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君萍
內(nèi)容摘要:《水土不服》作為北村轉(zhuǎn)型期寫作的典型文本,是北村重建小知識分子自我的嘗試。他偏執(zhí)地重復書寫信仰的救贖意義,使其文本呈現(xiàn)出固態(tài)化、宣教化的姿態(tài),看似確定的文本意義,實際上潛藏著深刻的存在危機。
關(guān)鍵詞:北村 《水土不服》 小知識分子 恥感 信仰
1992年-1993年,北村的轉(zhuǎn)型期的小說以“神性寫作”成為文壇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水土不服》作為其轉(zhuǎn)型期寫作的典型文本,引起了批評家們的廣泛注意。評論多就“罪”這一概念作為北村小說的焦點,探討其小說中“神性書寫”模式給當代文壇帶來的沖擊與神圣價值,而對于北村“神性書寫”模式化的弊病,部分批評家雖然指出了,卻沒有深究這種現(xiàn)象之所以呈現(xiàn)出一種“模式化”的內(nèi)因。本文就北村的神性寫作為何呈現(xiàn)“重復化”、“偏執(zhí)化”這一問題,探討深藏在其文本之下的存在危機。
一.何以為“罪”
“犯罪-信仰-救贖”的神化路徑在《水土不服》中主要體現(xiàn)在女性人物張敏身上。作為康生與現(xiàn)實相接的橋梁,張敏實際承擔著康生的理想寄托和現(xiàn)實需求兩重責任。她曾是學校里的“交際花”,因與康生相愛而成為一個矛盾重重的、“被審判”的人。為了維持家庭的現(xiàn)實生存,她陷入了欺瞞和背叛的自我譴責當中,正是因為張敏的“墮落”,讓康生跌入了現(xiàn)實的失樂園,他先是試圖參與現(xiàn)實建構(gòu),去蘇林的公司上班,卻因無法融入現(xiàn)實秩序而憤然離去,退回自封之地。文本以張敏的墮落牽引出所有人的“罪”,蘇林的世故愛財、小芳的淫穢不堪……北村展示出的一幕幕“現(xiàn)實快照”,最終都指向了“信則新生,不信則死”的宗教信條。但頗令人疑惑的是,“罪”真的能夠包羅現(xiàn)實墮落萬象嗎?作為文本中自認有罪的“審判者”康生,卻為何無法在“犯罪-信仰-救贖”的模式里獲得救贖?
二.“恥”的倒置
在筆者看來,以“罪”的名義來定性上述的“墮落”現(xiàn)象并不準確。我們在《水土不服》里或許可以看到這樣一些話語:
“有時借來一輛車,還要我載他……康生說,他們在笑我們嗎?我們走路吧。我說走路多慢哪。他說慢點怕啥,沒什么重要的事?!?/p>
“輪到新郎送新娘禮物時,大家至少以為康生會送給我一對戒指什么的,料不到他掏出一塊餅來,……我堆著笑臉應(yīng)酬,康生一直觀察我,直到婚禮結(jié)束。①”
筆者注意到,文本中不斷出現(xiàn)他人的注視這一關(guān)鍵行為。我們知道,在基督教的范疇之內(nèi),與他人無關(guān)、指向個人自我與神之間的稱之為“罪”,且罪并非因為世事變化或民風淪喪所致。因此,我們與其將《水土不服》中的世相人心視作為“罪”的工筆畫,不如將其劃歸到另一個審視范疇之中——恥的維度。
