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藍橋

楊知寒

1

老板娘是個浪漫的人，別看穿戴體型咋樣，浪漫是骨子里的一段魂，要不她也不能在嗑瓜子兒的功夫里，就把店名給定下，藍橋飯店。那陣子老板娘剛把老板給踹了，應(yīng)承下這個店，快五十的女人決定獨闖下半生。我平時就在店里住，順帶負責打更，工資比別人一月多開二百。有回快夜里十二點，把第二天要用的料備好后，去拉卷簾門，聽柜臺里還有動靜，是老板娘肩膀一聳一聳地埋頭哭呢。在她面前的小電視里放著個黑白外國片兒，我看了眼標題，魂斷藍橋。好信兒去查了這個故事，男人因為女人淪落過風塵，和她沒成眷屬。至于老板娘落沒落過風塵，以及因為啥她用搟面杖把老板眾目睽睽趕出了店門，老爺們兒不好去打聽。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她和我們這間開在犄角旮旯的東北菜小飯館兒，命運自此一線，都將活得不易。

店小，加上我和老板娘一共五個人，還有做服務(wù)員的小龐，小孟，和一個給我打下手的小軍。小軍半工半讀，同時念大專，晚上沒課了才過來。白天客人不比晚上多，我一人也能忙活開。偶爾小軍提早走，只要活不多，我都睜一眼閉一眼，從后門讓他穿戴好了撤退。這小子現(xiàn)在處對象呢，既然被他一口一個師傅叫著，就得有點師傅的樣，該行方便給行方便。別看就比他大十來歲，小軍對我基本跟對爹差不多，遞煙勤著呢，好些次在我顛勺的時候，他也把煙塞我唇縫里，惹我揮手，別耳朵上，別著。煙灰撒鍋里可是大事兒，這幫主顧沒一個好伺候的，好些都是回頭客，店既然小，生意就得瓷實。別說掉點煙灰了，就是落根頭發(fā)絲兒，牌匾也得讓人燒了又踩。從業(yè)十年，我心里有桿秤，干一行就愛一行吧，愛一行就敬一行，不說給理想敬杯酒，也給自己的營生提一杯，不管咋說，這是眼下活命的道兒。今天上午小軍沒來，是個冷天，老板娘沒使喚我，自個兒去把門前的雪掃干凈了，回來把兩手縮進左右兩只套袖里，巴巴等人上門。第一單是對要吃鯰魚燉茄子的小兩口，快晌午了，男的穿個大紅羽絨服，橫眉楞目，一字一頓問老板娘，就要吃鯰魚，有沒有。老板娘旋風似地下單，旋風似地走人。走前把單子甩給我，我一清二楚，店里沒備鯰魚，她打車現(xiàn)去買了，意思是讓我先可別的菜做。小兩口親親熱熱往包廂里鉆，一路嘀咕著，這頓一百能下來不？說實話夠嗆，三個菜，除了鯰魚還有一個鍋包肉，一個熗干豆腐。豆腐倒是沒漲價，這玩意死便宜的，飯店不上利潤。鍋包肉可就兩說了，豬肉趕俏的時候，價格緊追牛肉，里脊還不好留呢。我回廚房掂對這倆菜，都是快菜，一個靠炸，更主要靠溜汁，一個靠燜，掌握下火候就問題不大。鍋包肉第二遍扔鍋里復(fù)炸時，老板娘把個濕袋子扔進后廚，打開看，一大一小，兩條鯰魚活蹦亂跳。我這邊招呼小孟端菜，那邊給鯰魚沖洗干凈，魚泡魚籽留在別的盆里，再給魚左右橫切三刀入味兒。鯰魚燉茄子，吃死老爺子，這菜點得讓我都有點食欲了。給魚大火收汁時，我走到后門，抽根煙張望，裊裊紫煙混合裊裊炊煙，都是人世間的熱乎氣兒?？惹迩蛔永锏挠蜔?，心想，今兒這雪，下得有鼻子有眼，看吧，到晚上還得有人要硬菜。

晚上小軍來了，幫我對付過晚高峰，客人比雪片兒來得還密實，攏共十張桌，翻臺就上人。東北幾個叫得出的燉菜，一晚基本過了一遍。下料的時候，我不說話，讓小軍說我的步驟，這樣學比記菜譜來得形象，當年我?guī)煾稻褪沁@么帶的我。在這做菜沒那么講究，跟小軍也這么說，咱們培養(yǎng)的，主要是抓作料的手力，察火候的眼力，記步驟的腦力。除了幾個老菜得尊重規(guī)矩，其余的感覺來了，可你自由發(fā)揮。掂對完九點來鐘最后一個菜，小軍要回去，這點兒一般不上人了，剛把外套給孩子披上，老板娘進廚房，親自給遞了張單子。我一掃，罵聲操。她翻著白眼仁說，老楊，你看著辦。我勸了，沒勸住，客人硬要點。我說，咱不會做。老板娘看了看后廚要收攤的架勢，說，沒啥活了，給做一個吧。我不嫌利潤小。我說，你是不嫌我歲數(shù)長。她走后，尋思尋思，我問小軍，沒人等你吧。他說沒有。我決定讓小軍留一陣，這菜八百年沒人點一回，可就算它千年沒人點，點一回，也是為難廚子。這時我發(fā)現(xiàn)，小家伙根本沒走的意思，他把圍裙重給我扎上，一手抓一個雞蛋，淀粉袋預(yù)備好，拍在了桌案上。我讓他先把雞蛋打勻了，少放點鹽，完后擱淀粉，打成淺色糊糊，顏色要均勻。找個地方，我坐著歇會，看他干。掂一天大勺，膀子得歇歇。

