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以“省+派”命名文學評論流派的可行性問題,實質是一個地域性在文學評論家的批評活動中有無影響以及影響多大的問題。本文認為評論家不同于作家,評論活動的展開主要依據(jù)的是評論家秉持的價值立場,以及相應的哲學的、美學的、文學的學養(yǎng),這些與地域性關系不大。本文進一步考察了中西文學批評史,指出中國古代以地域命名的批評流派,基本屬于詩人、作家的跨界批評,而西方以地域命名的批評流派,則實際上是以大學命名的學術團體。而今中國教育興旺,大學繁盛,作家的學者化和學者的作家化已蔚然成勢,這一發(fā)現(xiàn)庶幾能對建立以地域命名的中國學派,提供一點有益的啟示。
關鍵詞:批評流派 地域性 中西差異 中國學派
雖說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批評常被喻為車之兩輪,鳥之雙翼,但兩者發(fā)展的不平衡卻也基本屬于常態(tài);雖說當前中國的文學批評隊伍,有所謂學院、作協(xié)、媒體三大系統(tǒng),但學院為當代文學批評的主力軍和中堅力量,乃至于漸成一統(tǒng)天下之勢,也是不言而喻的現(xiàn)實。對文學批評諸多存在問題的詬病與指責聲不絕于耳,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了,這種詬病與指責,不僅來自外部,也出自內(nèi)部?;蛟S是出于自我反思和革故鼎新的驅動,或許是批評追趕創(chuàng)作的迫切訴求,從“京派小說”、“海派小說”的啟發(fā)中,今日批評界也亮出了地域旗號,據(jù)說業(yè)已形成了“京派批評”“海派批評”“閩派批評”的新時期三大理論群體,其他省份也不甘寂寞,以“省+派”樹旗的效仿者或緊隨其后,或躍躍欲試,試圖以此檢閱其文學批評隊伍的成就和實力,提升各自“省軍”的文學自信。
批評家的“地域性”,可以類比小說家的地域性嗎?如果不可以,這種類比就是一個偽命題;如果可以,又是在何種程度上得以實現(xiàn)呢?
作家,尤其是小說家對地域的高度依附是不言而喻的,這種依附性不過是生活是文學的唯一源泉的兌現(xiàn)罷了,因為生活只能是特定時間特定空間內(nèi)具體的生活,是生活在某片土地上人的愛恨情仇喜怒哀樂。雖然也有刻意淡化時空以求作品的寓言性與覆蓋面的作家作品,但在我看來,那只不過是對具體的時間具體的空間,進行了或模糊化或抽象化的處理罷了;雖然面對全球化城市化發(fā)展浪潮的強力沖擊,生活的同質化正挑戰(zhàn)著地域的獨特性,但占一方水土寫一方人,以地方經(jīng)驗和文化記憶的表達與文學世界對話,仍然是大多數(shù)作家回應挑戰(zhàn)的操作常規(guī),當然其優(yōu)劣高下,在于能否最終超越地域性而升華為普世的人類情感。這種捍衛(wèi)文學疆域的卓越斗爭,可以從帶有鮮明地域標志的著名作家身上為人所感知,比如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賈平凹的商州、劉震云的延津、池莉、方方的“漢味小說”……這份名單還可以開列得很長很長,他們都如福克納談到“像郵票大小的故鄉(xiāng)”時說的那樣,擁有一塊一輩子也寫不盡的土地。
這種對地域的依附性,并不會依作家居住地甚至國籍的改變而減弱。北京天津,相距咫尺,但老舍、鄧友梅小說的京味,和馮驥才、林希小說的津味,卻判然有別;沈從文和汪曾祺都是公認的“京派”作家,且有師生之誼,但老師寫的是湘西邊城,弟子寫的是“蘆花放稻谷香”的江蘇高郵,我們絕不會把兩人混合起來;區(qū)區(qū)英倫三島,狄更斯筆下的霧都倫敦,與哈代筆下的英格蘭多塞特郡的鄉(xiāng)土風情,同樣迥然相異;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和卡勒德·胡賽尼都先后入籍美國,但一個寫的是波蘭,一個寫的是阿富汗。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
