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向理解文化多樣性的《迷娘》解讀

陳琳

【關鍵詞】《迷娘》，外國詩歌，文化多樣性，文化理解

《迷娘》（之一）為歌德長篇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中的人物迷娘唱的一首詩歌，統(tǒng)編教材將其節(jié)選編入選擇性必修中冊外國作家作品研習單元。就文化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而言，外國文學作品的單元學習要導向增進文化多樣性的理解?！睹阅铩返脑姼枰庀笊婕跋ＥD神話原型，詩歌情感涉及迷娘對威廉·邁斯特復雜的感恩、依戀和愛情，詩歌內容涉及作者歌德對意大利文化的向往。對高中學生來說，僅從作品本身出發(fā)理解該詩有相當難度，有必要了解外國詩歌意象背后的西方文化源頭，掌握相應的外國文學解讀方法，從而增進對文化多樣性的理解。

一、《迷娘》詩歌意象背后的文化蘊意

要解讀外國文學作品，首先要了解西方文化的源頭。了解文化源頭的意義在于獲得一種自上而下的綜觀的視野，將具體的文學作品置于其所屬的文化乃至文明當中去理解。

西方文化的源頭由古希臘文明、古希伯來文明、古羅馬文明共同構成。古希臘文明提倡科學精神，古希伯來文明引發(fā)西方文化的原罪思想，古羅馬文明發(fā)展出近代的法制觀念。三大源頭中，古希臘文明的影響最重要、最直接。它從公元前800 年至公元前146 年持續(xù)了約650 年，西方有記載的文學、藝術都是從古代希臘開始的。在古希臘文明中，希臘神話是重中之重，它推崇真實的人性：男性神祇追逐權力、美色，女性神祇愛慕虛榮，有著凡人所有的嫉妒、報復心理。了解這一點對理解外國詩歌的意象有著綱舉目張的作用。

為便于說明希臘神話對理解詩歌意義的作用，我們把《迷娘》（之一）第一節(jié)抄錄如下：

你知道嗎，那檸檬花開的地方，

茂密的綠葉中，橙子金黃，

藍天上送來宜人的和風，

桃金娘靜立，月桂梢頭高昂，

你可知道那地方？

前往，前往，

我愿跟隨你，愛人啊，隨你前往！

《迷娘》（之一）共有三個章節(jié)。第一個章節(jié)中的意象有：檸檬花、茂密的綠葉、金黃的橙子、藍天、和風、桃金娘、月桂樹。其中，桃金娘與月桂樹的意象與希臘神話有關。

1. 與桃金娘意象相關的希臘神話

與桃金娘意象相關的希臘神話是“金蘋果的故事”。不和女神厄里斯在英雄佩琉斯與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婚宴上留下一個金蘋果，金蘋果上寫著“獻給最美的女神”幾個字。金蘋果引起了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愛與美之神阿佛洛狄忒的爭執(zhí)。三位女神請?zhí)芈逡镣踝优晾锼箒聿枚?。帕里斯把金蘋果給了阿佛洛狄忒，阿佛洛狄忒幫助帕里斯拐走了斯巴達國王的妻子海倫。持續(xù)了十年的特洛伊戰(zhàn)爭從此拉開序幕，最終以特洛伊王國滅亡，帕里斯身死，海倫回到斯巴達而結束。阿佛洛狄忒贏得金蘋果的時候，戴著桃金娘花冠，從此桃金娘成為愛情的象征。從希臘神話原型中可以看出桃金娘這一意象的復雜性，它不僅象征愛情的單純與甜美，同時也隱含著不和與嫉妒、拐帶與戰(zhàn)爭等負面的因素。

2. 與月桂意象相關的希臘神話

再看與月桂相關的希臘神話。太陽神阿波羅對小愛神丘比特出言不遜，丘比特為了報復阿波羅，先將愛情之箭射中了阿波羅，再將拒絕愛情的箭射中了河神的女兒達芙妮。阿波羅瘋狂地愛上了達芙妮，達芙妮卻竭力躲避阿波羅。她為了逃避阿波羅的追逐，跑得筋疲力盡，祈求天上的眾神幫她解脫。在阿波羅追上她的那一瞬間，眾神把她變成了一棵月桂樹。無望的阿波羅只能把月桂的枝葉采摘下來編成月桂花冠，戴在頭上以示紀念。因此，月桂的意象同樣代表愛情，但也隱含了追求者與被追求者之間情感的背離，以及愛情的無望。

