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得寫童話

西出成都

寫了那么多不知所謂的大人的故事，我突然發(fā)現(xiàn)童話才是自己最想要的表達方式。

起因是昨天的一次森林散步，秋天森林的景色無須描繪，就是童話背景的直接呈現(xiàn)。

我順便收集枯木搭了一個棚子，城里人問我何時交房，我回答說看心情。

森林里樹葉“下雨”，呦呦鹿鳴，蘑菇冒泡，孔雀上樹哇哇叫。

我對小鎮(zhèn)生活情有獨鐘，不僅因為那是我兒時的生活環(huán)境，還因為它是最親近自然的人類聚居地。

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之前，住過兩個鎮(zhèn)，一個是離城市很遠的淮口鎮(zhèn)，一個是城市邊上的天回鎮(zhèn)。鐵軌、河流、山坡、四季變化的田野，構(gòu)成了我生命之初的世界。

每個人都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文學(xué)、繪畫和音樂不過是展示各自世界的手段，你看看我的世界，我看看你的世界，大家就不孤獨了。從人類第一次在洞壁上畫出一頭牛開始，人類就開始探索思想邊界的拓寬與融合。

我小時候，爸爸給我買過很多畫冊，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張大千的仕女圖，那里面的美女胖嘟嘟懶洋洋的，像發(fā)泡的面團，又像剛出籠的新鮮冒熱氣的蒸饅頭。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喜歡用剛出籠的饅頭來形容一切美好新鮮的事物。仕女住的地方要么是一個月亮窗，要么是一個小亭子或者一棵樹，周圍空空蕩蕩。

從凡·高早期的作品中，我看到了庫爾貝和杜米埃的影子，《碎石工》《三等車廂》簡直要讓人誤以為就是凡·高的畫，只因為凡·高這個名字如今婦孺皆知。

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突然從郊外搬家到城市的中心。再長大些，城市越發(fā)繁華，我碰到了當(dāng)代藝術(shù)。城市和當(dāng)代藝術(shù)都使我感到迷惑。

另外就是歐洲古典油畫里的天使、仙女以及貴婦。我覺得胖天使抱著一條鯉魚就像中國的年畫娃娃，仙女也像剛出籠的饅頭一樣喧騰。我驚嘆于油畫對綢緞、皮膚和黃金飾品的表現(xiàn)力。法國畫家安格爾的《德·布羅伊公主》是我為數(shù)不多記得名字的美女。她們住的地方要么是茂密的森林，要么是豪華的宮殿，塞滿整個畫面。

以前大家都喜歡胖嘟嘟的人，因為那代表幸福；現(xiàn)在的人嫌棄肥胖，因為那代表縱欲。享樂太多就成了縱欲。

我對歐洲的印象來源于19世紀(jì)的油畫，特別是巴比松畫派。雖然我出生的年代，發(fā)達國家早已進入了“后現(xiàn)代”時期，但是我在國內(nèi)城市郊區(qū)看到的農(nóng)田還是相對自然的樣子，所以剛好能讀懂米勒的畫。我熱愛一切描繪農(nóng)村的畫，在自然環(huán)境中勞動的畫面使我感到心里踏實。

當(dāng)我來到德國以后，很幸運也住在小鎮(zhèn)。鐵軌、田野、森林、池塘、動物，應(yīng)有盡有。

第一次親眼見到秋收過后的麥田上成群飛舞的烏鴉時，我驚訝得長大了嘴巴，原來這就是活生生的《麥田里的烏鴉》！

當(dāng)我?guī)е⒆觽兏谕炼故崭顧C后面撿拾那些沒有被機器收走的土豆時，我覺得我走進了《拾穗者》的畫中。

回家煮土豆吃，我又變成了《吃土豆的人》，區(qū)別是我可以蘸醬油或者奶酪醬，畫里的人好像沒有什么可蘸，而且他們的燈也不如我的亮。為此我關(guān)了燈，點起一根蠟燭，孩子們以為要過生日了。

土豆對德國人有非常重要的意義，不僅在糧食緊張時期救活了無數(shù)人，還被作為臟話——德國土豆，說的是德國人呆板、固執(zhí)和軸。

這些農(nóng)作物，無論是鋤頭種還是機器種，長相和味道都是一樣的，并且永遠一樣。

我們住的地方周圍就是農(nóng)田和森林，人煙稀少。農(nóng)田一望無際，漂亮的房子和時不時跑過的汽車提醒我，他們有錢。錢主要從城市來，城市屬于當(dāng)代藝術(shù)。當(dāng)代藝術(shù)我能看，但是不太喜歡，因為它們既不像剛出籠的饅頭，也不像我生命之初的世界。必須承認，我的審美還停留在100多年前，我甚至想扛起鋤頭去刨地，拿起針來繡花。我享受著城市帶來的便捷和高效，心里卻渴望著田園生活的自然和淡泊。

還好我的靈魂年齡只有12歲，這讓我可以隨時隨地以為我活在童話里，而且還能寫字，把童話寫下來。我的兒子比較老，靈魂年齡40+，女兒應(yīng)該是20歲出頭。

他們很小的時候，就能跟我一起編織童話故事——兩個成熟的靈魂來哄騙一個兒童的靈魂?，F(xiàn)在他們不跟我玩童話了，可我依舊陷在童話里。我的院子里有一大篷鳶尾花，我每年春天都畫它們，也寫和它有關(guān)的故事。我最初是從凡·高的《鳶尾花》里發(fā)現(xiàn)了這種花，法國時裝設(shè)計師還把這幅畫縫在了衣服上，但我畫的鳶尾花和凡·高很不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鳶尾花。

我常被歐洲那些描繪民間生活的畫面打動。我在荷蘭的跳蚤市場上買了一個盤子，是兩個村婦在聊天，跟庫爾貝的《鄉(xiāng)村姑娘》一樣吸引我，我覺得他們的生活像童話。我不知道什么是童話，就像剛出籠的饅頭可以形容一切美好的事物，童話描述的是一種生活，相比之下，我比孩子們更需要童話。

可以說生活荒誕，也可以說生活像童話。佛說萬物皆空，看到一個美女，你會想到她有一天鶴發(fā)雞皮直至變成一堆白骨——這是每個人的去處。你也可以反過來說，任何人，不論是罪大惡極、丑陋不堪或是蠢笨癡呆，他都曾經(jīng)是一個純潔無暇的小嬰兒，是媽媽懷里的心肝寶貝——這是每個人的來處。

我之前寫了很多短篇童話，還有兩個沒完成的長篇連載童話《羅密歐日記》和《小孔雀丹尼》。童話中的兩個主角都是我身邊的物種。我打算把它們繼續(xù)寫下去，寫到什么時候還不知道，這種故事寫起來不費勁，出去走走就有源源不斷的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