文學對地域的這種依附性,自古以來就受到理論的關注而晚近尤甚?!对娙佟返牟杉邚氖鍌€不同地區(qū)采集民間歌謠,將其分為“十五國風”,其依據(jù)顯然有地方色彩這把尺度。19世紀的法國學者丹納在《藝術哲學》中,考證分析包括藝術在內(nèi)的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性質面貌,提出著名的“種族、環(huán)境、時代”三大因素說,影響深遠。延至時下,“文學地理學”方興未艾,幾成顯學。中國學者楊義率先提出依據(jù)文學地理學“重繪中國文學地圖”的宏論;曾大興則力主在文學學科現(xiàn)有的文學理論、文學史、文學批評的三個分支之外,增加文學地理學分支,形成文學史(時間)和文學地理學(空間)雙峰并峙的格局,以爭取其獨立學科地位;樊星教授的專著《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則在操作性層面上,從地域文化的角度切入當代文學研究,繪制了一幅“中國當代文學地圖”,提供了一把“解開地域文化與當代文學渾然一體的關系”的鎖。凡此種種,足以說明文學(創(chuàng)作)與土地的血肉關系。
這種依附性還可以從讀者方面得到反方向的印證。比如對絕大多數(shù)讀者而言,對俄羅斯民族中哥薩克這一農(nóng)業(yè)文明和游牧文明融合的特殊族群的了解,是通過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實現(xiàn)的,對阿富汗人的生活狀態(tài),普什圖人對哈扎拉人根深蒂固的種族歧視,是通過卡勒德·胡賽尼《追風箏的人》了解的,對波蘭猶太人的生活狀態(tài),生活在異族文化的夾縫中的猶太人的精神困惑與掙扎,是通過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了解的。所有這些,用得上恩格斯評價巴爾扎克那句名言,小說家提供的細節(jié),勝過所有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的專業(yè)論述。
當我們試圖以省際歸屬劃分評論流派時,問題倒并不在于,或不僅僅在于評論家生于A地,求學于B地,工作于C地,后又調(diào)往D地,因而“身份認同”有點麻煩,也并不能將各省評論家在中國當代文學現(xiàn)場的表現(xiàn)作為依據(jù)。中國31個省級行政區(qū),各地的人口基數(shù)不同,經(jīng)濟發(fā)展不同,大學數(shù)量不同,因此文學評論家的數(shù)量與質量也不盡相同,差別是客觀存在的,但這一差別,僅僅具有行政上的意義、統(tǒng)計學上的意義,并不足以支撐學術層面上的以省命名的流派的建立。那么,批評文本呈現(xiàn)方式的差異,比如“學報體”行文的中規(guī)中矩,與類似“散文體”的不拘一格,可否作為一個區(qū)分標準呢?顯然不行。盡管批評文章可以活潑一些,但質的規(guī)定性限制了其僅有文章學意義上的行文潤色,與文學創(chuàng)作意義上表情達意的散文不可同日而語,以駢體成書的《文心雕龍》文辭精美,但仍是歸屬于文藝理論經(jīng)典被后人言說的,學理性、邏輯性永遠是批評文章行文的圭臬,更何況這種差別通常是批評家個體的表現(xiàn),不可能是省際的集體面貌。一言以蔽之,當我們要亮出“省+派”批評的旗號時,就必須回答一個問題,即評論家在對作家作品和文學現(xiàn)象作出解讀與審美判斷時,評論家的地域歸屬以及相應的地方生活經(jīng)驗,在其中占據(jù)多大權重,我對此是深感懷疑的。