聽著筷子碰盆的噠噠聲，我有點起印象，約莫一個月前，也有人點了道折磨廚子的菜，也點在客人都基本走得差不離，飯館沒理由拒絕他這一單的節(jié)骨眼上。上次，是雪衣豆沙。店里沒備現(xiàn)在大飯店里基本都有的電動打蛋器，還得憑人工，將蛋清打出云霧狀，累得我邊用勁邊罵娘。等雪衣豆沙出鍋，小孟來取，把她支使到一邊，我堅持自己上給顧客，主要我想看看，快關(guān)門了，是什么樣的人物在大晚上死饞這口甜食。我預(yù)期是個胖老娘們。撩簾一看，卻是個穿黑皮夾克的窄瘦背影。這人折磨廚子不算，還有點擾民，桌上跟著他放了個戲匣子，咿咿呀呀響著早沒人聽的二人轉(zhuǎn)。什么一更里三更里的，月牙兒出個沒完。當時天還沒今天這么冷，一湊近，聞見那人身上一股餿味兒，看頭發(fā)都趕粘了，一縷縷地藏進他發(fā)黑的藍襯衣領(lǐng)里。回身跟老板娘嘀咕，是花子吧？老板娘說，要不看他又點了個溜肉段，高低不接待。我倆一起看著那個背身坐，仿佛美食家緩慢動筷子的中年男人，誰也沒說話，這么個場面，花子聽戲，叫老菜，多少有點耐人琢磨。老板娘看我的眼神分明在慫恿，你上前攀攀話？我搖頭，認人你比我強，下次這孫子來，就跟他說沒有。本來菜單上也沒這菜，現(xiàn)在幾個飯店還給做雪衣豆沙啊。下次要再給我遞這種單子，你直接扣我錢完了。這工費的，不夠治膀子的呢。老板娘說，行，我記住了，咱店里不會做雪衣豆沙。而后她頗為殷勤，居然給那花子去續(xù)了兩回水，倒水時，眼神左右騰挪，就期待那人抬頭看她一眼。那人也奇，整個店里，除了自他戲匣子放出的腔調(diào)，就只有他嘴里若有似無的咀嚼聲，不說話不念語的。等溜肉段出鍋，也是我給他端的，這人只吃兩筷子，擱下就走。自己擦凈了嘴，留下桌上還剩半盤的幾個胖乎乎的雪衣團兒，慢悠悠甩張五十到前柜。

在指導小軍如何做一道酥黃菜的時候，我基本篤定，今晚菜還是那個人點的。小軍額頭上沁出層白毛汗，煉糖，就得這么費工夫，不然哪拔得了絲，切成菱形的雞蛋餅塊，又哪能在當中鼓起膨脹的小肚子，一咬一個嘎蹦脆。和雪衣豆沙一樣，酥黃菜也屬于紅白喜事上的宴席菜，現(xiàn)在少有飯店會在菜單上明標出這倆菜了，會做的廚子少是一方面，主要是沒有認真學習這道菜的動力。費時費事不說，也不上價，客人一多，這倆菜基本屬于墊底上的，想吃它們，你需要的不僅是鈔票，還要種運氣。小軍要端菜，我攔下他，問，學會了嗎。小軍說，會了。我說，記住，往后不碰上緣由，咱不給做這菜。廚子不是下人，不是讓人欺負的。他說師傅，記下了。我又說，如果往后你喜歡的姑娘愛吃，可以給做。小軍傻呵呵笑，笑的時候，嘴唇上邊那點剛長出的絨毛根根都鮮明。我說，回吧，明天看天氣，還下雪你就晚點來。把腰間圍裙解下，我從前門送小軍，順道給客人上這道酥黃菜。這個時候，老板娘在收拾最后走的一桌包廂客人剩下的桌面。小店里冷色的白熾燈，照在被人一腳雪一腳泥踩得鬼畫符般的瓷磚地上，小軍掀開的膠皮門簾上，油污浸透了每一寸。終于讓我看清那人的臉了，他目不轉(zhuǎn)睛，盯看我端上的菜。桌上還是擱著戲匣子，這回他沒點溜肉段，要了瓶富裕老窖。我算明白老板娘為啥不顧惜我命長短了，這他媽還真算個主顧。菜上桌的同時，我被這人給叫住，他叫人的方式是，酒盅往下一磕。

這男的長得真他媽好看。丹鳳眼，高鼻梁，薄嘴唇，下巴頜有模有樣，帶點尖弧度。這是我心里第一句話，我扭過頭，想看看別處，每當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兒時，我就讓自己看看別處。男人抓了抓落在眼前的臟頭發(fā)，從兜里往外掏東西，掏半天，還是張皺五十。將鈔票按住了，往前移給我。我說，爺們兒，什么意思。他說，辛苦錢，上回加這回，燒這倆菜不易。聽嗓音，這人更受端詳了，磁性男低音。就是他手勢有點別楞，按著錢的那只手，小手指上翹，每個指頭都蔥白似的，干凈細嫩。我說，不收啊，不行。顧客是上帝，老板娘要看見該埋汰我了。他將錢留在我這頭，手縮回去，說，師傅，菜真好。我說，別人說好，我信。你好像不是來吃菜的，是來給我考試的。他說，還有別人給你考試不？有沒有其他人，這陣子，點過這倆菜？我說，有你一個就難拿。還想來個祖宗？他追問，你記憶力好不好。我左右倆眼珠子仿佛左右倆筷子，沒客氣，上前嘗了一塊他叫的酥黃菜，噼里啪啦在嘴里碎開，慢慢嚼著。意思是，店小，利薄，人辛勞，往后少登門吧。我希望能在職業(yè)生涯里少記住你這樣的，祖宗們。

