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蕭紅小說中的時間意識

白佳玲 李文浩

關(guān)鍵詞：蕭紅 時間意識 生命意識

蕭紅小說的風格與眾不同，具有散文化的特點，在她的小說中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也沒有鮮明的中心人物。這一獨特的敘事風格源于她對時間的特殊運用，但在諸多的蕭紅研究中，從時間與生命意識這一方面來對蕭紅進行研究的并不多見。時間在蕭紅的筆下有著獨特的意義，其小說中的時間通常以事件的襯托和景物描寫等模糊化的方式呈現(xiàn)，又通過人物對時間的感知即意識程度決定人物的命運。時間觀念與人物命運及生命意識之間的關(guān)系展現(xiàn)出蕭紅獨特的批判角度和藝術(shù)思考，以時間為切入點來解讀蕭紅的文學(xué)觀不失為深入了解其創(chuàng)作風格和哲理思想的一種方法。

一、蕭紅小說中時間觀念的缺失

時間在蕭紅的小說文本中通常處于缺失的狀態(tài)，呈現(xiàn)出循環(huán)性、瑣碎性和模糊性。這不僅體現(xiàn)在對于時間形式的書寫上，還通過小說中的人物對于時間的感知程度顯現(xiàn)出來。

（一）時間的循環(huán)性

通常而言，人類的時間觀可分為線性時間觀和循環(huán)時間觀，線性時間觀指向世界歷史的進展，它強調(diào)：“時間不斷向前發(fā)展，光明就在前方?！币虼擞挚煞Q為歷史時間或社會時間。循環(huán)時間觀認為時間的流動是一個循環(huán)反復(fù)的過程，它強調(diào)“周期、回歸、輪回”，以春種秋收的季節(jié)更替和人類原始的生老病死為最基本的表征。蕭紅所創(chuàng)作的大多小說便是消弭了線性時間，而以循環(huán)時間為時間的書寫形式和行文準則。這樣的時間觀念體現(xiàn)出時間的循環(huán)特性。

以蕭紅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生死場》為例：“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而今依舊似十年前……山坡隨著季節(jié)而更換衣裳，大片的村莊生死輪回著和十年前一樣?！贝喝デ飦?，這里的人們麻木機械地生存著。季節(jié)的輪回體現(xiàn)出時間的循環(huán)特性。作者在前面五章中依次描寫了不同季節(jié)生死場中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第六章時作者寫道：“夏天又來到了人間，葉子上樹了?！庇谑且荒赀^去了，夏季再次來臨，季節(jié)又開始了輪回。作者這么寫并不是為了說明季節(jié)交替的自然之理，而是為了展現(xiàn)出生死場中人們生活無休止的重復(fù)，時間無意義的循環(huán)。作者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生死場中的人們夏季要割麥，冬季要預(yù)備著明年的播種；女人們在夏季遭受著生育的刑罰，冬季又要為來年預(yù)備衣裳。作者描寫了一次季節(jié)輪回中人們的生活，為讀者呈現(xiàn)出生死場中一種永恒不變的生活方式。

時間的循環(huán)性還影響著人們對于新事物的感知，生活方式的永恒不變使得新的生產(chǎn)方式在此無法長期存在，趙三賣雞籠的難以維持正驗證了這一點。人們失去了對新事物的感知，實質(zhì)上就是喪失了變化的可能性，失去了對于時間的觀照。“在鄉(xiāng)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這一“忙著”的表述，正是生死場中人們?nèi)狈r間的感知和體悟的體現(xiàn)，因此他們無休無止地在生命中進行著盲目熱情而無效的勞作。正如海德格爾所說：“這里的人并沒有時間觀念（意識）?！彼麄兏兄坏綍r間，卻又在時間的支配下重復(fù)著生活的進程，經(jīng)歷著生老病死的輪回。

（二）時間的瑣碎性

生活事件的重復(fù)和生產(chǎn)方式的緩慢更替體現(xiàn)了時間的循環(huán)性，時間觀念的缺失不僅體現(xiàn)在時間的循環(huán)性上，還體現(xiàn)為時間的瑣碎性。蕭紅對于小說的寫作不像一般意義上的小說有完整的故事敘述，她的小說全篇都是一些瑣碎的重復(fù)的日常生活，這些瑣碎的日常將作品中的時間零碎化、片段化，從而形成時間的瑣碎性。

