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婷婷
摘 要 《昆明的雨》是汪曾祺于上世紀80年代重啟文學之路后的一篇回憶性散文,文字間氤氳著詩意的氣息。本文意在探究《昆明的雨》一文中的詩意內(nèi)涵與藝術(shù)建構(gòu),通過解讀,發(fā)現(xiàn)其借助回憶機制淡化了生命中的苦難,并通過意象營造打通了詩歌與散文間的壁壘,且傳統(tǒng)文化底蘊深厚的家學淵源使其于創(chuàng)作中追尋、傳承雅致的詩畫文化與民俗文化。汪曾祺以個性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將生活中美好的東西,詩情畫意地傳達給世人。
關(guān)鍵詞 汪曾祺 《昆明的雨》 文本解讀
汪曾祺作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他的文字散發(fā)著傳統(tǒng)文人的氣質(zhì),繼承了抒情性的詩騷傳統(tǒng),其散文打通了文體間的壁壘,字里行間洋溢著詩的意境,流動著詩的氛圍。統(tǒng)編版八年級上冊語文教材選編了《昆明的雨》,這是汪曾祺對昆明生活的回眸之作?!独ッ鞯挠辍芬晃?,張揚著飽滿的詩意,本文意在解析文本的詩意內(nèi)涵與其藝術(shù)建構(gòu),從中感受汪曾祺散文創(chuàng)作的詩意特征及其的詩性情懷。
《昆明的雨》作于1984年,此時汪曾祺年過花甲,這是他對青年求學之地昆明的深情回望。他曾寫道:“除了高郵、北京,在這里的時間最長,按居留次序說,昆明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少年羈旅,想走也走不開,并不真的是留戀湖山,寫詩時不得不那樣說而已。但是,昆明的湖山是很可留戀的?!蓖粼?939年至1944年于此學習,后又任教兩年,在昆明度過了一生中風華正茂的年紀。因而,這部分記憶成為其精神世界中的重要園地。汪曾祺以極為純凈、真摯的情感懷念著這片故土,他以詩意的心靈過濾了現(xiàn)實的苦難,鈍化了個體的痛感,從而使作品拂動出溫和的文風。
汪曾祺于西南聯(lián)大的學習生活正處于抗日戰(zhàn)爭的動蕩時局。當時,聯(lián)大師生的物質(zhì)生活極為貧乏,校舍修在墳地上,校門是簡陋的木板,教室缺少桌椅,日常飯食中有沙粒、老鼠屎……這般貧困的境地,在文中其實是有跡可尋的,文中寫道“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lián)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本膬r格已是最低了,菌的吃客已遍布家家戶戶,唯其如此,才可以上聯(lián)大的飯桌,其中“連”“都”這類副詞的使用無疑展露出聯(lián)大的生活清貧。
汪曾祺飽嘗生活艱辛之外,內(nèi)心還牽絆著一份鄉(xiāng)愁。此時的汪曾祺背井離鄉(xiāng),與家人長期分離;也目睹著周遭之人的厄運,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女兒是養(yǎng)女。或許這已然是社會的縮影,連年戰(zhàn)爭,家破人亡,早已屢見不鮮。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無一不在訴說苦難時代中個人的疼痛。
時隔多年,汪曾祺開始以溫和的筆觸描摹不幸,于沉痛中顯出悠閑,渲染出文字的多情氛圍。文中,疼痛酸辛僅是只言片語,讓讀者感受至深的是作者對昆明濃濃的想念與溫情的回憶。綜觀汪曾祺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之路,作家似乎生活在回憶中,甚至以回憶當作為生活方式。往事對他來說,成了彌足珍貴的創(chuàng)作寶庫。
汪曾祺對這些故人往事保持著長久的詩心,將以往的落難、苦澀幻化成歡樂、希望,對生活的“非詩性”進行藝術(shù)的加工改造。那么,在這個“回憶的世界”中,生活的打磨、生存的焦躁、精神的傷痕在文學的想象中變得淡然,在心靈的沉淀中變得平和。在如許文字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抒情的人道主義者,對世事飽含深情,于懷念中深度地認知自然,體悟生命,將人世的寂寞蒼涼表現(xiàn)得溫暖超然。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中,回憶便從心理學層面通過文學層面成為作家走向美學理想的通道,也成了汪曾祺寫作中詩意建構(gòu)的重要手段——通過回憶為世人建造了久遠而令人向往的詩意生活。
