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

粗壯高大的老槐樹挺立在素有一里三河之稱的三龍村，為清朝武秀才親手所種。它歷經(jīng)風雨霜雪和世事變遷，依然頑強地向四周開枝散葉，拓展延伸，覆蓋的面積足有打麥場那么大。老槐樹旁邊，曾是秀才家的瓦房院——村小學所在地。因抵還新教樓工程款，瓦房院已被拆賣。這里新建了幾排設施齊全的村級保障房。保障房平時落鎖閑置，只有應付上級檢查時，才會搬進三三兩兩，頑固守舊的孤寡老人。隨著社會步入新時代，一幢幢氣派豪華的樓房和別墅不斷展示出人們對生活的美好向往。老槐樹下，逐漸形成了老少爺們休閑、娛樂和交流的文化中心。

初冬時節(jié)，西北風像冰涼的泥鰍滑過衣領(lǐng)袖口，殷勤地翻閱著落葉對大地的眷戀。重新硬化的街道上，人影稀疏，顯得異常清靜和空蕩。

早飯后，一陣刺耳的電鋸聲劃破難得的安寧。建設美麗鄉(xiāng)封，從整治村容村貌開始，在村干部帶領(lǐng)下，清障工作隊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專項行動。挖掘機和鏟車所到之處：鄰街的廁所被拆除；門旁，籬笆、大蔥、蒜苗、菠菜、白菜等橫七豎八地躺滿小菜園；路邊，論斤稱購的沙石被填墊清理；紅磚被整垛整垛推倒，砸斷柿樹，壓倒石榴；喜愛花木的陳老師去市里探望孫子，他那幾棵綠絨絨的桂花和香樟同樣未能幸免。老槐樹，也難逃從這個地球上消失的噩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面對村里名正言順的突擊，村民只能自認倒霉?？墒?，人上一百，行行色色，偏有一個愛鉆牛角尖的張宗槐，豁上老命要與老槐樹共存亡。

張宗槐正是武秀才嫡傳子孫，年近花甲，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滄桑。他認為，老槐樹在炮火紛飛的年代都沒倒下，曾是村里規(guī)劃街道和排房的參照物，好端端的一張風景名片。特別是上世紀自然災害時，槐樹花還緩解過老少爺們的饑餓。怎么能過河拆橋，說砍伐就砍伐呢？

癌癥晚期放棄治療的老伴嘶啞地央求道：“一人打虎，大家吃肉。你裝啥露頭椽子，胳膊能擰過大腿嗎？”

張宗槐不顧老伴艱難地阻攔，緊緊摟抱著老槐樹：“說得天花亂墜，我就不讓毀掉這棵救命樹，除非先把我的雙手剁了！?”頗有頭撞南墻的邪勁。

村主任耐著性子說：“哥，清除障礙，為的是明年統(tǒng)一綠化，這是鄉(xiāng)政府的指示精神。廣播里已經(jīng)三令五申，你咋油鹽不進，不吃敬酒吃罰酒哩？”

“明年，明年。你說幾個明年啦，俺東邊的路溝都荒三年了，也沒見栽一根樹毛？嫩娃娃的青菜礙啥事，非得斬草除根，綠化時再薅就耽誤了嗎？不是這棵老槐樹，你早被大洪水沖走了！”

村主任是個快到退休年齡的瘦高個，臉色鐵青：“哪壺不開你提哪壺，上面不調(diào)樹苗，我是齊天大圣，給你吹呀？”

“外邊的東西放個屁都帶花生味?；睒浠ㄏ憧煽冢G蔭如傘，有啥不好？土生土長的果樹就該遭殃，上面調(diào)的樹苗是鑲金邊的活菩薩不成？陳老師種植的是不是綠化樹？”張宗槐看不慣一陣風現(xiàn)象，憋了一肚子的話，不吐不快。

