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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夸張地說,在這個省會城市,隨便找人問問,都知道雷陣雨是誰。街頭擦皮鞋的,碼頭挑擔兒的,沿街送外賣的,你向他打聽市長是誰,他不一定知道,但問雷陣雨是誰,他一定會用反問句回答你,不就是雷雨集團那個老板嗎?雷陣雨的知名度在這個擁有近千萬人口的濱江之城,說他比市長高,一點也不過分。你只要在這個城里呆上幾天就明白了,無論你是走在街頭巷尾,還是坐輕軌、電梯、茶館,或者是看電視、報紙、雜志、廣場LED大屏幕等等,無時無刻不讓你感受到他和雷雨集團的存在,你不想知道,不想記住都不行。據(jù)知情人士透露,雷陣雨每年在這個城市投放的廣告費就不少于五個億。城里大大小小的媒體記者,尤其是專做財經新聞的記者更是以采訪到雷陣雨為榮,雷雨集團和雷陣雨身上發(fā)生屁大一點事,都會成為這些記者搶頭條的噱頭。甚至有采訪過雷陣雨的記者把刊有自己署名報道雷陣雨的報紙或雜志放在包里,隨時可以拿出來示人,以佐證自己出色的采訪報道能力。
我在接到采訪雷陣雨的任務之后,已有好幾家媒體的首席記者前去采訪都被擋在雷雨大廈接待大廳里,交涉半天也無濟于事,一個個蔫頭耷腦地回去等著挨頭兒數(shù)落。這倒引起了我對采訪雷陣雨這個差事產生了濃厚興趣。我喜歡做有挑戰(zhàn)性的采訪,社領導之所以把這個差事交給我,就是因為我經常能采訪到別人采訪不到的獨家新聞!
第一次聽到雷陣雨這個名字并確認這個名字是由天氣預報中的“雷陣雨”三個漢字組成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難不成他是被雷陣雨給轟出來的?當時向我推介雷陣雨的財經部主任看出我的心思,學著西洋人的樣子聳聳肩攤攤手對我說:好像就是你猜的這個意思,聽說他出生時雷聲特別大,雨點也特別大,他爸就隨口給他取了這個名。這是一年前的事了,雖說雷陣雨在這個城市是個響當當?shù)呢敻幻?,但從新聞角度看,尤其是我們這樣在全國都有影響的專業(yè)財經媒體,更需要獨特的新聞視角,發(fā)生在他身上或與他有關的新聞事件作為報道切口才行。最近,我的新聞線人向我爆料,說雷陣雨在集團董事會上正式宣布,他將從他個人股份中抽出幾個億來到他的家鄉(xiāng)投資建一個氨基酸生產企業(yè)。盡管他的這個決定只牽涉他個人利益,不涉及公司財務,但依然遭到股東們包括他夫人在內的強烈反對。他們反對的理由很直接也很簡單:那地方的天時地利都不具備,幾個億砸進去無異于砸進深坑里去了。但雷陣雨一旦作出決定,就沒人能改變。我想,那么多好地方不選擇,偏要選擇不具有天時地利條件的地方去投資,難道僅僅是因為那地方是他的家鄉(xiāng)?作為一個成功企業(yè)家,在作出重大項目投資決策上不應該如此感情用事,畢竟投進去的是幾個億呀!
我和主編都覺得做雷陣雨的人物專訪或深度報道的新聞由頭出現(xiàn)了,可以由我負責策劃和實施這個人物專訪或深度報道。
那天上午九點過一刻,我背著采訪包興沖沖地來到位于商業(yè)中心的雷雨大廈,走進金碧輝煌的接待大廳,先是接受穿得跟警察一樣的保安盤查詢問之后,才被允許到前臺接待人員面前聯(lián)系具體來訪事宜??催@陣勢,比進市委機關還嚴,十多個保安背著伸縮棍或手提防暴棍在寬敞明亮的大廳里來回走動,虎視眈眈地盯著每一個進出之人,生怕有壞人或不軌者從眼皮下溜走。身著統(tǒng)一服裝胸前別著金色logo的工作人員集中在前臺接待處,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我去過不少大公司,對這種彰顯實力氣派的排場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
前臺接待我的是一個小伙子,他一直都沒抬頭。我看他確實很忙,前來辦事的人排起一溜溜長隊,但也不至于連看我一眼的工夫都沒有吧!對來訪者最起碼的禮貌和尊重還是要有吧!他耷拉著眼皮問完我的來意之后,順手拿起電話嗲聲嗲氣地說有人要見雷總,哼哼哈哈之后放下話筒,頭也不抬一下,冷冷地說:不接待。
看他嗲聲嗲氣說話的樣子,自始至終都不看我一眼,拿我太不當回事兒,我的自尊受到了嚴重挑戰(zhàn)。說實話,憑我這身份——國內最知名的財經周刊的首席記者,走到哪里都被熱情接待,一個小小前臺接待員憑啥不把我放眼里?一股熱血直往頭頂上沖,像要沖破頭皮。我從采訪包里掏出一張名片“叭”地一聲拍在他面前,大聲武氣地說:你把這張名片拿去交給你們管事的人,15分鐘內給我答復,否則,后果自負。他愣了一下,終于抬頭看我一眼。我立馬拉下臉,語氣更硬:看什么看,誤了事你擔當?shù)闷饐??他似乎被我的氣勢?zhèn)住,急忙站起身從后門走了進去。
15分鐘不到, 他回到前臺,還面帶微笑朝我指了一下,依然嗲聲嗲氣地說:就是這位先生。他身后跟著一位高個女士甜美地笑著沖我點頭,輕輕抬起右手,從下而上劃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做了一個里面請的手勢,櫻桃般的小嘴微微張開,我聽到了鳥語般的聲音:記者先生,里面請。
我想,這位女士可能是雷陣雨的助理或宣傳部長之類的人物,我那張名片一定起了作用。根據(jù)我的經驗,辦事的人拿到我的名片后通常都要在百度里搜索一番。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只要在網上搜我,我敢保證,99%的人都會對我刮目相看,態(tài)度180度改變,剩下的1%多半是腦子進水才不把我當回事。原因很簡單,網上鋪天蓋地掛著我發(fā)表的一篇又一篇頗具沖擊力的深度調查報道,報道對象除了國內經濟領軍人物、權威專家、政府高官外,還有大量的外國政要和經濟大鱷。這些報道不僅抬高了我的身價,也佐證了我的報道實力。我堅信實力才是征服別人最有力的武器。
眼前這位自稱是公司負責與媒體打交道的宣傳部長梅女士把我?guī)У饺龢且婚g豪華典雅的會客室,溫文而客氣地與我閑聊了一會兒,還刻意提到我做的某某某、某某某的人物專訪,大加贊賞。我確信她是剛才拿著我的名片在網上匆匆瀏覽時看到的。
我正暗自得意時,梅女士忽然難為情地對我說:非常抱歉,雷總近期實在安排不出時間,請您諒解。語氣雖很柔和,卻沒有商量余地。看來,我今天的采訪要落空了。雖說我是個很知名的財經周刊的首席記者,采訪報道過不少政要富豪,但人家不接受采訪,我也不可能像司法機關辦案一樣對人家采取強制措施。但我這人一向是認準的事就一定堅持到底,不到黃河心不死。多年的從業(yè)經驗告訴我,要想拿到獨家好新聞,就得有鍥而不舍、死磕到底的精神。我不厭其煩地去雷雨大廈,但每次都無功而返。
雖說幾次都未見到雷陣雨,但我跟梅女士卻混熟了。她被我鍥而不舍的執(zhí)著精神感動,于是對我說:其他記者最多來兩三次見不到人就不再來了,可你來了六次還在堅持,我一定想辦法說服雷總跟你見面,你回去等我電話。
我聽了站起來向梅女士告別,有些夸張地張開雙臂作擁抱狀還帶著曖昧的口氣說道:OK,美女我等你!
