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瑣憶

屈紹龍

冬天還沒有走遠?？諝馇宄?，遠處的林中點綴著清新的農(nóng)舍，屋頂?shù)妮喞逦梢?，賞心悅目。我們一直在尋找鳥兒的歌聲，不過耳邊只有烏鴉和山雀的啼鳴。田野一片褐色，濃濃的霧氣繚繞飄蕩。殘雪消融，斑斑駁駁，顯出了鐵道路基上的坑坑洼洼，唯有某些干凈的角落依然反射出悅目白光。太陽漸升漸高，那些光彩也越發(fā)耀眼。

山上巖石遍布，我找了個能坐的地方，這里落雪消融，露出了青灰色的山巖，覆有苔蘚和地衣，坑洼中鋪滿了厚厚的落葉。太陽暖適怡人，都能想象到蜜蜂在花叢間嗡嗡嚶嚶。今夜相當暖和，西邊的山坡落雪猶在，反射出清幽的月光，朦朧氤氳，似有蒸汽逸出，那是春的征象。

我站在大山之巔張望周圍的景象，胸中也好像騰起了希望。月亮、星斗、林木、積雪、裸露的沙土，天地間一片寂靜，博大無涯，籠罩四野，那浩瀚的空寂唯有思想可以填充。它抽繹出觀者的思緒，宛若吸管吸漲了皮肉。人類又是何其神秘幽邃，讓人沉思默想，欲說還休！樹上沒有積雪，月華似乎缺了少許，不過，單憑地上的雪光，我也能看清自己寫下的東西。月亮今夜如此，明晚，它又是怎樣的一番景象？

天空多云卻是春日的陰天，霜氣從地下逸出，人也在消融解凍。半數(shù)積雪已消失不見，斑斑駁駁。三月的陣風(fēng)在林中呼嘯，讓世間生機奔騰，也好似喚醒了冬眠的樹木，使樹枝在枝干間開始流動。

天氣雖然陰沉，春風(fēng)卻讓人振奮。昨天我好像枷鎖在身，難得自由，今天卻一身釋然。天地間萬象一新，非復(fù)昔日。茂密的山坡上雪已消盡，透過蒙蒙的水汽看去，自己仿佛杯酒下肚，恍恍惚惚。大地不再那么恒久如一，清晰可見，似乎富于彈性而能隨遇賦形。

清早躺在床上時，我想起了夏日的清晨：芬芳四溢，無可言喻，讓人難以忘懷。鳥雀充任晨曦的前導(dǎo)，成百上千，嬌嬌鳴囀，好像因商討英雄史詩新的章節(jié)而爭執(zhí)不休。靜謐的清晨，無垠的希望！鳥兒在枝葉間咬舌歌唱，宛若聲聲露滴，我們的生活也著上了神圣不朽的光彩。

在林間，我看到數(shù)十只鳥雀，聲聲嘰喳，潔凈單純，塵纖不染，一似它那鮮亮的羽毛。林間積雪尚在，有只麻雀在楊樹幼枝間疾飛，像是歌雀。林中車前草的網(wǎng)狀葉片翠綠鮮亮，大懸崖頂上已有草木破土而出，這小似繁縷的又是什么？崖頂上還有別的植物，油光鮮綠，微微冒出地皮，挺過了上面的冰冷積雪。草木在雪下挽臂攜手，向夏日挺近。崖頂上山巖裸露，不復(fù)冰涼，微微陣陣歡笑，毫無疑問，那肯定是地松鼠。青苔像新生的嫩草，無比悅目。

這是第一個真正的春日，到處是太陽的反光，明亮耀眼，街巷的北側(cè)已能勉強徒步穿過，你都會覺得扣緊上衣已屬多余。

我看到雪地旁邊有好多不大不小的黑色蜘蛛，非?；钴S。很明顯，不少草木的近地葉片已然浸于春風(fēng)，眼前傍水而生的一束臭菘便是這樣。好多植物在一定程度上屬于常青家族，一似這已經(jīng)拔節(jié)的毛茛。我想，春的征象首先見于沼地中散放的柳絮。爾后見于吐蕊的楊花，接著便是綻放佛焰苞的臭菘。

