,“居四年,召拜侍御史”。李景儉飲酒斥王播一事才算是終于落下帷幕。
二次事發(fā)后,元稹到李景儉家,寫有《別毅郎》,詩云:
爾爺只為一杯酒,此別那知死與生。
兒有何辜才七歲,亦教兒作瘴江行。
愛惜爾爺唯有我,我今憔悴望何人。
傷心自比籠中鶴,翦盡翅翎愁到身。
看到未成年的孩子,元稹不禁對李景儉因酒醉生事而感慨,句中含有譴責(zé)之意,這確實不僅僅是感慨而已。李景儉的飲酒使性關(guān)乎自家的生死及家庭之能否保全。嗣子尚幼,雖然沒有面臨生離死別,卻要隨之赴瘴癘之地,以后的成長當(dāng)面臨何等的困境,元稹的憂慮發(fā)自肺腑,今日讀來依舊可見情深誼長。當(dāng)然,元稹的態(tài)度亦與他主張消兵有關(guān)。消兵與否是元和、長慶時期士大夫激烈爭論的政事議題,這一議題曾因武元衡遇刺而形成階層的分野,而后一直是爭論的焦點。從中或可見出韓愈、元稹、白居易、劉禹錫等士大夫人生態(tài)度的前后變化。
不過,李景儉的存在猶如雄雞一唱,給唯唯諾諾的官員群體增加了一抹亮色,唯有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日常生活中的使酒任性超過尺度,若非元才子的助力,縱有皇族身份庇護,恐也難逃一謫難返的命運。
(作者系文學(xué)博士,黑龍江八一農(nóng)墾大學(xué)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