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雪芬
內容摘要: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作家憑借對神話、傳說和母題等的重構,顯現出濃厚的歷史責任感。通過對多種文化碰撞中的民族文化的體認,作家思索跨時空的人生問題,追尋一種歷史反思與民族性、時代性的交融?!度碎g——重述白蛇傳》在主題的深刻性、內容的豐富性和結構的新異性中實現了李銳對中國民間的白蛇傳說的個性化重述。白蛇故事在中華文化的多元體系中顯現出民間思想的活力,古今交錯、多聲部對話的敘述方式讓作品在對傳統文化溯源的同時,呈現出新的敘事魅力。探析作品《人間》的歷史根源,旨在啟發(fā)當代文學進行立足民族文化的創(chuàng)作,找到古今文化交融的關鍵點。
關鍵詞:《人間》 白蛇傳 重述 人性 困境
“重述神話”是2005年英國坎農格特出版社的出版人杰米·拜恩發(fā)起國際小說創(chuàng)作項目,倡導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在各國原有神話傳說的基礎上,進行個人化、風格化、現代化的重述,以此增強對民族國家的文化認同,提升文學創(chuàng)作的責任意識。
關于神話,廣義神話論認為上古時期的神話僅占一小部分,其包容性較大,“神話作為跨文化和跨學科的一種概念工具,它具有貫通文史哲,宗教、道德、法律諸學科的多邊際整合性視野”。[1]袁珂先生認為神話應跳出原始社會的局限,神話長期存在于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中,中國神話包括神話、仙話、傳說等九個部分。[2]在這種解釋下,民間傳說作為神話的重要部分,具有集體共享性。
白蛇傳說作為中國的四大民間傳說之一,在歷代相傳中不斷變化,更為豐滿,不同時代背景下的重新闡釋體現了民族生存問題的動態(tài)變化。白蛇傳說的故事內涵囊括了人類生命歷程中的普遍的困惑和逆境。在新世紀背景下,李銳、蔣韻創(chuàng)作的《人間——重述白蛇傳》站在傳統繼承和現代敘述的融合立場上,對白蛇傳說進行了獨特的重構。從文化價值、思想高度、責任意識等角度分析,《人間》體現了當代作家在溯源傳統,尋覓民族文化認同的同時,有意識地用現代性的手法創(chuàng)新故事的內容和敘述方式。這種強烈的尋根溯源意識體現在多重文化的交互,對人性本源的挖掘中,作者在反思歷史中建立起了廣博的人文關懷。從溯源思維的視角出發(fā),研究文本,旨在啟發(fā)文學活動過程中保持文化自信。
一.多重文化的交互
當代創(chuàng)作文化在形式和內涵上要求創(chuàng)新,在突進的現代化的影響下,強勁的反傳統的張力是顯見的。而李銳“拒絕合唱”,“拒絕宏大敘事,關注民間苦難,消解歷史的神圣性,消除人物的英雄化”[3],在冷靜追問中進行文化的溯源。
佛教文化的“因緣”輪回構成了故事的框架,李銳借白蛇之口,提出“眾生皆有佛性,何謂人,何謂妖”[4]的疑問,頗具佛教意味?!肮适碌谋瘎〗Y局更是會引發(fā)人們反思中國人在以‘禁欲為基調的道德理想主義文化中的生存困境”[5],同時中國古代群體愚昧的現象也被展現得淋漓盡致。故事從不同視角展現了人物細膩的心理,以不同人物為代表的文化價值觀念,都有深刻的文化來源。
佛教思想中有天運輪回的觀念,“生命存在于種種因緣會合中,生命動機本身隱藏著煩惱和痛苦,生即是苦”[6]。秋白和白素貞有相似的悲劇命運,文革時期的“引蛇出洞”和人間的迫害在某種程度上就是佛教思想的輪回宿命觀。秋白(“我”)的出生時間恰好與雷峰塔倒塌重合,按照“因緣”論,這代表“我”就是白蛇的轉世?!扒皦m未斷,今生再續(xù)”,這句戲詞暗示了命運悲劇的延續(xù)。白素貞和秋白在群體輿論和壓迫下被驅逐,這種輪回的矛頭實質指向了亙古不變的人性的冥頑不靈。
粉孩兒的經歷由禁欲入世到醒悟出世,受到了儒家和佛家兩種文化的影響。人蛇的結晶粉孩兒生下來就是一個非蛇非人的“異類”,雖然他外表與人無異,但聞笛而舞、捕食蟲鳥的行為卻難以隱藏。欲望是本能的,粉孩兒在感到無奈痛苦的同時,他只好克制自己的本性,符合“規(guī)矩”,最終金榜題名。這似乎是極大的榮譽,但對于個體的生命來講,是受到束縛的孤獨與苦難,世俗的冷漠盡顯無遺。佛教典籍《法華經》認為:“諸苦所因,貪欲為本,若取貪欲,無所依止?!盵7]苦難源于欲望,欲望產生于本性,粉孩兒的悲苦人生實質上揭露了人類的生存困境。
