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燕
內容摘要:穆旦對人生苦難的書寫,對生命價值的追問,對民族命運的思考,源于他在1940年代的中國這一具體時空中的敏銳感受和復雜思考;最終匯聚成筆下極具空間感的詩性書寫,這些獨屬于穆旦個人的空間體驗及其在詩歌中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促使我們重新審視穆旦詩歌的“現代性”價值。
關鍵詞:20世紀40年代 穆旦 詩歌 空間 現代性
20世紀40年代持續(xù)“抗戰(zhàn)”的生活狀態(tài)將中國文化與文學的一體化進程分割為一個個相對獨立的文學空間,詩人穆旦對自身所處的現實空間有了更具體真切的生存實感,加上對西方現代主義詩歌藝術手法的熟稔,穆旦由真切的生存實感生發(fā)出詩人對“自我”、對個體價值、對社會現實、對民族命運的哲學思考,并將這些體驗和哲理思考轉化為具有“空間”維度、“空間”意味的詩性書寫。
一.穆旦詩歌中的自然空間與精神空間
七七事變后,戰(zhàn)爭的硝煙在中國迅速蔓延,在7月29、30二天,北平和天津相繼被日本攻陷。當時穆旦就讀于清華大學的外文系,穆旦作為“護校隊員”跟隨隊伍一路南行到達了長沙的“臨大”。然而和平穩(wěn)定的環(huán)境僅維持了三個月,由于戰(zhàn)爭局勢的不斷惡化,長沙臨時大學的師生不得不再次踏上遷徙。1938年2月,穆旦和其他三百名同學及聞一多、袁復禮、郭海峰等十一位老師組成步行團,跨越湖南、貴州、到達云南昆明,全程長達三千里,穆旦一行人用自己的雙腳切實地感受中國的每一寸土地。穆旦從天津輾轉于長沙、昆明、緬甸以及后期國外留學又回國等一系列地理空間位置的轉換為他的空間書寫提供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廣闊的空間體驗給穆旦的詩歌帶來了豐富的空間意象的描寫,同時也增加了詩歌的空間感。
(一)自然空間—空洞的城市與荒蕪的鄉(xiāng)村
現代化進程的推進,加劇了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物化程度。作為時代的觀察者,穆旦看到了人們信仰體系崩塌,人倫道德被破壞、被顛覆,現代都市給人類文明帶來劇烈沖擊,同時也深深震撼著穆旦的心靈,他將情感和態(tài)度訴諸于文字,將思考匯聚成詩歌的生命,以其獨特而犀利的筆觸將他對現代文明的所思所感呈現給讀者。
穆旦在《城市的舞》中明確表達了對都市文明和現代城市的排斥和否定。詩人以兩個“為什么”向現代城市發(fā)問,心中的疑問未得到解答,人已被卷入現代都市的浪潮,詩人以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告知,世人已跳進只有“昏眩”和“郁熱”的城市。都市里寄居著麻木的人,他們被車輛和噪音圍繞著,高樓大廈裹挾著他們失去靈魂的身軀。詩人將城市比喻為“鋼筋鐵骨的神”,而人類不過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蟲”,城市是具有絕對權威的“神”,人是城市的依附品,在強悍的“神”領域里他們是如此的渺小和卑微,被看不起和輕視,甚至被冠以“害蟲”之名。
第二節(jié)從城市對人的精神壓迫入手,展現了現代城市對人精神世界的耗損,城市中的人失去了靈魂,缺少生機和活力,生活的一切似乎都變成了灰色。在城市里“陽光水分和智慧已不再能夠滋養(yǎng)”世人,人通過在辦公室的工作、華麗的服裝以及美好的名聲或響亮的頭銜獲得生存和發(fā)展。繁榮的城市表面下,掩蓋著一具具行尸走肉,一個個缺失靈魂的城市流浪者。
