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冬欲去抱春來

1

冬天的冷，總在不經(jīng)意間悄悄圍了過來。常常，晚飯之后，冬夜來臨之際，祖母的火盆，帶著特有的暖意驀然出場了。

祖母自從上了年紀(jì)，冬天就特別怕凍。每年寒冬來臨前，伯父都會給她做一個火盆。做火盆，其實(shí)材料相當(dāng)簡單。一個舊瓷盆，一堆黃泥，一把干稻草和穩(wěn)子。做火盆的技術(shù)雖然講究，對于窯技師出身的伯父來說，卻是小菜一碟。

院子當(dāng)中，倒扣一面不能用的舊瓷盆。黃泥被反復(fù)攪拌，不停往里面撒穩(wěn)子。泥草混合物粘稠熟透之際，裹著稻草，一圈圈朝舊瓷盆上箍，邊箍邊拍打，層層拍實(shí)。盆外沿，必先涂一層黃泥打底。最后用泥漿仔細(xì)涂抹，表面光滑溜平。糊好的火盆放在大椿樹下，陰干，之后揭去舊瓷盆，一個像樣的火盆就成了。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家中剛買了電視，一家人擠在西頭屋看電視劇，火盆就在中間。碎穩(wěn)子煙大，煪眼。稻草不耐燒，一把火過后只?；?。豆秸性躁，火頭高。木柴樹枝耐燒，卻是寶貴。常常把這幾種柴火搭著燃，火頭熬得長，且無煙。頭把火點(diǎn)著之時，外面還會罩上一撐荊條架子，搭上白天沒有曬干的尿布，或是棉襖棉褲。祖母支著打著綁腿的小腳，挨在火盆外沿。腳暖和了，就縮回來盤著，一會兒想起來，腳冷了，又伸過去。

有時，我們小孩遇到電視里不太精彩之處，就開始搞怪。抽個冷子，朝火盆里丟兩粒大蜀黍，或黃豆?；ㄉ＞劬珪裆熘^盯著電視的祖母，忽然被兩聲噼噼啪啪的聲音嚇得一激靈。我們就大笑起來。她左右掃一遍，嘟囔兩聲“短命鬼”，也跟著笑起來。

兩集電視劇過后，屋里人少了，火盆里只剩下星星的火焰。荊條架子撤掉，祖母還想再看一會兒，就輕輕把腳搭在火盆外面。

夜?jié)u漸深了，火星漸漸暗了下去，祖母的頭也慢慢低了下去，隱隱聽到輕微的鼾聲。父親起身叫醒她，在火盆里添了幾根木柴，一道送過祖母的廂房。

白天，祖母惜柴，不肯點(diǎn)火盆。大雪之后，逢鄰居或親戚來看她，火盆才再度亮相。進(jìn)了門，先張開兩手在火盆里烤一小會兒，寒風(fēng)中抱起的架子馬上松弛下來。大人就著火盆圍成一圈，有的納鞋底，有的捻麻線，我們小孩湊在火盆邊上玩耍。火盆中有時會埋兩截小芋頭，或者上面放一個平整的鐵片，撒些黃豆玉米之類。大人們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聊之際，我們的手和嘴也陸續(xù)開始動了起來，不多時，渾身上下都變得暖哄哄的。

一把火不夠就再添些柴草，不知不覺又消磨了半日，天也暗了下來。

2

一年冬天，連下幾場大雪。舊棉鞋的底部塞了很多稻草，仍覺得凍。無論是在學(xué)校還是在家，即使不停地跺腳，小腳趾仍被凍腫。祖母聽說后，從她的大床底下掏出一雙新鮮物件來。

那物件乍一看，有些似樹上的鳥窩。但直覺告訴我，這應(yīng)該是一雙鞋。它有鞋的形態(tài)，全身支棱八叉地聳著毛，有點(diǎn)像綿羊身上的毛，只是短了很多，卷曲著盤在上面。鞋面和鞋幫還透著孔，孔里仍然是層層毛絨絨的麻繩子，套口卻用一截細(xì)麻繩串起來的。

這種麻繩我倒是認(rèn)識。祖父在世時，曾帶著我們打過麻。他先從后園和北塘底下割一大捆青苘麻，放在池子里漚上幾天，再撈上來剝皮。晾干后的苘麻皮有的被他搓成麻繩，粗的如小孩的手腕，細(xì)的似筷子般。難道這鞋都是用麻繩做的？