昆明七載,有戰(zhàn)爭的炮火,有生離的無奈,有死別的絕望,但經(jīng)過歲月的淘沙,汪曾祺于回首中,眼中流露更多的是溫柔的思念。
當汪曾祺以詩人之眼看淡了生命的苦難。“生活是第一位的”,在血淚交織的年代里,他所用的是“生活”一詞,而非“活著”,足見其步伐之從容。他自稱是“生活現(xiàn)象的美食家”,向世人真誠地勸慰“你很辛苦,很累了,那么坐下來歇一會,喝一杯不涼不燙的清茶。不糾結(jié)、少俗慮,隨遇而安,一顆初心,安靜地慢煮生活?!庇谑?,品一文《昆明的雨》,我們便可感受作者對生活的無限熱愛。
從標題看,文章的寫作對象是雨。而雨,是最尋常的。汪曾祺在昆明體驗到的則是雨季。昆明的雨季是相當長的,使人舒服的,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文中沒有正面寫雨,而寫了雨季中的地方特產(chǎn)。結(jié)尾再回歸到雨,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鄉(xiāng)愁的,記述了蓮花池邊,小酒店中,木香沉沉,雨聲淋淋。自己和好友看靜立的雞,細碎的葉,半開的花,吃著肉,喝著酒,吟著詩。一片靜謐中,心中泛起了絲絲縷縷的鄉(xiāng)愁。
雨中的他是細膩的、敏感的,全身的每個毛孔似乎都張開著,等待接受雨水的滋潤。他看到的雨是濃綠的,聞到的雨是香香的,嘗到的雨季美味是讓人垂涎的。寫菌子時,如數(shù)家珍,寫了不同種類,如牛肝菌、青頭菌、雞樅、干巴菌、雞油菌;從顏色、味道、外形、做法、價錢等不同角度加以描摹,同時融入笑話言說,增添了家常氣息。寫楊梅時,說其“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一點都不酸”,并將其與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對比,說“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還寫了緬桂花,介紹了其得名來由,其“香得像蘭花”,“一人高”,有“密密的葉子”。言語間,我們發(fā)現(xiàn),汪曾祺對昆明的觀察與體驗流淌在了時光的每一寸縫隙。
簡短的一篇《昆明的雨》意象迭出,讓人目不暇接,仙人掌、牛肝菌、青頭菌、干巴菌、楊梅、緬桂花、木香花……可以說,汪曾祺借助意象溝通了詩歌與散文兩個領(lǐng)域,此種呈現(xiàn)極大地增添了其作品的詩意性。在汪曾祺的書寫中,隨處可見的意象呈現(xiàn)、組合,營造出了物與物、物與人之間的和諧,于和諧中升起裊裊的詩意,流露出汪曾祺對萬事萬物的似水柔情,以此點燃世人對生活的希望與信心。
汪曾祺作為30年代京派作家的代表,本就陶醉于傳統(tǒng)文化的芬芳,文字流露出鮮明的鄉(xiāng)土特色;八十年代的創(chuàng)作,更是扎根民間,強調(diào)“回到現(xiàn)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tǒng)”。因而其作品打上了民族的烙印,帶有獨特的文化詩意,一篇《昆明的雨》便糅合了多種傳統(tǒng)文化。文章以畫開篇,好友寧坤要一幅畫,要有昆明特點。汪曾祺便在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并題了幾行字。寥寥幾筆,營造出雅致的古文人之風。而追溯汪曾祺的書畫淵源,要從他的家庭和高郵的文化背景入手。高郵屬揚州,古文化淵源甚深,才子輩出,“揚州八怪”與“新安畫派”對他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祖父汪銘甫是前清的“拔貢”,好喝酒吟詩,收藏字畫。父親是多才多藝的性情中人。汪曾祺曾這樣回憶他的父親:“父親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是畫家,會寫意花卉,會刻圖章?!麜[弄各種樂器,拉胡琴,彈琵琶,笙簫管笛,無一不通?!眱簳r的汪曾祺便喜歡看父親作畫,給他抻紙。初一暑假,父親要求他每天臨習一張《張猛龍碑》。有著深厚人文底蘊的家庭生活,孕育出汪曾祺身上的文人氣質(zhì),也是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堅持“中國風格”的基石所在。因而以繪畫角度看《昆明的雨》,無論是開篇的畫,還是文句中顏色詞語的使用,都恰巧契合了宋代鄧椿論畫之語“畫者,文之極也?!?/p>