第三節(jié)詩人發(fā)出了“哪里是眼淚和微笑?”的疑問,“眼淚”“微笑”如此平常的情緒已不知從何處尋找,個人情感被快節(jié)奏的現代生活埋沒?,F代人尋求個人與自我已成為一種幻想,他們唯一的選擇是“以藐小、匆忙、掙扎來服從”。在機械、冷漠、僵化的現代文明中,人連喘息的機會都彌足珍貴,又怎會有多余的時間思考個人的快樂與不幸呢?《城市的舞》不僅批判了僵化的城市對人的壓制,同時也激勵著渺小的個體追求自我,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不迷失在追逐名利的道路上,而應成為有靈魂、有思想的人。
《贊美》整首詩共分為四節(jié),關于荒村的空間建構主要分布在全詩的第一節(jié)和第四節(jié)。第一節(jié)在延綿不斷的山川河流之中村莊接連在“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村子里只有“干燥的風”“低壓的暗云”“憂郁的森林”,甚至流水都是“單調的”,作者使用一系列消極和負面的詞匯描繪著戰(zhàn)火中的中國,苦難的意象展示了“抗日”相持階段中國面目瘡痍的環(huán)境,戰(zhàn)爭進一步加劇中國鄉(xiāng)村地區(qū)的窮困和荒涼。最后一節(jié)詩人用“傾圮的屋檐”“枯槁的樹頂”“荒蕪的沼澤”勾勒了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鄉(xiāng)村圖景。
《荒村》中詩人借助“荒草,頹墻,空洞的茅屋,無言倒下的樹,凌亂的死寂……”等意象描繪了鄉(xiāng)村荒涼和死寂,蕭瑟、荒涼成為鄉(xiāng)村的代名詞。一片“被拋棄的大地”進入視野的只有云朵、烏鴉,本是充滿生活氣息的鄉(xiāng)村生活,微風掠過卻沒有一縷炊煙,安靜到沒有一聲嘆息,作者說“小小的叢聚的茅屋”猶如“幽暗的人生的盡途”,可見整個鄉(xiāng)村空間的死寂和荒蕪,穆旦對荒蕪鄉(xiāng)村的書寫是對幸福家園的呼喚,也是他反戰(zhàn)思想的體現。
對城市和鄉(xiāng)村的書寫是穆旦對現代城市化進程的關注以及人與人之間關系“異化”的反思,這是他作為詩人一種自覺的社會使命感和責任擔當,在詩歌中引發(fā)人們關于人生的思考,尋找人生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重構被現代化破壞的信仰體系以及建立人與人之間正常的關系。
(二)精神空間—被圍者
詩歌的空間意象是作者情感的象征物,詩人通過空間意象去構造詩歌獨特的意境,傳達出個人獨特的人生體驗、思想感受和情緒變化。穆旦詩歌中的空間意象復雜多樣,涉及社會空間、自然空間、甚至還有相對抽象的精神空間,“被圍困者”構成他詩歌的精神空間。穆旦筆下的“被圍者”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困境的真實寫照,是他對個人在現實生活中荒誕感的敏銳感知。20世紀的知識分子面對“異化”的個體、生命的消逝和難以把握的命運狀態(tài),陷入價值焦慮與道德困境,百姓的疾苦和黑暗的現實社會使敏感的他們感到壓抑和窒息,現代都市的畸形發(fā)展、信仰體系的崩塌使現代知識分子遭遇了精神危機。在無法逃脫的現實環(huán)境下,詩人轉向自我的內心,反省、剖析自我,穆旦的反省不是停留在感傷、哀嘆的層面,還有憤怒的控訴和反思:“啊,該誰負責這樣的罪行:/一個平凡的人,里面蘊藏無數的暗殺,/無數的誕生。”[1]48
二.穆旦詩歌空間書寫的現代性特征
“現代性”常被用來指涉某部作品所蘊含的現代主義風格或比較鮮明的現代感。但事實上“現代性概念首先是指一種時間意識,或者說是一種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間意識,一種與循環(huán)的、輪回的或者神話式的時間框架完全相反的歷史觀?!盵6]由此可知,從西方世界引進的“現代性”概念,更強調的是一種個人關于不可逆的、線性的時間生存體驗。