村主任一邊摳掰張宗槐的手指，一邊遞眼色：“張宗槐你死蛤蟆能說出尿，難道不懂妨礙公務的后果？”

村組干部會意，你拉他拽，在推攘糾扯中，不慎碰倒了弱不經(jīng)風的病號。張宗槐顧不得多想，慌忙過去摻扶老伴。

電鋸趁機發(fā)出刺耳的尖叫，鋒利的齒輪旋轉(zhuǎn)著伸向老槐樹。

張宗槐氣不打一處來，頓時火冒萬丈。操起一塊板磚怒吼：“誰敢動老槐樹，我送他去見閻王！”大步搶到老槐樹跟前，濃黑的眉毛下噴射出兩道灼人的火焰。

“張宗槐，現(xiàn)在是法制社會。你別倚老賣老，給臉不要臉！”村主任從背后纏抱著張宗槐雙臂，村組干部一擁而上，合力奪下板磚，小雞別膀?qū)⑺刂谱　?/p>

病號顫顫巍巍，實在無法解救老頭子，只好伏地哀嗚。

老槐樹嗖嗖地揮舞著枝條，似乎想要接近地面。幾只麻雀鄙夷地呆在望山洞里，竊竊私語。

突然，一個身影從嘎然而止的出租車里飛出，三下五除二就摞倒村組干部，擋住張宗槐：“你們一群欺負老弱病殘，還有沒有人性？”

眾人愣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張宗槐在南方當教練的兒子回來了。

村主任爬起來，拍拍衣服：“張赟，您爹阻擾清街，裝B對抗綠化工作。光天化日，你又動手打人，真是禿子打傘——無（發(fā)）法無天！”

張赟滿面通紅，駁問：“綠化是好事，但不能死搬教條一刀切。廣州中山路上至今還生長著一棵大榕樹，老槐樹跟咱村的古居歲數(shù)差不多，難道不能申請保護嗎？”

“沒有規(guī)矩不成方圓，一百口子亂當家，怎么落實上級的政策??！”村主任慌亂地撿起手機：“喂，110嗎……”

張赟挽起母親，輕輕地理順她蓬亂的白發(fā)。然后掃了師傅的收錢碼，還沒給圍觀的鄉(xiāng)親們散完煙，警車就趕到了。

“誰叫張赟？”李所長親自出馬，幾名全副武裝的民警緊跟其后。

張赟干脆地回答：“我！”

“你涉嫌妨礙公務，故意傷害，違犯了治安法規(guī)，請配合調(diào)查！”

所長打量著驕健魁梧的張赟，一只手有意無意地支在腰間。

“我給俺娘交代幾句話好嗎？”張赟誠懇地請示。

所長微微點頭：“快點！”

民警銬走了張赟和張宗槐，村主任因需協(xié)助辦案，只好暫且鳴鑼收兵。

張宗槐的老伴膽小怕事，本來就自責花光了全部家底，愧疚難安。眼下又攤上官司，越想越心灰意冷，競翻出百草枯一飲而盡。臨終前，樸實的老人沒忘記給兒子包了他喜愛的韭菜雞蛋餃子，沒忘記給孫女縫好棉手套，沒忘記給老頭子的綴齊丟失的紐扣……

張赟母親服毒自盡的消息不徑而走，熱心的左鄰右舍自覺地慌前幫后。陳老師平時就是村里的紅白事老董，連夜寫作一首詠槐詩：

巧串瓊玲呈美味，

密張翠傘納清涼。

風霜雪雨何須畏？

甘裸寒枝透暖陽。

找到領(lǐng)導好話說了一籮筐，才使張宗槐得以回家照顧孫女，料理老伴的后事。

張宗槐家還是90年代的老瓦房，屋檐已經(jīng)有幾處松動和脫落，房頂上那棵干枯的狗尾草在寒風中搖曳著孤獨的守望。他兒子雖然在城里購買了商品房，卻被沉重的房貸搞得滿地雞毛。老伴一病，更是雪上加霜，重回解放前。他抓住老伴的手失聲慟哭，有心共赴黃泉，無耐小孫女扯著衣襟“爺爺奶奶——”嚎啕不停。