具備了對西方文化源頭的初步認識之后，重新來看這個作品，能夠對第一節(jié)的意象有更深入的認識。檸檬花、茂密的綠葉、金黃的橙子、藍天、和風，共同構成一幅顏色明快、色調響亮的自然風景畫，似乎用來表達喜悅向往之情;但是加上桃金娘和月桂意象隱含的文化意味，重新賞析這幅畫，會有新的理解：畫面雖美，但很可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第一節(jié)的副歌中得到證實：“你可知道那地方”，“那”是一個遠指代詞，說明這幅自然風景的畫面內容雖然明快豐饒，卻離歌者很遠，可望而不可即。歌者雖然表達了對“那地方”的向往，但歌者的“前往”并不是自主的，而是“我愿跟隨你，愛人啊，隨你前往”，要跟著愛人才能前往，這也增加了“前往”的不確定性?？梢?，“那地方”越美，給歌者的折磨就越深。

3. 希臘神話對理解西方文化的特殊意義

外國文學作品涉及的文化因素豐富而復雜，主要包括西方文學源頭、作家創(chuàng)作意圖、國家發(fā)展階段等，其中西方文學源頭——希臘神話，是諸多因素當中的重中之重，它哺育了幾乎所有的西方文學。了解希臘神話，對理解外國文學作品能起到綱舉目張的作用。

讓學生了解希臘神話，是為了讓學生感受西方文化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在起點上就已經(jīng)截然不同。我們可以借鑒比較文學領域中的“平行研究”。樂黛云認為：“‘平行研究就是對并無直接關系的兩國文學在文學發(fā)展趨勢、文體、風格、主題、題材等各方面進行比較研究。這種研究又可分為類同和對比兩個方面?！盵1]借用平行研究來解讀外國詩歌，是適合學情且能有效發(fā)展學生文化素養(yǎng)的做法。

西方文化對人的理解是回歸本真的人性，中華傳統(tǒng)文化對人的理解是從道德的、人倫的角度出發(fā)。相應的，二者的審美標準也不同：與西方神話推崇真實的人性相比，中國神話推崇責任、使命等道德倫理品質，神話原型很多來自原始氏族社會的著名領袖或杰出人物，為了群體的生存與發(fā)展，他們必須肩負起與自然災害抗爭的使命，作出巨大犧牲，而且毫不畏懼，比如女媧補天、神農(nóng)嘗百草、大禹治水等。借用平行研究的方法，觀照兩種文化起源的差異，是為了培養(yǎng)一種平等的態(tài)度，正確看待文化差異：既不妄自菲薄，以為外國的月亮更圓，也不妄自尊大，以本民族文化為尺度去評價其他民族文化，這樣才能培養(yǎng)出開放包容的文化心態(tài)，真正理解文化的多樣性，進而在本民族文化與其他民族文化的交融互鑒中汲取營養(yǎng)。

二、《迷娘》與長篇小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的關系

閱讀長篇小說中的詩歌，需要掌握相應的閱讀方法——把詩歌放還到長篇小說中去讀。這種方法可稱為情境分析法，就是將解讀對象放到它所處的特定文本中去理解和分析。在長篇小說的情境中，詩歌通過小說中的人物關系和對應情節(jié)獲得象征意義，脫離小說情境的詩歌是不可讀的。

1.《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的故事概要《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中的主人公威廉·邁斯特，從少年時代起就希望能夠按照自己的稟賦塑造自己，他出身富商家庭，卻不喜歡孜孜為利;他從小喜歡戲劇表演，希望通過戲劇過上自由的生活，同時實現(xiàn)自己振興德國的抱負;他離家出走，去劇院當演員，結果經(jīng)歷了事業(yè)和感情上的雙重失敗。離開舞臺后，他進入塔社，結識了一批以改良社會為己任的有志之士，在服務于公共事務的歷程中，他終于徹底擺脫了庸俗的市民氣息，也收獲了真正的愛情。