在本國文化發(fā)展危機和借鑒學習西方藝術手法的動態(tài)發(fā)展中,催生了極具現代化又具有獨特個人特性的穆旦詩歌。穆旦十分熟悉現代主義藝術手法,并將其化用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呈現出多層次、復合的、富有張力的詩歌形態(tài)。在此基礎上,穆旦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實現了理性、智性、感性三者的融合。例如《活下去》《防空洞里的抒情詩》《從空虛到充實》《春》《森林之魅》等詩歌浸透著理性的原則,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實現了理性、智性、感性的綜合美。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穆旦對西方現代主義藝術手法的熟稔和運用,并不代表他將所謂的西方“現代性”原封不動地挪移到自己的詩歌中,畢竟現代主義藝術手法與“現代性”是兩個不能混淆的概念?!蹲窇浰扑耆A》《等待戈多》《百年孤獨》等作品所呈現的“現代性”,都是基于時間體驗的文學思考。與空間體驗相比較,時間體驗是一種進化論式的線性思維。西方資本主義工業(yè)文明的高速發(fā)展對身處其中的“個人”造成了不可逆的“異化”,文學的“現代性”正是西方知識分子面對“異化”的個體、生命的消逝和難以把握的命運狀態(tài),產生的一種時間意識層面的焦慮性感受。在現代語境下中國人仍然面臨著抵抗空間擠壓、力求自我實現的生存壓力,而這種感受與我們立足現實的空間體驗密切關聯(lián)。
(一)被擱淺的空間悲劇感
“一個封建社會擱淺在資本主義的歷史”。——《五月》
現代主義不像現實主義那樣強調環(huán)境對人物性格的決定作用,而是追求心理的真實。尤其是在親眼目睹社會的黑暗與混亂、戰(zhàn)爭的殘酷之后,加劇了穆旦對當時社會的失望,他將心理的真實匯聚成詩歌的生命力,在詩歌中穆旦用極度真實而又悲痛的話語描繪著個體和民族存在狀態(tài)的悲劇性:“那無神的眼!那陷落的兩肩!/痛苦的頭腦現在已經安分,/那就要燃盡的蠟燭的火焰!/在擺著無數方向的原野上,/這時候,他一身擔當過的事情/碾過他,卻只碾出了一條細線。”[1]87-88通過小公務員卑躬屈膝、謹小慎微的、忍耐壓抑的人生,揭示個體價值在社會的毀滅。平凡的普通人還沒有找到人生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他們的生命卻已被瑣碎的事物消磨殆盡,僅僅留下了“一條細線”,這不僅是生命的無意義消耗同時也揭示個體虛無的悲劇性。
個人命運的悲劇與民族的悲劇是密切聯(lián)系的,在40年代混沌的大環(huán)境下,穆旦以其強烈的社會使命感,無情的揭露和批判了虛偽的社會,揭示個人和整個民族的生存困境。詩歌成為他揭示殘酷現實的鋒利武器,敏銳的洞察力、細致的剖析和充滿理性的批判,使其詩歌的語言更加深刻和具有批判性?!掇r民兵》中他為底層百姓發(fā)聲,控訴社會的黑暗:“在這一片沉默的后面,/我的城市才得以腐爛,/他們向前以我們遺棄的軀體,/去迎受二十世紀的殺傷。//美麗的過去從不是他們的,/現在的不平更為顯然,/而我們竟想以鎖鏈和饑餓,要他們集中相信一個諾言?!盵1]125下層人民在混亂的社會中苦苦掙扎,尋求生的希望,換來的卻是社會無情的壓迫和剝削。工人躲藏在“沉默”背后,接受社會毫無人道的壓榨,以微弱的喘息生存在社會的底層,由底層人民逐漸上升到民族、社會、國家增添了詩歌悲劇美的崇高感。穆旦對悲劇的體悟是全面而深刻的,獨特的人生經歷讓他對于生與死的感悟比任何一個現代詩人都更加深切,一方面作為社會的詩人他感知個體存在的渺小,人生追求最后歸于徒勞的可悲,另一方面又企圖為超越命運做不屈的斗爭。他的詩包含了理想、現實、信仰、宗教、戰(zhàn)爭、和平等諸多主題,都體現了穆旦的敏感多思以及作為一位知識分子的高度自覺性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
(二)戰(zhàn)爭語境下的人生荒誕性