大約一個星期后的下午晚些時候,我忽然接到梅女士打來的電話,她很興奮地對我說:雷總終于答應跟你見面了!你明天上午10點到公司來,我?guī)闳ダ卓傓k公室。
我聽了一點也不激動,反而很平靜地回答:好的,明天見。大概是我平靜的表現(xiàn)讓她有些意外,原本以為我比她還興奮,卻沒想到我如此輕描淡寫,不當回事。她有點掃興地輕輕“嗯”了一聲便掛了電話。其實,我只是想讓她感受一下大牌記者的寵辱不驚,內心還是很感激她的。
2
第二天上午九點二十分,我準備開車去雷雨集團找梅女士帶我去見雷總。估計三十分鐘足夠,即使遇上堵車只要不是大堵都不會影響我按時到達。我大腦里開始回放昨晚做了大半夜的采訪提綱。多年的采訪經驗告訴我,與商界大佬、名人面對面采訪,絕不允許我有半點啰嗦,開口就要快速擊中對方的興奮點,如此這般,才有可能順利地將采訪進行下去。我剛把發(fā)動機發(fā)動起來,梅女士的電話打過來了。她在電話里先向我道歉,然后告訴我,雷總剛接到羅市長的電話,九點半要到羅市長辦公室談事,今天的采訪安排取消了,只好另行安排,具體時間等候通知。
我知道梅女士所稱的羅市長,是分管工商企業(yè)的副市長,我前不久采訪過他,是個懂經濟工作又平易近人的領導。人們習慣叫副職領導時將副字省掉,若遇正職姓傅時就得繞開姓氏直呼職務,以免讓對方聽著不快??傊?,叫領導時遇到與副字同音的字必須繞道走,否則,會給對方留下一個不懂事的印象,直接影響后面談話辦事。
雖然梅女士打來的這個電話讓我心里有幾分不快,但也能理解,畢竟分管副市長親自打電話請雷總去談事,一定是大事或要緊事,耽擱不得。我把汽車的火熄了,當然,心頭的那點火也同時熄了。
下午三點左右,梅女士電話打來了,這次,我居然有點小激動。心想,雷總這么快就安排出時間接受我的采訪,足見他對我的采訪有多么重視!可是,我的這點小激動還沒持續(xù)到5秒就消失了。梅女士在電話里如同上午打電話一樣,先給我道歉,然后告訴我,市政府要組織一個本市企業(yè)家考察團到馬來西亞去考察,由羅市長擔任團長帶隊,點名要雷總擔任副團長協(xié)助工作,三天后出發(fā),來回一個月。雷總這兩天要做些準備工作,沒時間接受采訪了,等他回來后再約。
不過,梅女士末了補了一句,雷總建議我趁他出國這段時間去他家鄉(xiāng)走一走,看一看,也許對我的采訪會有幫助。說完,梅女士問我:要不要派人陪你去?我急忙說不用不用,我習慣于獨來獨往。好在雷總這個建議正合我意。到他家鄉(xiāng)去采訪,在我的整個采訪計劃中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可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還能從他家鄉(xiāng)人的嘴里獲得更多有關他的信息,這對我的寫作大有幫助,這不失為一條恰到好處的采訪途徑。
雷陣雨出國的當天,我就來到了他的家鄉(xiāng)夕陽鎮(zhèn)。
那天,我駕駛單位的銀灰色豐田越野車到達位于長江南岸的夕陽鎮(zhèn)。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血紅色的夕陽和晚霞混合在一起從長江對岸照射過來,整個鎮(zhèn)子被染成一片桔紅,幾棟高樓上的玻璃窗閃耀著刺目的光芒。我把車停在夕陽鎮(zhèn)南邊的一個山埡口上,從后備箱里取出那臺我特別喜愛的徠卡相機,在山埡口上選了個能總覽全鎮(zhèn)風貌的最佳位置,一口氣拍下三十多張照片。
這是渝東南石頭縣的一個小鎮(zhèn),緊靠長江中游,整個鎮(zhèn)子的房屋建筑在一個斜坡上。一條四米多寬,二千多步石梯組成的石梯街自江邊直達山頂,石梯兩邊是古老的房屋,松柏木板造就,屋檐上飛云卷霧,雕梁畫棟斑駁出許多怪狀。沿著這條石梯街道向兩邊展開的則是大片大片現(xiàn)代化建筑群,橫貫于全鎮(zhèn)的三條主街道,寬敞明亮,人車涌動,昭示著繁榮。場鎮(zhèn)背后的山坳里高聳著五個巨大煙囪,冒著灰白色的煙霧,那是剛剛投入運營的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化工廠和一家火力發(fā)電廠。夕陽鎮(zhèn)人常常以這兩個廠為榮,覺得國家把這么大的項目放到這里是看得起這個地方。在這兩個企業(yè)未入駐夕陽鎮(zhèn)之前,夕陽鎮(zhèn)人最為驕傲的就是雷陣雨全額投資打造的32層樓的五星級大酒店——夕陽大酒店,在整個夕陽鎮(zhèn)上鶴立雞群,遠遠就能看到這棟格外醒目的大樓,尤其是樓頂上閃閃發(fā)光的“夕陽大酒店”五個金色大字更是耀眼奪目,成為夕陽鎮(zhèn)當之無愧的標志性建筑。
梅女士在我出發(fā)去雷總家鄉(xiāng)之時給我發(fā)來短信,說雷總出國前特意吩咐過她,讓她告訴我到了夕陽鎮(zhèn)后去夕陽大酒店找朱貴經理,他會把我接待安排好。
按照梅女士的提示,我直接到了夕陽大酒店找到朱經理。這個叫朱貴的酒店經理塊頭不小,一米八幾的個兒,加上凸出的“啤酒肚”看上去更加敦實。我注意到,他是個名副其實的“粑耳朵”,兩個耳朵的外耳朝內卷到耳門口,看上去軟綿綿地耷在那個地方,像兩片支撐不起來的肉片。他的頭型也很奇特,沒有后腦勺,盡管他把染得油黑的長頭發(fā)一股腦兒地披到腦后,但還是掩蓋不了他沒有后腦勺的真相。
朱經理見了我憨厚地嘿嘿笑著,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跟我握手。不知是過于熱情還是手勁太大,握了兩下我就受不了,手掌和手指被他有力的大手捏得又麻又疼。我下意識地把手掌掙脫出來。他又是嘿嘿笑著說:曉得你要來,雷老大昨晚給我打了招呼,叫我好好照顧,你是雷老大的貴客哩!
朱經理親自陪我來到酒店十五樓,出電梯時,他伸出粗壯的手臂擋著電梯門讓我先出。雖然動作有些笨拙,但也是經過基本禮儀培訓的,隨后跨出電梯走到我前面,搖擺著肥胖的身體帶我來到1516房間。兩位身穿米色套裝的美女服務員早已恭候在鋪著銀灰色地毯的客廳里,她們身后是一間大床房和書房及洗手間,寬敞的客廳里靠南邊墻壁立著一排紅木酒柜,上面放著紅酒、法蘭地和威士忌,還有國產名酒飛天茅臺和五糧液。我估計這些東西只是個擺設,沒人動過它。靠西邊放著一臺寬大氣派的紅木茶具,煮茶喝茶的器具擺放整齊,一應俱全。朱貴告訴我,這是酒店僅有的三個總統(tǒng)套房之一,只有雷總打招呼了才能使用。由此看來,雷總很看重我這次采訪。
個兒稍高的服務員微笑著上來接過我手里的采訪包放到臥室的櫥柜上,稍胖的服務員微笑著把我引到沙發(fā)上入座。她們做完該做的事后向我和朱貴行了個躬身禮說了一句“有事請叫我們”便微笑著離開房間。
我環(huán)視了一眼客廳,隨口說道:雷總把這么好的酒店交給你管理,看得出他對你很信任很放心哈。
朱貴聽了得意地說:那是自然!想當年,雷老大還有雷師傅在黃泥塘那個高山梁子上,我們一起吃苞谷飯,一起織棚子床,那苦日子真是沒法說,我們都一起熬過來了。
我急忙問道:你以前和雷總在一起做過事?那你對雷總的過去應該了解吧?朱貴聽了左手一揮,無比自豪地說:沒人比我了解他,你找我算是找對人了。嘿嘿!
我暗自竊喜,心想,我不必等雷總出國回來才開始采訪,可以直接從朱貴嘴里聽到有關他的故事,這比采訪他本人更為客觀。
朱貴在夕陽鎮(zhèn)也算是個人物。雖說五官粗俗,臉上長著火棘大的紅疙瘩,嘴唇厚得像兩片肥豬肉,鼻頭像顆又大又圓的蒜頭,加上身體肥胖,走路一擺一擺像只肥鴨似的。雷陣雨用他并委以重任,除了私人感情外,還是看重朱貴既有忠厚的為人,又有靈活的頭腦。其實,雷陣雨到夕陽鎮(zhèn)投資幾個億建這個五星級豪華酒店,從投資角度看是沒有多大商業(yè)價值的,畢竟在一個只有一萬多常住人口的小鎮(zhèn)上,哪來那么大的客流量支撐一家五星酒店?但雷總并沒指望這個酒店給他帶來多大利潤,只要不虧錢就行,他的投資目的是支持家鄉(xiāng)經濟建設,也好向當?shù)馗改腹俸袜l(xiāng)親們證明自己的經濟實力——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這可是真金白銀堆起來的高樓大廈,看得見摸得著的經濟實力!