最奇怪的是鞋底是木頭做的。一截約莫兩厘米厚的平木板，前后各釘了一塊高約四五厘米高的木塊，如果不看鞋面，倒似電視里看到的日本木屐。

可能是長時間沒人穿，鞋面布著一層細(xì)細(xì)的灰塵。祖母一邊用干鞋刷撣灰，一邊說，你可記得了，這是你大爺穿過的麻窩子。

麻窩子，原來是它的名字。在鄉(xiāng)下，不管是人和物，名字里帶了麻的大都無法高調(diào)起來。比如說，人臉上很多小坑，就叫麻臉。用麻線織的透著很多細(xì)孔的袋子，叫麻包或麻袋。遇到白事孝子穿的衣服叫麻衣。甚至天天盤旋在房前屋后的小麻雀，也姓了麻。麻窩子，不僅用麻繩編織，周身透著孔，連長相都寒磣。

祖父在我六歲時就去世了，對于一些事只有個模糊的印象。至于他在冬天有沒有穿過麻窩子，確實(shí)記不起了。

家里其他人看見了，都笑著說，這可能穿？不知是幾百年的老古董了。祖母就爭辯起來，你大爺活著的時候不天天套在腳上，省了我多少棉鞋。怎么不能穿？要不是我腳小，早穿出去了。

祖母不再理他們，自顧著清理完麻窩子。她從牛棚抓來一把稻草，兩手捋著順了順。草變?nèi)彳浐笕盍诉M(jìn)去，又在上面墊了層舊布，最后擺在我面前，示意我試一下。

我利索地套在腳上之后，發(fā)現(xiàn)麻窩子并沒有看起來那般笨拙，走起來反而非常輕巧。最重要的是，腳上不覺得凍了。走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撲哧撲哧的踏雪聲接連傳到耳中。

晚上要你媽放在火盆烤烤，明早穿起來會暖和些，穿到學(xué)堂就不會凍了。祖母看見我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欣慰地囑咐著。

第二天上學(xué)，我仍穿著那雙舊棉鞋。我若是穿著麻窩子去學(xué)校，腳底是暖和了，可這個怪物，也一定會成為全校師生的笑料吧。家里其他人也覺得難為情，怕被別人說家里沒鞋穿。我硬撐了幾天，母親趕制的新棉鞋做好了。

祖母見麻窩子派不上用場，隨便找了個由頭，拿回去又塞到了床底下去。

3

趁著冬夜，我們在冬青樹叢捉了十幾只麻雀后，目光又瞄準(zhǔn)了房檐下。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期，我們村里的房子由青一色大瓦房替代了茅草屋。房頂上雖然是紅瓦，幾面墻大都是用石頭砌的。村子西南角不到二里路，就有一座石頭山，造房子時多就近取材。石墻久了，填縫的泥沙就會松散，尤其是檐下的部分，成了麻雀的安樂窩。

麻雀順著石縫啄去泥沙，銜來細(xì)草樹葉，或羽毛填進(jìn)去。檐下的石縫中，沒有風(fēng)雨，也不用擔(dān)心貓和黃鼠狼，既溫馨又安全。產(chǎn)卵，孵化，育雛，及至冬天，從早到晚，檐下一片繁忙。長大的麻雀和父母進(jìn)進(jìn)出出，或攀在洞口附近嘰嘰喳喳。它們是一種很會持家的鳥類，在秋天就開始存儲過冬的糧食，并且盡可能讓自己的身體多積累一些脂肪。冬天，我們見到的麻雀基本都是圓滾滾的身材。這些，對于我們來說，可都是上等的肉菜啊。

冬天掏麻雀不用擔(dān)心會掏出蛇。一把手電筒，就著豎起的架車框就可以行動了。北風(fēng)呼呼地鉆進(jìn)棉襖的領(lǐng)口，房檐下一片晶亮。一排細(xì)長的冰錐，似冬夜的獠牙，又似麻雀窩外的守護(hù)者。手電筒齊著瓦檐一掃，一陣清脆的斷裂聲，接著就是“撲撲”落進(jìn)雪堆的聲音。

就著石縫，比劃一下手腕的粗細(xì)。掏了兩下，只塞進(jìn)幾根手指。遂用手指上下左右地一掏，夠著一片軟活活的東西，知是麻雀窩了。感覺一下溫度，知是有主的?；蚴翘瓦M(jìn)去一片冰涼，大多是空巢，也不必浪費(fèi)表情，趕緊換一處接著來。

遇到石縫太窄，就用力晃動其中小一些的石塊。石縫剛剛能伸進(jìn)一個手掌時，立刻伸手。手電筒對著洞口，一手掏進(jìn)去，連著窩一把帶出來。麻雀短暫地動幾下之后，立刻被電光照暈。撿了獵物，直接拋進(jìn)下面接應(yīng)人張著的袋子里。移動架車框，再換一處。

