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中軸線定色

呂光　袁暢

中軸線申遺正如火如荼，呂光博士因他的專業(yè)與他和中國色彩、北京色彩的故事走進了筆者的視野——研究“中軸線”的色彩，準確地說，屬于“環(huán)境色彩”;北京師范大學第一屆色彩心理學博士，創(chuàng)立“領先空間商用色彩研究中心，推出“世界色彩系統(tǒng)綜述圖譜”……

很難對他從事的“事業(yè)”“研究”下一個準確的、專業(yè)性的定義，就像“色彩”本身一樣，五彩繽紛、精彩紛呈。呂博士對我們說：“掌握色彩和色彩規(guī)律屬性并與各專業(yè)設計特點有機的結合，滿足有條件的設計需求，使色彩商用價值最大化，這才是色彩設計師的工作。說到交叉學科，或者引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詞——跨界，我一生學習、研究的經(jīng)歷正詮釋了這個概念……”

國之助緣，我為“色”狂

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紡織部直屬中國絲綢工業(yè)總公司，我是當時紡織部第一位我國自主培養(yǎng)的“服裝設計師”。1988年，紡織部生產(chǎn)司與日本東洋紡株式會社、日本重機株式會社聯(lián)合成立“中國第一屆高級成衣設計研修班（簡稱‘高成班）”，學期半年。我作為部派駐班，算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吧，因為，能進這個班的都是全國各省市紡織服裝行業(yè)先進工作者、青年學者等等，一共三十幾人，我一個剛畢業(yè)的毛頭小子，沒資歷、經(jīng)歷，能進這個班學習純屬占了“東道主”的便宜?！案叱砂唷钡氖谡n老師全部來自日本，著名國際服裝設計師杉杉等擔任“服裝設計”課程的老師，記得第一節(jié)課杉杉等老師對我們說：“日本的裁剪工藝是20世紀初，從上海的‘本幫師傅那里傳承而來，今天算是‘物歸原主……”“高成班”課程涉及“高級男士服裝設計和制作”“高級女士服裝設計和制作”“機械設備維護與管理”“服裝生產(chǎn)智能化管理”“CAD服裝制圖設計”……你看，那會兒就有“智能化”“CAD”這樣的課程！

“高成班”的課程幾乎是“以賽代練”的模式，授課效果以“比賽”形式展現(xiàn)。比如，高級男士服裝設計和制作課程階段成果是以“工藝西褲制版比賽”的形式展現(xiàn)的——一條西褲的“工業(yè)級制版”成版在這次比賽中竟達到14秒;我本人能夠達到17秒。日本的老師很有意思，上課時手里拿著裁縫用的一尺長的“木尺”，見你做錯了，抓起你的手，在手心上輕輕一拍……如果說大學學習讓我有了國際視角，“高成班”的研修則給我一種“模糊”的國際標準，說“模糊”是當時我們并不完全清楚該從何入手？但我們已經(jīng)清楚知道目標在哪里，我們必須跨越它。

紡織部撤并后，經(jīng)歷幾次機構調整，我跟隨中國紡織工業(yè)協(xié)會調入中國紡織信息中心（簡稱“紡信中心”），跟“色彩”研究結緣，正是始于這里。我在“紡信中心”的工作重點是，一是紡織服裝產(chǎn)品信息、流行趨勢研究發(fā)布;二是研判國際流行趨勢在國內相關行業(yè)的接軌與推廣。

服裝即時尚——研究流行或者時尚一定是站在前沿，即“未來”的角度，但與之相關的基礎性研究必須夯實，這就是一個學科體系的概念了。我們發(fā)現(xiàn)，世界上發(fā)達國家開展“時尚”領域研究及應用，通常是從“色彩”及其應用開始研究，然后映射到紡織，諸如家紡和室內設計直至其他領域。

“色彩應用研究”是一項具有高科技含量的科研項目，每個發(fā)達國家?guī)缀醵紦碛凶约旱膰壹壣蕬醚芯繖C構，并從國家層面投入大量人力、物力進行科學色彩及其規(guī)律研究、色彩應用服務及色彩知識普及教育等活動。國際上具有影響力和被公認為權威的三大色彩體系分別是瑞典的NCS、美國的蒙賽爾、德國的奧斯特瓦德等。中國尚沒有一套成熟完整的色彩應用標準體系運用于工業(yè)用領域滿足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需要，而在色彩社會化服務方面還處于一個起步階段。