薩特在《存在與虛無》將羞恥感描述為自我存在確認的情感現(xiàn)象,是在他人的注視之下,作為行為主體的“我”產(chǎn)生了自我意識并開始將“自我”作為審視和反思的對象時產(chǎn)生的②。如果我們將康生的恥感判斷作為一個正向的參考物,那么在康生注視下的張敏、蘇林一干人等的恥感判斷就是倒置亂序的。在這種因金錢浪潮沖擊而倒置的恥感維度之中,追逐金錢、無視感情成為正向目標,純粹干凈的情感成為一種讓人難堪的存在而被竭力嘲諷忽視,人的自我遭受著“金錢”浪潮的話語暴力。當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金錢的時候,作為在這一秩序以外的他者——康生——所帶來的正向的“恥”的目光就被無視了,在文本之中,康生堅持的生活在小芳等人看來是可笑的,甚至被他們所鄙夷的,令康生崩潰的一段性關(guān)系在小芳看來不過是“肉跟肉碰了一下”。北村本是安排康生作為神一樣的“他者”來帶給這群已經(jīng)同質(zhì)化的人啟示,然而“他者”卻因無法融入而退居到自我的內(nèi)心空間,康生的“聲音”——對他們“無恥”(恥的倒置)的指責——并不能喚起他們對“恥”的覺醒,恰恰相反,他們卻認為康生是可恥笑的,滑稽的,將其納入了同質(zhì)化的現(xiàn)實邏輯之中,使他者失卻了否定性的力量,從而消解、甚至吞噬了他者。
三.以何存在
讓我們把目光聚焦到《水土不服》中總是有勇氣讓人難堪的康生,作為一個理想的神性人物,他沉迷詩歌、音樂和愛情,是文本中一個截然不同的、刺眼的存在,他幾乎是用審判的目光來審視所有失卻恥感維度的人。然而,不同于北村小說“犯罪-信仰-被救贖”的典型模式,康生卻從對愛情與生活的虛幻信仰中猛然醒來,最后卻無法得救。這一特殊軌跡的使命究竟是什么?為何康生“信”了卻依然無法得救?
回到90年代的歷史現(xiàn)場,作為小知識分子的他者——意識形態(tài)賦予小知識分子責任和精神內(nèi)蘊,而當他者(意識形態(tài))將重心轉(zhuǎn)移以后,小知識分子就失卻了他的能指。脫離了西方和五四的啟蒙鏡像的小知識分子,正是再建自我絕好的機會。如何重建?北村在其小說中給出的答案是信仰神、依靠神,通過向神懺悔自己的罪而達到救贖,找到自我存在的意義,諸如康生、瑪卓等人,都是北村答案的“文本案例”。
北村首先要在文本中解構(gòu)的,是關(guān)于愛情、詩歌和音樂的烏托邦。《水土不服》中的康生是一個只知道詩歌和愛情的“神”一般的人物,他純凈單純,不諳世事,與眾人格格不入,在他原先的個人的琉璃世界里,他始終與除愛人張敏以外的世人保持距離,維持了其內(nèi)心的平衡。然而現(xiàn)實以不可抗拒的沖擊力迅速打碎了烏托邦,為了維持家庭生活的張敏不得不偷偷背著康生靠美貌做兼職賺錢,在得知此事以后的康生,首次為了家庭踏入陌生的現(xiàn)實世界,卻終究因為無法與商人同流合污而退回個人的精神世界。此后,張敏一邊以康生作為精神彼岸,一邊又為其內(nèi)在的世俗欲望所驅(qū)使,這樣的分裂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產(chǎn)生——張敏墮落了,康生也隨之破碎。在張敏向康生坦白了自己和蘇林的事情以后,她等待著康生的審判,然而作為他者的康生,卻燒掉了愛情詩,要求張敏埋葬他,愛情作為康生的信仰倒塌了,而康生作為他者的強大力量也就此萎靡了。就這個維度上來說,康生其自身也是虛無的,他靠愛情建構(gòu)起自我,然而這愛情并不能由他一方的堅守所維持,他的自我也掌握在他人(張敏)的手上,這是康生作為北村所安排的他者的自身的薄弱。北村意在指出,愛情等需要靠與他人建立關(guān)系來維持的烏托邦并不能給人帶來精神救贖,只有通過信仰神,也就是作者借康生之口所說的“看來人非靠信不能活著”,才能得救。
然而,其真正的癥結(jié)真在“信”嗎?在我看來,神性人物即使信仰了神,也失去了重構(gòu)自我、成為他者的力量。
