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富軍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發(fā)生。8月中旬教育部決定籌建臨時大學,9月中旬梅貽琦赴長沙參與籌備,到10月下旬開學,只用了40多天。在人員分散、交通不便、資源缺乏等諸多不利條件下,這一速度可謂驚人。一學期后,臨時大學被迫遷到昆明,更名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霸陂L沙時間,雖然只有幾個月,但在這幾個月中創(chuàng)下了聯(lián)大的精神,也奠定了聯(lián)大這個戰(zhàn)時學校的基礎?!边@其中,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居功甚偉。
1937年7月9日起,蔣介石分別邀請各界知名人士在廬山舉行關(guān)于國是問題的談話會。清華大學梅貽琦校長與陳岱孫、浦薛鳳、顧毓琇、莊前鼎等教授以及北京大學校長蔣夢麟與北大部分教授、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與南開部分教授等也應邀參加,離平、津南下。就在談話會前夕,爆發(fā)了“盧溝橋事變”。
事變后最初幾天,各方均在仔細評估此次事變的嚴重性,社會局面尚顯鎮(zhèn)靜。學?!皩τ跁r局演變,嚴切注意,校內(nèi)秩序,則力予維持”。7月10日,教務長潘光旦、秘書長沈履聯(lián)名致電南京教育部,請急轉(zhuǎn)梅貽琦,電稱“連日市民、學校均鎮(zhèn)靜。各方安,乞釋念?!彪S著局面日益惡化,7月15日,潘光旦、沈履及北平部分大學負責人密電蔣夢麟、胡適、梅貽琦等,“華北局面癥結(jié)在地方最高當局對中央尚有疑慮,深恐地方對日決裂后中央反轉(zhuǎn)妥協(xié)退,使地方進退失據(jù)。務請向介公進言,對地方作具體表示,俾祛除此種疑慮”。16日,潘光旦、沈履、鄭之藩等人聯(lián)合北大等校教授密電在廬山與會的梅貽琦、胡適、蔣夢麟等人,希望他們能勸導蔣介石等國民黨高層:“務請一致主張貫徹守土抗敵之決心,在日軍未退出以前絕對停止折沖,以維國權(quán)?!?/p>
校長乃學校之重心所寄,留守的潘光旦等數(shù)次電請梅貽琦返平主持應對瞬息萬變的時局。7月14日,局面日益惡化,潘、沈二人急電梅貽琦:“和平望絕,戰(zhàn)機已迫”,請梅貽琦設法繞道正太路、平綏路返校,應付時變。22日,潘光旦、沈履電趙元任轉(zhuǎn)梅貽琦,“學校大計盼在京與當局探商,時局若不過緊,希返校一行?!钡珣?zhàn)爭爆發(fā),不要說從贛返平,就是從贛返京也困難重重。實際上,梅貽琦也未返平,而直接赴漢籌備長沙臨時大學。由于交通困難,梅貽琦只能通過函電與學校保持密切聯(lián)系,但始終放心不下學校與師生,肝腸為之“一回而九折”。1939年4月,梅貽琦回憶:
斯時也,琦已由廬山到京,因平津交通中斷,無法北上,除與校中同人函電詢商外,日惟向京中各方探取消息,每聞及沙河激戰(zhàn),西苑被炸,念我介乎其間之清華校園,不知被破壞至何程度矣。某日報中載有清華學生二百余人在門頭溝附近被敵人屠殺,更為焦急。凡茲傳聞,雖事后幸未證實,然在當日聞之者,實腸一回而九折也。
17日,梅貽琦密電潘光旦,稱當日早晨當局召開重要會議,表示堅決抗日,并已開始布置。梅貽琦并表示,與蔣夢麟商量后,不日即將返回。很快,華北局勢急轉(zhuǎn)直下。至29日,北平淪陷。
8月14日,教育部決定清華、北大、南開三校遷至長沙組建臨時大學,致電仍在廬山的梅貽琦,請其與顧毓琇出席19日在南京召開的籌備委員會預備會。18日,梅、顧致電給在南京的清華大學機械工程學系主任莊前鼎,請其代為出席預備會,并電示會議結(jié)果。同日,二人還回復教育部次長周炳琳解釋原因。
8月28日,教育部密諭梅貽琦,“指定張委員伯苓梅委員貽琦蔣委員夢麟為長沙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楊委員振聲為長沙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秘書主任?!?/p>
三校聯(lián)合,校務紛繁復雜。雖然成立籌備委員會常務委員會,但領導大學創(chuàng)建,尤其在短期內(nèi)創(chuàng)建一所聯(lián)合大學,常務委員會集體決策顯然緩不濟急,必須要選擇一位主事之人承擔更大的責任??紤]到三校各有歷史、傳統(tǒng),這位主事之人既要有資歷、能力和影響,也要考慮其所在學校的歷史、傳統(tǒng)、實力、經(jīng)費等,還要與教育部有良好的互動,雖未必負“校長”之名,但必須有“校長”之實。
