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吉爾曼的《她鄉(xiāng)》和李汝珍的《鏡花緣》均描寫了三個男性進入女兒國的奇異旅行。這兩篇小說在描寫女兒國時情節(jié)設置類似,均批判了父權制社會,也都提到了女性氣質的建構。只是,李汝珍筆下的女兒國仍是二元對立機制,吉爾曼筆下的女兒國只是單一性別的理想國度。兩種女兒國的差異產生與兩位作者所處時代及他們各自的思想意識有很大關系。通過對比兩個女兒國的異同,分析兩位作者所受局限,有助于探尋構建一個兩性平等、和諧共存的理想國度。
關鍵詞:夏洛特·帕金斯·吉爾曼;李汝珍;她鄉(xiāng);鏡花緣;女兒國;男女平等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女兒國僅僅是文人騷客們編造出來的一個名詞和一些故事。事實上,現(xiàn)實中確實有女兒國的存在,除了世代在瀘沽湖旁邊居住的摩梭部落,在我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上也都存在過女兒國。據(jù)資料記載,女兒國大體上可分為兩種:一種與吉爾曼創(chuàng)作的《她鄉(xiāng)》類似,國內完全沒有男性存在;另一種與李汝珍創(chuàng)作的《鏡花緣》中的女兒國類似,這類女兒國男女共處,男女性別、容貌幾乎與傳統(tǒng)男權制社會完全一致,只是男女的社會地位、家庭地位都與傳統(tǒng)男權制社會完全相反,這類國家以女權為核心,在形式上可稱為母權國家[1]。
國內對《鏡花緣》的研究要比《她鄉(xiāng)》更廣泛些。早在20世紀時,很多評論《鏡花緣》的文章已存在,汪龍麟在其《20世紀〈鏡花緣〉研究述評》中作了詳細介紹[2]。女性主義批評興起之后,《鏡花緣》更是研究熱點。相比之下,國內研究《她鄉(xiāng)》的文獻相對較少。學界一般視《她鄉(xiāng)》為一部女性主義烏托邦作品,有多名學者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角度對其進行研究和分析,有學者從語言與性別關系的角度切入,闡釋《她鄉(xiāng)》中的解構與重構現(xiàn)象,也有學者將它與其它小說進行對比研究。本文試圖通過對比《她鄉(xiāng)》和《鏡花緣》中女兒國的異同,分析兩位作家創(chuàng)作這兩種女兒國時所受局限,指出他們所構建的女兒國的不完美之處,并展望一個男女平等、和諧共處的理想社會。
一、類似情節(jié)刻畫反男權女性
(一)《鏡花緣》中女兒國與《她鄉(xiāng)》中女兒國情節(jié)簡介
《鏡花緣》是清代李汝珍的作品,該小說前半部分講述了懷才不遇的秀才唐敖與船夫多九公、商人林之洋三人周游海外的傳奇故事。女兒國的故事出現(xiàn)在唐敖、多九公和林之洋三人海外歷險過程的中后段(小說第32至37回)。初到女兒國時,唐敖因聽聞唐三藏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時差點被女國王留下,所以不敢上岸。多九公解釋說此處的女兒國原本有男子存在且也是男女配合,只不過“內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3]153。經過多九公解釋之后,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唐敖決定進入女兒國以領略奇異之國的風景。他們三人離船上岸后,發(fā)現(xiàn)此處女兒國果然是女主外、男主內,處處是女尊男卑的景象。國王為女性,官員為女性,女性掌控國家政權。在唐敖、多九公和林之洋三人逗留女兒國期間,長相俊美的林之洋去皇宮做生意時被女國主看中并強納為妃,險些被困女兒國,后因唐敖治水有功才將林之洋解救出來。三人心懷懼怕離開了女兒國。
《她鄉(xiāng)》是夏洛特·帕金斯·吉爾曼的作品,和《鏡花緣》類似的是,《她鄉(xiāng)》講述的也是三個男人出于好奇進入女兒國的故事。嚴謹客觀的社會學家范·戴克、大男子主義的地理學家泰利和溫柔多情的植物學家杰夫三人加入了一個科學探險隊,參與了一次叢林探險。探險途中,向導提道當?shù)赜幸粋€全是女性的神秘國家。受好奇心驅使,范·戴克、泰利和杰夫決定駕駛飛機深入密林,一探究竟。三人誤打誤撞進了她鄉(xiāng),分別對三名當?shù)嘏援a生了愛慕之情,并與之步入了婚姻殿堂。后來,泰利在其大男子主義思想的影響下,企圖強暴妻子,被逐出女兒國。范·戴克帶著他的妻子也離開了女兒國。杰夫則完全接受了女兒國的生活,留在了她鄉(xiāng)。
(二)《鏡花緣》中女兒國與《她鄉(xiāng)》中女兒國情節(jié)的比較