一個作家寫作,可以無視文學史,也可以無視教科書上的文學理論,最杰出的作家甚至努力去繞過文學史,刻意顛覆那些既有的理論,他仰仗的的財富可以是生活的饋贈,或者是天賦才情驅動下內(nèi)心的召喚。但是評論家就不行了,如果沒有一定的哲學的、美學的與文學理論的學養(yǎng),沒有一定的中外文學史的知識積累,恐怕是很難展開有效的批評活動的,而言說的專業(yè)性和權威性的強弱,則與其思想達到的高度緊密相關。就批評家操持的理論武器來說,按大學對文藝理論學科的細分,不出馬列文論、西方文論、中國古代文論三大塊,從目前批評界遵循的批評標準來說,占主導地位的,則是1847年恩格斯提出“美學和歷史的觀點”的著名論斷。很難看出這些與批評家所屬的地域有多大干系。當然不是說文學評論家就可以埋頭書齋不問世事,不是的,評論家同樣不能脫離沸騰的現(xiàn)實生活,但是“生活”的呈現(xiàn)卻大異于作家。作家的生活,是具體的、感性的、審美的,因而通常會攜帶地域色彩;在評論家對文學作品的解讀中,社會生活其實只是一個或明或暗經(jīng)過主觀過濾的存在,與其參照的“生活”,則常常是抽象的、理性的、歷史的,在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籠罩下,地域色彩將成為“典型環(huán)境”的組成部分。當作家書寫的“生活(表象)”與評論家理解的“生活(本質)”一致時,便會得到評論家的認可,當二者發(fā)生錯位時,作家便會得到評論家“難道生活是這樣的嗎”的責問。馬克思、恩格斯對拉薩爾的悲劇《弗蘭茨·馮·濟金根》的批評,恩格斯對哈克納斯《城市姑娘》的批評,當屬文學史上最經(jīng)典的例子。
在某些極端情況下,對一部作品做出是香花還是毒草的截然對立的價值判斷時,起決定因素的只可能是批評家的政治站位,不僅地域的影響不見蹤影,即便是審美的因素也微乎其微,一部當代文學批評史中,這方面的例證應該是不難尋找的。
那么,以地域歸屬命名文學評論家從而形成某個流派,是否一定此路不通呢?如果回顧一下文學史,倒也并不盡然,在這方面,中西判然有別,不妨分述如下。
就中國古代文學史來看,通常是某地的詩人和作家從自我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出發(fā)的批評,當他們旗幟鮮明的亮出自己的文學主張,并以此作為品評詩文的美學標準時,便在文學史上取得了“XX派”的認同,在書寫文學批評史時,也會成為繞不開的存在。究其實,這并非專業(yè)性的文學批評,不妨視作以詩人作家為身份的“跨界批評”,其犖犖大者有以下幾家:
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有正式名稱的詩文派別,是以宋代的江南西路為地域標志的“江西詩派”。黃庭堅、陳師道、陳與義諸人,詩風瘦硬奇拗,法度森嚴,繼唐詩之后開一代詩風,建構了宋詩的基本美學風貌。作為對創(chuàng)作成就的理論總結,黃庭堅主張循規(guī)矩而主變化,倡活法而主悟入,師承前人以故為新而自成一家,此即所謂“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因影響深遠,追隨者眾,被奉為詩壇立法者,江西詩派的詩歌理論遂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有明一代,楚地文風鼎盛,“鄂學”異軍突起,才人輩出,開宗立派者,不在少數(shù),而被載入史冊的,是前后有承接關系的,以地域賦名的公安派與竟陵派。
公安派(今湖北公安)是以袁氏三兄弟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史稱“公安三袁”為領袖的一個文學流派,針對彼時前后七子“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擬古風潮,反因循,主通變,提出“世道既變,文亦因之”的文學發(fā)展觀,據(jù)此推重民歌小說,提倡通俗文學,這在文體等級森嚴,士大夫階層皆目其為下里巴人的時代,殊為不易。公安派最名重一時且影響深遠的文學主張,是“靈性說”,力倡“獨抒靈性,不拘格套”,強調(diào)文學表現(xiàn)個性,透露出晚明人個性解放的時代氣息。作為其理論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兌現(xiàn),公安派作家筆下散文清新活潑,直抒胸臆,不事雕琢,對中國小品文的寫作有開拓之功。