柳條不管是黃是綠，顏色絕對更加鮮亮，那亮色，好像樹枝已經(jīng)涌至樹皮，賦予了鮮活油亮的光色。早發(fā)的楊樹也在吐棄楊花，只是不比柳樹張揚。

可是，林中腳下還有踩過的狗舌草，它絕對是常青草木，香氣馥郁，縷縷不絕，又將新的一年帶回了大地。那是來自草地的芬芳，清爽甜潤，令人難忘。早放的楊花散開絨絮，蓬松輕盈，相互鉤鎖，連成一片。

站在村外的橋上向林中張望，溫潤的空氣讓我感到了春意。三月至今，還沒有感受到這等美好的景象。太陽無比暖怡，日子寧靜清澈，蒸汽在空中悄然騰起，為萬物披上一襲輕盈的罩衣，又好似敷上了一重薄薄的涂層。更遠處，空中亮光微閃，顯出了地上的蒸騰。透過清新的蒸汽看去，柳樹更為活潑，解凍的水流分外跳脫，世間一切無不鮮亮動人。冬日卸去了嚴妝。

日子格外煦暖舒適，吹著一縷南風(fēng)或是西南風(fēng)。天上滿是各種鳥雀，聲聲鳴叫漫山遍野，遠近都是。它們棲身樹端，雖然不見身影，卻送來陣陣啼鳴。陽光和煦，南風(fēng)送暖。眼前的景色甚為迷人，點綴著似曾相識的斑斑點點。群山落雪盡消，仿佛群鳥再度歸來。天光明麗澄澈卻極端柔和，松樹每隔兩株便顯得光艷挺拔，宛若纖巧的冬日霜花，反射出冷冷的光芒。每當勁風(fēng)駛過，林木震顫，松濤陣陣，即便一里之外看去，猶見道道光芒隨波俯仰，好似游走于麥田之上。松濤明暗交疊，松林上方似乎有架織布機，任梭子在明艷的織物和暗淡的織網(wǎng)間往復(fù)拋擲。我目睹此景意氣飚揚，渾如光鮮勁挺的松樹。并行的松枝搖曳生輝，一似把玩的梳齒。春光所及，不僅柳枝和松枝亮麗有加，林中及林林總總的其他物什也分外耀眼。

太陽漸高，空氣澄澈，大自然活躍有加，難道不會成就這般光景嗎？

枯草在日光下愈加鮮亮，原野干燥泛綠，一片淡綠，一旦太陽鉆出層云放射光輝，原野上就會呈現(xiàn)出這種無比迷人的光效。那是輝赫年景的序曲。時至三月，人們紛紛來到戶外走進這幅畫卷，穿著各種顏色的外衣，也顯得格外合適。各種衣服跟大自然都和諧相配，這樣，置身原野便不會太過醒目，因而，也方便接近大自然。

大地會滋養(yǎng)埋于地下的種子，目睹早春的犁鏵破土耕種時，我心里升起了希望。我突然想起，泥土也充滿溫情，我們不僅有溫暖的天空，還有溫暖的大地。寒霜已從地下逸出，我們可以放心地將種子付于大地。艷陽高照，雨水飄落，鳥兒在頭頂吟唱，人們翻出了土壤的腐殖，翻出了若許蛆蟲，為大地賦予了全新的容顏。他幾乎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

我在光禿禿的山邊，置身去年的一片麥田上，渾身濕透，咂摸思量。一切轉(zhuǎn)瞬即逝。這璀璨晶亮的雨珠從天而降，跟我融為一體。烏云四合，蒙蒙陰雨籠罩萬有，我倆靈犀相通，契合無間。始而疾風(fēng)勁作，聚攏陰云，繼而新枝垂雨，嫩葉滴露，款款而下，溫潤的暖意拂過心頭。田間的殘莖已浸透雨水，行走之際，樹上的水珠滴在身上。樹木身形朦朧，枝葉紛披，跟你休戚與共。毫無疑問，這里歸我所有，這是大自然奉上的撫慰。鳥兒擠在簇密的樹葉下面，顯得格外親密，它們棲身枝頭，在替明艷的陽光譜寫新的旋律。