北京大學首先做出了選擇,胡適、蔣夢麟、周炳琳等商議后,8月30日,胡適在致張伯苓、梅貽琦的信中說:
雖職務各有分配,而運用應有中心。伯苓先生老成持重,經(jīng)驗毅力為吾人所欽佩,應請主持一切。……決定推伯苓先生為對內(nèi)對外負責的領袖,倘有伯苓先生不能親到長沙之時,則由月涵兄代表。如此則責任有歸,組織較易進行。
張伯苓是國內(nèi)外公認的著名教育家。梅貽琦是南開中學第一屆畢業(yè)生,是張伯苓的得意門生。北大推張伯苓主持,必要時梅貽琦代表,于公于私看似兩便。
但換一角度看,三校之中,論學校實力、經(jīng)費、影響力,南開均不能與清華、北大并肩。并且,南開是私立,清華、北大均為國立。因此,在戰(zhàn)時極為困難的形勢下,南開事實上不可能牽頭籌備臨時大學。這一任務事實上非清華大學莫屬。因此,北大事實上巧妙地將梅貽琦推到了實際負責人的位置。北大的這個提議,除了經(jīng)費、人員、設備等因素,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清華大學兩年前已經(jīng)開始在長沙籌建分校,興修建筑,并秘密南運了一批圖書、儀器與設備,這些都可以為臨時大學提供支持。正如馮友蘭回憶:
北京不守,本來早就在人們的意料之中。應變的計劃,清華早已有了準備,幾年之前,已經(jīng)著手在長沙設立分校,并動工在長沙岳麓山建筑校舍,圖書館的圖書,已經(jīng)陸續(xù)運到長沙,已經(jīng)決定在新校舍建成后,把幾個研究所先行搬去。所以此時對于全校南遷沒有多的討論、爭執(zhí)就決定了。實際上是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揆諸實際,在長沙臨時大學常務委員會57次會、58次會議記錄(第14次出現(xiàn)兩次會議記錄)中,7次沒有出席者簽名;在有出席者簽名的51次會議記錄中,梅貽琦出席46次,潘光旦代理出席3次;蔣夢麟出席36次,樊際昌代理2次;張伯苓出席7次,黃鈺生代理35次??梢姡陂L沙臨時大學籌備及開學期間,梅貽琦負責更多一些。
蔣夢麟曾回顧這段歷史:
我到達長沙時,清華大學的梅貽琦校長已經(jīng)先到那里。在動亂時期主持一個大學本來就是頭痛的事,在戰(zhàn)時主持大學校務自然更難,尤其是要三個個性不同歷史各異的大學共同生活,而且三校各有思想不同的教授們,各人有各人的意見。我一面為戰(zhàn)局擔憂,一面又為戰(zhàn)區(qū)里或淪陷區(qū)里的親戚朋友擔心,我的身體就有點支持不住了?!邦^痛”不過是一種比喻的說法,但是真正的胃病可使我的精神和體力大受影響。雖然胃病時發(fā),我仍勉強打起精神和梅校長共同負起責任來,幸靠同人的和衷共濟,我們才把這條由混雜水手操縱的危舟渡過驚濤駭浪。
9月初,清華在長沙成立辦事處。9月11日,梅貽琦自南京抵達長沙,參加籌備臨時大學工作。9月13日,第一次籌備會舉行,梅貽琦、楊振聲、朱經(jīng)農(nóng)、顧毓琇、皮宗石、黃子堅(代張伯苓)、范際昌(代蔣夢麟)出席,梅貽琦主持。會議通過四項決議,奠定了聯(lián)合大學的基礎:1.聯(lián)合大學經(jīng)費由三校提供原有經(jīng)費七成之三成五。2.電令三校重要職員,克日南下。3.通知三校師生在長沙復學。4.斟酌三校過去情形,院系課程之分配。在天津、南京、上海、漢口四處清華同學會的協(xié)助下,辦理通知清華南下師生職員到長沙開學等事宜。北大、南開師生也紛紛南下會聚長沙。
臨時大學原定10月10日開學,因時間過于促迫,遷延至10月25日開學,11月1日上課。即使如此,仍有很多師生未能按時趕到長沙。11月17日,臨時大學籌備委員會向教育部工作報告書統(tǒng)計:臨時大學理、法商、工學院租用長沙韭菜園圣經(jīng)學校,文學院租用南岳圣經(jīng)學院,同時分別租用四十九標、涵德女校作為男、女生宿舍。臨時大學自始即用歸并辦法,三校共有院系、一校內(nèi)性質(zhì)相近院系均予以歸并以節(jié)省開支,提高效率,歸并后設4個學院17個學系。教員148人,其中清華73人,北大55人,南開20人。截止到11月20日,三校原有學生到校1120人,其中清華631人,北大342人,南開學生147人;此外,新招學生114人、借讀生218人;全校學生總計1452人。此外,經(jīng)費、建筑設備、行政組織、教學設施也都粗具規(guī)模。梅貽琦曾說:
自北平淪陷,戰(zhàn)禍延長,我政府教育當局,爰于八月中命本校與北大、南開合組臨時大學于湖南省會之長沙,琦于八月底赴湘籌備,……烽火連天,弦歌未輟,雖校舍局促,設備缺乏,然倉卒得此,亦屬幸事。