汪曾祺的文人形象,不僅躍然于畫卷上,亦顯露于文中自然運用的文言之詞、典雅之詩。他曾說自己是在“溫柔敦厚的詩教里長大”的。十一二歲,跟祖父讀《論語》、背唐詩;跟先生學桐城派古文,跟名賢讀《史記》。初中時,讀歸有光、鄭板橋。因而當他回顧自己的寫作風格時,坦言自己的作品講究文氣便是受桐城派影響,而又傾心于歸有光的文筆,也就秉承了他的清淡文風。幼年的家傳,中學時代的修習,加之聯(lián)大聞一多、朱自清、唐蘭、王力等大師詩詞課的熏染,皆化為了汪曾祺的“詩人”韻味。他不僅寫詩,更在散文中不由自主地吐露詩語。文中寫“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數(shù)量詞“一片”放在名詞“仙人掌”之后就是古文用法?!跋扇苏粕B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這些句子中的“之”“亦”“則”都是典型的文言字詞。有時表達上的簡凈亦顯古風,如短句、四字詞語的使用,如“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色如牛肝”“味道鮮濃”“無可方比”等,文辭之洗練乃是其古文功底的體現(xiàn)。除了用字用詞的古色古香,汪曾祺還引用了一些詩句,如杜甫的“城春草木深”、陶淵明的“孟夏草木長”、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并在文末賦詩一首“蓮花池外少行人”。這些都搭建起了其散文世界的詩意園地,讓人讀后沉浸于詩意的氛圍。
而汪曾祺對文化的傳承不僅局限于雅的一面,他更以赤子之心面向民間,植根土地,文中便有不少地方民俗。“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边@仙人掌不僅用以辟邪,還可代替籬笆防豬羊進園吃菜。這是昆明老一輩人的習俗,如同過年貼門神,有消災(zāi)保平安之用意。而這樣的生活現(xiàn)象必得是在昆明生活過的人才有的發(fā)現(xiàn),寫在文中,不僅成了民間風俗的記錄,也展現(xiàn)出汪曾祺對生活的熱忱之心。而這份熱愛更淋漓盡致地彰顯在他逛菜市場的愛好上。昆明雨季逛菜市場,汪曾祺眼見各種菌子的同時,還向世人如話家常般敘說他的各種烹飪技藝?!俺磁8尉毝喾潘猓駝t容易使人暈倒”,這里用的是“必須”的“須”,表明牛肝菌有一定的毒性,放蒜已不僅是口味的追求,更是飲食安全的保證。再如青頭菌炒熟后依舊是淺綠色;干巴菌撕成絲,與青辣椒同炒,味道極好;雞油菌做菜時只能配色用,“沒甚味道”。各種菌子輪番齊上,讓人感覺汪曾祺的文章簡直是美食寶典。汪曾祺在《昆明菜》中寫:“我離開昆明整四十年了,對昆明菜一直不能忘”。
除了飲食文化,文中還有服飾文化,云南是少數(shù)民族之鄉(xiāng),各民族有自己的裝扮。文中寫到一位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焙笪倪€提到當?shù)厮途捁鸹ǖ娘L俗,緬桂花色潔白,寓意純潔、優(yōu)雅、高貴,贈人以花則是美好的傳遞與祝愿。
此些皆可歸為風俗文化。汪曾祺雖作為詩歌雅致文化的受教育者,但他以“仁者,愛人”的儒家心態(tài),融入民間生活。因而,他將筆致力于世態(tài)人情。
人生底色蒼涼,汪曾祺卻能以坦然的態(tài)度直面生命本相,以平靜閑適的筆調(diào)敘說人的詩意生存。汪曾祺作為創(chuàng)作者,以其審美眼光、超脫心態(tài),消解了人世的苦難,從中咂摸出生活的“好看”“好吃”與“好玩”,并于文字中追尋、傳承民族的文化,將“和諧”灑向世間,給人以心靈的安撫與慰藉。
[作者通聯(lián):浙江寧波科學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