2. 迷娘與威廉·邁斯特的感情糾葛迷娘來自意大利，出身于貴族家庭，孩童時就被拐賣到德國，在一個馬戲班里備受摧殘。威廉在劇院演出期間遇到了迷娘，并解救了她。迷娘由此對威廉懷著深深的感恩之情。在威廉的照顧下，迷娘出落成窈窕少女，過上了安寧的幸福生活。隨著青春期的到來，迷娘對威廉的感恩之情變?yōu)閻蹜僦?而此時威廉已經(jīng)開始與務實而又精明能干的特蕾薩交往。迷娘日漸憔悴，但她不善言辭，只能用歌聲表達自己的愛戀與痛苦，行為逐漸變得狂熱與偏執(zhí)，“威廉在迷娘身上也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藝術的靈魂、本質、歷史和注定悲劇的未來”[2]。最后，迷娘懷著對愛情的絕望和對家鄉(xiāng)意大利的思念，在病中悲慘地死去。

3. 小說情境對深入理解詩歌的意義《迷娘》（之一）作為迷娘心聲的吐露，既有對威廉的復雜情感，也有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小說中，迷娘唱完《迷娘》（之一），后文如下：第二天清晨……威廉拉開房門，姑娘走了進來，同時唱著我們上邊抄錄的那首歌……每一節(jié)的起頭她都唱得莊嚴、激昂，好似要讓人注意什么特別的東西，好似要表現(xiàn)什么重大的事物。唱到第三行，歌聲卻變得低婉、沉郁起來?！澳阒绬幔俊睅讉€字，她表現(xiàn)得充滿了神秘和思索;“前往！前往！”表現(xiàn)出不可抗拒的向往渴求;“隨你前往！”則在反復輪唱中變化有致，時而懇求，時而催促，時而充滿渴望，時而滿懷憧憬。迷娘第二次唱完了這首歌，便停下來，目不轉睛地望著威廉問道：“你知道這個地方嗎？”“想必是指意大利吧，”威廉回答，“你從哪兒學會的這支歌子？”“意大利！”迷娘鄭重其事地說，“你要去意大利，請一定帶上我，這兒我覺得很冷啊?！保ü?jié)選自《威廉·邁斯特的學習時代》，河北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楊武能譯）

小說描繪了迷娘唱這首歌的神態(tài)：“充滿了神秘和思索”，“不可抗拒的向往渴求”，“時而懇求，時而催促，時而充滿渴望，時而滿懷憧憬”，而這些神態(tài)的變化、詩歌表達的情感與迷娘的經(jīng)歷是能夠一一對應的。這種對應關系，能夠幫助閱讀者理解為什么《迷娘》副歌部分對威廉的稱謂一再變化。副歌采用“回環(huán)往復”的句式結構，三節(jié)內容基本相同，僅僅對威廉的稱謂有變化，依次為“愛人”“恩人”“父親”。但是，小說中迷娘對威廉的情感發(fā)展演變的順序與詩歌的副歌是不一致的。如果按小說的時間順序，迷娘對威廉的情感發(fā)展演變的順序應該是恩人、父親、愛人。稱其為恩人是指威廉搭救了她，稱其為父親是指威廉給她提供了穩(wěn)定的生活保障及庇護，稱其為愛人是指威廉是她暗戀的對象。

可以說，正是因為采用了情境分析法，讀者才得以注意到詩歌與小說對威廉稱謂的錯位。我們再回到小說，在唱這首歌的時候，迷娘已經(jīng)無法自拔地愛上了威廉，所以第一節(jié)副歌將威廉稱為愛人，表達的是當下對威廉的愛;在第二節(jié)的畫面上，她描繪的是幼年在意大利生活的家園，相應的，在這節(jié)副歌中她把威廉稱為恩人，因為威廉重新給了她穩(wěn)定的家，結束了她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悲慘生活;在第三節(jié)的畫面上，她描繪的是想象中的從德國返回意大利的旅程，這一旅程艱辛而且充滿危險，為此，她在第三節(jié)的副歌中把威廉稱為父親，潛意識里有著弱女子面對充滿未知的旅途的擔憂與恐懼，有渴望被保護的戀父情結。除此以外，說明迷娘也意識到她與威廉的愛情是無望的。實際上，在小說中，迷娘唱這首歌的時候，已經(jīng)與威廉有了很大的分歧，她將對威廉的強烈而無望的愛情轉向對死亡的渴望，并最終死去。