這在《呼蘭河傳》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這部小說是作家蕭紅對于童年的回憶，寂寞和單調(diào)是回憶里呼蘭河城的主題詞。同時呼蘭河城的生活也是卑瑣平凡的，人們凡事順應(yīng)自然，按照幾千年的傳統(tǒng)來思索，按照千年如一日的習慣生活。在描寫這些日常瑣碎時，蕭紅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時間”這一要素。

小說描寫了住在呼蘭河城小胡同里人們的一天。作者從午睡醒來開始寫，起先是寫賣麻花的來了胡同里，等賣麻花的過去就來了賣涼粉的，于是大家便知道應(yīng)該燒晚飯了；賣涼粉的一過去，這時賣豆腐的又來了，于是，燒晚飯的同時，有人家里便添了一道豆腐；待家家戶戶吃過了晚飯，火燒云就上來了，這時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就準備睡覺；等到火燒云下去了，漫天蓋地的黑烏鴉飛過，這一天就過去了。這就是呼蘭河城的一天，住在這里的人們好像不是用時鐘來計算時間，而是憑借瑣碎的日常事件來劃分一天的時間段。包括在小說開篇，作者描寫了賣豆腐的、趕車的、賣饅頭的。蕭紅只是進行了一次細致的描繪，對于胡同里的生活也只是選取了一天來進行描繪，但給讀者的印象是這里每天早上都有買豆腐的和趕車的，小胡同里的每一天都是這么過的。事件的重復(fù)降低了對于情節(jié)的推動，蕭紅在《呼蘭河傳》里展現(xiàn)給讀者的都是諸如此類的瑣碎生活，無論是卑瑣平凡的日常還是精神上的盛舉，呼蘭河城的一切都是平靜的，容易讓人遺忘的。這樣的時間書寫方式使得蕭紅的小說帶有獨特的散文化筆調(diào)。

（三）時間的模糊性

以瑣碎的日常生活來劃分時間，實際上是對具體的時間刻度模糊化。在現(xiàn)當代文學(xué)的很多作品中，時間往往呈現(xiàn)出一個明晰的狀態(tài)，作者會特別地在作品中提到一些具體的時間刻度。而在蕭紅的小說中，時間幾乎都是模糊的，她最常寫的時間單位是季節(jié)或者月份，作者的目的也不是用來標明時間節(jié)點，只是為了展現(xiàn)鄉(xiāng)間生活的日常，在她的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的是“有一天”“下雨的時候”“那個時候”等一些模糊不清的時間，甚至是用景物的變化來代替時間的更替。

如《呼蘭河傳》中時間模糊性的描寫：“只要一到冬天，大地就裂口了”，“一到冬天，馮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賣一鍋年糕時”……作者用抽象性的模糊性的時間代替了具體時間的表述。所發(fā)生的事件既似乎是曾經(jīng)，又好像是現(xiàn)在，還可以是將來。無論是哪個時間段，人們的生活總是在自然的規(guī)約下遵循著習慣性的行為。作者在《呼蘭河傳》中不但沒有提及過具體的年月，甚至連季節(jié)的變化也非常緩慢，最經(jīng)常寫的是冬天，時間的模糊性使得季節(jié)的循環(huán)也模糊了。雖然作者也有提到過具體的時間，例如呼蘭河城每年的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七月十五的盂蘭會、秋收的時候會唱野臺子戲，但作者提到這些極少數(shù)的精確的時間只是為了要描繪呼蘭河城的精神盛舉，由此介紹這個小城的風俗。在這部小說中時間被平凡瑣碎的事件消磨了，時間觀念的缺失使得他們喪失了對時間的感知，也喪失了對生命意義的追尋。