按北村的救贖之道來說,小知識分子希冀地通過完全退向個人而達到的自我重建,實際上就是一個悖論的存在:個人自我需要愛情,而愛情需要他者的參與,所以他認為,這樣的救贖必然幻滅。他否認了人作為他者的可靠性,認為“人皆有罪”,轉(zhuǎn)而尋求神的庇護。但新的矛盾就在于,這種與“神”建立關(guān)聯(lián)而完全與現(xiàn)實割裂的選擇依舊是一條完全推向自我的、封閉的道路,依舊是一條無法建立起現(xiàn)實他者形象的道路。如果都信了神,還要小知識分子做什么呢?在筆者看來,康生真正失敗的原因是:他只在自己的維度里審視自己所處的世界,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沒有接受來自諸如張敏等人的他者的目光,這就猶如當今世界的各種“圈”,康生封閉在自己的圈子里尋找同者,而放棄了對他者的追尋與質(zhì)詢??瞪捎谂c現(xiàn)實世界的格格不入,退縮到了自己營造的一個偽詩意的世界,他對他者的無視使他在受到現(xiàn)實世界的沖擊時毫無還擊之力,由此可見,他所選擇的隔絕并不能幫助他建構(gòu)自我,只有直面對立才能確認自我的存在。
北村將一切矛盾錯誤都歸咎于“罪”的做法,在康生的身上得到了強烈的印證,他將自己受小芳引誘而與她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的原因全都總結(jié)為自己犯的罪,他幾乎失去了活下去的力量,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與他人并無區(qū)別,長久以來的隔絕居然是虛幻!他只能無助地哭喊:
“誰能伸手拯救我,掩面不看我的污穢,把我洗得像雪一樣白?使我可以活下去!③”
北村在這段極具宗教意味的話里暗示得很明顯,只有神才能夠拯救犯了罪的康生,所以信“愛情”的康生注定毀滅。但問題在于,這個罪名只是康生一個人需要承擔的嗎?康生找到神了嗎?
在文本中,康生最終一個人承擔了這份罪,陷在“無邊的罪里”的康生最終決定自殺,在自殺之前,他曾向每個與他的“罪”里有關(guān)的人道歉?;闹嚨鎸嵉氖牵斜坏狼傅娜藚s都在笑他,康生在跳樓的時候反復質(zhì)問自己“我真的潔凈了嗎?”的這一行為,是他向自己、也是向神的反復確認。然而他前兩次的自殺失敗了,坐在屋子里少有言語的康生喃喃道:
“我過去有一個想法,我是為詩活著的,就是為美活著的,也為愛活著?!磥砣朔强啃挪荒芑钪?,但你背叛了我,我除了死,只能墮落。④”
也就是說,康生已經(jīng)意識到了自己過去想法的不可實現(xiàn),轉(zhuǎn)向了新的信仰——神,但他卻依舊絕望、執(zhí)著尋死,為什么?
我們從康生的自我陳述里可以聽到,“我能死在鮮花里,我就不害怕,我真的不害怕,但我要死在唾沫里,泡沫里?塑料泡沫?”由此來看,康生的死絕非能由一個“罪”字來概括,這里面實際上已經(jīng)包含了“恥”的意味——康生的“罪”由于小芳的“四處宣揚”已經(jīng)轉(zhuǎn)換成了“恥”——成為一種社會的、集體的目光注視下的情感體驗,而光靠個人內(nèi)心的懺悔是無法逃離恥的目光的。因此,與世界的緊張關(guān)系才是康生的真正癥結(jié)所在。
然而北村并未給康生一個與世界和解的方式,康生不是成長型人物,他始終沉湎在自我的罪之中,斷絕了與外界的溝通。這樣,我們是不是可以說,當作為他者的小知識分子退出對公共空間秩序的參與時,他就已經(jīng)失卻了自己的羞恥感知能力了呢?