穆旦的作品形成了與存在主義相似的品格,即人的存在是荒誕且無意義的,但人可以通過個人的選擇,超越現實的環(huán)境,最終實現個人的“自由”。同時,他通過獨特的信仰重構增添了其他現代主義詩人缺少的荒誕性?,F代文明的危機感,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物質的“異化”是詩歌表現的主題,他的荒誕性不在于形式的設置和細節(jié)的真實,而是注重對現實的哲理思考。穆旦的詩歌普遍流露出對人生、社會的哲理思考,比如《我》《還原作用》《成熟》等。其次,穆旦對于人生的思考不是逃離現實的幻想而是源于現實、立足于現實和表現現實的?!渡种取肥悄碌┑恼鎸嵣罱洑v再現,也是他荒誕性詩歌的代表作:“我又自己倒下去,長久的腐爛,/……全不過來遮蓋,多種掩蓋下的我/是一個生命,隱藏而不能移動。”[1]137詩以陰森恐怖的“森林”作為復雜的象征,通過對烈士臨死前的潛意識和幻覺的描寫,揭示烈士在絕望處境中無助的心理以及為保衛(wèi)祖國而奉獻生命的崇高精神,表達了對烈士崇高的敬佩之情。穆旦在尋找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物質關系的道路上,始終沒有找到最終的歸屬,使得荒誕最終成為一種找不到精神歸宿的更深的痛苦,一種循環(huán)往復不斷輪回的絕望掙扎的荒誕性。
(三)現代主義藝術的“中國化”
穆旦確實取法于西方現代主義藝術方法,但這些藝術追求在詩歌創(chuàng)作這一精神活動過程中的轉化是以穆旦根植于現代中國這一具體空間下的生存現實體驗實現的。
苦難的時代,造就偉大的詩人,穆旦的青年時期,戰(zhàn)火飛揚,戰(zhàn)爭書寫是他植根于中國土壤最真實的情感表達。作為戰(zhàn)爭的親歷者,穆旦的抗戰(zhàn)書寫是深刻的、反思的,1945年他創(chuàng)作了20多首詩歌,絕大多數都是抗戰(zhàn)詩歌,其中包括《退伍》《給戰(zhàn)士》《一個戰(zhàn)士需要溫柔的時候》《七七》《轟炸東京》《農民兵》等。他把對祖國的熱愛、戰(zhàn)爭局勢的擔憂、對無辜受難百姓的同情、對戰(zhàn)爭的深刻反思融入詩歌中,以真摯的情感書寫了有血有肉的戰(zhàn)爭詩篇。在他的詩歌中我們既能看到戰(zhàn)爭的苦難,也能看到不屈的意志和必勝的決心?!侗粐摺访枋隽耸勘粐r的絕望、無路可走的漫長等待,而在詩歌的最后詩人寫道:“閃電和雨,新的氣溫和希望/才會來灌注:推到一切的尊敬!/因為我們已是被圍的一群,/我們翻轉,才有新的土地覺醒?!盵1]92-93可以看到一種反抗的張力,鼓舞士兵們勇敢地突破圍困,迎來新的希望的“覺醒”。
對于浴血奮戰(zhàn)的戰(zhàn)士,詩人毫不吝嗇地給予贊揚和肯定。《給戰(zhàn)士》中人民為日常生活而戰(zhàn),為自己而戰(zhàn),把一切把握在自己的手中,為了自己的夢想,奉獻出青春甚至是生命,他們勇敢地告別過去:“別了,那寂寞而陰暗的小屋,/別了,那都市的霉爛的生活,/看看我們,這樣的今天才是生!”[1]115既是士兵,又是文人的穆旦,記錄著發(fā)生在中國大地上的苦難,將在現實生活的個體體驗以“個人化”的語言融入詩歌的意境,以敏銳的洞察力和對現實深刻的反思凸顯了作為詩人鮮明的時代品質。穆旦忠誠于現實的生活,將生命感受的內在體驗及其誘發(fā)和延展的感覺、知覺和意識進行綜合,在詩歌中將感性和理性有機結合。
穆旦學習和借鑒西方的現代化,植根于中國土壤,從個體的體驗出發(fā)延伸到民族、人類,從自我的真實體驗揭示社會的種種黑暗,深刻地解剖現實、以理性的意識批判現代社會,給充滿內憂外患的民族敲醒時代的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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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