2

上午給美光把今年的取暖費交了，頭天我跟老板娘打好招呼，說今天晚點去，小軍會先去飯店開門，頂一陣。交完錢我順道買菜，車停在前妻家樓下，拎了兩兜柿子豆角，給送上去。美光在家，敲開門，沒讓我進。不進就不進吧，她睡眼迷離給我開門，頭發(fā)該是新焗過，一股藥水味兒。離上次見她得有快一個月了，有些話想找她說，昨天好容易通了個電話，問她家里熱不熱，她急著掛，只撇下句沒錢。我來是想告訴她，錢交了，別過兩天屋里突然熱乎了，你不知道咋回事。今天再見到，再聽到門縫里有隱約的男人呼嚕聲，忽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覺沒味兒。過了快十年，離了三年，三年里我一天也沒從心里把她放下過。為什么放不下，因為總覺得虧欠，覺得美光是因為跟了我，才沒把自己日子過好?，F(xiàn)在她找了人了，按說我不該再來，心卻憋悶得比平時不見更厲害。門里，美光披了件男式羽絨服，光腳踩在地上，哆哆嗦嗦接去兩兜菜，對我說，上次拿的還沒吃了，往后別帶了。我扭過頭，看向天光昏暗的樓道，再扭回來，說，干啥跟個連取暖費都不給你交的??？她說，你少管。我說，行，我犯賤。再不登門了。她說，死不死啊你。我說，不嘮了，回去跟人睡覺吧。剛走出幾步，身后兩兜菜被扔出到門外。我原地點根煙，回頭看了看，等煙抽沒，再輕巧走回幾步，菜還是得帶走。

又回店里，這趟路不好開，早起天兒還出點太陽，這會先是下雨，后又飄雪，雨刮器壞了半扇，視線模糊不清，輪胎也常打滑。給我氣得連按喇叭。店里卷簾門剛打開，小軍一人兒坐在柜臺后頭，看老板娘的黑白小電視，他想跟我搭話聊會兒，我沒心情，直接進后廚備料。快中午了，零星兩桌客人來，都不是來正經(jīng)吃飯的，菜沒點兩個，大綠棒子要得勤，就指望在我這小店兒里貓會兒冬。我和小軍都在柜臺后擠著，看電視里的福利彩票兌獎，那些黑白的小球兒一個個，從軌道里滑出，它們沒啥心事，球能有啥心事，管蹦跶就完了，不會想到有多少個人家在指望它們，搏把大的，好讓自己的人生回春?？腿斯醇绱畋惩庾撸↓嬀皖欀此莻€破手機，半天叫不答應(yīng)。也是，小丫頭片子都不聽我的，都是員工，誰管著誰。小軍去挨屋收拾桌了，剩我一人兒繼續(xù)盯球，心想，要是我也能中五百萬，高低給美光接回來。算了，不接，她是人家的了。要有五百萬，老子找個更好的，先在市里買套樓，再自己開個小飯莊。等那些大姑娘來管要我微信。這么美滋滋地想，眼前總閃過美光的臉。嫁我時，她也是個大姑娘，笑起來眼睛細瞇，一條縫，罵我時，大眼睛撲閃，跟那個雷電霹靂似的，真帶人愛。雪下紛紛，雨落纏綿，中午好似黃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啥時候紅的眼圈，好在沒人看見。美光啊，凡是進我店的男女老少，不知道點個啥菜好的，我都能給掂對出一兩道他們可心的。唯獨對你，過十年了，也不知道你愛吃啥菜。真是我的失敗。節(jié)目結(jié)束了，我一口嗑一個老板娘留在盆里的奶油瓜子兒，看著客人走，看兩服務(wù)員走，看小軍也走，擅自都給他們批了假了。一會兒就準備關(guān)門，等晚上的吧，晚上再開炊煙。有人在門口徘徊，我沒理會，徘徊沒用，進門兒也沒用，今天老楊也拿一把，任誰不伺候了。

張廷秀啊啊啊，那人進屋就啊啊個沒完。只見他把頂破帽子一摘，拿眼在小屋里掃一圈，自己找了位置坐，卻是正對著我。手指敲在桌案上，說不準是敲打我點菜呢，還是敲打自己唱的節(jié)奏點兒。我也用眼掃全了他，戲詞兒還真想起來一句，這叫二目細打量。祖宗又上門了，祖宗今天穿的比前兩次還不如，毛衣領(lǐng)都開針了，皮夾克也破了兩塊，一塊棉啊絨啊都沒有，破塑料單衣。手指上每個關(guān)節(jié)，紅通通都跟那個山楂果穿手上似的。腳踩二棉鞋，在一看就不合身的黑棉褲下緊著騰挪，是在桌底下也打著鑼鼓點兒。我疑心，這人真是個花子。

師傅，勞煩你過來。他客客氣氣說話，我不能不應(yīng)承。走到他桌前，與其相對坐下，把話說到頭里。師傅我今天沒心情，你也看見，店里沒人，眼瞅要關(guān)門。你要是想再考我一把呢，趕緊，回家找點別的樂子玩。我做了個送客的手勢，這人微微一笑，沒回嘴。坐對面，又是白天，看得更清楚，他臉上一點兒不顯臟，四十左右，渾身有股不知打哪來的文氣。兩手交叉一處，一會兒擱桌上，一會兒整整自己的領(lǐng)子，想起衣服不帶扣，于是整整飛了線的毛領(lǐng)，眼睛清亮跟孩子似的，像想跟人要塊糖。

師傅，我不點菜，也不用你受累。要瓶酒行不？想在你這坐一會兒。他說。我問，要啥酒。他說，二百以里的白酒吧，我想多坐會兒。我回柜上給他拿了瓶君妃，瓶上的美人像看著是昭君，英姿颯爽，紅襖抱琴的，我和他都瞧著溜了神，不知不覺，兩盅各自給倒?jié)M。我提杯問他，能行啊，請我喝酒。他咬咬牙，行啊。我說，給你炒兩菜吧，回來下酒。他按住我的胳膊，別炒了，整點花生米，小涼菜。我端兩碟小菜回桌，順道給卷簾門全拉下來，屋里沒點大燈，就他這張單桌上，亮了棚頂一個燈泡。酒杯一嗑，頓時生了交情。他還在那咿呀著，我聽不清，但來點興趣。問他，兄弟，你是唱戲的。他卻只報了自己的名號，合著他這名就該傳滿神州似的。劉文臣，幸會。他來個倒裝句，整得我一愣一愣，舉杯和他碰下說，楊義，在下。