我和朱貴聊到下午5點多鐘的時候,他忽然抬起左手有點夸張地看了看手腕上那塊黑色勞力士手表,嘿嘿一笑,瞟了我一眼,說道:喲,到點了,你看是在我們酒店吃飯還是另找地方?哦,要不我們去長江邊況二魚莊吃魚,那里的魚全是從長江里撈上來的活魚。
他這一說讓我暗吃一驚,誰這么大膽子在長江邊開魚莊,還專門從江里打撈活魚?想必這魚莊老板有什么特殊背景,要么是故弄玄虛,借此炒作。我本想問個明白,說不定能挖出一條獨家好新聞。但轉念一想,我不能節(jié)外生枝,影響我此行的目的,于是,我沖朱貴點了點頭,說:要得,去品嘗一下真正的長江魚。
我們直接到了江邊一個大石板上,朱貴把車停在一塊長著雜草的空壩里,帶我去這個連招牌都歪斜倒掛的“況二魚莊”,看上去很不起眼,四周墻壁由竹席圍成,頂上蓋著牛毛氈,跟周圍的地攤小吃沒什么兩樣。但里面卻座無虛席,熱氣騰騰,生意興隆。朱貴私下跟我說,這矮胖敦實的店老板況二,別看他模樣不咋的,但很有來頭,他大哥就是管著長江這段水域的航管站長,官不大不小正好管著這塊地盤。況二在他管轄的一畝三分地上開魚莊,自然是“要魚有魚,要蝦有蝦”,顧客何愁吃不上正兒八經的長江活魚?食客們知道這個秘密后,心知肚明,自然就涌進“況二魚莊”吃魚來了,這毫不起眼的“況二魚莊”想不火爆都不行。
朱貴帶著我出現(xiàn)在魚莊門口,見里面人滿為患,正進退猶豫時,況二見了急忙搖擺著矮胖的身子走來,熱情地說:啊喲,大酒店的朱老總來了,真是給我況二面子,里面請,里面請。
大概300平方米的店堂里已沒有座位了,況二把我們帶進店堂旁邊一個六七平米的雜物間,騰挪出一塊地方放一張方桌,取出兩個塑料凳放好,然后問朱貴:朱總,你們是吃鮮椒魚還是吃麻辣魚?
朱貴征求我的意見,我也不推辭,就說:吃鮮椒魚吧。
朱貴強調一定要長江活魚。況二聽了眼睛一下瞪大了,拍著胸脯說:朱老板一百個放心,到我這里都吃不到新鮮的長江活魚,在夕陽鎮(zhèn)就別想看到一條長江活魚的影子了。
不一會兒,況二把一盆魚端上桌,盆里冒著熱氣。況二一臉憨厚地笑著:保準兩位老板吃了下回還要來,我就不耽擱你們了,慢慢品嘗。說完,轉身離去。我也不客氣,先盛碗魚湯,品了兩口,確是美味,再吃兩片魚肉,鮮美細嫩,滑膩爽口。魚莊老板沒騙我們,的確是長江鮮魚。
眼下正是禁漁期,魚莊老板從哪里弄來長江魚?我邊吃邊問朱貴。朱貴邊吃魚邊嗯嗯地應著。
快要吃完時,朱貴站起來說要去方便一下,匆匆離去。大約十幾分鐘回來時,他身后跟著況二,手里拿著一包打開的軟中華,畢恭畢敬地來到我跟前,臉上堆滿討好獻媚的笑,一看就是裝出來的,雙手捧著一支煙送到我面前。我伸手擋了回去,說:不抽煙。然后,用筷子指著盆里的魚湯說:這魚的確做得不錯,美味,只是……沒待我說完,況二如同變戲法一樣從身上拿出一個信封急匆匆地塞進我口袋里,有點口吃地說了句“請領導多……多包涵。”然后,逃也似地轉身離去。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況二離去的背影,不解地問朱貴:這是咋回事?朱貴嘿嘿一笑,湊到我面前說:我對他說你是省里來的大記者,他一聽就說要向你表示一下,不由分說打開鐵閘子,我看到里面全是信封,他選了一個厚信封就來向你表示了,連這盆魚錢也不收了,嘿嘿。我說:這樣不妥吧?你把這個信封拿去退給他。朱貴聽了朝門口瞟一眼,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這個沒必要,不收白不收。我聽別人說,他龜兒子隨時都準備一抽屜信封,信封里面裝著500、1000、2000不等的數(shù)量,遇到不同級別的領導包括不同級別的記者,他給的信封就不一樣,我估計他給你的這個信封應該是2000元,因為我跟他說連縣委書記、縣長都怕你。我們走吧,反正他得的是暴財浮財,拿點出來也是應該的。走走走,我們走。
朱貴說完,轉身朝門外走去。我內心有些忐忑,又怕惹朱貴不高興,不給他面子,我后面的工作不好開展,猶豫了一下也就跟朱貴離開了況二魚莊。
3
回到酒店房間,我看時間不到8點,便留朱貴在房間,陪我泡一壺龍井,一邊喝茶,一邊跟我講雷陣雨的故事。
朱貴雖然讀書不多,沒啥文憑,據(jù)他講只讀過初中,但腦子好使,喜歡與人交流說話。說到雷陣雨的事,他特別來勁,講起來滔滔不絕。從他嘴里,我獲得不少有關雷陣雨的故事。比如雷陣雨高中畢業(yè)高考落榜后跟父親雷師傅一起到鄂西黃泥塘鄉(xiāng)場上創(chuàng)辦了第一家綜合加工廠,主要加工棕床棕墊,還跟一個叫馬麗婭的女徒弟談戀愛,雖然倆人情投意合,卻遭到馬麗婭父母的強烈反對。原來馬麗婭父親是鎮(zhèn)郵政所的工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興接班,父親準備年底退休讓她頂上,到那時她搖身一變就成為吃“皇糧”的公家人,而他卻只是一個居無定所的手藝人,加上那年年底,綜合加工廠在他們不懂管理瞎折騰下倒閉了,他不得不離開黃泥塘,無奈地與馬麗婭分手。從黃泥塘回來后,雷陣雨在初中同學何小明的引薦下認識了夕陽鎮(zhèn)的陸鎮(zhèn)長,聘請他去當了夕陽賓館經理(也就是夕陽大酒店的前身)。陸鎮(zhèn)長是何小明的姨父,給足了何小明的面子。但雷陣雨后來在經營活動中得罪了鎮(zhèn)黨委馬書記,陸鎮(zhèn)長不想得罪馬書記只好把雷陣雨給解聘了。朱貴講得很詳細,很賣力,但我覺得這些故事并不新鮮,興趣不大,倒覺得朱貴是個值得關注的人。當初黃泥塘綜合加工廠倒閉的時候,雷師傅帶去的十多個徒弟都樹倒猢猻散,紛紛不辭而別,悄悄溜走,唯有朱貴留了下來,陪著雷師傅父子倆把綜合加工廠倒閉后的善后事宜處理完了,才跟他們一起回家。這或許是雷陣雨后來發(fā)達之后重用他的原因之一。雖然從朱貴口里聽到有關雷陣雨不少故事,也感覺出雷陣雨的人生經歷不簡單,但并沒有引起我太大興趣,總覺得這些故事放在一個成功人士身上并無多大特色。
但朱貴講到雷陣雨和那位村姑秋香之間的故事以及他后來如何發(fā)跡時,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雷陣雨被夕陽賓館解聘后,他有些后悔自己為啥不聽馬書記的話,不按馬書記的意見經營夕陽賓館,為啥要跟他唱對臺戲,結果讓自已吃不完兜著走。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得跟路邊的螞蟻一樣。他以前總認為自己是個人才,他經營夕陽賓館的思路和方法是對的,每月的收益可以作證,沒把馬書記的意見放在眼里,他認為馬書記的意見根本不切實際。雷陣雨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在農村呆一輩子。有人把村里最好的女孩介紹給他,他連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在他看來,他不可能在農村娶妻生子。
村子里有一個叫秋香的女孩,不僅長得漂亮,還很能干,父親是個殺豬匠,家里比較殷實,村里的小伙子都想娶到她。但秋香卻看不上他們,只看中了村里唯一在縣城上過學的高中生雷陣雨,還經常背著父母去幫雷陣雨的母親干活,村里人都以為她與雷陣雨好上了。不料,雷陣雨有一次從黃泥塘回來,正好碰到秋香幫他家干活。他把母親叫到一邊問明情況后,吃飯的時候,故意在秋香面前提到他跟一個叫馬麗婭的女孩子好上了,還特別強調馬麗婭很快就要接她父親的班吃上“皇糧”,想征求一下母親的意見。母親難為情地看了看秋香,什么話也沒說。秋香心里明白,吃完飯就回家了,從那以后再沒到他家?guī)兔Ω苫睢?/p>
