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藝
這套銀首飾,1999年,母親買給我的。記得很清楚那個在娘家小鎮(zhèn)上的銀器店,是一個外地手藝人開的。那天,我母親對那打銀匠說,孩子出嫁要戴的那種,要一套最好的銀首飾。打銀匠說:“最好的純手工打的一套要188元,很多人也買假的或次一點的十幾塊或幾十塊,反正很多人就戴一次,買便宜點也是可以的?!辈贿^,母親有點固執(zhí),她說,還是188那種吧,孩子要結(jié)婚了,哪能用差的。
幾天后,我要付錢,母親攔住我,說:“這個要父母出?!蹦赣H那天拿出好多張皺巴巴的散鈔,買回一對刻有花卉枝葉條紋的銀手鐲和一支八卦圖案的銀簪子,還有兩對銀戒指。我知道,最近這幾個月母親去一家早餐店洗碗做小工,早上剛領(lǐng)回這個月的工錢200元,就是那天付給打銀匠那些零零散散的鈔票。每天一大早,我要趕去上班的時候,就能看到母親蹲在小鎮(zhèn)街道拐角處的那家早餐店門口給人家洗碗。
“一般忙兩個小時左右就可以了,做這種小工能賺點錢,又不會耽誤農(nóng)活,挺好的。”母親說得很輕松。
我不同意她去做小工也沒用,兩個哥哥剛結(jié)婚不久,這幾年母親都是在農(nóng)忙之余去做各種小工,有時是去旅店給人家打掃衛(wèi)生,有時是去早餐店給人家洗碗。那時在農(nóng)村娶兒媳婦要聘禮彩禮,要整修房屋,要置辦家具,這些對于農(nóng)村人來講,每一筆都是天大的開支,而父親是個農(nóng)村小學(xué)老師,薪水微薄,囊中羞澀,因此母親唯有見縫插針地賺點小錢,以盡量幫助孩子成家立業(yè)才略感心安。
我出嫁那天,天還沒亮梳頭師傅就到家里來,給我梳起一個圓圓的發(fā)髻,所有頭發(fā)都挽到頭頂,盤起來,在發(fā)髻中間位置別上那根刻有八卦圖案的銀簪子,右手腕戴上那對刻有花卉枝葉條紋圖案的銀手鐲,右手中指戴上那對戒指,另一對戒指,母親說是要留給上門來娶親的女婿戴。整個過程母親顯得表情莊重,輕聲念叨了好幾遍,說:“左手穿金,右手戴銀,黃金有富貴,白銀保平安,保佑我閨女往后生活幸福美滿,萬事如意?!?父親則幾乎不說話,一遍遍清點著陪嫁物品,唯怕遺漏了什么。
按照福建閩南老家當(dāng)?shù)剜l(xiāng)下人的嫁娶風(fēng)俗,當(dāng)年女孩子出嫁那天的要戴的首飾,一般有黃金和白銀。黃金由男方購買,有手鐲、項鏈、戒指,俗稱“三大件”,白銀由女方父母購買,有手鐲、發(fā)簪、戒指一整套,當(dāng)?shù)厝怂追Q“父母銀”,據(jù)說戴著“父母銀”出嫁,可辟邪氣,能保平安。我經(jīng)常素面朝天慣了,且自認(rèn)為讀過一些書,那天突然打扮得那樣世俗隆重,再聽見母親那些小聲的嘮叨,只感覺有點迷信和好笑,又只能忍住不笑。那梳頭師傅看著鏡子里的我,金銀首飾明晃晃地映襯著一身紅色高領(lǐng)長衣裙,笑瞇瞇地說,這白銀看起來比黃金還要耀眼呢,真是好看。
