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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沿著鐵路線飛快地行駛著,仿佛一道閃電,迅速隱沒在地平線那頭。我看著火車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奶奶的話,她說很多人借助火車在一天之內(nèi)從這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仿佛飛鳥一樣,多自由啊。奶奶一輩子沒離開過山村,她不知道,飛來飛去的人,容易迷失方向,也會有時空的錯位感。
就像我到了青山站,就特別有錯位感。不過,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在這里待滿半年就去深圳。雖然對到深圳干什么我還沒有明確的目標,不過,我想,只要遠離眼前這個荒涼的小站,奮斗才更有意義。
青山站以前不是荒涼的小站,在我來青山站的前一年還有客運業(yè)務,那個靠近半山腰的小廣場當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只不過現(xiàn)在的廣場長滿了雜草,仿佛容光煥發(fā)的年輕姑娘在一年間老去,灰蒙蒙的現(xiàn)實讓人打心里不愿接受。
大嘴尤其不能接受,他說:“以前的青山站可熱鬧了,汽車、摩托車多得排到了山腳下的村子里,旅客的吵鬧聲混合著青山村的狗吠聲,混亂而親切。我喜歡那樣的人間氣息。而不是現(xiàn)在安靜得聽得見蛐蛐聲的青山站。”大嘴說完,起身往我杯子里倒了一點熱水。他坐在夜宵攤小圓桌的東邊,周易坐在南邊,楊雁輝坐在北邊,算是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結(jié)拜——誰讓我們都是小站淪落人。唯有周易除外。
“安靜有安靜的好,可以多學點東西,說不定,若干年后,這里又發(fā)展成熱鬧的車站。”周易說。周易是我們四人中唯一對在哪上班都沒有異議的人,他對鐵路的建設前景抱著空前的熱情,他自身也一直熱情地投身鐵路工作中。聽大嘴說,周易干活帶著一股拼勁,再大的雨,調(diào)車時他都不穿雨衣,要把所有的動作做到最標準,下班還捧著專業(yè)書啃個沒完。
不得不說周易說的是有道理的,世事在變,一千種假設都有可能實現(xiàn)。當初我填志愿的時候說想當一名醫(yī)生,父親指著空蕩蕩的土墻用哀求的聲調(diào)說:“你是家里的老大,要供兩個妹妹讀書,所以最好填個能早點工作的志愿?!比缓螅赣H幫我填了鐵路學校的志愿。當然,我從小到大都很聽父親的話,所以順從地到了學校,畢業(yè)后順從地來到鐵路上工作,只是眼前的一切都跟我和父親所期待的不一樣。比如,到青山站工作,這里的青山站跟我的出生地沒有兩樣,一樣層疊望不到頭的山,一樣到處橫長的野草,明明我是要離開山村幫妹妹們賺學費的,可是轉(zhuǎn)了一個圈我又回到了原點。
周易說完,雙手握著茶杯,微笑著看大嘴微微漲紅的臉,試圖安慰大嘴的失落,也安慰我們所有人的失落。
這是廣場上唯一的一間夜宵攤,說是夜宵攤,更像是商店主人自己的做飯場所。淡灰色的鐵皮房,被主人利用起來搭了一個簡易的灶臺,旁邊放著圓形的煤爐。爐子里的煤在做晚飯的時候就把它最熱烈的火焰貢獻出來了,現(xiàn)在是生命高峰后的下降期,但仍努力地燃燒著,散發(fā)出不溫不火的光芒。銹漬斑斑的鐵皮屋頂右側(cè)掛著一盞紅燈籠,燈籠紅布已經(jīng)變得發(fā)白,里面的光看起來跟煤的光一樣無力。風吹過,燈籠不停搖擺,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