這兩個女兒國故事,不僅采用了類似的“探險—逗留—離開”的情節(jié),而且均表達了作者的反男權制思想。兩部作品塑造的女性形象深刻印證了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提出的觀點: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逐步形成的[4]。兩個女兒國中的女子身上都不再有男權意識里女子應有的“女性氣質”。
《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女子掌握國家政權,女工精明能干。女子從事男權意識里男性才能從事的打鐵造器具之事,做得比男性更出色,且比他們更易于溝通,“這些工人,只消略為指點,全都會意”[3]171。反觀那些男子,因當?shù)仫L俗,全都涂脂抹粉、穿耳纏足,行動時似弱柳扶風,腰肢顫顫巍巍。走到人多繁華處,躲躲閃閃、遮遮掩掩,十分嬌羞。男女本沒有嚴格意義上必須有的氣質,只是男權社會中女性為了更好地生存而逐步形成了“女性氣質”。在女兒國中,奉行的是女權意識,所以,那些天生的男子,后天逐步形成了男權意識里的“女性氣質”。正如凱特·米勒在其《性政治》中向我們揭示的一樣:男權主義的運作策略是男性通過在意識形態(tài)、經濟、心理、教育等各個方面向女性灌輸“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并不斷進行鞏固,直到女性將其內化,認為這種性別秩序普遍存在且不可改變[5]。
《她鄉(xiāng)》中的女兒國,女性與男權社會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女性形象幾乎沒有相似處?!芭詺赓|”基本蕩然無存。在體力方面,《她鄉(xiāng)》的女性跟男性相比毫不遜色,“這些女人明顯的身手矯健,完全稱得上敏捷有力”[6]26。在氣質方面,她們個個才華橫溢,既精明能干又理性果敢。值得一提的是,在幾乎完全沒有男性存在的她鄉(xiāng),女性的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文明創(chuàng)造高度完善,其中,環(huán)保、宗教和教育等領域均有獨到之處。嚴謹客觀的社會學家范·戴克在了解了她鄉(xiāng)人創(chuàng)造的成就后,表達了他對她鄉(xiāng)人的贊美。他盛贊她鄉(xiāng)人沒有戰(zhàn)爭,沒有階級統(tǒng)治,所有人像姐妹般平等,一同成長,且成長方式“不是通過競爭,而是依靠團結合作”[6]66。
二、不同體制反映受局限作者
兩篇小說里的女兒國都反對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也都刻畫了一群精明能干的女子??墒牵钊暾涞摹剁R花緣》中女兒國推行的仍是封建意識形態(tài)下的二元對立思想,仍有性別尊卑和階級差異。而吉爾曼的《她鄉(xiāng)》,沒有男子的兩千年是一個相對更加和諧的社會,而當男子再次出現(xiàn)時,則顯得不那么和諧完美。
(一)《鏡花緣》中女兒國:二元對立
《鏡花緣》中的女兒國,女性被解放,不再被禁錮家中,不再為了取悅男子而纏足穿耳、涂脂抹粉??墒牵c此同時,女兒國出現(xiàn)了由男人轉變而來的男權意識形態(tài)下的“女人”。這里所說的“女人”不是指生理性別上的女性,而是指帶有社會和文化特征的社會性別意義上的女性。林之洋在女兒國由男人變“女人”的過程,揭示的正是男權社會中女人是如何變成“女人”的。林之洋本是有江湖豪情的男子,到了女兒國,他被女國主因緣巧合地選作妃子,之后的痛苦遭遇讓人看了不覺心寒。在他尚不知自己被女國主看上時,就已被女兒國中力大無窮的男宮娥脫光了衣服,強行換上鳳冠霞帔,戴上簪環(huán)首飾。在知道自己被選為妃之后發(fā)生的一切更是讓他叫苦不迭。他先是被幾個身材健壯、滿嘴胡須的中年男宮娥不由分說地穿耳、纏足,后又因不服從女國主統(tǒng)治被毒打,且倒懸梁上。他所遭受的一切折磨只為使他屈從于女國主,甘心做她的男玩偶。
在李汝珍描繪的女兒國中,女性可以作為主體存在,但是男性卻被迫淪為玩物或附屬品。這樣的女兒國,是女兒的天堂、男子的煉獄。在這種體制下,久而久之,男性會不滿、會感到壓抑,會有和男權社會中女性一樣的遭遇和感受。女兒國的描述從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李汝珍自身所處時代及他的個人意識對他所塑造的女兒國的局限。他所生活的清代,雖逐漸萌生了對女性的關注,但那畢竟是一個男權意識形態(tài)極其盛行的朝代,李汝珍作為男性,即便愿意積極為女性爭取更好處境,卻也極難真正為女子代言。他筆下女國主的蠻橫也反映了這一問題。他筆下的女國主,只顧個人喜好,看上林之洋便強行納他為妃,不管他是否愿意,是否已有配偶。林之洋實在難以忍受,拒絕被纏小腳時,便被下令杖責或倒懸梁上。女國主的種種暴君行徑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李汝珍的個人意識:女性不適合執(zhí)掌國家政權。這顯然是他受自身的男權意識影響,覺得女子不應參政。他可以通過想象勾勒出一個女權至上的社會,但仍無法從真正意義上擺脫男權社會奉行的男女二元對立的思想模式。因此,在他的女兒國里,仍有封建階級和性別壓迫。