實際上,這已不僅是“幸事”,而是奇跡了。正如陳雪屏評價:長沙臨大真是名副其實的“臨時”大學,一切都是草創(chuàng)急就,由于中央和地方教育當局的指導和協(xié)助,再加上三大學負責人的努力,竟能在一個月的短時間內(nèi),創(chuàng)立規(guī)模,奠定基礎,像其他尚未直接罹難的學校一樣,按照通例,準時開學上課。簡直可說是一個“奇跡”。其間經(jīng)歷的困苦和艱辛,是難以文字敘述的。
馮友蘭在西南聯(lián)大紀念碑碑文中寫道:
稽之往史,我民族若不能立足于中原,偏安江表,稱曰南渡。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晉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風景不殊,晉人之深悲;還我河山,宋人之虛愿。
今古聯(lián)系、以古喻今本是中國文學由來已久的傳統(tǒng),對三校師生而言,倉促南下的“深悲”固不可避免。但“悲”未必能“深”,因為事起倉促之間,師生來不及“懷古”。聞一多回憶:初到長沙,“大家的情緒只是興奮而已”,“教授們和一般人一樣只有戰(zhàn)事剛爆發(fā)時的緊張和憤慨,沒有人想到戰(zhàn)爭是否可以勝利”,“即使是最悲觀的也沒有考慮到最后戰(zhàn)事如何結(jié)局的問題”。
籌備過程中,既有梅貽琦等領導高效籌備、創(chuàng)造奇跡于前,也有三校能否聯(lián)合、能維持多久等疑慮存在于后。陳序經(jīng)回憶:
我到長沙的時候,因為籌備“臨大”的負責人還尚未到長沙,我因為在旅館住的不便,乃到湖南教育廳問朱經(jīng)農(nóng)先生,我能否搬入長沙圣經(jīng)學校居住。朱先生告訴我道:“圣經(jīng)學校雖已商定為‘臨大校址,可是‘臨大能否成立,還是一個問題。”我得到這個回答之后,只好先遷到青年會居住。
我要指出,在那個時候,不只朱先生不能預料臨大能否成立,就是一般的教育界的人士,以至北京、清華與南開這三個大學的同人,也很懷疑“臨大”的能夠成立。因為這三個大學,不只因為歷史、環(huán)境、學風都有不同之處,而且因為經(jīng)費上的支配,課程上的分配,以及其他的好多問題,并不容易解決……
南京失守以后,長沙人心恐惶,這個時候,教育部的主管當局也有更動。外間傳說“臨大”就要解散,然而事實上,所謂臨時大學的“臨時”性質(zhì),反而改為比較永久的學府。我們從湖南遷到云南,我們的長沙臨時大學,遂改為西南聯(lián)合大學。
在三校精誠合作下,長沙臨時大學、西南聯(lián)合大學與抗戰(zhàn)相始終,打消各方疑慮,創(chuàng)造了戰(zhàn)時高等教育的奇跡。臨時大學初期,清華計劃利用原來在長沙岳麓山南為特種研究所修的建筑,做暫時駐扎的打算。詎料12月13日,首都南京淪陷。武漢危急,戰(zhàn)火逼近長沙。經(jīng)過艱難決策,臨時大學被迫再度遷校至昆明。正如西南聯(lián)大校歌中吟唱的“萬里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
到昆明后,1938年4月2日,教育部令國立長沙臨時大學更名為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校名中不再出現(xiàn)“臨時”,這表明政府意識到了抗戰(zhàn)的長期性。
1938年12月21日,西南聯(lián)大第98次常務委員會會議明確規(guī)定:“自本學年起,本校常務委員(會)主席任期定為一年,由清華、北大、南開三校校長按年輪值。本學年本會主席應請由梅貽琦先生擔任。”但實際上并沒有輪流主持,三校和衷共濟,蔣夢麟、張伯苓謙遜克己,聯(lián)大校務始終由梅貽琦主持。陳岱孫指出:
張、蔣二校長間似有一種默契,讓三人中年齡最輕,為人謙仲、誠篤、公正的梅校長統(tǒng)管全部學校行政工作。他們公推梅校長為聯(lián)大常委會主席。所以梅先生在昆明實際上既是清華大學校長又是聯(lián)大校長。而梅先生確不負眾望地把三校的兼容并包、堅韌自強、嚴格樸素的學風融為一體。
1938年3月底,梅貽琦離開長沙赴昆明。在三校校長中,他是第一個到長沙,也是最后一個離開的。
浦薛鳳指出,長沙臨時大學與西南聯(lián)合大學“此一段非常時期之教育工作,最為艱苦,最費心力”。正是梅貽琦等人卓有成效的領導和三校的精誠合作,打消了各方的疑慮。在最艱苦、最費心力的時期和崗位上,梅貽琦繼續(xù)其在清華謙遜、民主、務實的領導風范,深得西南聯(lián)大師生衷心擁戴,與蔣夢麟、張伯苓等一起帶領西南聯(lián)大走過風雨如晦的艱難歲月,迎來了抗日戰(zhàn)爭的偉大勝利。
(作者系清華大學校史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