車前草越來越多，花兒也漸漸挺起。各種各樣的花兒也點綴其間，天光日漸明麗，大地奉上車前草花予以印證，太陽越發(fā)溫暖，黃色的毛茛就是它做出的最好回應(yīng)。

金色的柳絮開始凋零，它的繁花已然落幕。毛茛吐蕊，苦苣菜一片白色，蘋果花開始綻放，身姿搖曳的芳香也栗色微染。草木將我們帶入了另一個季節(jié)。越橘綻開了紅色的花瓣，在相宜的地方或許早已如此，一只紅色的蝴蝶振翼飛過，我想它在日前已經(jīng)顯身?？諝夥曳拣ビ簦瑥浡O果花的香味，或者我想，主要還是大自然的芳香。一朵云彩低垂在天，尚未完全遮住太陽。昨晚細雨蒙蒙，空氣澄澈如洗，一陣暖風(fēng)輕輕拂過，河水卻沉寂如鏡，陽光滿河，映出了靜謐的天空和上方的陰云。剛一轉(zhuǎn)身，我驀然一驚，天地間沉寂靜穆，美得令人永生難忘。我不想回家吃飯而錯失這份美麗，它風(fēng)姿綽約，恬美安靜，秀麗清新，但愿我能擁有這般心境。對岸的原野平曠出奇，宛似草坪，它曲線巧施，優(yōu)雅地描出樹林的邊沿。昨晚的雨露喚醒了落葉樹木，它迅疾綻開葉片，一派動人的嫩黃，點亮了我們常去的那片幽暗松林。一里之外是星星點點的樹林，有些一片蔥蘢，怡人悅目。有些呈為灰色，甚而依舊紅色微泛。雷雨洗凈空氣，喚醒草木，對岸的榆樹星星點點，卻蒼翠幽綠，堪比松木，落葉林木則明媚鮮艷，一派嫩黃。遠遠看去，這些樹林居然會如此迷人，別的時候幾乎難得一見。

野草在雨后瘋長，怡人的風(fēng)兒送來陣陣鳥鳴，輕風(fēng)過處，萬物精神抖擻。田間麥浪起伏，一片蔥綠，好像玩魔術(shù)的藝人施展了手段，一夜間就讓它們迅速躍起。蘋果花落英繽紛，洋洋灑灑，地上斑斑點點，有些已經(jīng)枯萎變黑。大地升溫，輕風(fēng)漫吹，空中水汽氤氳，此前不曾經(jīng)見。家家戶戶丁香傳芳，林間小燕嬌嬌切切，聲聲送暖。

夏天即將來臨，今日微風(fēng)輕撫，天朗氣清。陰涼開始搶手，云朵飄過天空，田野上芳草搖曳有姿，狗舌草開花了，草叢中有個鳥窩，盛著色似咖啡的鳥蛋。委陵滿目，茜草蔽野，在野草間爭勝競輝。陽光勁射，濃蔭斑斑。

半個月前林中還是光禿禿的嫩枝，現(xiàn)在已成了青翠的海洋，幼芽在相互爭勝，一競高下。所到之處，樹葉都攤開了手掌，像一把把陽傘。樹蔭鋪開后，鳥兒不僅有了藏身之處，還會絡(luò)繹不絕地前來覓食，走獸也在這里找到了庇身之所，而成千上萬的爬蟲和飛蟲卻將這鮮嫩的新葉當成了美食。樹木突然撐開了如許之多的小小陽傘，讓地皮和樹根免于驕陽的炙烤，微風(fēng)拂過，窸窣有聲，風(fēng)姿翩翩。白珠樹的有些漿果已經(jīng)早熟可食，又鮮又嫩，走得時間久了，我就可以用它們提神。從這里放眼望去，遠方為一片薄霧所罩，微泛青綠，莽莽蒼蒼。