劉文臣緩緩夾起一顆花生米，嚼著說，一個霹雷一個閃，瓢潑大雪下得歡。我說，這都啥前兒了，還打雷。他說，差不多差不多，風雪撲面，天不好。我發(fā)現(xiàn)他雖然背對門坐，卻總回頭往門瞧，不回首頭，門外但凡有點動靜，也豎耳朵細聽，手握酒盅，盅面兒一直隨手在顫。我問他是不是在等人。他說沒有，我倆都沒說話，他又重復(fù)了遍，沒有。突然抬頭盯我說，師傅，這瓶要是喝不完，能存你們柜上不。我下回再來還能喝。我樂了，小店沒這項服務(wù)。我知道他咋想的，別看眼前叫劉文臣這個人，小詞兒一套一套，此刻他兜里要能掏出超過三百塊，都算我這些年白干服務(wù)業(yè)。再細端詳他，記憶有點恍惚，一時驚覺，好像真在哪和他有過一面之緣。得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在本市一個大酒樓里給人做學徒。也是冬天，酒樓年底聚會，我們這些干廚子服務(wù)員的，都有機會坐一桌兒，那時不興看電影唱卡拉OK，請了一臺戲班子在酒樓二層搞演出。我當時顧著追求當服務(wù)生的美光，上個菜，就緊著給她夾一筷，美光則和邊上幾個小姑娘，嘰嘰喳喳，拍手笑不停。后來有一男一女唱一副架的上了臺，男女各著一身藍，比起前頭那些唱神調(diào)的，偶爾還甩兩句粉詞兒唱丑角的，別有番風采。上臺先亮相，女的水蛇腰，鵝蛋臉，眉間帶蹙，那叫一個俏。而美光這些十八九的小姑娘，注意力都集中在男角上，我死瞪了臺上一眼，那小子眉飛色舞，舉個飛花邊的小扇，左右騰挪，舉手投足都是彩兒。為和美光套近乎，我也問她，這啥戲，一點不招笑。咋都目不轉(zhuǎn)睛，迷上了？美光說，閉嘴。我說，不閉，我文化淺，你給講講。她大致講了一回，我沒太記住，只顧著瞧她上下合啟的紅唇與銀牙，還有那雙隨講述，偶爾犯出杏紅色的雙眼圈。聽她說起這出戲，男的結(jié)局掉河里淹死了，兩人到底沒成。傻玩意，我沒忍住鼓個巴掌，惹當時美光給我這頓踢。

知道你是誰了，也知道你為啥落魄了。我心里說，給他斟了回酒，不老藝術(shù)家嗎？落魄了，應(yīng)該。他跟我始終客氣，大哥，我自己來。我攔住他擋酒的手，意思是今天就給他這瓶造干凈了，還想存柜上，是瞧不起我的量啊，那是。劉文臣再度回了頭，門簾上紋絲不動。我說，痛快點吧，愿意嘮啥你就嘮。估計你也沒啥朋友。他被我說中，臊眉耷眼一笑，這是我第一回見他笑。別說，笑起來，真有點兒過去名伶的意思，怎么形容呢，凄苦。就跟他昨天還在周扒皮家做長工似的，今天剛得解放，時時處處都把自己放得低。大哥，我是在等個人。他說，但我不知道，能不能等來。我說，等的是我店里主顧？是的話，幫你留意就得了唄?？茨氵@支支吾吾的。劉文臣說他不確定，好些年沒音信了，來我這兒等，純屬碰大運。

我懷疑這人和老板娘同病相憐，我給這病起了個名，浪漫病。這病犯在小軍身上，屬于正常年紀正常毛病，就怕犯在這些四十郎當歲的人里頭，老房子著火，不燒完不算。問他，是等女的吧。他點頭，等我瑞蓮妹妹。我說，名兒挺老派啊。你名兒也是。都是藝名？他說，瑞蓮是戲名。師傅，其實我問過你。我說你問我啥了。他抿口酒，辣得五官拘在一處，好半天閃動舌頭，說，我問過你，雪衣豆沙，酥黃菜，最近還有沒有人點過。我說，真沒有，那女的也是廚子？他笑出排白牙，還拘束地擋擋嘴，德行。劉文臣給我斟回一杯，說，等的是我一副架。當年在劇團，我倆約會，下館子，她就得意這倆甜的，女同志嘛。好些飯店不愛做，但還沒有不給做的。這些年，是好多店都不給做了。有幾次我提出加錢，給做一回唄。后廚師傅舉個大勺，上桌就要蒯我。我心里也有數(shù)了，想吃它們，需要的不僅是錢，還得是份兒運氣。師傅，你是這一年里，給我做這倆菜的第一個廚子。我感謝你。謝你給我留了念想。人能找著個等的地方，也是種幸運。我起了興趣，憑點倆菜就敢找人，敢死等，浪漫病晚期啊。我這也不是治病的地方。問他，還有什么憑證。他手指落桌面，輕點兩下，哼出句九曲十八彎，等在藍橋啊——