為了建立系統(tǒng)的色彩研究體系，“紡信中心”設立了中國應用色彩研究項目，作為該項目的負責人，我先后被派往我國香港、美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英國，最后一站是瑞典。印象最深、收獲最大的，就是2000年在瑞典的色彩系統(tǒng)學習，我第一次接觸到了世界著名的三大“色彩系統(tǒng)”之一——自然色彩系統(tǒng);第一次了解到，色彩自身規(guī)律也就是以人的視覺中“紅”“綠”“黃”“藍”為基本色的四色系統(tǒng)……

色彩研究中有幾個基礎學術名詞，“基本色”就是原始基準色，唯一的、不能替代的顏色;“色相”指的是色彩的相貌，就是你看到的顏色;“色貌”則是“基本色+黑或白”，也就是基本色產(chǎn)生的過渡色，趨向黑或趨向白。

瑞典NCS自然色彩系統(tǒng)色相環(huán)圖

你看這幅“色相環(huán)”圖，核心是“紅色”“綠色”“黃藍”“藍色”，紅和綠是對抗似的，我們稱為“補色”，黃和藍也是如此。兩個基本色之間有“10級”過渡色，組成了40個色相。它的功能是代表了核心色彩語言的組成。瑞典NCS自然色彩系統(tǒng)以黃、藍、紅、綠四個基本色組成40個顏色的色相環(huán)，與黑、白等距離組合形成1950個顏色，構成世界著名的NCS自然色彩系統(tǒng)。

顏色一一排列開來，形成所有顏色規(guī)律的系統(tǒng)，我們稱之為“色譜”，顏色是光反射而來，因此，色譜中的顏色實際上是我們人類可以看到的95%以上的自然界的反射色。為了標定自然界的“反射色”，NCS自然色彩系統(tǒng)根據(jù)自然光照射在物體上反射的光譜，即可見光400（380-780）納米范圍內來計算光的波長，再根據(jù)波長來精確量化顏色。

這就是我從瑞典取回的“真經(jīng)”。一位NCS自然色彩系統(tǒng)資深研究員向我炫耀：“我們有世界上最權威的10萬個基礎色彩數(shù)據(jù)庫！這樣的技術力量是我們與世界各國色彩文化交流的底蘊和平臺?！碑敃r我暗自咬牙，等我回國，一定研究出跟你們不相上下的色彩科學系統(tǒng)。

中國色彩，走向世界進入生活

你知道，咱們國家有位科研“大咖”曾經(jīng)親身經(jīng)歷過愛因斯坦的物理課堂嗎？瑞典NCS自然色彩系統(tǒng)負責人托馬斯在送我回國時，為我推薦了一位中國的“色彩”老師，他說，在中國色彩系統(tǒng)研究中遇到問題，你可以隨時去找他。

2003年，我回國后的第二年，我在浙江大學拜訪了這位董太和老師。其時，董老師被稱為“中國色彩研究的泰斗”。董老師是留英，他在中國色彩系統(tǒng)研究上為我指了兩條路：“第一，你一定要從基礎抓起，色彩的基礎就是物理，你知道，我在留洋的時候，上過誰的物理課嗎？愛因斯坦！他教過我基礎物理。第二，你要按照國際研究的標準建立一個機構，以這個機構為平臺展開國內、外的色彩科研和學術交流……”與董老師見面時，我給他帶了一份NCS自然色彩系統(tǒng)負責人托馬斯托我轉交給他的。帶有托馬斯簽名的“NCS色譜”，董老師非常高興，提出當天在家里請我吃飯。

2004年，我成立了“領先空間商用色彩研究中心（簡稱：‘色研中心）”，以這個中心為平臺，在董老師的指導下，我們第一件事是將世界各大色彩系統(tǒng)進行研判、評估，尤其需要提煉這些系統(tǒng)的原理或者說“立意”。令我極其意外的是，就在2005年，“色研中心”將世界各國色彩系統(tǒng)梳理出來，并繪制成一幅“世界色彩系統(tǒng)綜述圖譜”，董太和老師不顧90歲高齡，親臨了我們的研發(fā)現(xiàn)場。董老師聽了我們的階段匯報后，極其睿智地指導說：“人的視覺占人類感官系統(tǒng)的82%，也就是人類最主要的感官交流或對世界的認識就是‘色彩，人類必須掌握管理色彩的方式，在制造和使用色彩的時候，必須建立可以‘定量的工具，外國人提出自主知識產(chǎn)權的色彩系統(tǒng)早我們一百多年，但我們中國人有五千年使用色彩、感知色彩文化的歷史，你們必須研究出符合中國人掌握和管理色彩的工具……”