二、蕭紅小說中的時間意識與生命意識

時間觀念的缺失對于人物的時間意識、生命意識以及命運都有著深刻的影響。在蕭紅的小說中依據(jù)有無時間意識，可以總結(jié)出兩類人或者說某類人物的兩個階段。當人物處于時間意識覺醒狀態(tài)，對于生命價值的思考會促使他們做出一系列向著光明發(fā)展的行為；當人物處于時間意識不自覺階段，他們的命運則可能進入一個宿命般的輪回。通過理論定位與文本解析相結(jié)合，探討時間意識與人物命運之間的關(guān)系，解讀蕭紅作品中人物時間意識覺醒前后的表現(xiàn)，由此展現(xiàn)出蕭紅通過對生命意義的體悟試圖向世人傳達的對于生命價值的追求。

（一）時間意識與人物命運

時間意識決定人物的命運。時間的本質(zhì)是變化，蕭紅小說中的大多數(shù)人物缺乏對于時間的觀照，也就缺乏了對變化的感知，時間觀念的缺失使人物喪失了對生命的獨特認識和把握，因此人物的命運也只能隨著時間的循環(huán)而輪回。金枝與成業(yè)越軌的婚姻最終走入了與叔叔嬸嬸相似的婚姻圍城。嬸嬸所經(jīng)歷的婚姻生活，其實是所有女人相似的命運，男人最終會失了感情，變得冷漠。

金枝重復(fù)著嬸嬸的過去，復(fù)制著女人們的現(xiàn)在。丈夫的咒罵，婦人的刑罰擒著她，她逃脫不了因而掉入了這樣的命運中，而這樣的命運又勢必會繼續(xù)輪回著，一代又一代。

《小城三月》中的翠姨同樣重復(fù)著跟妹妹一樣訂婚之后買這買那的闊氣行為，即使她并不滿意自己的婚姻。她以生病來反抗自己的婚姻，最終還是在無望的幸福和病苦中去世了。時間依舊輪回著，小說結(jié)尾處蕭紅寫道：“年輕的姑娘們，他們?nèi)齼沙呻p，坐著馬車，去選擇衣料去了，因為就要換春裝了?！贝禾煸俅谓蹬R，翠姨已經(jīng)不在了，但這些姑娘們正如當年的翠姨，她們或許也即將走進與翠姨相似的命運中去。

這種輪回般的命運不僅出現(xiàn)在蕭紅的筆下，還出現(xiàn)在沈從文先生的創(chuàng)作中。沈從文的小說有著散文化的特征，這與蕭紅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相似的。從時間這一角度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時間同樣是緩慢而模糊的。不管天晴還是下雨，日子都這樣一天天過著，每日抱抱小丈夫，幫著家里做點事，這是短篇小說《蕭蕭》中蕭蕭的生活，這樣的生活平靜而又緩慢，讓人忘記了時間。在小說的結(jié)尾，“這一天，蕭蕭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蠟樹籬笆間看熱鬧，同十年前抱丈夫一個樣子”。與翠姨一般，“蕭蕭”般的命運也將繼續(xù)輪回下去。

沈從文先生筆下的時間雖然也具有循環(huán)性、模糊性等特點，但是在這樣的時間意識下作者想要展現(xiàn)出來的是湘西世界牧歌般的生活。與蕭紅小說中想要展現(xiàn)出來的卑瑣平凡的日?；蚴巧垒喕厮煌氖?，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目的在于挖掘人物的人性美，而蕭紅創(chuàng)作的目的在于揭示人物意識的麻木。

（二）時間意識的覺醒

“生命來自于時間，時間的流逝使生命體衰老、消亡”，蕭紅小說中的人物正因為時間意識的缺乏，所以生命意識也沒有覺醒。

《呼蘭河傳》中的有二伯是一個性情古怪的人，他不受人尊敬，也沒有什么正當行業(yè)，十年如一日地活著。有二伯的時間意識沒有覺醒，他的生命意識更是麻木的。除了有二伯，蕭紅筆下還有很多意識麻木的典型，他們麻木地活著，喪失了時間意識?！渡缊觥分械脑掠⒈臼谴逯幸粋€美麗的女人，但是后來患了癱病，丈夫嫌她晦氣不再理她。月英的牙綠了，身子臟污了，她像一個鬼魂一樣。她的身體沒有了任何感覺，對于周圍的世界也沒有了任何意識，她就這么活著，挨不過了就死了。還有麻面婆，她整天是洗衣燒飯，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她不知道是為什么，也不會去思索?！八廊怂懒耍钊擞嬎阒鯓踊钕氯??！迸藗兝^續(xù)著無止境的家務(wù)，男人們則隨著季節(jié)年復(fù)一年地在田里耕種。這些意識麻木的人們，時間對于他們來說是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