作為佛家子弟,法海從前本中鐵面無私的除妖人轉變?yōu)橐粋€顛覆性的反思者形象。從《法海手札》來看,法海在道義強加的除妖責任和內心人性的反思上是十分矛盾的。法海作為本應無情的僧人卻被白蛇的善良感化,他因白蛇曾經救過自己的命而感到無奈,站在“正義之名”面前遲疑困惑良久。但是群眾的愚昧盲目具有壓迫性,“墻倒眾人推”,白蛇被逼自盡??梢?,個體覺醒的力量在封建愚昧觀念下是無能為力的。作者從法海的視角中反映了社會黑暗,暴政酷吏的統治下,百姓也庸俗勢力,這是一種文化批判。
所有的文化沖突中都包含著不同立場的觀念沖突,作者在借用佛教文化來構建白蛇傳說的同時未脫離對封建綱常的批判,二者包含人性固有的矛盾,所以文化認同本就伴隨著對抗性。
二.人性主題的思想之源
《人間》以嚴肅的敘述口吻,講述人性的本質,在人妖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式中,人與妖的本性倒置,人的卑劣殘忍反襯出了白素貞的慈悲善良。作者認為,人的價值理應高于其他物種,白蛇一心想成為真正的人,正是肯定了人的價值。然而人性有著致命的缺點,包括偏見和排他性,悲劇的產生就是源于人性的善與惡的矛盾。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之后,對于白蛇故事的重述都傾向于對人性的揭露。李碧華的《青蛇》中揭露了妒忌、陰險、懦弱等人性陰暗面;芭蕉的《白蛇·青蛇》中展現了人性的鄙陋和虛偽?!度碎g》對人性的探索更是多維度的,在多元的敘述視角、細膩的心理描寫中,人性的展露更為清晰。作者主要講述“身份認同的困境對精神的煎熬,和這煎熬對于困境的加深”,揭露“人對所有異類近乎本能的迫害和排斥”,展現“在排斥和困境中放大了的扭曲的本能”。[8]“身份認同”的重述設定可以溯源到人性思想根源,作者借此主題闡發(fā)了與“我是誰”相類似的人類存在的根本性問題,旨在追蹤溯源人性本體的同時引發(fā)讀者思考生命的價值。
身份認同主題體現在異類歧視上,這種歧視不僅指向與人相對的妖,還指向與平常相對的“怪”上——大眾對于食蟲的粉孩兒和殘疾的香柳娘的歧視。種族差異是身份認同沖突的首要因素,降妖除魔被認為是人類的正道之事,這與人類誕生之初抗衡自然的精神熏染有關。中國古代封建社會一直以來的門第等級、男尊女卑等觀念深刻影響了幾千年的歷史,在現代中西文化交互的多元文化時代,對傳統的反思成為了當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切入點。
關于人性善惡之本,作者刻畫了以善為代表的白素貞,并塑造了與之相對的胡爹來進行對照,將自古以來的人性論斷又呈現在讀者面前。白蛇并未修煉成真正的人,她為了感受人間的真善美而修煉,可是人間沒有“真”,“美”和“善”都是白蛇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間具有“非人間”的諷刺性。作品獨創(chuàng)性地添加了“人蛇大戰(zhàn)”的情節(jié),白素貞作為靈蛇,甘愿奉獻自己的鮮血去拯救人類,這富有“背叛性”的舉動諷刺了眾人忘恩負義、自私狹隘的丑惡。作者對于人性本質的溯源,傾向于人性本惡論,無私的大愛需要培養(yǎng)和教化,白蛇的悲劇結局正是作者對人性的悲嘆。
同時,人性的矛盾不可避免,法海的價值判斷展現了善惡矛盾的斗爭?!斗êJ衷方衣读怂潜黄纫哉x之名除妖,然而真正殺害無辜的青白二蛇的是所謂的人間的正義。情與理的矛盾正是人類不可避免的永恒抉擇,人性需要在感化中不斷趨向善的一面。
三.歷史追蹤和現代性架構
注重關注“中國問題”的李銳喜歡用歷史來追問現實,他站在民間立場上,認為“歷史從來都是蕓蕓眾生的歷史”[9]。漢學家馬悅然評價李銳:“‘文革給他的經驗是他一輩子寫作的主題……他要把這個經驗傳達給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讓他們知道‘文革是怎么回事情。”[10]李銳帶著反思歷史的責任,站在時代的立場上傳達關于人的價值。
作為20世紀的知識分子,秋白的身上帶上了時代的印記?!袄追逅?,白蛇出世”,秋白從一出生就被賦予了白蛇的命運痕跡,這預示了她會成為人群中的異類。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反右”運動中,秋白因表達了不滿、憤懣和屈辱被丈夫揭發(fā)了,命運再次以正義之名進行了異類排斥。在《落梅花》一章中,秋白回顧了自己的一生,追溯了自己的前世,嘆息中有對命運弄人的無措感。“這人間,能相信的只有生生不息的傳說”[11]是秋白對前世今生的總結,也是李銳對自身經歷的感悟?!耙徊勘緛硗耆胂筇摌嫷摹厥錾裨捵髌?,與中國的現實社會,與作家個人的現實人生經驗之間,建立了一種真切而又微妙的藝術聯系。”[12]所以作者對于“文化認同”的思考是源于自身的生命經歷,“反右”與“文革”具有相同的本質,“都鼓吹階級斗爭,都是人性的黑暗與殘暴的宣泄,是人類歷史的巨大災難?!盵13]作家從文化大革命中的“紅五類”到“黑五類”的身份轉變,由此形成的傷痛就成了創(chuàng)作時無法擺脫的情結,在傷痛的深處是濃重的對人權自由的渴望。