殺豬匠知道這事后,氣得把眼睛瞪得跟牛卵子一樣大,逢人便說:那姓雷的小子算什么東西,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別看他現(xiàn)在到處蹦達,到頭來還不是農二哥一個,你們等著看笑話吧,到時還不如我們這些農二哥,我們可以種田養(yǎng)活自己,他哩,高不成低不就,哪個女娃嫁給他就是瞎眼睛!殺豬匠光說不解恨,還朝地上狠狠啐口唾沫。村里人再也不敢輕易給他提親,姑娘們也知道他眼高,看不上農村的,即使心里喜歡也不敢走近他,在路上相遇也只是打一聲招呼就擦肩而過。有時他想停下來跟對方說幾句話,人家也是邊答話邊走開。不過,他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會自我安慰:我怎么會看上她們呢,只不過是看在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份上,我才會對她們熱情相待,要不,我才不搭理她們哩。
雷陣雨回到雷家灣后,在村里引起各種猜測和議論。許多人認為他在夕陽賓館犯了錯誤,也有人認為他貪了錢,還有人說他作風不好,跟賓館幾個女服務員亂搞,被領導發(fā)現(xiàn)了……總之,各種猜測都有,雷陣雨懶得去管,每天把自己關在家里,睡得很早,起得很晚,中午獨自一人穿過村外那片桃林到河灣里洗洗澡,再躲在河灣陰涼處坐一陣,把汗?jié)n的襯衣在河水里清洗后晾在樹枝上,等曬干后穿上才回家。
一連半個月,他每天都是這樣,渾渾噩噩。雖然每天都睡得早起得遲,但真正睡眠時間并不多,整夜整夜睜著眼睛,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只是接近天亮時,村子里響起嘈雜的人聲狗吠,母親也起床了,他才迷糊起來有了睡意。等他醒來時村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只剩幾只公雞和母雞在院壩里追逐嬉戲,咯咯咯撒歡,這時太陽差不多當頂了。
母親一早去坡上割麥子,也不喊他,只是到了下午太陽下山有些陰涼,才叫他去坡上幫忙把割下的麥子背回來。
一天,他把最破爛的衣服穿在身上,還把那雙多年未穿的舊解放鞋找出來穿在腳上,腰上捆一條草繩,頭上戴頂破草帽,再背上家里最粗大的那架背夾,一句話也不說,跟在母親身后朝自家麥地走去。這身裝束打扮,比農民還像農民,村里沒有一個農民穿得像他這么破爛,甚至還有鄰居見了他差點沒認出來。這哪像一直都穿得干凈光鮮的雷陣雨?
到了自家麥地,他捆了一大背夾麥子背在身上,身子顯得十分渺小,只看到兩只腳在走動。走到一個山嘴轉彎處,一陣山風吹來,冷不防將他掀翻在地,連人帶麥捆朝山坡下滾去,滾了好幾圈之后在一塊平地上停了下來。他被壓在麥捆下面喘不過氣,感到胸口窒悶難受,他憋了口氣,猛然用力想頂翻身上的麥捆,但頂了兩次都沒成功。
他的眼淚不聽話地流了出來,他甚至絕望地趴在地上不動彈,就這樣趴著。在他無力掙扎的時候,有人走了過來,不聲不響地用力推動壓在他身上的麥捆,反復推了幾次,終于將麥捆從他身上推開。
陣雨,啷個是你呀?幫他的人驚叫道。他聽出是個女子的聲音,睜開眼看見秋香站在面前,頭上戴頂印花草帽,紅撲撲的臉上流著汗水,寬松的白底蘭花襯衣上浸著幾團汗?jié)n,高聳的胸部隨著急促的喘息一起一伏。她臉上掛著驚訝的表情,眼里流露出心疼,柔聲細語地說道:你啷個不曉得少背點呢?這么大一捆麥子你啷個背得動嘛。說完,她一把將雷陣雨從地上拉起來,取下肩上的印花毛巾替他拂去身上的泥土,然后,不由分說,打開他背夾上的捆麥繩,抱一半麥子放到她的背夾上捆好,再把他背夾上的麥子捆好,輕聲說:走吧,我?guī)湍惆邀溩颖郴厝ァ?/p>
看著秋香背著麥子穩(wěn)健地走在前面,他不禁暗自嘆息,自己這個樣子還不如一個女孩子,在農村如何生存?正如村里有人說他讀了十幾年書,高不成低不就。但也有人同情他,擔心他吃不消這個苦,干兩天活說不定就躺下了。作為村里唯一到縣城讀過書的高中生,他加入到靠出賣體力的人群中實在不協(xié)調,尤其是偷偷喜歡他的秋香,一看到他這個從來就穿得光光亮亮、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一直在外面干事的文化人,一下子變得跟“叫花子”似的,她心里比誰都難受,還悄悄地替他落淚。
雷陣雨從孩童時候開始在秋香的心里就是個了不起的人,不僅因為小時候他經常護著她,更因為他比村里所有的伙伴聰明。后來,他又成為村里唯一去縣城讀書的高中生,還在省里的報紙上發(fā)表文章。聽村干部說,全鎮(zhèn)除了他再也沒第二人在省里的報紙上發(fā)表過文章。村干部還說,他遲早都是公家的人,是要出去干大事的人。她有時希望他早日成為公家的人,早點出去干大事,只要他不嫌棄,她跟他結婚后就在家里照顧他父母,為他生孩子養(yǎng)孩子,就像對面楊柳灣村的牟春花一樣,她男人在縣里當局長,她在農村家里給他養(yǎng)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她男人兩三個月才回來一次,那日子比別人家過得好、過得歡,每年春節(jié)去她家拜年的客人比別人家多了去了。那叫“半邊戶口”,說明家里有人在外面干事,拿工資吃供應糧,在農村很是讓人羨慕眼饞,若能跟雷陣雨成家,將來他出去工作了,她也是讓人眼饞的“半邊戶口”。但秋香擔心他出去干事了會看不上她,又希望他留在農村,跟她一樣當個農民,憑自己殷實的家境和出眾的容貌身段,配他雷陣雨不會矮一頭,彼此都心安理得。但她又希望他離開農村,到外面干事,就像牟春花的男人那樣,男人得勢女人得意。
秋香自從一廂情愿喜歡上雷陣雨后就一直這樣矛盾著。幾年前,她擅自背著父母去幫他母親干農活,想用這種方式向他表明自己的心思,也自作多情以這種方式去感動他,誰知他根本就不領她的情,還當著她的面炫耀他在外面有個漂亮女朋友,氣得她再也不去幫他母親干活了。可是,雷陣雨在夕陽賓館當經理后,她又忍不住趁趕場天去夕陽賓館外面看過他幾回。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幾年時間一晃就過去,二十六歲了,這在農村算得上大齡女子,父母都替她著急。做殺豬匠的父親把飯桌拍得咚咚直響,大聲說道:天底下那么多好男人你不要,偏要找一個文不文武不武的家伙,我看他就是個二不掛五的東西,說是出去干大事,結果干出啥?我看他這輩子熬不出頭了。你就別再剃頭挑子一頭熱,趕快找個好人家成個家吧!
父親的暴怒并沒有讓她完全清醒過來,依然處在半清醒狀態(tài),隨著雷陣雨的人生沉浮而波動而變換角色。如今,他又回到村子,跟她一樣變成地道的農民,她心里又有了希望。
她把背上的那捆麥子背到雷陣雨家門口的街沿上放下,解開繩子,取出背夾,剛收拾完,雷陣雨背著麥捆到了她跟前。她急忙上去幫他把背夾放到地上,解開繩子抽出背夾,放到一邊,抬起衣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紅撲撲的臉蛋上紅里透著白。她看著雷陣雨疲憊的樣子,心疼地說:坡上還有好多麥子,我去幫你背回來,你歇歇氣不用去了。說完就準備挎上背夾轉身走去。雷陣雨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地說:你別去,免得別人說閑話。秋香轉過身來,兩眼看著他,果斷地說:我不怕。雷陣雨盯著她大聲吼道:你不怕我怕!秋香驚愕地睜大眼睛不解地看著他問:為啥?雷陣雨轉過身看著地壩外面那片茂盛的桃林,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在農村待一輩子,就是豁出命我也要離開這個地方,你一個女孩子這樣主動來幫我,別人一定會說閑話,你將來如何嫁人?聽話,遠離我,趁年輕找個好人家成家過日子吧。說完,雷陣雨背起背夾,頭也不回地朝村東頭走去。
秋香看著他的背影,突然哭了,她一邊哭一邊大聲說:我等了你這么多年,一直都在等你說句話,沒想到,你就這么一句無情無義的話把我給打發(fā)了,你真是個鐵石心腸,算我秋香看錯人了!