其實母親嘮叨的“父母銀”,我小時候就看到過。在父母房間里的一個棗紅色木柜抽屜里,一個有些掉漆的黑色小木匣子,匣子上描畫有兩只喜鵲站在梅花盛開的枝頭上。打開匣子,就能看到一套銀首飾,也是一對銀手鐲,一支八卦圖案的銀簪子,和兩對銀戒指,已經(jīng)沒有明晃晃的顏色,看起來又老又舊,做工也顯得簡單許多,并沒有打印什么花紋,就像步入中年的母親一樣樸實無華。但母親說,那可是當(dāng)年外婆拿了兩個銀元去打的,現(xiàn)在哪還找得到這么正宗的白銀呢?所以母親很是稀罕,一直珍藏著?,F(xiàn)在母親七十多歲了,她的那套銀首飾還在她床頭的抽屜里藏著,有一回我無意看到她拿出那套銀首飾出神地看,嘴角微微上揚,眼睛里似乎有特別的亮光。大概是在回憶自己當(dāng)年出嫁時的情形吧,我想。
這些年,我的那套銀首飾,我一直收在抽屜里,有時拿出來看,發(fā)現(xiàn)銀首飾愈發(fā)的沒有光彩,且漸漸的像生銹一樣老舊發(fā)暗。我?guī)状螌δ赣H說,那個打銀匠騙人吧,那套銀首飾應(yīng)該是假的。母親總說,拿出來洗洗看,那打銀匠是老實人,應(yīng)該不會。但我這個人就是有點奇怪,總覺得又不再戴,放在抽屜里就好,再說那個打銀匠早搬走很多年,何況白銀現(xiàn)在又能值幾個錢?真假其實也都無所謂了。
直到上個月,我整理房間,又把它們翻出來,怔怔地看了它們一會兒,想起一個朋友最近開了一家首飾店,還是拿去給她鑒定一下,看到底是不是白銀?沒曾想的是,那套銀首飾只是在一種溶液里擦洗了一會,就完全恢復(fù)了它們原來那種明晃晃的本質(zhì)。我朋友說,這是標(biāo)準(zhǔn)的好銀,這手鐲和戒指現(xiàn)在日常戴著也非常好看,并不過時。
想象二十多年前出嫁的那一天,它們就是這樣光彩奪目地戴在我的身上,那一刻,我想起了那個面相忠厚的打銀匠,想起了母親買它們時拿出的那些皺巴巴的鈔票,想起了自己當(dāng)年忍住不笑,發(fā)絲濃密,眉眼清純的模樣,不知為何,看著鏡子里早已步入中年不再年輕的自己,竟有一絲酸酸澀澀的味道,從鼻腔里慢慢散發(fā)開來,一種難言的滋味,涌上心頭。把銀簪子收起來,把手鐲和戒指拿出來戴著,有人看到了,說:“你這手鐲和戒指很特別哦,這花紋好古典,看起來真是挺別致的?!蔽艺f這是當(dāng)年出嫁時要戴的“父母銀”,年輕人聽了大都“鴨子聽雷”一樣,不知道結(jié)婚出嫁時,竟然還有這個說法和講究。
前幾日回老家一趟,母親也看見了我手上的銀首飾,笑瞇瞇地說一句,“嗯,還和當(dāng)年一樣好看呢。”我不知道母親說的“好看”是指銀首飾還是指我?但母親看我時眼角眉梢都透著滿意的慈愛,那種掩藏不住的滿足感,讓我覺得心頭一熱。這些年,生活逐漸向好,兩個哥哥和我早已不必再讓父母操心,母親不用做小工已經(jīng)很多年,這些年父親把退休金交給她,兩個人都喜歡呆在小鎮(zhèn)上,安享晚年的清凈與幸福。
端詳著手上的銀首飾,我的心里仿佛有一種柔軟地觸動。
也許,有些東西,不管過去多久,只要擦開歲月的風(fēng)塵,它們就會呈現(xiàn)出亮晶晶的美,就像這套再普通不過的銀首飾,不管過去幾十年,重新擦洗一下,在它們重現(xiàn)亮晶晶的時刻,當(dāng)年許多難忘的回憶突然就在我的腦海里紛沓而來,關(guān)于忠厚、青春、母愛,以及某種意義上的傳承,好像都在里面閃閃發(fā)光,溫暖著我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