麻雀是一種喜歡群居的鳥類，找到一窩，用不了多久，一定會在附近找到另一窩。寒風(fēng)雖然陣陣襲來，仍擋不住我們連續(xù)作戰(zhàn)的熱情。常常用不了多久，一頓肉菜就湊齊了。

4

趕集須趕年集。年前最后一場大集才值得去逛。

雪停之際，路面融化的雪水被風(fēng)一吹，又凍得結(jié)實(shí)了。趕集的人群中，騎腳踏車的倒不如走路來得快。同村的一位哥哥帶著對象，短短的幾百米就滑倒兩次。一次是對面沖來輛大卡車，他被迫往路邊讓。無奈路太滑，他一手攀著樹才沒有掉到溝里，坐在后座上的新嫂子倒是及時跳了下來。另一次是和熟人打招呼，沒看見前面的坑，車子一歪，兩個都跌倒了。好在路面沒有泥，且身上都裹著棉衣褲。兩人起身，笑著拍拍衣服，車子又歪歪扭扭地折騰起來。他那散開的火車頭棉帽護(hù)耳支棱著，半截帽帶子隨著車身扭動，在半空中伴著北風(fēng)跳起了迪斯科。

我們幾個遠(yuǎn)遠(yuǎn)溜在后面，邊走邊議論著新嫂子。一個發(fā)小說她臉上肯定抹了兩層雪花膏，不然老遠(yuǎn)就聞到香氣了。另一個覺得她的口紅抹得多了，看起來像吃了死小孩。我覺得她的發(fā)型肯定學(xué)錄像廳里演的香港片，頭發(fā)燙得像老鴰窩，卻圍著一條方格圍巾。一人說一句，其他人就笑一聲。好在人已走遠(yuǎn)，要是被聽到，少不得被哥哥追著打。以后輪到自己找對象，會不會也像新嫂子一樣現(xiàn)世。

有人說話，就不會覺得路遠(yuǎn)。北風(fēng)似乎也悄悄避著我們。不知不覺挨近了集。把所有人的口袋掏干凈，勉強(qiáng)湊了些毛票子，卻又為怎么花爭論不休。終究是錢太少，想要吃的東西太多。每個人的嘴都是無底洞，何況是些正在長身體的半大小子。

老遠(yuǎn)就聽到牲口行里牛哞豬嚎。糧行前，一個挨一個的口袋全部敞著口，白花花的大米，綠瑩瑩的綠豆，顆粒飽滿的黃豆，剝了殼的紅皮花生，甚至芝麻、紅小豆、高粱，小米，要多少有多少。

油圈子在鐵鍋里泛著油花，油條精神抖擻地靠在一處，小籠包熱氣騰騰一籠接一籠被清空，馓子一根根被炸得金黃脆生。沿街的小吃部家家敞開著門，門前大鍋下的火哧哧地往外冒。

越往里走，趕集的人越多。冬天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年卻越來越近。賣東西的人把路硬夾成一條窄縫，吃的穿的用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外地洋貨，尤其是年貨，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一輛送嫁妝的車子被堵在中間。車上喇叭嗚哩哇啦地吹了約個把小時，司機(jī)眼里的火不亞于小吃部前面的爐子，嗓子都嚎成了塘里的公鴨。

我們卷了幾角五香瓜子，一人一把，捏在手心里，慢慢嗑著往里逛。走到一座大院門口，看見里面鑼鼓喧天。伸頭一望，里面有擺旱船的，有踩高蹺的，有扭秧歌的，還有舞龍的，擺獅子的，唱戲的。一打聽，原來是在排練，準(zhǔn)備正月十五逢會時演出，就在這條街上。

揣著這個消息，我們回程的路似乎也縮短不少。散前，各自約好，存了壓歲錢，元宵節(jié)一起再去趕會。

5

總在集市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賣號人支起一個簡陋的攤子?；蚴墙栲徏业囊粡垱龃?，或是搭一張透風(fēng)的臺子，也有的干脆在身前攤開蛇皮袋子。一堆封面紅彤彤的新號，讓趕集的人停下匆忙的腳步。

兒時的陽歷年前，家人在趕集時一定會買一本新號。這些擺出來的新號，開始三五本疊在一起，一疊挨著一疊，排著整齊的隊伍占滿攤子。每本號足有半拃厚，小的寬僅有練習(xí)本的一半，大的也不過整個練習(xí)本大小。無論賣家擺得如何整齊，很快就會被人翻亂。買號的人三三兩兩地來，一手提著集上淘換來的東西，一手不停地挑選，相互議論著年成。直接從賣號人手里拿走的，多半是兩腳支著腳踏車，車把上掛著串串物件，車后座攀著孩子。