說完,她抹了把眼淚,轉身朝村西頭走去。
晚上,雷陣雨正端起一碗綠豆南瓜粥剛吃了半碗,村西頭的羅二嬸急急忙忙跑來,慌慌張張地說:雷娃子,出事了,出事了,殺豬匠要來找你拼命,你趕快躲躲。雷陣雨莫名其妙地問:他找我拼啥命?我又沒招惹他。羅二嬸著急地說:你還不曉得呀,秋香在家里喝農藥了,她媽正在給她灌糞水哩。你先躲躲吧,等殺豬匠消氣了再回來。羅二嬸話還沒說完,殺豬匠提著一把殺豬刀罵罵咧咧地來到了雷陣雨家門口。羅二嬸見狀急忙上去攔住殺豬匠勸道: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都是一個村里的,犯不著動刀動槍。
雷陣雨放下手中的碗,從板凳上站起來,下意識地用左腳勾住板凳腳,隨時準備提起板凳防身,以防殺豬匠撲進來。
殺豬匠被羅二嬸用身子死死擋在門外。他伸出左手指著屋里的雷陣雨吼道:你個狗日的,你做的好事還裝糊涂,你今天下午把我家秋香啷個哪?給老子說清楚,不然老子劈了你。母親急忙趕到門口輕言細語賠著小心地說:他大叔,有啥事慢慢說,你家秋香究竟啷個哪嗎?殺豬匠氣咻咻地朝雷陣雨吼道:你問他去。母親轉身問雷陣雨到底是怎么回事,雷陣雨只好把下午他和秋香的事如實講了一遍。
母親聽了,回過頭來對殺豬匠說:他大叔,這種事得兩個人愿意才行,勉強不得。我家雷娃子也沒啥出息,文不文武不武的,配不上你家秋香,你就莫難為他了。你家秋香在這十里八村都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妹娃,隨便找個婆家都比我家強呀,犯不著你家秋香這樣做,你回去好好勸勸秋香嘛。
羅二嬸也趁機說:你家秋香,哪個不曉得是個既漂亮又能干的妹娃,能娶到她是修了幾輩子的福,要我說,這雷二娃子有啥好嘛,高不上去低不下來,無非多讀了幾年書,這個有啥用嘛。你回去勸一勸你家秋香,這事也不能全怪雷娃子,就算了吧。
殺豬匠消了一半的氣,沒剛才火爆,語氣也沒剛才強硬,但嘴里還是說:哼,本來我家秋香就沒看上你這個不文不武的東西,你不去勾引她,她也不會對你動心思。你狗日的給我聽到起,從今往后不準去勾引我家秋香,再讓我曉得了,我非剁了你狗日的不可。
朱貴講到這里,忍不住嘿嘿笑了起來,對我說:秋香妹子那時對雷老大真是一片癡情。要是我呀,早把她給睡了,主動送到嘴邊的肉不吃,你說雷老大他傻不傻嘛,還害得人家妹兒喝農藥,老頭兒提刀來拼命,真是的。
我說:雷總那時一定是下決心要離開農村,他不想耽誤秋香,也不想做違心的事,看得出雷總年輕時是一個很有責任、也很善良的人。那秋香后來呢,嫁人了嗎?嫁到哪去了呢?
朱貴說:那件事在村里鬧開后,秋香覺得沒臉呆在村里,沒過多久,經人介紹嫁到離我們村二十幾里外的梨樹坪去了。唉,秋香也真是個苦命人,嫁過去不到五年,老公上山砍柴不小心摔下崖去活活摔死了,她拖著兩個孩子又當爸又當媽,直到兩個孩子長到十五六歲時,她才改嫁給村里一個老光棍。雷老大前幾年知道她的情況后,把她一家遷回我們村,在企業(yè)里安排工作拿工資,現(xiàn)在一家人日子過得不錯。村里人都說雷老大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那個殺豬匠可后悔死了,當初為啥不把秋香嫁給雷老大嘛。唉,人啦,各有各的命,就說我吧,我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當上這么大個酒店的總經理,住著小洋樓,開著私家豪車,想當年跟著雷師傅走南闖北干千家活吃千家飯,風里來雨里去,吃了上頓沒下頓,啷個都不會想到會有今天這么好的日子。當然,我也明白這都是雷老大給我的。
朱貴抽出一支煙遞到我手上,也順手抽出一支煙叼在嘴里,動作連貫嫻熟。他點燃香煙吸了一口說:我之所以有今天,并不是我有多大能耐,雷老大看重的就是我對他的忠誠,死心塌地地跟著他,不懂就學,雷老大還專門送我去深圳那邊學習酒店管理,讓我長見識,提高管理水平哩。你別看我這個人平時嘻嘻哈哈沒個人樣,但管理起人來我是很認真的,酒店的人都怕我,背地里說我是個“鐵公雞”“黑臉包公”,不該花的錢,一分錢都不準花,該花的錢十萬八萬我也不心疼,對員工該獎的要獎,該罰的要罰,感情上實在過不去,處罰之后我私底下去說幾句好話都可以。
4
第二天早飯后,朱貴開著他那輛水晶銀奧迪A6帶我來到南山腳下的南山煤礦。他昨晚把車清洗了一遍,今天開出來銀光閃亮,賞心悅目的。他很得意地問我:你看我這車用了幾年?我說:不到一年吧?我說的是真話。朱貴聽了嘿嘿笑道:你看走眼了吧?我這車快用三年啦!這也不怪你,十有九個都說是才買的。你不曉得,我喜歡這個車比喜歡我堂客還喜歡,沾了點水我馬上把它擦干,沾了點泥我立馬把它洗掉,太陽出來了,我就把它開到陰涼處。反正,我把它當心肝寶貝護著,所以它才這么新。
朱貴把我?guī)У竭@個離夕陽鎮(zhèn)十幾公里的南山煤礦,把車停在一排梧桐樹下,帶著我到礦區(qū)里轉來轉去。我不解地問他:你把我?guī)У竭@里轉悠是什么意思?他說:雷老大給我打電話說,讓我?guī)愕教幾咦呖纯?,要不然,我啷個向雷老大交代呢?我有點吃驚地問:雷總在這個煤礦工作過?
朱貴抬手指了指面前幾棟陳舊的高樓,說道:雷老大到這里工作時,還沒有這些高樓,全都是些平房,還有不少是土墻房。你要我講雷老大的故事還離不開他在南山煤礦這一段哩。
一天中午,村文書背著手來到雷陣雨家對他說:我昨天去鎮(zhèn)里開會,劉主任讓我通知你,南山煤礦讓鎮(zhèn)政府通知你這兩天到礦里去,他們要招你去寫材料。
雷陣雨半信半疑地看著村文書眨巴眼睛問道:你沒聽錯吧,他們要招我去寫材料,難不成全縣招不到一個寫材料的人嗎?
村文書說:信不信由你,去不去也由你,反正我把話帶到了。說罷,轉身走了。
看樣子,村文書是專門前來通知他的。他知道村文書家在三四公里外的十三灣,一定是打早就趕過來的。如果沒這事,他何苦跑這么遠來傳話?這樣想著,雷陣雨決定當天下午就去。他朝走到村頭正要爬坡的村文書喊道:謝謝你啦,我今天就去南山煤礦。
雷陣雨步行兩個多小時到了位于南山腳下的南山煤礦。這個煤礦距離雷家灣十多里路,他從家里出來走四五里山路后上了一條通往南山煤礦的公路,再沿著公路走七八里就到了。他知道南山煤礦是早些年鄰縣來開采的一個煤礦,因資金問題停了幾年。分布在山溝和山坡上的幾棟平房、土墻房又矮又舊,像散落的牛棚馬圈,沒有一棟像樣的樓房,礦井口旁邊有一棟紅磚大樓建了五層高,快完工了,聽說是給礦工們建的宿舍樓?,F(xiàn)在,這個停了三年多的煤礦,在地區(qū)行署的協(xié)調下,由原來的鄰縣和R縣共同投資建設,管理人員從兩個縣抽調,再從南山另一家地屬煤礦抽調部分技術骨干過來。
他來到掛著南山煤礦木牌的一排低矮的土墻房前,找到礦部辦公室,一位矮胖的中年男人微笑著沖他問道:有事嗎?
他說:我是夕陽鎮(zhèn)兩河村雷家灣的雷陣雨,村里通知我……
沒等他說完,矮胖男子便熱情地迎上來握住他的手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楊書記他們村的,楊書記前幾天專門向我提起你哩,說你的文章寫得好。我姓袁,袁世凱的袁,領導讓我當辦公室主任,說不定我們今后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哩。
雷陣雨有些意外地說:楊書記不是在縣輕工局當局長嗎?