(二)《她鄉(xiāng)》中女兒國:單一性別理想國度
《她鄉(xiāng)》中的女兒國,沒有了階級,沒有了被女性化的男性,但她們對待男性的方式,表面平等和諧,背后仍存在一種不和諧的權利模式。范·戴克、泰利和杰夫出于好奇誤闖她鄉(xiāng)后,被她鄉(xiāng)向導強迫同行,當泰利企圖掙扎時,“立時被五個女人抓住,每個人或抓手或抓腳或抓頭”[6]27。三人被抬進一間內廳,并被她鄉(xiāng)人用麻醉藥迷倒。三人醒來后,發(fā)現(xiàn)他們已被囚禁,“五人小組明顯地是為了防范我們逃脫”[6]32。她鄉(xiāng)人的完全平等似乎只適用于女性,對外來闖入的男子,她們的做法實際上是一種不平等的監(jiān)控。雖然她們給范·戴克、泰利和杰夫三人提供舒適的住所、可口的飯菜,可并不為他們創(chuàng)造平等自由的生活環(huán)境。對三個男士來說,她鄉(xiāng)最多只能算是舒適的牢籠。此外,她鄉(xiāng)人還在他們滿足口腹之欲前,強行對他們進行教育。泰利脾氣暴躁,不堪忍受她鄉(xiāng)的各種遭遇,意圖帶領范·戴克和杰夫逃脫,結果又被她鄉(xiāng)人“平靜地”帶了回來。以多欺少的平靜,對誤闖女兒國的三個男子來說,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實屬無奈。
三個男子與她鄉(xiāng)的三個姑娘之間產生了愛慕之情,并步入了婚姻殿堂。假如婚前的各種不愉快是因為她鄉(xiāng)人兩千年來不曾接觸男子而對三位男性好奇、對他們來自的那個陌生世界好奇,那么婚后種種不和諧則透露出一種別樣的男女不平等、不和諧的權利機制。文化的差異引起了三個外來男子與她鄉(xiāng)姑娘對于家庭及婚姻意義的不同理解,繼而使得三人的婚姻矛盾重重。范·戴克和杰夫用各自的方式避免了沖突的發(fā)生,然而大男子主義又脾氣暴躁的泰利則采用武力方式迫使妻子服從于他,被判處驅逐出她鄉(xiāng)。泰利被驅逐,表面上看是她鄉(xiāng)的女子獲得了勝利,維護了她鄉(xiāng)的安全,但是換個角度來看,泰利被驅逐實際上是不同于男權至上和女權至上的另一種權利機制。杰夫歸順了她鄉(xiāng),接受了她鄉(xiāng)文化,正如男權社會中女性將男權文化內化一樣內化了她鄉(xiāng)文化。范·戴克和泰利最終離開了她鄉(xiāng),標志著父權文化在她鄉(xiāng)慘遭顛覆,被迫向她鄉(xiāng)文化低頭。三個男子的出現(xiàn)及他們最后的去留并沒有打破男女二元對立的局面,也沒有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吉爾曼虛構的她鄉(xiāng),是女子的理想王國,而不是一個兩性平等、和諧相處的社會。
三、結語
《鏡花緣》中女兒國解放了女性,卻使得男性淪為被壓迫對象?!端l(xiāng)》塑造了一個只有女子的理想國度,可當男子出現(xiàn)時,她鄉(xiāng)人要么將其同化,使其完全認同她鄉(xiāng)文化;要么將其驅逐。兩個女兒國,男女都無法和諧平等地相處。假若社會朝著以上兩種女兒國的任何一個方向發(fā)展,日久年深之后,男性必將像男權制度下的女性一樣逐漸產生反抗意識,繼而進行各種斗爭。這不禁讓人想起魯迅先生在其文章《娜拉走后怎樣》中對“娜拉”們走出家庭,走向社會后的前景所作的冷靜預見。魯迅先生指出,從事理上推想,“娜拉或者也實在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還有一條,就是餓死了,但餓死已經離開了生活,更無所謂問題,所以也不是什么路”[7]。男權意識將造就無數(shù)女娜拉,女權意識也會造就無數(shù)男娜拉。所以,一個理想的社會,應當是一個徹底摒棄男女二元對立思想,主張并實踐真正意義上的男女平等、和諧共處的社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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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秋玲,碩士,阜陽職業(yè)技術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及英語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