大嘴看我盯著鐵皮屋,說:“米蘭,你還不知道吧,夜宵攤的老板是蓮姨,青山站開通后就在這里開便利店,以前火車站熱鬧的時候,她的店也熱鬧,如今只有青山站的職工偶爾來光顧,為了擴展生意,也為了讓職工上夜班能吃上一點熱乎的食物,蓮姨開始兼做夜宵。雖然生意淡得像白開水,但蓮姨一直沒有搬走。”不遠處,蓮姨在煤爐上忙碌著,敦厚的身影在火光中一隱一現(xiàn)——她在幫我們炒方便面。
夜幕下的青山站,有一種說不出的陳舊感,很像我茫然的前途,但我又有一種安寧感?;鸸?,眼前的朋友,忙碌的蓮姨,都給了我溫暖的感覺,我感覺到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在搖擺。
青山站的生活簡單枯燥。下班后沒事,周易會喊我和大嘴、楊依雁一起爬青云山,青云山就在青山站的上方,沿著曲折的山路爬到山頂,能看到方圓十里綿延的山脈和絲帶一樣的鐵路線。青云山半山上有一座寺廟,初一、十五的時節(jié)蓮姨也跟著我們上山,但蓮姨最后去的是寺廟,蓮姨每次回去,身上都有一種很好聞的檀香味。聽周易說,蓮姨很虔誠,她來青云山都是去寺里燒香。
蓮姨對我非常好,每次做了好吃的都喊我過去品嘗,大嘴說蓮姨無兒無女,也沒有丈夫,甚至沒見她回過家。
我問大嘴:“那蓮姨的家呢?”
“她的家就是青山站吧,這么多年了,她把青山站的所有職工都當成自己的家人,誰缺什么,蓮姨都會在進貨的時候幫忙捎回來?!蔽戳耍笞煨χ{(diào)侃我,“蓮姨對你那么好,你就當她的女兒吧。”
我突然想起我的母親,我對母親沒什么印象,聽父親說,母親當年生下三妹妹時,不知為何跟一個來村里賣雜貨的貨郎走了。父親說的時候,語氣平和,沒有一點怨恨,也是,誰讓父親那么窮呢,窮得只剩力氣,他年年日日在地里狠命挖著,企圖挖夠三個女兒的學費。我也不怪我的母親,只是一直在猜母親怎么舍得三個女兒離開,那是自己懷胎十月的結(jié)晶啊。
青山站的工作依舊單調(diào),我掐著指頭計算著時間,半年后,我就要離開青山站,先去深圳,幫父親賺兩個妹妹的學費,再去尋找母親的蹤跡。有一天奶奶突然在電話里很無意地說:“有親戚說在深圳看到你母親了?!蹦棠痰倪@句話說的并不是很詳細,但我知道她很聰明,我們?nèi)忝枚际悄棠處Т蟮模腋g有著相當?shù)哪?,我在猜她或許知道了我的決定。因為我告訴過她,青山站就是一個小站,荒涼,寂寥,跟我們村對門的大岸頂山一樣,長滿了茂密的樹木,不仔細看,都看不到鐵路線在哪里,工資也很低,很難存夠兩個妹妹的學費。奶奶當時在鄰居家的電話里只說了一句:“我以為你已經(jīng)從村子里飛走了?!?/p>
不用我掐手指,時間其實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我到青山站已經(jīng)一個月了。一天,我正在機房里查找線對,突然聽到工長老劉喊我,說蓮姨讓我趕快過去一趟。我放下臺賬,穿過走廊,到達廣場時,蓮姨老遠就招著手說:“米蘭,快過來,這是林阿姨,她知道你來了,今天送了好多木薯過來,晚上我們吃木薯丸子,我保證你喜歡?!毖矍暗牧职⒁檀┲患谏男l(wèi)衣,下面穿著一條同樣黑色的健美褲,衛(wèi)衣的前面印著一朵紅色的向日葵,想來這衣服應該是她家誰淘汰下來的,初看有一點違和感,但因為林阿姨挑著潲水桶,又讓這種感覺瞬間和諧了起來。此刻她定定地看著我,臉上帶著樸實的笑容,突然大聲說:“聽說青山站來了個小姑娘,前幾天就想來看,但我們家老頭要來倒泔水,他說,你又不是新娘子,早一天看晚一天看有什么要緊。我對我家老頭說,你說不定就是我們青山站哪個小伙子的新娘呢。她蓮姨,你說對不對?”林阿姨的嗓門大得都要把燈籠上陳年的灰震落下來。
我感覺到一股血在臉上聚集,越來越燙,我紅著臉說:“阿姨,你可別亂說,他們未必看得上我?!?/p>
林阿姨把潲水桶放在地上,還是很大聲地說:“你們單位女同志那么少,就看你到時喜歡上誰了?!?/p>
我搓著防護服的衣角,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蓮姨看我手足無措的樣子,趕緊過來打圓場說:“要我說,這也是說不準的事??淳壏?,米蘭,你快過來喝茶。林阿姨還帶了炒黃豆,你就著茶吃,特別香?!?/p>