現代性架構是指小說的多角度敘事方式,是一種與傳統獨白相對立的多聲部對話形式。一方面在整體構思上,小說運用了古今互滲、時空交錯的手法,在回憶和現實中作品的張力被擴大。在第一視角敘述的秋白(“我”)、法海、許宣的故事中,可以真實體會不同人物的心理,不同視角的交匯使得人物形象更為豐滿,事件發(fā)生的合理性得以展現。全知視角將讀者從故事中抽離出來,整體感知與局部探索有機互動。另一方面各個人物有了更多的自由性和權利意識,思維具有立體性。在多聲部的言說中人文倫理和個體價值被提升到更深入的探討層面。如小青跳出白蛇的附屬地位,被刻畫為天真單純、果敢的靈動形象,她在人間追求自己喜歡的小生范巨卿,又有獨立的悲劇結局——被范巨卿刺殺。自由意識的賦予體現了作者對獨立個體生命的尊重。
作品以現代性的形式傳達出不可避免的歷史傷痕,“人間” 展現了人的生存法則,虛實相益中反映了現實,作家在反思歷史中建立起了廣博的人文關懷。
四.民間文學特性的保存
文學從創(chuàng)作主體和流傳方式上分為民間文學、作家文學和通俗文學,民間文學作為后兩者的源泉,其獨特的地域性、解釋性讓文化的傳承發(fā)展更具有民族特質?!度碎g》的故事來源是江南地區(qū)的白蛇傳說,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不自覺地保留了傳說的傳承性和變異性。從文學風格上是對民族文化的溯源和認同,展現了特殊的民間文學的多種功能。
一方面白蛇傳說具有經典性,來源于古老的蛇圖騰信仰和傳說中的禁忌母題,再創(chuàng)作時的傳承性被確定。中國漢畫像石刻中,創(chuàng)世之神伏羲與女媧就是兩條相繞的人首蛇身獸。在蛇圖騰文化中,原始先民往往認為蛇與本部族具有血緣上的關系,希冀借助圖騰的神異性來保佑他們?!度碎g》借白蛇傳說再一次喚醒了人類的集體記憶和血液中不可忽視的神異想象,這也是白蛇傳說本身就帶有“天鵝處女型”的禁忌誘惑。(“天鵝處女型故事”是一種印歐民間故事型式,主要講述既為動物又為“處女”的兩棲類形象與人間好后生邂逅、 成婚的故事,是原始人獸婚型神話傳說的變體。[14])重述白蛇傳的故事因此就自然地帶上了多種文化的傳承性,白蛇傳的多種版本豐富了作家創(chuàng)作的來源。
同時,《人間》不僅保留了地方風俗的地域性,還賦予了人性主題的時代視角。白蛇從對情愛的渴求轉變到對人性的塑造,作家創(chuàng)作借鑒了民間文學的變異性。小說中仍舊保留了西湖邂逅、端午飲酒等重要情節(jié),但是“水漫金山”——體現白蛇肆意追愛的情節(jié)被替換成了“人蛇大戰(zhàn)”,白娘子的善被放大,顯現出了想要成人的敦厚老實。為了突顯人性主題,作者還設計了粉孩兒的受排擠的命運、法海的糾結的心理活動等新穎的部分,這種改編旨在挖掘當代人的內心,具有現代色彩。
“重述神話的意義在于,一方面強化了神話傳說在歷時性接受過程中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對當下中國文學的反思?!盵15]在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借助新的視角保存民族文化的內核是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強烈責任意識的體現。作家記錄、傳承歷史,引導讀者認識歷史,反思民族的文化和普遍人性的道德,旨在提升民族國家文化認同,傳達在文化全球化背景下的啟發(fā)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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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江蘇大學2021年大學生實踐創(chuàng)新訓練計劃項目,項目編號:202110299657X。
(作者單位:江蘇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