繼公安派之后的竟陵派,因其領袖鐘惺和譚元春(世人尊稱為“鐘譚”)皆為竟陵(今湖北天門)人氏得名。在文學創(chuàng)作應抒寫“性靈”的理念上,與公安派是一脈相承的,但鑒于公安派之末流,在推重民歌小說,提倡通俗文學上,行之過遠而流于俚俗、浮淺,遂起而糾偏,試圖倡導“幽深孤峭”文風加以匡救,常為求新求奇而雕章琢句,乃至于不免佶屈聱牙、隱晦艱澀,這就有點矯枉過正了。
依地域賦名的文學流派,若論體系之完備,特色之鮮明,人員之眾多,成果之豐富,聲勢之顯赫,影響之深遠,則非清代桐城派莫屬。該派以代表人物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皆為江南安慶府桐城縣(今安慶市桐城、樅陽一帶)人氏而得名。桐城派提倡文章“義理(內(nèi)容合理)、考據(jù)(材料確切)、詞章(文詞精美)”兼長相濟,三者不可偏廢,不僅是對中國古代文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的前無古人的總結,即便對今天也不無指導意義。桐城派散文簡明達意,清真雅正,樸素自然。文章風氣,宗法者眾,以至于“家家桐城”、“人人方姚”,桐城遂以“文都”而名滿天下。直至今日,安徽大學特設桐城派研究中心 以“凝聚同道,嘉惠來學,昌明學術”為宗旨,是桐城香火的傳播者。
進入20世紀的西方文學批評,出現(xiàn)一種百家爭鳴的繁榮氣象,旗幡亂卷,流派紛呈,只需隨意瀏覽一部當代西方文藝理論著作,其學派以地域為旗號的特點是十分明顯的,諸如芝加哥學派、伯明翰學派、日內(nèi)瓦學派、法蘭克福學派等等,但更準確地說,這里的地名,實則是以地名為校名的大學名,比如耶魯學派之取名來自耶魯大學,并不以所在城市紐黑文命名,即便雖不以大學命名,如接受美學學派,其根基仍在康斯坦茨大學,俄國形式主義學派,其“地望”仍然是莫斯科大學和彼得堡大學。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在我看來,可以追溯到西方教育的源頭,古希臘繁榮的雅典學校教育,以及追隨其后的古羅馬教育。歷數(shù)上述各流派的主要理論貢獻,以及其此消彼長,交叉融合,甚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一篇短文所能涵蓋,不妨一言以蔽之曰:它們分別在“作家——作品——讀者——世界”的復雜關系中各持一端,各偏一隅而砥志研思,刨根問底,深刻與片面共生,敞亮與遮蔽同在,將其綜合,便呈蔚為大觀之態(tài)。
與中國文學理論(也包括書法、繪畫、篆刻、造園等藝術理論)與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的緊密結合不可分割,甚至創(chuàng)作與理論一身而二任不同,西方的文學理論,雖也有直接生發(fā)于創(chuàng)作實踐的流派,如20世紀初葉的象征主義詩人瓦萊里、葉芝,意象主義詩人艾慈拉·龐德、托馬斯·休姆等杰出詩人,均有廣有影響的詩學著作,薩特的戲劇與小說,也在《存在與虛無》等哲學著作之前,但觀其大略,長于思辨與邏輯推演,甚至不乏哈耶克所言“理性的自負”的西方文論家,對理論的倚重更甚于對創(chuàng)作實踐的貼近。而究其理論,占據(jù)上位的是哲學理論,如現(xiàn)象學哲學、存在主義哲學等,從形而上層面為文學批評流派提供理論支撐;占據(jù)下位的是具體的學科理論,從形而下層面為文學批評流派提供可操作性,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索緒爾的結構語言學,弗雷澤的文化人類學,一旦介入文學批評領域,帶來的范式轉換往往是革命性的。
(作者介紹:吳平安,評論家。現(xiàn)居湖北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