林阿姨眼疾手快地把黃豆盤子端到我面前,又上下打量著我,眼睛里都是笑。突然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我也有一個女兒,跟你一般大?!苯又职⒁淘掍h一轉(zhuǎn),又問我是哪里人,家里有兄妹幾個,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我不習慣這種問話方式,但還是禮貌地回答,唯獨沒有告訴她我母親的事。后來,她又問:“你來到這里應該不會走了吧?”
我說:“不知道?!逼鋵嵨覜]有說實話,再過五個月,我就要走了,離開青山站浪跡天涯。
林阿姨沒完沒了地問,我不斷往嘴里扔著黃豆,讓黃豆的清香代替回答。蓮姨在廚房里洗夜宵要用的蔥姜蒜。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太陽很快就要下山了,林阿姨這才從問話中驚醒過來,“哦喲”一聲,說:“米蘭,我得趕緊回去煮晚飯了,不然老頭子該罵我一來青山站,就跟長了吸盤一樣,不想回家?!彼贿呎f著一邊挑著食堂的泔水往山下走去。
蓮姨看著山路上那個瘦小的影子越來越小,對我說:“林阿姨的女兒其實有機會到梅花市工作的,可這個小孩不知道為什么就是想來鐵路上工作,很奇怪,你們整天抱怨鐵路上的工作不好,可是有些人想干卻沒有機會?!?/p>
好奇心促使我追問林阿姨女兒的事。
蓮姨說:“林阿姨那個叫小鳳的女兒以前經(jīng)常來青山站,跟周易熟悉后,會來周易宿舍聽音樂,周易不是有一套音響嘛,那音質(zhì)特別好。后來聽周易說鐵路上的工作很有意義,這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就把學校安排給她的工作辭掉了,一定要來鐵路上上班,這個決定讓林阿姨一家很生氣,可就是拿小鳳沒辦法?!?/p>
我看著山腳下的村莊,那里一縷縷炊煙正從淡黑色的房頂飄過,林阿姨的影子已經(jīng)看不見了,只有夕陽從山邊急速地滑落。
晚上,蓮姨把木薯蒸熟后壓成泥,摻進她自己種的小蔥里,炸成金黃色的小球,乍一看,很像青云山上升起來的月亮。我把大嘴和周易、楊雁輝喊來,幾個人圍坐在桌子邊,一邊吃一邊看星星。蓮姨看我們喜歡吃也很高興,后來她望著天空說:“日子過得真快啊,一轉(zhuǎn)眼都入秋了,星星也越來越高了。”
“可不,米蘭都來一個多月了,對了,米蘭,怎么沒見你回過家?你要是回家不想坐公共汽車,我們可以載你到寧興縣城,你再坐火車回梅花市,時間是多了一點,但總好過你一個人待在青山站吧?”大嘴說。
說實話,大嘴越來越像一個哥哥。想著再過幾個月,就要跟他告別,我突然涌起一點不舍。蓮姨還在把一個個炸得又香又酥的木薯丸子夾到我碗里,紅燈籠的光輕柔地灑落在飯桌上,眼前的一切讓我感到溫暖和親切。然而,我知道,不久后這些都將不屬于我。
我的眼神落寞地飄向四周,突然發(fā)現(xiàn)周易正看著我,眼睛里都是關(guān)切,我一陣慌亂,回答大嘴說:“那樣等于兜了一個大圈,太不方便了,現(xiàn)在還不想回家,得趕快把所有的通信業(yè)務熟悉起來,劉工長說了,下個月我就要開始值班了?!?/p>
“你也太用功了吧,連家都不想回,你是我見到的青山站最用功的人,當然周易除外哈?!睏钛爿x夸贊說。木薯丸子很好吃,加上蓮姨像母親一樣熱情,楊雁輝不時站起來摸摸肚子。
我其實哪里是用功,表現(xiàn)得好一點也只不過是一個逃兵,只是在盡最后的一點責任。當然這些我沒說出來。
第二天天氣很好,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大嘴他們來跟我告別,今天是他們的回家日期。周易騎著摩托車,戴一頂黑藍色的頭盔,看起來非常酷,不容置疑,他身上總有一種美好、陽光的地方,讓人不由自主想靠近?,F(xiàn)在他微笑著問我:“要不要幫你買什么日用品?”