三、從《迷娘》的詩歌情感一窺作者的意大利情結

外國文學作品解讀還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就是如何對待成熟的他者文化，歌德的態(tài)度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正面的典范。

在小說中，迷娘與威廉的對話告訴我們詩歌中反復出現(xiàn)的“那個地方”是意大利。第一節(jié)出現(xiàn)的檸檬、金橙、桃金娘、月桂樹等意象，是對氣候宜人、物產(chǎn)豐富的意大利的具象化描繪。它不僅表達了迷娘對幼年生活的家鄉(xiāng)的思念，也隱含著歌德對意大利所代表的古典拉丁文明的向往;可以這么說，它代表著正在形成的德國文化對成熟典雅的古典拉丁文明的仰慕。歌德認為正在形成的德國需要學習意大利輝煌燦爛的文化，為此，他把意大利當作自己的精神家園，并致力于在自己的作品中營造一個“文學的意大利”。

歌德的意大利情結對理解塑造迷娘形象的寫作動機至關重要?！睹阅铩分谐錆M異域風光的意象，折射了歌德所理解的意大利的藝術特征、民族特性和歷史命運。迷娘身上那種不現(xiàn)實的特性，正是從最高意義上闡釋了藝術必然相伴的某種品質：她屬于天界，不屬于凡塵;屬于過去，不屬于現(xiàn)實;注定以悲劇收場，并以悲劇襯托威廉·邁斯特的成長。

歌德曾經(jīng)這樣感慨羅馬給他帶來的領悟：“在羅馬之外的地方，你找不到一個概念來形容在這里受到的教化。來到這里的人仿佛經(jīng)歷了重生，對于先前的概念也會像看待小孩子穿小了的鞋一般。”[3]這種某個特定的國家發(fā)展階段或歷史階段，一種文明對另外一種文明的仰視、借鑒、模仿、學習以及改造，在人類文明的長河中一再出現(xiàn)，比如，盛唐時期的日本對中國，五四時期的中國對西方，都存在本土文化對他者文化的優(yōu)越之處的仰慕之情。當然，在今天，這種仰慕之情已經(jīng)時過境遷，但是不同文化的交流與互鑒依然有著積極意義，通過交流與互鑒豐富、促進本民族文化，才是文化自信者的心胸;如果以文明中心論或者文明優(yōu)越論自居，以己度人，那就永遠理解不了其他民族與地區(qū)的文化。

外國作家作品的閱讀，有別于母語作品閱讀。母語閱讀在理解作品方面有著隱藏的優(yōu)勢，那就是讀者處于自身所屬的文化當中，如同魚在水中，是一種日用而不覺的狀態(tài)，即不自覺地接受濡化的過程。所謂濡化，是指“文化在一個共同體（如民族）的社會成員中作接力棒似的縱向交接的過程”[4]。因此，閱讀者看似“孤立”地學習母語作品，實際上已經(jīng)調用自己的文化積累來綜合理解作品，這個過程本身就是文化傳承的一部分。

但是，理解其他民族與地區(qū)的文化，如果還同樣用學習母語作品的方法，就會出現(xiàn)明顯的問題?？缥幕喿x的所見是片面而支離破碎的，因為教材選文（本文特指外國詩歌，下同）受到容量限制，無法選入完整的長文本，只能節(jié)選部分章節(jié)，語言、故事、形式都相對單薄，傳遞的文化信息有限，再用學習母語作品的方法——從語言到語言、從故事到故事、從形式到形式，則無法看出經(jīng)典作品背后包含的政治、經(jīng)濟、國家發(fā)展階段等多種復雜因素。外國作家作品閱讀會出現(xiàn)文化理解的偏差，原因主要在此。因此，了解西方文化的源頭，掌握情境分析、平行研究等方法，幫助學生準確理解作品意象和情感，進而理解不同民族與地區(qū)的文化，顯然是理解文化多樣性的題中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