3

現(xiàn)在什么營生？我問劉文臣。他指指自己鼻梁上一塊，還帶點兒沒洗凈的紅彩印兒，說，十五進戲校，十八進劇團，給人唱下裝。總往地方上跑，忙得時候一天趕三場，村里老人多，聽正戲的多。后來我一副架走了，剩我自己，只能唱小帽，偶爾打打板兒。再往后，劇團里也吃不下飯了，開始跑洗浴中心，跑俱樂部?，F(xiàn)在這些地方也不要唱戲的了，觀眾不聽，他們想聽我唱流行歌曲，唱粉詞兒。學過，不喜歡，上臺不會浪，眼下吃飯就艱難點兒。昨晚上，給唱的《上北樓》，師傅要還活著，聽我唱這個，能再給氣死一回。我拆他臺說，愛聽啥就給唱啥唄。學學我，客人點啥我做啥。之前你不也給我出過難題，再煩再累，也給你做了。跑江湖的，腰板不用溜直。江湖江湖，將將糊口，別說你還是做戲的。劉文臣嚼完一口花生米，又把杯里干了。他說，我不是這么想道理?，F(xiàn)在大家都在禍禍她，老人護不住，年輕人可勁禍禍，禍禍輕賤了，再嫌棄她。事情不是這個道理。你說呢，師傅。我愛她，我不忍心。不信你考我一出，看我丟沒丟手藝。店里咋一直沒上人。過去我在哪唱，哪的生意紅火，就是出白活兒，跟其他出殯的人家唱對棚，也沒讓主家丟過臉。師傅，我來一出吧，當答謝你，給你熱熱場子，會有人聽了進來吃飯的。

我越聽越糊涂，禍禍誰了，他愛誰啊。我攔住劉文臣，別著忙，今天下午就咱倆，上人兒得等晚上了。樂意唱，一會兒等我聽沒意思了，自己擱這兒哼哼去。作為東北人，我對二人轉(zhuǎn)始終沒啥興趣，不是男的抹紅臉蛋裝傻子，就是女的直眉楞眼裝婊子。像劉文臣說的正戲，估計我媽活著還能是他一個聽眾，我一點不指望憑他能招人進門消費。他讓一步，說，師傅，我重點還是等人。唱一嗓子，萬一她路過聽見了呢。師傅，打第一回過你這兒，站在馬路對面，我當時眼淚就掉了，就跟看見當年我倆唱過戲的臺子似的。打聽一下，這名兒誰起的呢。是老板娘？浪漫。藍橋，是我倆當年唱響了的一出老戲，我來魏奎元，她去藍瑞蓮。那陣我們總一塊兒，隨團里，坐長途汽車，到外地演出。人家在當?shù)氐鹊眉?，我們沒時間換服裝，去之前都換好穿在里面，外披大棉襖。她家反對她唱，要是知道和我好，更不能放她出門了。在人前，只能小心著去關(guān)心她。戲服單薄啊，車上心疼她冷，就偷摸伸進袖子攥個手吧?，F(xiàn)在我都能想起來，她小手冰涼在我手心里留著的感覺，真想人皮能給脫了，也罩她身上暖和暖和。她氣管不好，唱久了好咳嗽，一到臺上，找個機會，我總暗地里掐她一下，讓她歇會兒，我把詞兒給多唱點，她不就能輕松了？一到臺上，她就沒理智了，我們都全情投入，終成眷屬沒少唱，相思之苦沒少唱，我巴望藍橋能少唱兩回，這戲苦到家了，結(jié)尾也沒成全人。偏偏她愛這戲，觀眾也愛點，總唱總唱，唱成讖語了。后來我想，有些戲做多了，你的命就被戲的命給改了。結(jié)多大緣分，留多大遺憾。她和我鬧了別扭，幾天沒來團里，到我想通了，想她想得不行了，人家退團，結(jié)婚了。嫁了個干工程的，沒少挨揍，再后來，不見我了，她音信皆無。

他低下頭，看著桌沿兒，盅里的酒有些沒倒好，灑出去了，他用手將它們抹平，抹干。劉文臣抬眼，他眼珠已全成通紅，像兩只紅彩的玻璃珠。我上前夠了下他的肩膀，拍拍，好些事都時過境遷了。他說得對，人和人之間，尤其講究緣分。我說，你覺得就能在這兒等著她？他說，我們好的時候，約定過，唱一輩子《藍橋》。我說，興許她改了行了。不改行，興許也改了口味。人家不愛吃這倆菜了。他一杯接一杯喝，一瓶酒已經(jīng)下一半，他整個人的狀態(tài)也有所改變，不再怯生生，低眉順目。而是美滋滋的，似乎還身處在眾星捧月的舞臺上，眉間跳躍俏皮和得意。

我說啥你都跟我對著唱，是吧。他笑笑。我說，得幫你看清現(xiàn)實。他說，用你啊。一個廚子，做得也是不上臺面的菜，和我唱不上臺面的戲一樣，高哪去了。我將酒瓶和兩個酒盅挪開，門簾被人掀動，小軍頂著一腦袋雪，先鉆進來，后跟著個戴白耳包的小姑娘。兩人有說有笑，在門口停下，不往里走。小軍叫我，師傅。我沒看他倆，手向后擺了擺。劉文臣臉上倏然出現(xiàn)的期待，隨之消失。他面無表情看著站在面前的我，沒半點懼色。

你說誰不上臺面。我看著他。小軍過來勸，喝多了這是，坐下坐下，一個花子，師傅你跟他較勁。我看了眼小軍，余光里剛進門的女孩兒神色鵪鶉一樣，頭直向毛衣領(lǐng)里縮。猜測小軍在背后沒少跟她說我脾氣不好，現(xiàn)在她得到了印證。夜晚要來了，窗外開始出現(xiàn)街燈的光亮。小軍估計是想趁這會還沒上人的功夫，帶小女朋友來個暖和地方，兩人避避風，好說話。劉文臣含笑看我怒，看我消氣，再看我坐回原位。這些年在外伺候人，他估計也沒少挨揍。此刻他卻像個對人情摸透看破的，把這出戲唱過千萬回的角兒，手拿把掐，眼里甚至有憐憫我的意思。