董老師的指導實際是為研發(fā)“中國色彩設計系統(tǒng)”定了基調，即“自主知識產(chǎn)權”“基于中國人掌握和使用”。這兩點貫穿了我們以后的研究工作，無論從色彩編碼還是色彩系統(tǒng)的理論框架……對我而言，我學的是“服裝設計”，對“色彩”的認知是從設計師的角度，也就是“應用”角度開始的。而董太和老師以及世界各國色彩系統(tǒng)是基于“還原”自然色的角度，這就產(chǎn)生系統(tǒng)創(chuàng)建的價值核心——是“應用”還是“還原”？是人的感知還是大自然的本原？這個問題一度成了我在中國色彩設計系統(tǒng)理論框架時的“天問”！

靈感還是來源于董太和老師那句話“……我們中國人有五千年使用色彩、感知色彩文化的歷史……”我開始在古籍中尋找答案。終于，在中國古代學者和發(fā)明家博明于1773年的著作《西齋偶得》中找到了答案：

“五色相宣之理，以相反而相成，如白之與黑，朱之與綠，黃之與藍，乃天地間自然之對，待深則俱深，淺則俱淺，相雜而間色生矣?！?/p>

博明認為，“五色”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關系，是對比而成的。白與黑、紅與綠、黃與藍，是自然而然的對比——“對比”其實是評價，來自人類視覺的評價?！按敝傅氖巧首兓?，但色彩變化是從何感知呢？一定是我們的“視覺”。一方色重，另一方看上去也重;一方色淺，另一方顯得也淺，深淺交互作用，就產(chǎn)生萬般色彩。博明這段對色彩及其變化的描述于200年后的西方有了回應，美國顏色科學家、藝術家奧格登·洛德（1831-1902）在表達色彩的視覺作用時說，色彩“單純的存在于人類自身的感覺，而不是外部物理世界的絕對因素”。洛德同時還提出了色彩對比，也就是評價的三個主要標準，即純度（飽和度）、發(fā)光度（亮度）和色相。

董太和老師的指引，古人博明的色彩“對比”和洛德的色彩對比的“標準”——這三點決定了“中國色彩設計系統(tǒng)”中的“色彩”來源于人類視覺（以下簡稱“視覺色”），這就區(qū)別于NCS自然色彩系統(tǒng)等西方色彩系統(tǒng)的“自然色”。

中軸線，從歷史走來的北京色彩

世界著名的色彩系統(tǒng)，也就是色彩領域（工業(yè)、設計等）相關人員熟知并常用的，能夠稱之為 “色譜系統(tǒng)”的，只有美國蒙賽爾 和瑞典自然色彩系統(tǒng) 。我們中國2018年正式發(fā)布的《色彩設計系統(tǒng) GB/Z35473-2017（簡稱CDS）》，填補了我國在這一領域的國家空白，并且為色彩研究提供了系統(tǒng)理論。在這一自主知識產(chǎn)權的系統(tǒng)理論下，通過無數(shù)次科研實踐，在43萬色數(shù)據(jù)庫的基礎上，我們開發(fā)出中國色彩設計系統(tǒng)“色譜”，共2739個顏色。依托于這個研究成果，2020年開始，受首華建設高質量發(fā)展中心之邀，與東京國際大學袁暢博士一道，開始著手“北京中軸線歷史建筑及環(huán)境色彩研究”項目的施行。

為中軸線“測色”，價值何在？或者說，為歷史建筑“測色”，價值何在？以中軸線為例，城市建設中以“中軸線”為基礎，實際上是為這座城市定下了“中心”——正南、正北，這一層面，古籍和現(xiàn)代研究者都有記述。從中國傳統(tǒng)建筑誕生和演進來看，歷史建筑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就地取材”的民用建筑;一類是“禮制規(guī)制”的皇家建筑。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有堪輿理論、有歷史地理理論、有人文地理理論，等等。再聚焦到“色彩”，既有“禮制”色彩在建筑上的應用，又有基于神話傳說、歷史以及宣教等特征的用色傳統(tǒng)的傳承。

對“中軸線”“歷史建筑”“人文文化”等進行測色，進行系統(tǒng)的色彩規(guī)律的總結，其價值有二：

第一，以中軸線為歷史建筑集群區(qū)域的色彩進行量化，可以為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提供環(huán)境色彩標準的基礎數(shù)據(jù)。

第二，對于歷史建筑保護和修繕，將北京古建色彩進行標準化、定量化、信息化、國際化（即以色彩為國際通行標準評價）;通過這項研究，將古建修繕、仿古建筑建設等工程活動納入標準體系——斷代標準、修繕頻次標準、成本質控標準。