我說:“不用,很多東西蓮姨會幫我買?!鄙徱踢M貨的時候,我會列一張單子,蓮姨進完貨也順帶著把我的生活用品買來了。所以,現(xiàn)在在青山站,對我而言并不存在生活不便利的問題,但我知道我還是想離開,而且離開的日子在一天天接近。
楊雁輝騎了一輛嘉陵摩托,他把頭盔摘下,真誠地看著我說:“米蘭,后天回來給你帶鹽水煮花生?!彼牢蚁矚g吃咸的花生,這個不大說話的男孩子,就像大嘴一樣,記著我最喜歡的口味。風一吹,好像有什么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模糊地看著他們?nèi)齻€排成一行,看著他們騎著摩托車漸漸消失在山腳下。
“舍不得他們吧。”背后突然傳來清脆的女聲。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一個長頭發(fā)的女孩正沖著我笑。我趕緊拿手抹了下眼睛。
“不用擦,我知道你流眼淚了。我也經(jīng)常在這里看著山下的路流眼淚,你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我已經(jīng)猜到站在我面前的女孩是誰了。
“因為山下的路通往外面,這條路可以看作是現(xiàn)在跟未來的分界點,跨出去可能是另一種人生。”女孩說。
“很有哲理。你對外面很抗拒嗎?”我故意反問。
“不抗拒,但我喜歡青山站,喜歡鐵路,所以想跟你們一樣能在鐵路上工作。”
“是因為鐵路上有周易吧?”我?guī)е稽c挑釁的意味。
“一半吧?!迸㈡倚χ?/p>
突然覺得這個女孩挺直爽。
2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跟小鳳越來越投機,小鳳經(jīng)常告訴我在師范學校讀書的故事,也告訴我她對周易的好感。有時候,我們一起到周易的宿舍聽劉德華的歌。自從小鳳跟我在一起后,楊雁輝回家總是帶鹽水煮花生。他無意中聽說小鳳也喜歡吃咸花生,他帶得更多了。小鳳讓他倒茶他就倒茶,有時候不用交代,他就把小鳳想吃的想喝的都堆到她面前。我們都看出來他喜歡上了小鳳。大嘴一邊剝著花生,一邊取笑他重色輕友。
周易很忙,他把我們讓進宿舍,打開音樂后就去干活。在車站,最忙碌的就數(shù)他了。他沒事就去擦道岔、修理對講機、清除站臺上的雜草,做各種臺賬,還幫食堂采買。大嘴說,周易是真的把工作放在心上了。
周易不在,我們四個很無聊,于是閑下來的時間,我們就一邊聽音樂,一邊打牌?!岸返刂鳌钡臅r候,每次大嘴都讓小鳳跟楊雁輝“對家”??吹贸鰜恚瑮钛爿x很期待這種安排,整個打牌的過程,原本不愛說話的他,變得很愛講笑話,總是逗得我們捧腹大笑。小鳳其實知道大嘴是故意這樣安排的,但她是一個很大方的女孩,配合地讓楊雁輝盡情地當一名段子手。當然輸了的時候,她也會罵楊雁輝蠢,盡管很多時候是她自己出錯牌。但楊雁輝一點也不反駁,看著小鳳的眼神充滿了寬容和寵溺。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就會選擇爬青云山,只有爬山的時候,周易才會抽空跟我們一起。這段時間,聽說他一直在打聽招收乘務員的消息,他想幫小鳳圓鐵路夢。