我跟小軍說，去，找個包廂，可一個點兒相處?，F(xiàn)在四點，五點咱倆后廚集合。這一小時，前面發(fā)生啥，你都不要過來。劉文臣說，師傅，我想坐到關(guān)張。我說，五點你必須走。五點老板娘要來，見你一人兒霸占一桌，趕你不說，也得呲兒我。你不要臉，我得要。他慢悠悠移回酒盅，視線追蹤遠去的一雙小情人，抿酒，兀自唱戲文：咱二人青梅竹馬情不斷，兩小無猜心相連。多年不見盼相見，天賜良緣在今天。我摩挲把臉皮，勸他，走吧，你等不著。日子還長，換個人喜歡，死等沒好結(jié)果。他說，魏奎元等到三更天。我說，我們十點半就關(guān)。他說，沒事，我在門口守。我起身搡他一把，賤不賤啊你。他梗著個脖兒瞅我，臉上還是笑么滋兒的。我說，賤到家了。知道你咋賤的不？他說，不知道。我說，人家指不定都和別人過上了，挨揍咋的啊，樂意挨揍。受凍咋的啊，樂意住冷屋子?，F(xiàn)在想起過去時候的好了，過去他媽干啥了。這會兒來精神，知道你這叫啥嗎，叫生生靠涼，一桌好菜。門簾又動了，劉文臣僵坐著，感覺他心神穩(wěn)了一些，喝酒速度更慢。我撇撇嘴，起身，招呼客人。一個大爺帶四個大媽，風風火火進店，張口問，有沒有熱乎菜。那能沒有么，我用手擋著酒氣，扯嗓子叫小軍，叫三遍不來。劉文臣小聲提醒我，孩子聽話，前面發(fā)生啥，他都不過來。我把他攀過來的手推開，跟客人說稍等，我們剛開門，給老板娘去個電話，稍等啊。電話里老板娘也喝高了，說話顛三倒四，一會兒跟我說就到，一會兒跟我說，明天怎么怎么地。一會兒還問我，有沒有對象。問完哈哈樂，電話里有男有女，也跟著嘲笑我。好在電話剛掛，小孟就帶著小龐到了。把客人交給倆姑娘，我挨個站包房口喊，不敢進去，只能喊。軍啊，提前上崗吧軍。喊完一圈沒動靜，回廚房看后門開著縫，知道是小軍帶姑娘蹽了。

灶火擰開，熟悉的油滋啦響讓我找回過日子的主心骨，前頭動靜聽不著了，此刻周圍只有肉和蔬菜，醬和豆油。一張張送進來的菜單子，是我同外界唯一的聯(lián)系。沒有小軍幫手，我很快浸在了油與火的世界，機械而專注地掂對菜品。之后幾個鐘頭里，我做了幾十道菜，伺候了十多桌兒客人，小軍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沒有察覺。他伸出在外頭凍紅了的小爪子，想替我接手時，我說了聲反對的嗯。小軍在我前后左右忙活，孩子今天心情屬實不錯，小曲兒一個接一個，是流行音樂，我聽著也帶勁。腦海中卻更多回響著一些遙遠的音符。小時候我媽聽得戲匣子里的動靜，小時候過年，村里戲臺上的鑼鼓點兒。以及那年酒樓聚會，劉文臣鼎盛時期，獻給所有青春少女的《水漫藍橋》。把最后一張單上最后一道菜送出后，我和小軍一同坐下，點上兩根解乏的煙。他不唱了，我問他，打算結(jié)婚不。

還沒到這步。他輕聲回答。我好像能透過他干凈的黑眼仁兒，看見那個小姑娘與之心心相印的一雙注視。小孟進來了，神態(tài)發(fā)懵。我問她咋的。她說，有鬧事的。小軍迅速扯下圍裙，我囑咐他，好好說著，別急眼。孩子沒回頭，跟小孟挑簾出門。剩我繼續(xù)抽煙，預(yù)感隨上升的煙霧一起，薄弱地被糾纏住。一根抽完，小軍沒回來，前面突然傳來掀桌子的動靜，盤子碗，不知什么給碎了，聽響兒，碎得還不止一個。搟面杖別進腰里，我動身，越往前走，響聲動靜越大。

劉文臣讓人給揍了，呈大字，躺在一堆碎瓷片兒里不起來。小軍不知為啥，在幫他抵御更多的拳頭，對方是兩個喝紅臉的大哥，他倆開出租的，我熟悉，總過來吃飯。我替下小軍，攔在當中，問到底因為啥。一個男人指著小軍說，問這小逼崽子。小軍嘴角掛著一縷血，看樣兒腫得不輕，不知道牙碎沒碎，可到底年輕，沒太吃虧，說話的大哥也被造了個烏眼青。小軍說，他們讓他閉嘴。他說，不能閉啊，閉了我對象該接收不著訊號了。我看看地上的劉文臣，同小軍合力把他拉起來。劉文臣像暈厥了，都這樣他嘴里還唱，不怕更深夜風寒，不怕雨大河水漲，懷抱橋樁，我等瑞蓮。