袁主任笑了笑:工作需要嘛,組織上安排他到這里來當?shù)V黨委副書記,主管思想政治工作和組織人事工作,你就是楊書記在黨委會上提出來的。
原來是這么回事,雷陣雨總算明白了,一直懸著的心落地了。要不,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地區(qū)主管的這么大一個煤礦怎么會把他招去寫材料呢?方圓幾十里誰不知道南山煤礦是國營大企業(yè),五千號人,想到礦里當個掘進工、挖煤工都得托人找關系才行,何況去坐辦公室寫文章呢。
袁主任拿起面前的座機搖了幾下,滿臉笑容地說:楊書記,你點的兵到了!好,好,我馬上帶他過去。袁主任放下話筒,對雷陣雨說:你跟我去楊書記辦公室。
雷陣雨跟在袁主任身后朝楊書記辦公室走去,心里忽然有幾分緊張。雖說與楊書記同一個村,但楊書記一直在外面工作,以前做過公社文書、縣委組織部干事、區(qū)委副書記、縣輕工局局長兼黨組書記,在兩河口村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年難見他一面也不足為奇。這幾年,尤其是八十年代初,文學成了熱門,能搞創(chuàng)作的人都成了受熱捧的搶眼人才。雷陣雨在這個風頭上在省報副刊發(fā)表了幾篇散文,自然受人關注,有了一些名氣,同在一個村又在縣城工作的楊書記自然有所耳聞,但雷陣雨究竟有多大本事,到底能寫出什么樣的文章來,楊書記并不清楚。但他相信,能在省里的報刊上發(fā)表文章,證明他多少有些才華。所以,他才在黨委會上提出招他到礦上來寫文章,當然,也不排除他有一點私心,畢竟他從自己的村子里帶出一個人來。
走進楊書記辦公室,他看到楊書記戴著老花鏡坐在一張老掉牙的木質辦公桌前看一份文件,袁主任把雷陣雨領到楊書記面前說:不用我介紹了,你們談吧,我去處理點事。
楊書記摘下眼鏡沖袁主任揮了一下手:你去忙吧。袁主任出去后,楊書記看了看雷陣雨,叫他坐到對面一張舊木椅上,伸手從桌上的一包打開的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點上,雷陣雨這才想起沒給楊書記裝煙,右手下意識地朝口袋里伸去,但很快又縮了回來,他顯然意識到現(xiàn)在給楊書記裝煙為時已晚不太合適。
楊書記看著他說:招你來,是我的意見。聽說你能寫文章,我們這里需要這方面的人才,但要試用考察一下才能最后確定下來。
雷陣雨有些局促地說:我一定好好表現(xiàn)。
楊書記吸了口煙說道:這里是國營企業(yè),每年都有轉正指標,如果你干得出色,可以爭取轉為正式職工,吃國家供應糧,拿固定工資,一輩子的前途都有了。
雷陣雨拘謹?shù)刈谀疽紊希瑑墒址旁谙ドw上,像個規(guī)矩的小學生正在聆聽老師訓話,除了點頭,很少說話。
楊書記說完后給袁主任打了電話,不一會兒,袁主任來到他辦公室。楊書記說:你把他安排到宣教科去,先讓他熟悉一下工作內容,住宿問題今天就落實下去。
朱貴帶著我來在南山煤礦主井口轉了一圈,井口已被鋼條橫七豎八地封住了,井口流出一大股清亮亮的地下水,沿著一條溝渠流入到不遠處的水庫里。朱貴告訴我,這里面的煤早采完了,幾年前把井口給封了。站在井口邊,可以看到整個礦區(qū)的全貌,兩邊山坡上,溝谷填平的壩子里,至少有二十多棟高低不一的樓房,壩子東面和南面有兩棟氣勢恢宏的建筑,雖然墻上的銀灰色瓷磚斑駁成魚鱗狀,所有的房屋都很陳舊,尤其是井口旁邊兩棟五層樓房破爛不堪,還垮塌了一部分,但不難看出這里曾經輝煌過。
朱貴告訴我,這個礦當年很紅火,周邊的農民都以能進來當個挖煤工為榮,找媳婦也比別人好找,他那時也想進來,也找過楊書記,但還是沒來成。其實,雷陣雨在這里工作的時候,正是創(chuàng)業(yè)最艱苦的時候,好在后來煤礦搞改革,對井下工作面實行承包經營。雷陣雨在宣教科工作一年后,因工作出色,被提拔到安全科當科長,對采煤工作和井下安全管理都比較熟悉,礦領導對他也比較欣賞和加上楊書記這層關系,他順利承包了采煤一隊。不到半年,采煤一隊的產量與同期相比翻了一番,礦領導高興,還專門召開全礦生產一線承包季度兌現(xiàn)大會,當著五千多名干部職工的面,礦長親自為雷陣雨戴大紅花,把幾萬元獎金交到他手上。這事引起煤礦所在地的縣委報道組的關注,專門派人前來采訪報道。
那天,雷陣雨正在隊部辦公室起草一份安全生產工作簡報,宣教科的韓科長帶著一個掛相機的人來到他辦公室。雷陣雨抬起頭,一眼認出跟在韓科長身后的人是吳浩,他的高中同學和好友。他驚喜地脫口而出:怎么會是你?
吳浩是雷陣雨高中時的同班同學,由于倆人都愛好寫作,興趣相同,關系一直很好。吳浩家境比雷陣雨家境好,他父親在縣供銷社工作,退休后由吳浩大哥接班。吳浩經常帶著雷陣雨去大哥的住處用煤油爐子煮面條,每次都是一人滿滿一碗,吃得飽飽的美美的。雷陣雨一直很懷念與吳浩那段純真的友情。在那個貧窮的日子里,雷陣雨經常吃不飽肚子,能有一碗加了豬油和醬醋的面條,既能填飽肚子又很美味,令他終身難忘。高中畢業(yè)后,吳浩考入一所財貿學校,那時,高中畢業(yè)考中專很流行,因為被錄取的把握更大,反正國家包分配。雷陣雨因為嚴重偏科,雖然語文考了高分,但數(shù)理化拖了后腿,把總分拉下一大截,落榜了。吳浩勸他復讀一年再考,爭取考中文系。但雷陣雨考慮家庭條件不允許,父親也不支持。他父親認為不如早點到外面去做手藝掙錢好,雷陣雨覺得父親長年累月在外奔波太辛苦,加上他認為自己的數(shù)理化太差,一年半載補不起來,高考需要的是總分,僅憑語文優(yōu)勢難以金榜題名。反復思量之后,雷陣雨選擇了回家,原本打算在家一邊務農,一邊從事寫作繼續(xù)他的文學夢來改變自己的命運,但繁重的體力勞動常常讓他精疲力盡,常常捧著書或鋪開稿紙拿起筆就趴在桌上睡著了。
在家苦熬一年之后,他被迫跟著父親到鄂西一帶做棕工手藝謀生。
吳浩比起雷陣雨幸運多了,財校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個財政所工作。一個偶然機會,他認識了縣委宣傳部部長,并得到部長的賞識,很快由鄉(xiāng)財政所調到宣傳部任新聞干事,不久,又被送到省里學習,回來后很活躍,各種場合都有他的身影,后來,他與縣廣播站的一位美女播音員建立了戀愛關系。這位美女播音員的父親正好是分管宣傳文化工作的縣委副書記。由于他工作干得出色,加上這層特殊關系,不久被提拔為縣委報道組組長,正科級待遇。
吳浩的工作環(huán)境和社會地位,顯然是雷陣雨不可及的。吳浩曾多次努力想幫助雷陣雨解決工作問題,但由于雷陣雨的農民身份難以突破體制這個瓶頸,幾次努力之后吳浩也感到力不從心,只能為好友仰天長嘆。雷陣雨也從不向好友提要求,他覺得吳浩能有今天不容易,不能因為自己的事去麻煩吳浩,甚至影響他的前途。吳浩是個有頭腦有能力的人,做事干凈利索,能當上報道組長除了與那位美女播音員的特殊關系外,與他本人的綜合能力分不開。在雷陣雨眼里,吳浩是個很有發(fā)展前途的人,他眼下正處在成長階段,自己更不能去給他添麻煩,影響他的發(fā)展。
吳浩見老同學驚訝的樣子,說:領導安排我來做一個企業(yè)深化改革的報道,是省報的約稿。
倆人閑聊一會兒后,話題引到采訪上來。雷陣雨把他承包后的做法和想法一古腦兒地講給吳浩。他認為局部承包經營不僅降低了企業(yè)的經營成本,還提高了產量,同時也有效控制安全事故的發(fā)生,因為對安全事故的考核與個人、班組的經濟效益緊密掛勾。一個星期后,省報頭版頭條刊登了吳浩采寫的南山煤礦在全省煤炭系統(tǒng)率先實行采煤分割承包的報道,在全省工礦企業(yè)中引起強烈反響,雷陣雨成了被關注的焦點人物。
朱貴把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我們已從南山煤礦回到夕陽大酒店。他把那輛心愛的奧迪A6停在他的專用車位上后,陪我乘電梯去22樓他的辦公室。我發(fā)現(xiàn)他是個特別喜歡說話的人,連乘電梯那會兒工夫都不愿閑著。一進電梯,他就接著車上的話說開了:雷老大的那個同學對他可好了,把自己在縣里工作的表妹介紹給了他。說來稀奇,倆人一見面就對上眼了,不到半年工夫,倆人在縣城舉辦了婚禮,租了一套80多平方米的兩居室,把家給安了下來。你說,雷老大娶個媳婦好撇脫嘛,哪像我娶媳婦又是彩禮又是謝媒的,我差點沒把褲子給當嘍。
我跟他開玩笑說:你現(xiàn)在可是夕陽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把老婆給換了不就得了。
他抹了一把鼻頭急忙說:搞不得,搞不得!她再日弄也是跟了我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不能過上好日子就一腳把她給踹了,不能做這種沒屁眼兒的事,除非他背著我偷男人被我捉住了。嘿嘿,我也只是說說,她那個樣子也偷不到男人。
看得出,朱貴雖然當了老板,在夕陽鎮(zhèn)也算有頭有臉的人物,但他的本質還是善良樸實的,骨子里滲透出來的仍然是一股子憨厚氣。
5
我好奇地問道:雷總是怎么發(fā)跡的?