這便是蕭紅獨特的批判角度，不同于魯迅和趙樹理，蕭紅對于國民性的批判并不是以人的行為和精神為直接對象，而是借時間這一元素為中介，通過小說中人物對時間流逝的麻木和渾渾噩噩的生存狀態(tài)顯示出人物在封建禮教毒害下生命意識的喪失以及對于生與死的冷漠。這樣的批判又往往運用了兒童或旁觀視角，從而形成一種遠距離的震撼。

覺醒前的人們是麻木的，當他們的時間意識覺醒后，便會努力尋求積極的改變。《生死場》前十章講的是十年前，到了十一章“年盤轉(zhuǎn)動了”。人們隨著自然變換，四季循環(huán)的自然時間觀念被打破，他們開始思考“這是什么年月”，在他們的意識中開始出現(xiàn)了歷史時間。麻木的村民們開始覺醒，面對困境的威脅，趙三也由往日的懦弱無能意識到了必須反抗與斗爭，他逐步接受著革命的思想，涌起了沸騰的熱血。王婆也在困境的壓迫下不知不覺地具有了革命意識。向來剛烈的李青山轟轟烈烈地鬧起了革命，他宣傳著革命的思想，召集屯子里的小伙子起來救國。就連起先只想著自己那頭老羊的麻木的二里半，在小說的最后一章也投入到了革命中去。

人們的意識覺醒了，他們感受到了時間和變化，他們清楚地意識到必須反抗起來！這些曾經(jīng)麻木的愚夫愚婦們在時間覺醒的感知下做出了一系列向著前方、向著光明行進的行為，他們不再處于自然時間的支配下混混沌沌，而是有了自我的選擇?！跋佔铀频臑樗蓝乃麄儸F(xiàn)在是巨人似的為生而死了?！?/p>

（三）生命意識的覺醒

“人類生命意識的覺醒便是從時間意識的形成開始的?！薄渡缊觥分械内w三、李青山等人伴隨著時間意識覺醒，隨即而來的是生命意識的覺醒?！逗蠡▓@》中的馮二成子，他的人生歷程為我們呈現(xiàn)了從時間意識覺醒到生命意識覺醒的完整歷程。

《后花園》中對于時間的消弭更為徹底，不僅歷史時間處于缺失的狀態(tài)，自然時間也是模糊的。主人公馮二成子的生活是寂寞的，他永久地在他冷清漆黑的磨坊里拉磨，外面無論是陰天還是下雨，又或是春夏秋冬的季節(jié)交替，他都不在乎。他不與人來往，拉磨之外的事情都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全然是個麻木的人，既沒有關(guān)于時間的記憶，也失去了對于時間的知覺。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鄰居女孩子的笑聲，馮二成子的內(nèi)心失去了往日的平靜，他突然意識到那邊還住著人。鄰家女兒似笑非笑的大眼睛，使他無緣無故地心跳加速起來。與此同時文中也開始出現(xiàn)一系列的時間標志：“第二天早晨雨過天晴了”，“有一天，馮二成子在院子里洗衣裳”，“有一天，他打了一夜的梆子”，盡管這里的“有一天”還是比較模糊的時間概念，但已經(jīng)初步展現(xiàn)出馮二成子時間意識的覺醒。如同海德格爾所說：“時間性的有無對于存在的意義有著最根本性的闡釋意義，有時間意識的人則具備了一個本真的人，無時間意識則不能成為一個本真的人?！甭槟镜鸟T二成子感知到了時間，他開始由非本真的狀態(tài)轉(zhuǎn)向為本真的狀態(tài)，這是時間意識覺醒的第一步。