一年將盡，舊號如院中樹上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葉子，在清冷的隆冬里，身子骨日益單薄起來。每過一日，即撕去一張。在鄉(xiāng)下，無論是家境窮富，也不管大姓小戶，高興是一天，悲傷也是一天，今天的日子總趕著昨天的日子，光陰從不會為某戶人家單獨(dú)停留。陽歷舊號最后一張揭去，元旦即將到來。

新號，仿佛是位待嫁的新娘子，周身都是新的，周身透著喜氣。紅紅的封面上，套印著各種喜慶吉祥的圖案，有八仙過海，有梅花報春，有三星高照，有財神到，有萬事如意。新的一年即將開啟，鄉(xiāng)下人誰都希望有個好兆頭。

買本新號掛在墻上，無論墻是刷著白石灰，還是掉了墻皮已顯斑駁的泥沙，屋子里也會立刻明亮不少。新號揭開第一張之際，農(nóng)歷的新年抬抬頭就可以望得見了。

屋里掛著一本號，鄉(xiāng)下人過日子就不會發(fā)慌。每一本掛在墻上的號，都承載著一戶人家的生活狀態(tài)。撕去的一張是昨天，丟在地上的是昨天日落與黃昏。揭開的一張是當(dāng)下，延續(xù)著昨日的煙火。揭開的剎那，一個新的希望就誕生了。

印象中，家里的大人常在早晨或晚上撕下一張?zhí)枺弥紶柖虝旱拈e暇時光，站直腰板，相互商量著，從容地安排著諸般事務(wù)。幾天后是某某親戚家的丫頭給婆家，什么日子是某某家小子戴媳婦，要隨多少份子，幾時遞過去合適。隔多少天要數(shù)九了，米能不能吃到月底……

祖母不識字，遇到家人撕號，就湊過來問，今天幾號了。家人馬上報上農(nóng)歷日期。她聽后背著手小聲嘀咕起來，再過兩天就是大集了，家里存著的雞蛋可以拿去賣了，舊掃帚要換新了，過年的物件要準(zhǔn)備了。

兒時的我，對于日子沒什么感覺，不知不覺從記憶朦朧到讀小學(xué)。一段時間，我常常將新買的整本號取下來，擺在椅子上一張一張翻。號上的字大都是白底黑字，偶爾也有紅色和綠色，除非是節(jié)假日或星期天。號的排版大都非常簡單，頂上一排印著公歷年號和月份，居中是最顯眼的加粗阿拉伯?dāng)?shù)字，下面一排是農(nóng)歷、節(jié)氣，及星期數(shù)。

我最感興趣的是號面最底下的幾行文字。或是一段勵志的名人名言，或是生活小妙招，或是小笑話。這些內(nèi)容，是課本上找不到，大人也不會教的。我抄錄在一個筆記本上，自家抄完了，也會拿大伯家的來抄。寒假走親戚，翻看他們的新號也是一番樂趣。

誰能想到，當(dāng)年抄錄的東西，都成了我日后寫作的素材。號下簡略的文字，成為我打開通往另一個世界的一扇窗戶。

6

北風(fēng)呼啦啦地?fù)u著光突突的楝樹，我已溜出了院子。西塘沿的冰約莫結(jié)了半拃厚。沒有大人在場，我們幾個小家伙沒一個有膽量踩上去溜一圈。

斜著身子，塘邊撿起薄石片比試打漂漂。盡管戴著棉帽，清水鼻涕還是悄悄往下淌。在比試最關(guān)鍵時刻，誰也沒心思去管它們。我們的眼中只有上下起伏滋溜溜作響的石頭片子。最多，感覺到鼻涕快積到上嘴唇了，才快速地用袖頭抹一下。有時玩在興頭上，鼻涕也忘記抹，它們就拉成一條長長的晶瑩線珠，直滴在前襟上。

兒時鄉(xiāng)下的冬天，不僅陽光寶貴，洗衣服的熱水和洋胰子也不寬裕?；丶?，家人少不得一頓數(shù)落。可不是，袖頭，前襟，一片油光錚亮。前日的還沒干透，次日的又涂了上去。家人橫豎地提著耳朵問，手巾捏子哪去了。