北村給出的解決方案實際上是失敗的,他試圖重建一個宗教他者來維持內(nèi)心平衡,然而現(xiàn)實問題必須在現(xiàn)實中得到解決。小知識分子一味地從現(xiàn)實生活撤退到內(nèi)心、僅僅依靠信仰是不能夠在當今的社會中建立起自我的,因為基于信仰建立起的自我最終會因為信仰的破滅而破碎,這不過是從對啟蒙的信仰轉(zhuǎn)移到另一個信仰上去,其本質(zhì)還是自我的虛空。人作為一種群居生物,真正的問題不在于信什么,而在于如何在群體之中確認自我。要建構(gòu)自我,便需要重拾“恥感”,建構(gòu)起與集體的關(guān)系。北村將“神”引入,作為他者來幫助小知識分子建構(gòu)自我,然而“神”是在現(xiàn)實世界以外的。小知識分子不應(yīng)沉湎在自己的“罪”中,來渴求“神”的回應(yīng)。而應(yīng)將回應(yīng)他人的目光,將自我納入集體。北村在文本中書寫神性人物,企圖由此告知世人接受信仰的力量,“這是一個人否認自己之后又拒絕神圣啟示的荒謬境遇,……對于人自身最堅決、深刻、徹底的批判與否定,只能來自于信仰⑤”,然而他的人物不是悲劇收場,就是一旦到了要解決矛盾的時候,便只能依靠虔誠地信仰“神”,因此失去了他的現(xiàn)實力量,也減弱了他的批判的精神力量。
信仰的力量在現(xiàn)實面前如此薄弱,這是北村的矛盾,也是他重復書寫的癥候所在:北村試圖在一次又一次找到信仰在現(xiàn)實中的力量,甚至從不質(zhì)詢。他以神性批判墮落的眾人,然而他忘了神性人物早已失去詩意棲居的自由,現(xiàn)實世界的他者帶來的是“恥感”的注視,神性人物必須融入集體才能夠真正地建構(gòu)自我并且拯救他人。正如韓炳哲所說的:“憤怒的浪潮缺乏集體認同性,因此,它不能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具有社會性憂慮結(jié)構(gòu)的‘我們。⑥”
信徒是北村在轉(zhuǎn)型期作出的身份選擇,然而作家的身份與信徒的身份并不統(tǒng)一在他自身,他越來越顯示出對文學身份的偏離。對于文學和自己的關(guān)系,北村說:“我只是在用一個基督徒的目光打量這個墮落的世界而已。當我信主后,對文學之于我從一個神圣的追求突然下降為混飯吃的營生感到無比震驚,但我實在無法重新確立對它的信心。⑦”這樣,到了后期,北村的文學敘述便漸趨模式化,文學成為他的布道場,犯錯——懺悔/不懺悔——被救贖/墮落成為他小說的固定模式,“信”成為他思考的起點和無需懷疑的終點,他的精神探索也陷入了停滯的狀態(tài)。正如北村對文學現(xiàn)狀的診斷:
“人放棄了神給他定的邊界,作家也一樣。蒼白的文學,里面似乎什么都有,唯獨沒有心靈的質(zhì)量,這就是它不會讓人感動的原因。我把它稱為無恥的文學⑧”。
然而,神能賦予文學“罪感”,“恥感”卻需要人與社會賦予。真正的出路在于:小知識分子如何能夠于群體之中獨立地思考,重新建構(gòu)社會的公共恥感。更為重要的是,在無神論作為基本語境的前提下,北村竟從未懷疑過神是否存在,在對本體存在問題的擱置這個層面上來說,儀式性地重復敘說是否能證明:他的信仰只是一種“姿態(tài)”,“信”是否只是他躲避現(xiàn)實——無法對無恥進行審判——的路徑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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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③④本文中的特殊字體文字部分均為原文,引自北村著.周漁的喊叫.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04.
②湯波蘭.在自我與他人之間——論舍勒與薩特對“羞感何以發(fā)生”的還原.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版),2020,47(05):19-27.
⑤北村.神圣啟示與良知的寫作,鐘山,1995,(04).
⑥韓炳哲著,程巍譯.在群中數(shù)字媒體時代的大眾心理學,中信出版社,2019.03:12.
⑦北村.我與文學的沖突,當代作家評論,1995,(7).
⑧賀雄飛主編.邊緣思想《天涯》隨筆精品,南海出版公司,1999.10:420.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