時間覺醒的第二步便是喚醒以往的記憶。馮二成子在睡不著的晚上把這兩年來甚至更幼小時候的一些生活都回想了一番。馮二成子不但對時間有了感知，對外界的變化有了自我的體識，同時也喚醒了關(guān)于時間的記憶。他的時間意識徹底覺醒了，時間意識的覺醒促成了他對自我生存狀態(tài)的反思：“這兩年是怎樣生活的呢？”海德格爾論述時間觀念時，把時間分為三段：曾在、當前、將來。與傳統(tǒng)時間觀不同，他認為“將來不晚于曾在”，“曾在不早于當前”。人之所以能夠回首看見往事，是因為人生存在往事中。曾在并非簡單地逝去了，曾在凝結(jié)在存在上。曾在與存在是實質(zhì)上連續(xù)同一的存在。馮二成子擁有了關(guān)于往事的記憶，也就是擁有了自己的存在之思，隨著時間意識的覺醒，馮二成子的自我意識也覺醒了，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這一段時間，他有了各種作為一個本真的人所應(yīng)有的情感體驗。

覺醒后的馮二成子思考了許多，他發(fā)出了對人生的終極疑問：人為什么要活著，又為什么會分別。他看到那些辛苦勞作的人們，他可憐又批判那些人，他們艱辛地活著，省吃儉用，終歸什么也沒有，可這些勞苦的人們卻不自知，他們麻木地活著，從來沒發(fā)現(xiàn)自己活得如此不堪。覺醒的馮二成子在此時成為蕭紅筆下生命意識最強烈的人物，他的思考已經(jīng)觸及生活的意義層次了。馮二成子成了一個徹底的自為存在者。

作者通過對時間的特殊書寫來刻畫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揭示出人物的麻木性及意識的覺醒，展現(xiàn)出作品的悲劇意蘊和人物的反抗精神，在這麻木和悲劇的背后隱藏著作者的批判，但作者并不因此而懷有一種無奈的嘆息，相反正是通過對悲劇的反抗傳遞出她對于生命光明一面的呼喚和追求。

三、蕭紅小說中時間意識的哲學(xué)之思

蕭紅是一位富有才華而又命運坎坷的女作家，她的一生遭遇著時代命運和情感的不幸，戰(zhàn)亂紛飛的時代背景讓她沉痛地感受到人民的災(zāi)難和痛苦。她將個人的情感灌注筆下，寫出了對于女性宿命般人生悲劇的覺悟，也寄托了她對于人生最終虛無的痛苦思索。然而對于命運永遠不放棄掙扎的蕭紅來說，即使迷茫和絕望卻一直在尋找出路，因此在她的作品中讀者又能清晰地感受到人生宿命感和虛無感之外，蕭紅作為一個特立獨行的女作家對于人生價值的追求。

（一）人生宿命感

“我這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卻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爆F(xiàn)實生活中的蕭紅嘗盡了女性悲苦的命運，她所虛構(gòu)的文學(xué)世界中面臨著家國危難和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度雙重壓迫的女性代代相傳的悲劇，闡釋了作為女人無法擺脫的人生宿命。

《紅玻璃的故事》是蕭紅在生命結(jié)束之前最后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也是她留在這世間的一聲嘆息。這部小說通過描寫代代輪回的無奈的苦難揭示了女性的悲劇命運，融入了作者對于人生宿命的悲嘆。

主人公王大媽是個寡婦，她的丈夫同村中其他的男人一樣去黑河挖金子了，多年來杳無音訊，她帶著兒子過著清寒孤苦的生活。命運在帶來苦難的同時也塑造了人類面對苦難時樂觀堅毅的性格。和蕭紅曾經(jīng)描繪過的愚夫愚婦們一樣，王大媽在鄉(xiāng)間過著日復(fù)一日、單調(diào)但快樂的日子，然而這時的快樂來源于對自我苦難人生不自知而形成的滿足與麻木。這份快樂在她對著外孫女小達子的萬花筒觀望時戛然而止：“但當王大媽閉一只眼向里觀望時，突然地拿開它，在這一瞬間她的臉色如對命運有所悟……”透過紅玻璃萬花筒，她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也看到了小達子的未來。在她愉快而純真的童年時也曾玩過這樣的萬花筒，女兒小時候也是玩著這樣的萬花筒長大的，現(xiàn)在小達子是第三代了，又是玩著紅玻璃萬花筒。殘酷的宿命將這方土地上的女性推向了同樣一條道路——出嫁，丈夫外出，女人們留在家中過著孤苦的一生，悲苦的命運一代又一代地輪回著。王大媽覺醒了，她同馮二成子一樣產(chǎn)生了對于生命意義的思考，在思索中她感受到被宿命支配的恐懼和女性悲劇命運輪回的殘酷。