手巾捏子？在寒冬里，我們每一次盡興玩耍時，它總是默默在口袋的某個角落沉睡著，總是在家人質(zhì)問下才會想起的一件事物。

手巾捏子，那時在鄉(xiāng)下并不是什么稀罕物。每次去親戚家喝喜酒，總能分到一兩包糖果。尤其是過年之前，好像喜事都是扎堆一般湊在一起。手巾捏子就是包裹糖果的物件。喜事過后，糖果吃盡，唯有它們會一直保留下來，似對喜慶的銘記，又似對美味的留戀。

保留下來的每一條手巾捏子都不會重色，即使是同一場喜事。它們的材質(zhì)有差異，繡的圖案亦不盡相同，從常見的花鳥魚蟲，到吉祥小動物，以及山水。也有純色的，挨近邊上的地方繡著一個方框。

父親有一條純灰色的手巾捏子。不過，他很少用，總是疊成個四方形裝在上衣的口袋里。

祖母和外祖母也各有一條深色的手巾捏子。只不過，我每次見到時，它們總是皺皺巴巴的。每次，她們一掏出這件皺巴巴的物件時，我總是欣喜不已，這意味著又有好事情降臨。那皺巴巴的手巾捏子里，裹著一卷同樣皺巴巴的零散票子。我接過票子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村里的小店。

母親的票子卻不用裹在手巾捏子里，而是放在抽屜里。我偶爾打開抽屜時，除了看見一疊花花綠綠的票子，還有一疊折在一處的花花綠綠的手巾捏子。

“丟手絹，丟手絹，輕輕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訴他……”上了幼兒園，我發(fā)現(xiàn)手巾捏子還可以做游戲。同樣的一個物件，到了老師嘴里就成了手絹。

丟手巾捏子的游戲真是太簡單太有趣。通常，老師要我們一個班的同學(xué)圍成一個大圓圈。天暖和就席地而坐，天冷就直接站著。隨便點(diǎn)到兩個人，石頭剪刀布比劃一下，贏者拿著手巾捏子圍著圓圈外面跑，輸?shù)脑诤竺孀贰?/p>

拿著手巾捏子的人總會趁別的同學(xué)不注意，輕輕丟在他的身后。追的人就加快步子，總想趁他不注意一把撈住。若是雪沒有化完，跑起來很容易滑倒。一滑倒就沒了退路，被追上是改變不了的事實(shí)。也有眼看要被追上，索性犯規(guī)，鉆到圈子里走捷徑。被捉住的人最終站在圓心表演一個節(jié)目，或唱首歌，或跳支舞，甚至背首詩，實(shí)在沒節(jié)目的，干脆學(xué)兩聲雞叫狗叫，惹得其他同學(xué)哄笑起來。

讀了小學(xué)之后，手巾捏子就成了我口袋里必備之物。若逢鼻子發(fā)癢準(zhǔn)備打噴嚏，扭身之際，飛快掏出它掩住口鼻。一陣咆哮之后，對折一下再塞進(jìn)口袋。一年級的時候，有幾次發(fā)現(xiàn)同桌的女生，用它悄悄地擦桌子中間用粉筆劃的三八線。體育課偶遇劇烈運(yùn)動，手臂擦傷滲出血，多以手巾捏子捂一陣告終。

中學(xué)離家要翻座小山，午休就在教室。一次，挨近后門的一位男生一手支著下巴就睡著了，半張著嘴，頭倚著墻，同桌遂以一條手巾捏子蓋在頂上。后繼進(jìn)入教室的同學(xué)莫不拍手大笑。受害者驚醒，追趕同桌，又上演一場兒時丟手絹的游戲。只不過，空手的被追，持手巾捏子的在趕。

紙巾出現(xiàn)之后，手巾捏子逐漸淡出我的視野。誰曾想到，在讀大專班，我與之再次邂逅。我們的班長，一位公認(rèn)的?；ǎ瑫r常將一條淡雅碎花圖案的手巾捏子束在發(fā)后。每當(dāng)大雪降落校園，她依依行走其間，仿佛就是梨花叢中一只翩翩而動的彩蝶。可是，我只能眼巴巴地遠(yuǎn)遠(yuǎn)盯著，并無勇氣說出任何一句完整的贊美話語。

不久，我去了南方，加入到打工的行列。每在清冷的冬季，當(dāng)年那只在眼前晃動翅膀的輕盈彩蝶，頻頻飛入我的夢中。

【作者簡介】徐玉向，安徽蚌埠人，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作品見《天涯》《中國鐵路文藝》《石油文學(xué)》《陽光》《海外文摘》《散文選刊》《散文百家》《延河》《滇池》《小說月刊》《短篇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