4

開春，飯店到了淡季，客人不再扎堆兒來，等到飯口也都是一股股散兵游勇，翻臺速度慢不少。下午兩點以后，店里只剩一桌大爺沒走，坐大廳，菜盤都給移到桌邊，騰出地方四人打娘娘呢。老頭們相當節(jié)省老保，不玩錢，玩彈腦瓜崩的。有個大爺連當五把娘娘，被彈得腦門兒通紅，抽牌動作一把較一把狠，我在旁看得直憋笑。老板娘捅咕我，賣啥呆，桌撿了去。我說，小龐小孟呢？問完轉(zhuǎn)頭看看，兩姑娘又跑沒影了，小軍則根本沒來。剛要把一盤只剩了蒜頭蔥葉的熘肝尖撿走，大爺攔住我，別撿啊，還有汁兒呢。我說，再給拿個饅頭蘸著？不是我說你，大爺，你都吃幾碗米飯了。老年人吃多了，容易積食。大爺說他是死活吃不下了。汁兒味道挺好，拿回去做炒飯，又是一頓嚼谷。我說，早說啊，汁兒我收薄著點多好。不行給你兌點水吧。他說也行。老板娘跟到后廚問，是不心里樂呢。我說，樂啥。她說，刷碗容易了唄。挺知道心疼自己啊楊師傅。我說，我心疼那大爺。他這把牌不好，坐他對面，當娘娘那個大爺牌興起來了?？窗桑人伯斏夏锬?，得被對面老頭給崩死。她笑笑，問我，你下午準備干點啥。也沒啥客人了，陪我去個地方啊。我看著她說，加班錢另算。她照我肩膀來一下，說，還美得你了。

老板娘領(lǐng)我去了她家，我在門口躊躇半天，跟每次登門看美光似的，感覺是有點感覺，信心到底不大。她在門口脫好鞋，看我這樣，先啐了口，問我把她當啥人了。我只好進門。打量她家，收拾挺立整，瓷磚地溜光水滑的，每塊沙發(fā)都匹配著一塊布簾。陽臺擺滿高低不等的植物，有些開了花。我不懂，近些端詳，花兒被伺弄得不錯，有模有樣，綠得油潤有光澤，紅得鮮艷惹人眼。目測老板娘還是獨居，上廁所時，我只看見一個牙缸，一把牙刷，晾衣架上也沒有一件男人衣服。老板娘跟我說，幫做倆菜唄，一會兒我姑娘過來。我一時頗為失落，盡力不露在臉上，問她，咋不讓我在店里炒好呢，那多方便。她說，這樣顯得誠心。我沒再問，怎么算誠心，怎么算不誠，誠心又誠誰的心。老板娘在廚房給我打下手，發(fā)揮平日小軍的作用，給土豆茄子洗凈各打了皮，沒一會兒土豆的細絲，茄子的滾刀塊都給切好了。我這邊把油坐上，準備爆鍋，整個地三鮮，卻被她搶在灶前，自己給下了蒜。我問，又不用我了？她拿鏟子在鍋里翻騰，說，楊師傅，想勞煩你個事。我說你提。她說，姑娘愛吃雪衣豆沙?？次颐孀?，能給做一個不？我說，這么個誠心啊。她說，姑娘判給她爹，平時我見不著。孩子中考剛完，娘倆能好好見個面，想給她整點可口的。平時你給自己孩子做這菜不？我說，沒孩子。她直勾勾看我，你沒孩子？我說，別瞎想啊。我前妻身體不好，我也沒因這點挑過她。她抿嘴一笑，說說唄，楊師傅。和前妻因為啥離的，當我心疼員工。我說，可拉倒吧，你心疼我讓我來做雪衣豆沙？我問一嘴，你家有打蛋器沒有。

一個地三鮮，一個酸菜白肉粉兒，一個雪衣豆沙，三菜一湯標準量，一湯是紫菜蛋花。把廚房簡單歸置好，我預(yù)備走人。老板娘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放得是光盤，還是那部黑白老電影，什么什么藍橋。突然感覺，一切似曾相識，又已相去甚遠，過去和美光，也是這樣，我做飯，她看電視，等做好了叫她過來吃。后期美光吃我做的飯，動靜越來越小，我也往往累得沒有話。有回吃著吃著，一樣是紫菜蛋花湯，她把眼淚滴在了湯勺里。我沒問因為啥，現(xiàn)在我百思不解，當時沒啥沒有去問問。老板娘也在淌淚，電視里放著首熟悉的歌，在我的知識范疇內(nèi)，聽出是《友誼地久天長》。我鬼使神差走到邊上，和她一起坐下看。老板娘說，和我前夫，第一回看電影，看得這個。最后一回看電影，看得也是這個。我說，有點兒念想，挺好。不有那句話，忘記歷史，等于背叛。咱不背叛自己的歷史。她自顧自說，最后一回看的時候，有女的一直給他來電話。他外面早有人了，有人也不背著我了。我問，電話接了？老板娘抽出來幾張紙，按在鼻子底下說，接了。我嘆息一回，感覺手上應(yīng)該有點動作，猶豫合不合適。老板娘轉(zhuǎn)臉看我，等會兒你也一塊吃吧。我說，別，娘倆見回不易，說點兒心里話。她說，我覺得是時候，讓我姑娘知道你了。

我還是沒坐多久，聽那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喊了我?guī)茁暿迨?，留下她們母女，自己回店里。道兒上，不覺哼出《友誼地久天長》的調(diào)兒，連等紅燈時，指頭也在方向盤上敲打節(jié)奏，這個時刻，讓我想起劉文臣。春天總會來到的，春天這不來了么，要耐心等候命運的轉(zhuǎn)折，起碼當它轉(zhuǎn)折時，讓命運知道你在，沒溜班兒。眼前浮現(xiàn)出劉文臣最后一回躺在店里的畫面，真想再見他一回，好好跟他說道說道。我上回狀態(tài)不對，也趕在人生的凜冬了，現(xiàn)在則自信能有足夠的耐心和信心，開解他，兄弟，你等的其實不是藍瑞蓮，是你劉文臣自己。到店，發(fā)現(xiàn)門鎖開了，小軍一人坐在桌前，剛灌下一杯啤酒。我納悶他怎么這個時間過來，坐他對面，看看桌上，已空掉四個綠棒子。小軍給我挪來一瓶，說，師傅，她考上大學了。我對嘴吹了一口，好事啊。他說，是，好事。她給我蹬了。我陪他又喝了一大口，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得給自己留出緩兒。小軍笑了笑，他臉上又是紅又是青，兩只腫眼泡。才發(fā)現(xiàn)小軍今天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我的徒弟或兒子，更像個經(jīng)風經(jīng)雨的爺們兒了。過去我從不這樣認為他。小軍是好孩子，話少，靠譜，聽吆喝。到底是孩子?，F(xiàn)在他則和我平起平坐，酒瓶相撞，發(fā)出清脆的動靜，人眼底有了虛浮，說，我很難忘記她。剩下的酒很快喝空，店里還沒上一個人。我把外套給小軍罩上，說，走，帶你出去散散心。他看看墻上的鐘點說，快到飯口了。我說，今天老板娘有事，過不來。就算她問起，也有你師傅扛著。小軍說，師傅，別讓你難拿。沒事，我酒散勁兒了。我心滿意足一笑，難拿不難拿的，反正師傅算給老板娘拿下了。

