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后的道歉信

劉成倫

說實話，我從未這樣打心底反感和厭惡過一位學生。只要提起小嬋，我的頭總是陣陣發(fā)痛。相處了兩年，我很少贏得過她的尊敬，彼此曾短兵交接過三次，最后都是以我的失敗與憤怒告終。

第一次交手是我剛接任僅半個月時。有學生舉報說，以小嬋為首的幾個女生在背后給我亂編歌四處傳唱。當我找她談話，她竟?jié)M不在乎，嬉皮笑臉地詭辯一番。見她氣焰囂張，我不由惱怒，狠狠訓斥了她一通，可僅規(guī)矩了一陣子，她又放肆起來。要不是后來有學生從她書包里搜出那本編歌的冊子，她定會繼續(xù)胡攪蠻纏下去?？吹絻宰?，我心涼了半截，那上面全是用骯臟的詞匯組合而成的“咒語”順口溜，旁邊還配有低俗漫畫。一個十歲的女孩，竟用“惡毒”的語言攻擊老師，事后還無一點兒歉意，讓我痛心疾首，恨不得給她兩記耳光。我強壓怒火問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漫不經心地說她看不慣我那對小眼，聽不慣我在班上吹捧以前的班級，尤其反感我說話“打標點”，經常把口水濺到她臉上。如此簡單“率真”的理由，除了窘迫，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追究，只好輕描淡寫地提了幾點希望，便放她離開。沒想到，剛出辦公室，她就沖著告狀的同學破口大罵。忍無可忍之下，我當即動粗推搡了她幾下，她則用充滿仇恨的目光不甘示弱地瞪了我很久……

第二次交手是班費被竊事件。同學們?yōu)榱嗣朗彻?jié)，費盡千辛萬苦靠揀廢品積攢了數(shù)百元班費，卻不翼而飛。經過初步調查，我把小嬋列為重點懷疑對象。其疑點有二：一是她嘴巴好吃，曾多次拿過同學的錢;二是丟錢前一天，她曾幾次接近過丟錢的地方?？晌艺倚日勗挾啻?，她都矢口否認，還非常敏感地說我侮辱了她的人格。為拿到真憑實據(jù)，我放學后接連跟過小嬋好幾天。有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她在小吃攤前買了許多零食，忙走上前去質問她錢的來歷。她先是一驚，爾后支支吾吾地擺出了一大堆理由。從她慌亂的神情，我斷定是她所為。可就在第二天，還沒容我繼續(xù)盤查，她竟把父母悉數(shù)搬來，全家人質問我為何無端懷疑自己的學生，一時令我尷尬得有口難辯。后來，由于實在找不到證據(jù)，我怕再這樣追查下去會招惹事端，只好作罷，班費丟失也就成了“懸案”。令我惱怒的是，她竟在同學中到處數(shù)落我無能，惹得我當眾罵她個“狗血淋頭”。

第三次交手是畢業(yè)前夕。為給學?！皠?chuàng)收”，作為班主任都有動員學生在校吃間餐的義務。雖說吃間餐堅持自愿原則，可為增加人數(shù)，班主任往往采取“先斬后奏”策略——待學生在不聲不響中吃一段時間后再開始收費。收費時，即使有學生或家長不情愿，可礙于老師的顏面也只好就范。按照此法，兩月后我開始催收間餐費，全班就小嬋穩(wěn)如泰山，幾次催交，她都說第二天帶來。拖了兩周后，我有些不耐煩地再次催交，不料她竟耍賴說她從沒吃過，即使我說我明明看見她吃過的，她仍理直氣壯，說吃的是其他同學不要的。見她態(tài)度強硬，我也自知理虧，最后做出讓步，讓她只交兩個月的費用，她口頭上雖答應了，可就是不見行動。后來由于學校催得急，我只好暫時幫她墊付，當我把此事告訴她后，她依舊漠然置之，直到畢業(yè)也沒有把錢帶來。

在小嬋畢業(yè)后的兩年時間里，我內心對她的反感和厭惡未曾消退過，尤其想到她攻擊我的“咒語”、蠻橫無理的態(tài)度以及幫她墊付間餐費后她的冷漠，我更是深惡痛絕。不過，細細想來，我心底更多的是悲哀。作為小嬋的老師，我感覺自己沒有真正贏得一次尊嚴。為什么會輕易丟失這為師的“至寶”呢？反復思索、學習后，漸漸地，我不由得心生愧意。也許最開始我的處理方式便是有問題的。與小嬋師生兩年，面對她的無禮冒犯，為了維護所謂的“師道尊嚴”，我總是高高在上，除了強力壓制，從不曾蹲下身來用博大去包容，用真心去傾聽，用真情去感召……一次又一次，我?guī)е皬姍唷钡钠姸髿⒘宋覀冎g本可能產生的融合。如今，留存于心中的只有無盡的痛悔。所幸的是，通過小嬋這面明鏡，在不斷的自我鞭策、自我教育中，我開始自覺踐行“心靈只有用心靈去碰撞，真情只有用真情去喚醒，尊嚴只有用尊嚴去贏取”等理念，與孩童們一起向陽而生，共享成長，盡力不負眼前這群天真活潑的生命。