朱貴聽了大大咧咧地說:靠運氣。
我疑惑不解地看著朱貴:靠運氣?
朱貴習慣性地深吸了一口煙,吐出一串串煙圈。然后,一本正經地向我講述雷陣雨的發(fā)跡故事。
一天,雷陣雨剛回到辦公室就接到吳浩打來的電話:你現(xiàn)在說話方便嗎?語氣有點神秘,雷陣雨一聽覺得吳浩說話的語氣不同往常,預感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
你說吧,辦公室沒其他人。他平靜地回答,然后,屏住呼吸聆聽。
吳浩在電話里說,他剛去地區(qū)行署開了一個深化國有企業(yè)改革會議,傳達了省里的會議精神,要對全區(qū)部分國有企業(yè)進行試點改革,南山煤礦列入了試點。你可以做準備,抓住這個試點機會把煤礦搞到手。吳浩把聲音壓得很低,但雷陣雨聽得很清楚。把煤礦搞到手?這是什么意思?
吳浩說: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把國有企業(yè)賣給私人,而且價格較低,絕對的物有所值。
雷陣雨在礦里承包采煤隊已有六七個年頭,不僅賺了上百萬,還積累了豐富的經營管理經驗,若能買下這個煤礦,從經營管理角度看,雷陣雨已具備這個條件。從外部環(huán)境看,吳浩現(xiàn)在身居分管工業(yè)企業(yè)的副縣長之位,雖然南山煤礦隸屬地區(qū)主管,但煤礦在他的地盤上,加上他岳父在地區(qū)體改委任一把手,此次國企試點改革的牽頭人,南山煤礦內部有楊書記幫忙說話。應該說,雷陣雨要將南山煤礦搞到手已是萬事俱備。
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你一定要把這個機會抓住。有些事情我來協(xié)調,差錢我也可以幫你想辦法,你要做好參與公開競爭的工作。吳浩幾乎是苦口婆心勸導他。
雷陣雨后來和朱貴在一起閑聊時說過這樣一番知心話:那時,去干這種事,多數(shù)人都沒這個底氣,都不清楚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都不敢去冒這個險,持觀望態(tài)度的人居多。當時,有個規(guī)定,先在企業(yè)內部實施,實在沒人愿干,再面向社會。我當時心中也沒數(shù),也擔心把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填進去了不說,還要背負幾百萬元的債務。要不是吳浩三番五次勸我,還幫我找人借錢,打死我也不會冒那個風險用幾百萬去把南山煤礦買下來,當然,也就不會有我今天的這番事業(yè)??陀^地說,當時用幾百萬買下一座煤礦肯定是賺錢的,因為試點,加上人們的種種顧慮,政府在價格上給予了極大的優(yōu)惠。
吳浩把他推上改革的風口浪尖上,當時多少有些武斷,有點強迫,但從根本上改變了雷陣雨的個人命運,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轉折,成就了他后來的人生輝煌。恰好那幾年煤炭市場一片紅火,煤炭價格一路飚升,供不應求。雷陣雨可謂賺得盆滿缽滿,幾年工夫成了當?shù)厍缚蓴?shù)的億萬富豪。
二十一世紀的鐘聲敲響之后,雷陣雨把目光從山溝溝里轉向城市日新月異的房地產生意,在省會城市注冊成立了雷雨集團,從事房地產開發(fā),注冊資本為8000萬元。關于他后來在房地產界成為大佬的故事,我就不用細述了,聰明的讀者朋友們都能想到,因為他在地產界的故事與絕大多數(shù)地產界成功人士的故事大同小異,我們早已在各種新聞報道中司空見慣、不足為奇,所以,我不必再去重復那些如同嚼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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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吃過早飯,朱貴駕駛他那輛水晶銀奧迪A6送我去兩河口村雷家灣,也就是雷陣雨的老家。
他把車窗放下來,一邊開車,一邊跟我說話,時不時跟公路上的行人打招呼,看來,認識他的人不少。這條寬敞的混凝土公路,從夕陽鎮(zhèn)街口一直通往雷家灣,沿途好幾個村子都連接了支路。公路很平坦,看得出混凝土標號很高,鋪得很厚實,沒弄成“豆腐渣”工程。朱貴告訴我,這條全長10公里的混凝土公路是雷陣雨投資1000多萬元修建的,雷家灣村的自來水也是雷陣雨出錢從鎮(zhèn)自來水廠鋪水管接過去的,而且全村人用水用電都不用交費,全由夕陽大酒店代為支付。雷家灣人都以自己是雷家灣人為榮。
奧迪A6在寬闊平坦的水泥公路上行駛十幾分鐘后到了一個山埡口。我朝窗外放眼望去,一座座綠色群山,連綿不斷,伸向遙遠的天邊。五月的鄉(xiāng)村到處是一片綠色,綠得讓人心醉,微風吹來,清爽宜人。朱貴邊開車邊對我說:雷老大是個非常戀家鄉(xiāng)的人,他專門回來投資一個多億建起了莼菜和辣椒深加工廠,把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全部招回來,一部分人在廠里上班掙工資,一部分人搞莼菜和辣椒種植生產,家家戶戶都不用外出打工就在村里掙錢,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轉過山嘴,我從車窗口放眼看出去,茫茫蒼蒼的群山,一山連著一山,此起彼伏,狀似大海波濤,一波連著一波。我看到滿山遍野都是綠意蔥蔥的辣椒地,此時,大片大片的綠葉中鮮紅色的辣椒和青綠色的辣椒如同夜空中的繁星耀眼奪目,看得我眼花繚亂。朱貴瞟了我一眼,見我一個勁地看著窗外的辣椒地,便邊開車邊對我說:你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全鎮(zhèn)有9000多畝辣椒地,種植戶有1000多家。這是雷老大6年前回來投資搞起來的,主要品種是長尖椒和朝天椒,這兩種辣椒顏色很鮮,光澤很好,你已經看到了,辣味重,香味濃,油份含量高,果實皮薄肉厚,硬度高,籽粒少。從6月份開始采收,11月份結束。每年種植戶戶平增加收入在三至五萬元左右。還有,你看山底下田里的莼菜,全鎮(zhèn)也有2000多畝,400多家種植戶,每年戶平收入也在四五萬元左右(我對莼菜不太了解,趁朱貴說話時,我在手機上百度了一下。原來這是個好東西。莼菜,又名馬蹄菜,湖菜等,適宜清水中生長,嫩莖和葉背有膠狀透明物質,口感圓潤,鮮美滑嫩,富含碳水化合物和多種維生素及礦物質,具有藥食兩用的保健作用。主產于重慶石柱縣、湖北利川市以及浙江、江蘇兩省太湖流域。尤其以湖北利川市福寶山莼菜為代表出口韓國、日本等國)。雷老大把這些農產品發(fā)展起來后,在我們雷家灣投資建起了加工廠。嘿,你莫說,雷老大就是見過大世面的,生產出來的“雷家紅”辣椒醬,“雷家紅”油辣椒,“雷家紅”干辣椒,“雷家綠”莼菜暢銷全國各地,供不應求哩。雷老大因回鄉(xiāng)帶頭發(fā)展農業(yè)經濟,帶領鄉(xiāng)親們脫貧致富有功,被黨中央、國務院授予全國扶貧先進個人,據(jù)說中央領導都跟他握過手,照過相哩。