《紅玻璃的故事》和《后花園》這兩部作品都展示了個體時間意識的覺醒，馮二成子和王大媽他們在時間覺醒前的共同特征都是感受到了“焦慮”，這是諸如“害怕、厭惡”等一種具有存在主義的情緒體悟，當這種情緒出現(xiàn)時，時間概念便伴隨著產(chǎn)生了。時間意識的覺醒促使王大媽向著人生價值和生命存在意義發(fā)問，并由此道出了人生的苦難和生命的無意義，從而產(chǎn)生了一種整體否定的情緒和無所希冀的悲涼心態(tài)。她最后做出讓兒子外出淘金的選擇，是對宿命的認同和妥協(xié)。

蕭紅一生都無法忘懷的是她作為女人的悲哀和傷痛，她將這份悲痛寄寓在這只紅玻璃萬花筒上，透過這只紅玻璃萬花筒，我們看到了女性宿命的悲哀和無奈。

（二）人生虛無感

蕭紅以極致的筆觸描繪著宿命的殘酷和生命存在的虛無，她的一生是寂寞的，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呼蘭河傳》處處充滿了寂寞悲涼之感。呼蘭河城中的人們從來不去思考他們生而為人的價值，也沒想過要如何去掌握自己的命運，他們甚至體會不到荒涼人生中的心理空虛。只是隨著時間的循環(huán)、四季的輪回，在宿命的安排下走進一個又一個不自知的苦難。

小說里時時都充斥著冬天寒冷的氣息。作者整體上選取了秋冬作為小說的季節(jié)背景，秋冬的荒涼與寂寥為小說營造了一個凄清寂寞的氛圍，在這荒涼氛圍的背后，透露出的是作者孤獨、寂寞的生命體驗以及對生命的虛無與絕望。

《呼蘭河傳》中的時間是模糊的，時間的緩慢和靜止使人們喪失了對于時間的感知，更容易使人產(chǎn)生遺忘。在這樣的時間觀念下個體的存在也似乎變得渺小和微不足道了。王寡婦的獨子掉到河里淹死了，這事情曾在家家戶戶中傳得沸沸揚揚，可是不久也就平靜了。染缸房里邊發(fā)生了人命事件，鬧得人盡皆知，但是過了幾年再有人提起來，就好像講著很久之前的歷史人物似的。在時間的長河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微不足道的，人的存在和價值似乎也無關(guān)緊要，一切都順乎自然、糊里糊涂地就過去了，這是對于人生虛無的直觀寫照。時間永久不息地流動著，人們感受不到，也不愿去過多體會。

呼蘭河城里的人們遵循著自然的法則和傳統(tǒng)的規(guī)約過著“既不向前，也不回頭的生活，凡過去的，就算是忘記了，未來的，他們也不怎樣積極地希望著”。就這么一天天平凡而單調(diào)地生活著?！耙荒晁募?，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jié)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去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边@不但是時間觀念的缺失，連死亡觀念也幾乎沒有。如果說在《生死場》中還存在著生的痛苦與死的恐懼，到了《呼蘭河傳》則是連生死觀念都虛無化了，因此蕭紅才會問出“人生為何這么悲涼”的問題。

瑣碎的日常割裂了時間的整體性，正如不知來往何處也不知流往何方的呼蘭河一樣，這里的人們體驗的是沒有方向的時間點。人們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在”是一個靜止的時間點，它既是過去也是將來。呼蘭河城的人們存在于一種虛無的時間中，過著荒涼、寂寞，而又虛無的人生。

（三）對人生價值的呼喚

無論是時間觀念的缺失，還是生命意識的不自覺；無論是對于人生宿命的無法把控，還是人生虛無的絕望，蕭紅為讀者展現(xiàn)了那個時代的生命悲劇。透過蕭紅寂寞的心境以及她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時時流露出的荒涼悲凄之感，帶給我們的是沉重的思考。然而在讀蕭紅作品的時候卻不會使讀者產(chǎn)生過多的壓抑和悲傷，這是因為在她的作品中，盡管寫了許多“生”的痛苦與“死”的淡漠，還蘊含了對于生命價值的追求。