當我心懷歉意地把以上文字以《丟失的尊嚴》為題，張貼在以“我的教育故事”命名的博客里，或許是師生有緣，小嬋無意中闖進我的博客。在畢業(yè)12年后，她終于鼓起勇氣，滿懷愧疚地寫來了這樣一封道歉信：

敬愛的劉老師：

您好！

我實在不知該如何下筆，這些溢滿傷痛的文字您寫得糾心，我讀得也糾心。真的難以置信，甚至懷疑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罪人是不是自己。為什么畢業(yè)兩年了，老師心里對我的恨意卻毫無退減？是的，我覺得自己就是個罪人，竟可以那么恬不知恥地對一個好老師言語攻擊，還那樣引以為榮！我感到困惑，明明我心里是那么敬重他，那么崇拜他，可我的行為卻又與真實的自己背道而馳，到最后，似乎不與老師頂撞就感到渾身不自在。我覺得是我病了，我的心病了，我成了全班最壞的學生。兩年時間，我親手扼殺了一段本應很美好的師生情，自食其果……

其實，早在幾年前，因為懷著對您的深深歉意，我在百度搜索框里輸入了您的名字，想看看有沒有關于您的一點消息。無意中便闖進了您的博客，讀到了這篇讓人痛心的文字。由于不敢面對老師，不敢求得原諒，所以一直沒有表示，但文中最后的“心靈只有用心靈去碰撞，真情只有用真情去喚醒，尊嚴只有用尊嚴去贏取”深深地點醒了我。隨后，我在自己注冊的空間里發(fā)表了一篇文章《歉意——只為曾被我深深傷害的老師》，借以表達我對您的深深歉意，可惜膽小的我沒過多久便刪掉了。連道歉都顯得如此卑微，我深知，那樣的文字根本就無法彌補曾經帶給老師的傷害，曾經的我太無知，太懵懂，太幼稚！

又過了幾年，直到今天，我終于能誠實面對曾經那個自己。我想讓老師明白，您的學生不是一個膽小鬼，不是不能勇于承認錯誤的人，不是沒有良知的人。她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學生，她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思想和懂得感恩的人。雖然她還是沒有勇氣回來看望您，不能親口向您道一聲：“老師，對不起！”可是，從走出校門那天起，她就再也沒能忘記您。當她知道不能再踏進母校大門那刻起，她就一直在后悔中度過;當她參加在中學舉辦的第一個升旗儀式時，一樣的音樂，一樣的五星紅旗，再望向四周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那時候，她的眼眶里含著淚，心里藏著悔藏著痛，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向您鞠躬致歉，證明自己其實很愛自己的老師……她在作文里寫過，在日記里寫過，也在《格言》雜志的教師節(jié)特別活動“送《格言》，謝師恩——我最喜愛的語文老師”中為老師送去歉意和祝福。年底，她收到了《格言》雜志的回音，卻無法知道她的老師有沒有同樣收到……老師，您收到了嗎？原諒我了嗎？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無從知曉。

12年不見，老師，您還好嗎？我知道這樣模式化的問候很無力，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么更有力更溫暖的詞匯來表達我的問候。馬上又是一個教師節(jié)，我能想到的老師有好幾位，但您是我最想祝福的老師。我答應您，做個對得起自己的人，做個不斷超越自我的人，做個有價值的人！

外面的天空放晴了，明凈透藍，又是一片燦爛美好的艷陽天。

老師，祝您一切安好！

您永遠的學生：小嬋

小嬋的來信讓我熱淚盈眶，情不自禁留下了這樣的感言：

小嬋，作為你的老師，我從沒有恨過，也沒有任何權利恨自己的學生。尤其是隨著時間的延長，面對伴我一路走來的孩童，浸潤于心的只有滿滿的歉意和深深的感激。真的，請你務必原諒老師曾經的厭煩與粗暴，原諒老師未曾沉下心傾聽你的心聲、尊重你的權利，原諒老師曾經對你那些有形無形的傷害，同時真誠謝謝你對老師的祝福，謝謝你的真情告白，謝謝你的《格言》，盡管老師一直不知道這是你滿懷歉意的回贈……小嬋，請你相信，老師會永遠珍惜這份美好，會無比幸福地同你的學弟學妹以及身邊的家長、同事分享你帶給老師的這份最美好最誠摯的情誼。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