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富
四十年前的一個中秋,我和父親經(jīng)過兩天一宿的跋涉,終于在省城西部清涼山公園內(nèi)一處老屋落了腳。
夜幕降臨,辦完手續(xù),一位老者磕磕絆絆地把我們領(lǐng)進(jìn)了一間不足15平米的小屋。小屋里除了兩張單人床和一張二屜桌外,一無所有。斑駁陸離的墻體和黑乎乎的屋頂,在罩子燈微弱火苗的照耀下,更顯古樸和蒼老。
老屋不時散發(fā)出酸濕的霉味,屋外不斷傳來昆蟲和禽鳥的鳴叫。我們和衣而臥。按理說,我們于前天從塞外興州河彼岸出發(fā),途中登金山嶺長城,到京城又徜徉于王府井大街和西單商場,接著急火火地趕車,然后搖搖晃晃一路南下,應(yīng)是身已倦,人已累,一覺天明??墒歉赣H卻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他不禁起身披上外衣在門前平臺上若有所思,極目遠(yuǎn)眺。我想父親睡不著一定是因為這小屋的環(huán)境所致,于是我也起身隨他一起在如洗的月光下,看著天上一輪皎潔的明月在幾絲白云中悠閑地漂移。他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這些年你在部隊,有十多年沒和家里人一起過團(tuán)圓節(jié)了,原本是要趕回去的,沒想到竟住在這里了。今晚,你媽肯定又做了不少的糖餅,在等著我們呢!”我說“我媽做的糖餅最好吃。我記得她把發(fā)好的面揪成劑子,再往搟好的面皮上放點糖,做成餅,在鍋里炕好了,拿出來吃那個甜啦香啊,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薄笆堑?,不過吃月餅之前要敬月,敬月是中華民族一個古老的習(xí)俗,在過去有一套嚴(yán)格的程序和繁瑣的內(nèi)容。現(xiàn)在人不大講究了,只是在門口院子里擺張桌子代替香案,然后放上月餅、菱角、雞頭米等時令品,焚香燃燭,搞個簡單的儀式,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家人團(tuán)圓、康樂幸福。至于為什么把月餅叫作糖餅,大概是以前人們太窮太苦了,希望過上好日子,像糖一樣甜甜蜜蜜的吧!”
銀盤高懸,月明如洗。深夜,喧鬧而繁華的城市一如忙碌的人們進(jìn)入了甜美的夢鄉(xiāng)。眼前的廣州路、虎踞路上不再車水馬龍,工廠和工地上的機(jī)器不再勞作轟鳴,唯不遠(yuǎn)處的烏龍?zhí)?、秦淮河里傳來的陣陣蛙聲與公園竹林中稀疏的鳥啼合成的交響樂和著我們的話語,打破了夜空的寂寥。
“今年,我們過了個非同尋常的八月節(jié)?!备赣H話鋒一轉(zhuǎn),說“我們住的這個老屋是明末清初‘金陵八家之首書畫大師龔賢的故居,名曰‘掃葉樓。我們能在先賢的住所,在省城,在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的六朝古都憑欄賞月,千載難逢!”父親這么一說,我的心情豁然開朗,心里透亮得如同天上明月一般潔凈。
“湖平波不起,天闊月徐行?!遍g或有幾朵白云在天上飄移。父親似乎自言自語地說“無論是北方的萬里長城,還是世界第一的南京明城墻,無論它們?nèi)绾喂倘艚饻?,其江山最終都擺脫不了被推翻和滅亡的下場?!叭照占喆?,個個孔明諸葛亮。”共產(chǎn)黨隊伍里能人濟(jì)濟(jì),他們?nèi)娜獾貫槿嗣穹?wù),如今老百姓過上了好日子,人民群眾成為傳統(tǒng)文化的守護(hù)人、享受者。你看這萬家燈火,一片歡樂祥和的盛世景象,讓人看著多開心啦!”出生于20世紀(jì)30年代初,曾歷經(jīng)戰(zhàn)亂、食不果腹的父親,臉上難得地露出了開心的笑。
近日一天下午,我和愛人專程又去清涼山眷顧掃葉樓,雖已物是人非,面貌煥然一新,但我一往情深尋找當(dāng)年宿夜和賞月印記的心情急不可待。一進(jìn)公園大門,左行一二十米拾級而上,院門上方“古掃葉樓”四個字旋即映入眼簾,右側(cè)墻壁下方鑲嵌一塊方石,上書“掃葉樓簡介”,臺階在右側(cè)老大一塊山墻上鐫刻著意為“臺高出城闕,一望大江開”的龔賢雕像。進(jìn)入院門,面北的圍墻上分別勒石龔賢老友方文、孔尚任的詩文。其實我看的這些都是40年前那天晚上,父親打著手電筒看過的內(nèi)容。做事一向細(xì)致的父親,就是這樣處處留心,從而曉知文史,厚積薄發(fā)。那天晚上他講了許多,彼時我似懂非懂,直到這一次經(jīng)過再次瀏覽才驗證了他說的沒錯。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離開清涼山,我在想,龔老先生真會找地方?!拔魃接泄潘拢ㄔ谑^山。南唐李后主,避暑于其間?!薄耙粡斤L(fēng)花飄落葉,六朝山色擁重樓”。前有烏龍?zhí)?,后有石頭城。作為不事權(quán)貴,性格怪僻的他一生顛沛流離,終于在晚年有了個山環(huán)水繞、潛心丹青的清靜之地,實現(xiàn)了“特筑山樓看夕陽,滿天紫翠映飛觴。當(dāng)前瀑水三千尺,不必天臺看石梁”的初衷。從而成就卓越,成為名垂千古的書畫大師。其次是,我必須佩服父親的眼光,他認(rèn)為掃葉樓雖是一宿,卻是千載難逢,此語千真萬確。若非個中特定緣由,無論之前或之后,尤其現(xiàn)在,豈容我凡夫俗子在一個擁有幾百年歷史的名勝古跡下榻宿夜、賞月。再就是,今昔對比,社會發(fā)展何止一日千里,從北京到南京1000多公里,乘高鐵只三個半小時而已。
“月上柳梢頭,鬧夜燈如晝。”回家的路上,月光灑滿了行道樹上的每片葉子,間或有碎銀般的月光無聲無息灑落地上。我恍然醒悟,今天又是月半。待我到家,餐桌上已擺滿了豐盛的菜肴,一家人高高興興,又度過了一個幸福滿滿的月圓之夜。
——選自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