分文難壞將軍漢，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李四忿忿地說：“人馬三軍的去火化，還得照樣入土為安，真是六個指頭撓癢——多那一道。不如晚上挖個窯悄悄埋葬，省錢又省事?！?/p>

王五的手像風搖楊葉似的：“爛眼子肯招灰，萬一走漏風聲，再來個掘棺焚尸就糟糕了。”

……

“凡事不能抱僥幸心理，還是穩(wěn)妥點好！”陳老師見張宗魁一籌莫展，主動捐助500元。善良厚道的鄉(xiāng)親們也紛紛解囊，獻出了愛心。

陳老師務實理性，他與匆匆奔喪的張赟媳婦商量，廢除繁文縟節(jié)，特事特辦。火化當天即入殮下葬，不設宴席，只以大盆菜、饅頭和面片招待賓客和執(zhí)事者。大家積極配合，毫無怨言。

出乎意料，從未打過下馬鞭的村主任也會屈尊向張宗槐賠情，并鄭重許諾：念及張赟孝心可嘉，當事人已達成諒解，免予追究刑事責任。如果不再節(jié)外生枝，張赟即可釋放！

張宗槐表情木然，看不出他故意冷落還是忘記了熱情。

包片負責人王鄉(xiāng)長按撫著張宗槐的肩膀說：“叔，我理解您對老槐樹的深情，謹代表黨委政府向您表示謙意和慰問！”溫和地遞來一沓現(xiàn)金：“您家的困難鄉(xiāng)里專門研究了，會在生產(chǎn)、生活方面給予適當?shù)难a助和照顧！”

張宗槐困倦的目光流露出疑慮：“俺兒啥時侯能回來？”并未顯示對金錢感什么興趣。

村主任慌忙接過鈔票，蘸著吐沫數(shù)了一遍：“5000塊！”殷勤地碼放在小木桌上，推到張赟媳婦面前。

“已經(jīng)辦好取保手續(xù)，村里馬上派人去接！”王鄉(xiāng)長邊哈氣暖手，邊接著說：“為了體現(xiàn)以人為本的宗旨，尊重鄉(xiāng)親們的意愿，將來綠化時，允許各家各戶門前栽種兩棵自己喜歡的品種?！?/p>

王鄉(xiāng)長見張宗槐仍舊愁眉不展，將目光投向張赟媳婦，注視片刻，和顏悅色地伸出雙手：“老槐樹不再砍伐，鄉(xiāng)政府和村委會正走程序申請古樹保護。老槐樹大舞臺也已立項，很快就可以開工建設。請弟妹節(jié)哀，多做大叔和老弟的思想工作……”

鄉(xiāng)政府的決議，無疑是一劑定心丸，一場及時雨。天空綻開朵朵白云，夕陽染紅道道小河，泥土散發(fā)出淡淡的清香。人們扶老攜幼，涌出大街小巷。軍鼓隊載歌載舞，曲藝隊悠揚頓挫，抖音網(wǎng)紅爭秀風彩。老槐樹下，又匯成了歡樂的海洋！

2202年秋末于小洪河畔

作者簡介：

劉望山，男，出生于1966年，河南上蔡縣人，曾任民師，中外合資工廠負責人?，F(xiàn)為河南詩詞學會、省老年詩詞研究會、市，縣詩詞學會及作協(xié)會員、某微刊編輯。習作散見于《天中晚報》客戶端、《蔡河源》《上蔡詩詞》《上蔡文化大觀》《天中詩詞集》《老區(qū)文藝》《河岳詩詞》《河南詩訊快遞》《現(xiàn)代作家》《西北文藝》《河南科技報》《浣花》《河南詩人》《詩詞月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