一周來天朗氣清。芳草隨風(fēng)搖曳，樹木展開了葉片，輕風(fēng)拂過，枝條似動未動，欲動又止，樹木因而領(lǐng)受了生氣悸動。這是枝條招展的季節(jié)，擺動之際不見，大多便亮出了新生葉片更為光鮮的背面。六月尚未過半，芳草已鮮嫩不再，那絨絨的豐潤綠色也消失不見，大多正在開花，有些已經(jīng)結(jié)籽，雜在紅意微泛的蕨類和其他草木之間。然而，葉簇蔽野，滿目樹蔭，搖曳的芳草和招展的枝條依舊顯出了六月的特色。六月的風(fēng)有點煩人，刮走了悅耳的鳥鳴，不過，這時的蟋蟀開始組班亮相，唱得格外起勁。六月風(fēng)和日麗，天宇澄澈，河水銀光粼粼。我想，這是屬于旅人的月份。麥苗搖曳有姿，麥浪起伏。林間矮樹叢生，濃蔭蔽日。林木四圍，清曠潤濕，水汽氤氳，草葉染露。我好像距萬物的淵源更近，清幽的薄霧似乎富于創(chuàng)造氣息和原始意味。這浸露的水汽神妙難解，隱隱傳來陣陣旋律，萬物的淵源便是如此豐盈。這里忘卻了太陽，潮潤的古老法則是它的主宰。它承載著濃郁的草木芬芳，又似乎在甘露中提煉凈化。

松樹枝干泛白，反射出微弱的光線，下端的枝條不復(fù)存在，樹干密密簇簇地擠在一起。我不由覺得它就是頂端蓬亂的碩大野草，人則是其間匍匐的爬蟲。松樹特別像草，確實如此。三葉草將整個原野裝點得富麗堂皇——紅得濃艷熱烈，白得馥郁芬芳。紅色的草木給田野抹上了紅暈，好似落日晚照的西部天空。三葉草舉目望天，名副其實。

一片干旱山坡成了一方天生的苑囿。我無意提及偶生此間的花草，這里百草覆蓋，怡人悅目，輪番更替，逐月而生。當一種花草盡享芳華時，毫無疑問，新一種花草隨即生發(fā)，將其淹沒。這片山坡暖適干燥，位于墻下，花草稀稀疏疏，堪稱天然園圃。這里榮枯更替，盛衰相續(xù)，都讓我難分高下。野薔薇依舊落英斑斑，撒上了旁近草木的葉片。那嬌俏的紅色和白色是野牽?；?，或曰打碗花，因無所支撐而在扭動腰身攀援爬附時，它總是讓我想起高腳酒杯，滿溢晨間清氛，折射出晶瑩的露珠。

大自然展示著花朵，也呈上了果實。未嘗不可說，它已經(jīng)獲得了永生。曾幾何時，大自然也向我展示過壯麗無比的盛景奇觀！

大地的脈管曾富于水意，紫羅蘭開遍了山坡，驀然回首，頓覺恍若隔世，宛似神話。春日統(tǒng)管水域，夏天執(zhí)掌干熱，冬季則是寒冷的主導(dǎo)。草木家族新近還一派生機，現(xiàn)在卻衰落不再。天地間炎熱難耐，假若夏日逗留日久，我們的大地就會顯出熱帶的征象。漫長的干旱便是夏天，降雨皆屬意外。只因氣候干燥，雨水的一切跡象都顯得朦朧隱約。雖則如此，年歲的輪替卻依然按部就班，整飭有序。

伴著四季的輪替生活吧，呼吸那空氣，暢想那飲品，品嘗那果實，將自己全然付于節(jié)候的感召。天地間潮起潮落，江河奔流，海洋洶涌，任何季節(jié)都打開渾身的毛孔，在其中洗濯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