在蕭紅的小說中，常常存在著光明與凝滯、歡欣與寂寞的兩極對立。如《生死場》中作者在前十章向我們展示的是“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的四季輪回的生存狀態(tài)，人們的意識是麻木的，但是在后面的七章，隨著“年盤轉(zhuǎn)動了”，麻木的人們開始有了作為人的自覺的意識，出現(xiàn)了反抗與斗爭。在前后兩種極性對立和意識對比中，生與死的沉重得到了光明的解救，隱藏在背后的是作者對于反抗和斗爭的呼喚，對于人生價值的追求和肯定。

在《后花園》和《呼蘭河傳》中作者依然運用了兩極對立的手法描寫后院?！昂蠡▓@五月里就開花，六月里就結(jié)果子，黃瓜、茄子……倭瓜的秧往往會爬到墻頭上去”，“六月里，后花園更熱鬧起來，蝴蝶飛、蜻蜓飛、螳螂跳”。園子里充滿了生命力，充滿了希望。然而與此相對立的是后花園旁冷清漆黑的磨坊。作者沒有直接先寫主人公馮二成子，而是在開篇便設(shè)置了一個代表著歡欣與生命的后花園。采用這樣的內(nèi)外視角和兩極對立，便讓寂寞凄清中添了一分明麗、一分色彩，從而表達了作者對于生命的禮贊和熱愛。

馮二成子在經(jīng)歷了從時間意識的缺失到生命意識覺醒的這一過程后，他對于生命意義和自身存在發(fā)出了個體思考：“你們?yōu)榱耸裁椿钪?，“這樣廣茫茫的人間，讓他走到哪方面去呢”？表面上這是馮二成子的思考，背后實則是蕭紅對于生命意義的傳達，蕭紅將這些關(guān)于生命意義和人生價值的問題拋出來，實質(zhì)上是對生命價值的呼喚。而這樣的問題同樣也出現(xiàn)在《呼蘭河傳》里：“滿天星光，滿屋月亮，人生何如，為什么這樣悲涼?！?/p>

悲涼和空虛的生命體悟讓人感到無望，但是作者的目的并不是傳達消極的情緒，相反是對絕望的抗爭。蕭紅正是承續(xù)了恩師魯迅“反抗絕望”的生命哲學(xué)，以悲劇反抗悲劇，以虛無反抗虛無，把對生命意義的肯定和對生命價值的呼喚潛藏在悲劇和虛無背后?！斑x擇”是人之為人的意志特性的核心表現(xiàn)，個體時間意識的覺醒將“選擇權(quán)”重新交回給個人。因此無論是選擇反抗的趙三、李青山等人，還是覺醒的馮二成子，我們都能從中解讀出蕭紅對于生命意義的追求。

四、結(jié)語

在藝術(shù)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哲學(xué)的發(fā)展總是相伴相隨。一部好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中，必然蘊含著豐富的哲理，而一個偉大的文學(xué)家，其思想一定自覺或不自覺地與哲學(xué)靠近，因此作品才能經(jīng)受時間的沉淀，在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時代中顯示出寬闊而歷久彌新的思想。蕭紅正是因為對于人生價值的追問與永恒追求，而使其作品獲得了長久的藝術(shù)魅力。

作為一個用文學(xué)探究生命意義的作家，蕭紅始終強調(diào)自為的人生和“成為一個本真的人”，她書寫了一個又一個悲劇，以期用悲劇來促使人們正視人生，通過批判來突出對筆下人物生存方式的否定。如果說魯迅的文學(xué)思想是“反抗絕望的哲學(xué)”，那么蕭紅則是“反抗悲劇的哲學(xué)”。進入數(shù)字媒介時代以來，《蕭紅》《黃金時代》等影視作品對蕭紅藝術(shù)生命的呈現(xiàn)使得蕭紅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以更加鮮活的方式與新時代的受眾產(chǎn)生觀念碰撞。禁錮在紙面上的文字與時間，在文字文本與影視文本的交融中持續(xù)循環(huán)，進一步豐富了時間與空間的表現(xiàn)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