不知不覺,朱貴就把車開進雷家灣村,把車停在一個寬敞的混凝土壩子里。我下車來,看到壩子四周全是嶄新的房屋,有三層樓,五層樓,還有一幢十一層樓,全是鋼混結構房,就連散布于山凹里、山坡上的房屋都是三四層樓的鋼混結構房,都通了公路,好家伙,山頂上還有一座高大的移動信號塔,威風凜凜地俯視著山下。朱貴下車來向我介紹,東面那邊的房屋是辣椒深加工車間,南面那排房屋是莼菜深加工車間,那棟矗立在東面和南面之間的高樓就是雷雨集團農產品開發(fā)公司的辦公大樓。西面和北面這些排列整齊、樣式風格統(tǒng)一的房屋是雷家灣的集中居民樓。
朱貴對我說,這些農戶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公司上班,人平月工資在4000元左右,還有社保金一千出頭。嘿嘿,以前我們雷家灣是窮出名,男娃找不到媳婦,女娃盡往外頭跑。現(xiàn)在可是富出了名,女娃賴著不外嫁,男娃不愁沒人要?;u公被三個外村女娃爭得死去活來,連狗娃打了大半輩子光棍的老父親65歲了還娶了個42歲的媳婦進來???,不擺了,你看眼下的雷家灣,跟城市有啥區(qū)別,哪個見了不羨慕嘛。當然哩,我們雷家灣的人心里都明白,雷家灣的今天是雷老大給帶來的,當然,雷老大有今天,是黨的好政策帶來的。嘿嘿,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嘛。
朱貴可能覺得他說話有水平,沒在我面前給雷總丟臉,得意地看著我。
然后,朱貴帶我到村子轉了轉。在西面一排幾乎是等距離排列的三層樓磚混結構房屋前,朱貴抬頭看了一眼,見中間一道雕花木門敞開著,便沖我詭譎地笑了笑,也不說話,然后,帶我朝敞開的雕花木門走去。到了門口,朱貴沖屋里大聲喊道:一刀準!我看到一個穿著藏青色中長風衣、頭上包著白帕子,左手夾著一支吸了一半的香煙的高個子老頭兒從里面房間朝我們走來,看上去一米八幾的身高,走路腳下帶風,精神頭十足。朱貴悄悄對我說:他就是拿殺豬刀要砍雷老大的那個殺豬匠,大號叫黃大富,我們都叫他一刀準,因為他砍肉準,一刀下去不差半兩。別看他這么有精神頭,都快七十六歲了。正說著,黃大富來到跟前,先瞅了我一眼后沖朱貴調侃道:我以為是哪路神仙哩,是你個狗雞巴呀,進屋坐唦。然后,黃大貴從中長風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硬中華,抽出兩支先送到我面前,紳士地問道:請問貴客從何來?他給我裝煙的動作和問話的風度與剛才跟朱貴說話的粗野完全判若兩人。我注意到他左手中指食指間夾著的半截香煙有中華標志,無名指和大母指夾住的中華牌煙盒里只有半盒香煙。由此看出,他平時抽的是中華牌香煙。別說在農村,就是在城市機關,也很少有人長期抽中華牌香煙,就算一天一包,一年下來也是兩萬塊的煙錢??磥睃S大富的日子過得挺不賴。沒待我回話,朱貴搶著替我答話:這是雷老大的貴客,到村里來走訪走訪。黃大富一聽,眼睛亮閃一下,沒答話,只顧把香煙遞到朱貴手上。我和朱貴拿著黃大富裝的香煙,都沒掏打火機點煙,因為我們沒進屋,按這里的規(guī)矩,只能是走進屋落座后才能打火點煙。
黃大富把我和朱貴迎進客廳在軟皮沙發(fā)上落座后,我一邊打火點煙,一邊不經意地掃視了客廳一眼。我落座的沙發(fā)對面墻壁上掛著一臺65英寸長虹超薄電視機,正對大門的墻壁掛著毛澤東主席的巨幅印刷畫,西北墻角立著一臺柜式格力空調,地面是80×80的亮光米色地板磚,四面墻壁是銀灰色乳漆做出來的墻面,樓頂做了方圓搭配凹凸串聯(lián)的造型,一盞水晶吊燈掛在中間,閃閃發(fā)亮。在農村住上這樣的房子不比城里人差,黃大富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對這樣的居住條件很滿意。
是個能干人。黃大富坐在面朝東方十分居中的單人軟皮沙發(fā)上吸了一口煙說,我想,那個座位應該是他的專屬座位。他簡短地夸了雷陣雨一句后,就把話題轉到屠宰場上。他說:前幾天,縣環(huán)保局(應為環(huán)境局,人們習慣叫環(huán)保局)來人說我們這個場要整改,啥子排污管道有問題,不能及時排污,影響環(huán)境。這事要不要跟公司當官的反映一下?
朱貴沒有回答黃大富的問題,而是向我介紹:老黃以前是我們公司屠宰場的場長,現(xiàn)在是技術總監(jiān)。哦,老黃您說的這個事要向公司領導報告,當然,這種小事就不要去驚動雷老大,他一天那么多大事忙不過來。
我心里很想跟黃大富聊聊他跟雷總的事,尤其是現(xiàn)在有什么感想,但看到朱貴幾次提及雷總,黃大富都有意回避,斷想他一定不愿涉及這個話題。我也不便再去提這個話題,不僅達不到我想要的目的,弄不好還會搞得不愉快。于是,我們跟黃大富閑聊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了。
走出黃大富家,朱貴帶我走到村東頭一棵碩大的黃葛樹下,我忽然看到一個凹字型的院落,由三間土木結構的瓦房組成,看上去雖很陳舊,但卻干凈利索,在整個雷家灣全是混凝土結構的房屋中,顯得很不協(xié)調。這是怎么回事,雷總為啥落下這家人戶不管呢?
朱貴見我疑惑不解的樣子,急忙解釋道:這三間瓦房是雷老大的老屋,雷老大的父母早已去世,這老屋一直空著,沒人住,雷老大每年都要請人把這房屋維修一下,留作紀念。
朱貴說完帶我走近老屋看了一下。外墻、檀子、柱子、屋面上的瓦都很干凈,從窗戶往里看,屋里邊也很干凈,原先的木頭床、飯桌、石水缸、石磨、灶臺都一一保存著,雖很陳舊,但很干凈,連土泥地板都沒有任何雜物垃圾……
我置身于雷陣雨的故鄉(xiāng),希望能夠切身感受雷陣雨對故鄉(xiāng)的那份揮之不去的故土情結,這對加深我對雷陣雨內心世界的了解以及對我后面的寫作都有好處。
從夕陽鎮(zhèn)雷家灣采訪回城后,我一直在等待雷陣雨出國歸來當面采訪他,聽聽他發(fā)自內心的聲音。我想知道功成名就后的雷陣雨對自己的故鄉(xiāng)最真實的感想,為什么會越來越粘故鄉(xiāng),是不是因為厭倦了喧嘩的都市?那個曾經讓他拼命想要逃離的故鄉(xiāng)真就讓他無法割舍,真就值得讓他冒那么大的風險把幾個億砸到天時地利都不具備的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如果僅僅是為了回報故鄉(xiāng),或者向眾鄉(xiāng)親證明他的成功,他已作了回報也作了證明,完全沒必要再拿出那么多錢去證明。作為一個卓有成就的企業(yè)家,他應該明白在決策項目投資問題上絕不能感情用事,更不能以個人好惡來決定。那么,雷總到底是因為何故要固執(zhí)己見堅持把幾個億投入到故鄉(xiāng)的土地上?
我想從雷總那里得到答案的心情十分迫切。
我耐著性子等了大半個月,終于等到梅女士打來的電話:大記者,雷總已回來了,他安排的第一件事就是邀請你到他辦公室面談。雷總說明天上午9點見面,你看可以嗎?
這次,我不加掩飾地急忙回答:好好好,我一定準時到!
【作者簡介】秦拓夫,原名秦順福,土家族,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擔任報紙、期刊編輯、主編等職。在《文藝報》《民族文學》《紅巖》《鴨綠江》等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及報告文學作品。出版紀實文集《新聞足跡》 《尋找女人的世界》,長篇小說《遙遠的瑪魯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