到澡堂和小軍泡了一陣，脫去衣服，小軍一排肋骨，我則已養(yǎng)出滾圓的小肚。他破涕為笑，我也想要你這肚子。我說，也奇了怪了，干廚子的，其實沒那么饞，怎么就都個個范德彪似的。估計還是油煙，吸多了。小軍在池子里不住愣神，偶爾拍一下水面，打出水花，不知道是讓別人清醒，還是讓他自己醒神。我說，再泡就浮囊了。去大廳躺會兒吧。這個點兒，一般可以上節(jié)目了。洗浴中心大廳里，人也就四五個，我和小軍各自躺在鋪了白浴巾的躺椅上，面前是不大的舞臺，正演二人轉(zhuǎn)，一個唱上裝的，抹的描眉畫鬢，一個唱下裝的，也涂了兩個紅臉蛋。不怎么唱，互相埋汰人，倒也能逗我倆一樂。我在意的是小軍，想讓他樂一樂，這個年紀上的事兒我經(jīng)過，牛角尖一旦鉆不出，就是一輩子困厄。比如劉文臣吧。聽著插科打諢，小軍突然坐起，指著臺下一角說，師傅，那人。我順勢看，真是他，坐在幾個彈琴拉弦的人堆里，劉文臣呆滯地打著板兒。我留小軍繼續(xù)看，走到離劉文臣近點的地方，看清他邊打板兒邊嘟囔嘴，眼睛半瞇，一臉沉浸。劉文臣也看見我，點了點頭。等這出戲散了，他下臺，盯著我說，師傅，來了。我說，其實你板兒也打得不錯。劉文臣看起來，比上次還見瘦，臉色發(fā)烏。他說，有陣兒沒去你店里了。等我再給人打兩天板兒，就上你那消費。不知為啥，我心上一陣酸楚，想到小軍，更想到劉文臣上回同我說的一些話。我說，你放心。他問，放啥心。我說，要再有人點這倆菜，我高低來告訴你一聲。劉文臣一笑，又該用他打板兒了，拉弦老頭扯腦袋破口大罵，喊，都快他媽要飯了，還會朋友呢。和他握了一回手，劉文臣的手留在我手心里的感覺，竟和當年我握美光十分相似。他感激地抿抿嘴唇，說，師傅，我等你。我說，還有句話，好好等等你自己吧。他說，放心，咋也能活下去。

春天到了，雨季也到，云稍稍薄了一點，雨水就忍不住落下，砸得招牌上滴答作響。老板娘久不看她的黑白電影了，那臺小電視也少看，現(xiàn)在霸占它更多的人是小軍。中午又是一場不算硬仗的陣地戰(zhàn)，幾個菜信手拈來，意識到甭管做什么行業(yè)，你其實都希望能來點挑戰(zhàn)的事情，干我這一行，希望的是能碰上個給予你挑戰(zhàn)的客人。甭管當時怎么不情愿，其實不情愿的哪是費功夫，不情愿在于，又要開始磨練自己。而長久沒磨煉，生活便要發(fā)鈍，心氣如果死了，鍋里怎么烈火烹油，也沒用。如果再有人點酥黃菜，雪衣豆沙，我一定會格外想去認識他，認識她。雨越下越大，東北下雨就這樣，總是陣勢連天，也總收場極快，我和老板娘，小軍，三人都在柜臺后賣呆，一家三口似的，默默眺望雨簾。小軍不注意時，我和老板娘眼光總會織在一起，不用言語，也知道她說什么，我想說什么。我最近都計劃給老板娘寫詩了，好些年不動筆，字都有點生疏，此時聽雨聲，第一句詩在腦袋里冒出得相當來神兒：一個霹雷一個閃，瓢潑大雨下得歡。這句話讓我心里抓撓，直想給小軍踹開，現(xiàn)在就朗誦給她。和老板娘含情脈脈的功夫里，小軍自個兒去后廚了，我都沒留意是啥時候進來人的，又是啥時候下得單子。

來到后廚，我打算接手，見小軍正玩命鼓搗盆里的蛋黃，黃橙橙的蛋黃不住旋轉(zhuǎn)，圍繞最中心一個無底的漩渦，直至沒有雜色。他停下手里活，抬頭看我說，這菜我學會了，能自己上手了。我匆匆趕回前面，見老板娘的身形正完整地擋住另一個身形，女人淋了雨，凍得哆嗦的，老板娘給她倒熱水，后者雙手碰杯，不住說謝謝。拿外套出門，出店后我迫不及待，一個電話打給現(xiàn)在的愛人，我下半輩子的東家，跟她說，死活把人留住了，小軍手兒還是嫩，等我多買點雞蛋回去，雪衣豆沙也給預(yù)備上。老板娘嗤之以鼻，你咋知道人家要點，又咋知道我能把人留住。我說，信你男人一回。她在電話里沒聲了，我知道，這就是感動的動靜。提著一塑料袋雞蛋，走進浴池，服務(wù)員看看雞蛋，看看我，問給存上不。我說不洗澡。我來找個人。

（選自《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