北京中軸線——自永定門到鐘樓，直線距離長約7.8公里，呈紫禁城為中心的向心式格局，我們歷時兩年，取色范圍包括中軸線線上建筑以及東西向一公里范圍內的環(huán)境（周邊）建筑。這個“取色”是項目最耗時的部分。大家知道，中軸線上空是“禁飛區(qū)”，無法利用無人機拍攝進行取色。于是，我們找了北京最流行的交通工具——電動車，分季節(jié)、分時段進行不同季候、光照條件下，色彩呈現(xiàn)的取色實驗。

首先，對中軸線建筑上28個典型建筑群進行“建筑顏色量化”大數(shù)據(jù)分析，以元、明、清、現(xiàn)代600多年的建筑顏色歷史演變和復建為研究對象，實際上，主要對建筑材質的“附著色”進行取色分析，這一點，首華建設參與過北京大量的古建修繕項目，為我們的實驗提供了極大的便利以及數(shù)據(jù)支持。中軸線的建筑自然顏色主要是來自北京地區(qū)的石材和灰磚，琉璃瓦和大漆也是根據(jù)“八大作”工藝和技術，也是來自北京近郊和“瓦場”。我們用《色彩設計系統(tǒng) GB/Z35473-2017（簡稱CDS）》43萬色為基礎顏色分析，發(fā)現(xiàn)：中軸線歷史建筑顏色可以分為兩大顏色“團組”——以紫禁城為核心的皇家建筑群色彩團組和灰色石磚系列色組成的中軸線環(huán)境建筑顏色團組等。在上千個建筑取色中，我們選擇最典型的、也是較大色譜面積的“有色系”和“無色系（黑、白、灰）”等共11個典型CDS顏色。

中軸線上的皇家園林建筑顏色以“橙黃（橙色O70Y30b08w25）”“朱紅（朱紅R70O30b01w13）”為主色，配以灰白色（灰色NB47W53、白NB10W90）為輔色，明亮的藍綠色（藍色B50P50b14w01、綠K40G60b11w14）系列點綴色。大家對北京歷史建筑的印象是“紅墻黃瓦”，從人文歷史角度——皇權、皇帝，而皇權、皇帝的標志性顏色是黃顏色;而紅色既有“統(tǒng)治”的意涵，又有“警戒”“禁區(qū)”的功能。而先民就地取材所建的民居，其基材與圍合結構共同形成了城市基礎色調是灰墻灰瓦的城墻、街巷、胡同與合院等?；疑o色彩特性，一般作為輔助顏色;黃、紅色不僅具備了文化特征，還具備了極高彩度（鮮艷度、飽和度）。無色系和高彩度的對比，與建筑高低對比控制一致，表達皇權至上的思想;對比也表現(xiàn)為色彩的主、輔相依，傳達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用在歷史建筑上的特征。

除中軸線上的皇家典型建筑色彩調查以外，我們沿著中軸線東西方向各1公里的范圍，進行歷史建筑群整體采集和典型歷史建筑顏色的重點提取，并做了量化色彩刺激分析和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中軸線環(huán)境色彩以東、西1公里范圍內建筑顏色為例，30%的顏色是灰色系（NB30W70-NB70W30）;70%為其他色——橙色（O100）、黃（Y100）、紅（R100）、青（T100）、綠（G100）、紫（P100）、藍（B100）等低彩度顏色范圍的建筑。色相，即太陽光折射下的色彩呈現(xiàn)，黑色量決定了色彩的鮮艷程度，中軸線環(huán)境色彩的“黑色量”偏大（60-85），使得主色系相關整體建筑群顏色蕪雜、低沉。歷史建筑及環(huán)境建筑的“受陽面”和“背陽面”對比明顯。視覺上，中軸線周邊建筑群顏色整體感覺灰暗，到秋、冬季綠植枯萎后，環(huán)境呈現(xiàn)彩度下降，使人感覺壓抑低沉。當然，雨過天晴之后，中軸線歷史建筑的色彩呈現(xiàn)出金碧輝煌的效果，而周邊環(huán)境建筑的綠、灰則映襯了皇城的偉岸和絢麗。

“北京中軸線歷史建筑及環(huán)境色彩研究”項目還在進行，下一步需要作“物理環(huán)境分析”，我們還將對歷史建筑構件的色彩進行“波長”分析……

對呂光博士的采訪艱難又驚喜，艱難在于需要呂光博士把色彩、光學、色控等概念一一釋義，甚至需要不斷舉例、分析……驚喜在于呂光博士的研究生涯與人生經(jīng)歷交錯映襯，與“色彩”糾纏了一生。呂光博士也許是我國諸多科研領域的孤勇者之一，他們和我們那么相像——與眾不同、對弈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