在一個楓葉緋紅的下午,我們五個人照例去爬山,到達青云寺的時候,周易突然提議每人都抽簽,看看大家的運氣如何。他說:“你們平時老是發(fā)牢騷說青春迷茫,不妨看看佛祖怎么說。”
以前那么多次路過青云寺,我從來沒有想過抽簽。因為我知道離開鐵路后注定會很漂泊。但周易的話又勾起了我的一絲好奇。
青云寺很安靜,佛像慈祥地注視著我們,周易帶我們到偏殿洗好手,叩拜了佛像后走到旁邊的抽簽臺。住持認識周易,他微笑著把簽筒遞了過來。
小鳳說她要第一個抽,她想算算到鐵路上工作有沒有希望。周易安慰她說:“心誠則靈,一定會實現(xiàn)的?!惫?,小鳳抽了個上上簽。她高興地要找住持解釋簽文。周易拿過她的簽文,念著:“山濤見王衍,不用解簽都知道你的夢想要實現(xiàn)了。”
“真的嗎?”小鳳高興地說。小鳳并不知道周易在幫她找工作。自從知道鐵路提速增效,并且針對熱門路線要增開列車后,周易就知道機會來了,增開列車,意味著需要更多的乘務員,周易拜托站長看有沒有機會讓小鳳去試試。恰好,站長說客運段正招人呢,下個月一號讓小鳳去參加考試。
“這不會是你帶我們來抽簽的目的吧?”聽說小鳳有可能圓鐵路工作夢,大嘴也替小鳳高興,所以他好奇地問周易。
“可以這么說,當然,主要是想讓你們不要迷茫。把心定下來,其實鐵路發(fā)展越來越快,以后大家一定會跟小鳳一樣,喜歡上鐵路工作的。”周易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洞悉了我所有的心事。
我抽的簽文是中平簽,住持給我解了簽,“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姑娘,你目前遇到的困難都不是困難,所以不要庸人自擾。”那一瞬間,我突然聞到一種很好聞的檀香味,徐徐地進入我的胸腔,把我多日來的濁氣都驅(qū)趕了出去。
周易手氣不錯,他抽了個上上簽,大嘴、楊雁輝跟我一樣是中平簽,住持輕聲細語地為我們詳細解說了簽的內(nèi)容。我們謝過住持。住持起身時,他一邊捻著佛珠一邊說:“知足常樂,善哉善哉?!?/p>
從寺廟出來,我們朝著青云山繼續(xù)往上爬。山上景色依舊,然而,我們卻跟剛上山時的心態(tài)不一樣了,仿佛一下子成長了很多。小鳳因為感激夢想快要實現(xiàn)而忽然變得矜持了。一路上大家都沒說話,爬到山頂,我們看著腳下的鐵道線,都在沉思,剛好一輛綠皮火車開過,巨龍一樣盤旋在青云山的半山腰上,和著云彩和綠樹,看起來是那樣壯觀,也是那樣令人心潮彭拜。一陣風吹來,我們都聽到了清脆悅耳的汽笛聲。
3
我的母親是突然找到青山站的,她和蓮姨在廣場上簡易的廚房里愣是變出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吃飯時,她舉著杯子一一替我謝過蓮姨、大嘴和楊雁輝,感謝他們陪伴我照顧我,最后走時,她把我和周易的手放在一起,囑咐周易要好好珍惜我,把她沒給過我的愛都補給我。周易鄭重地點著頭。我們把母親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到青山站能望見的路口停了下來,這里也就是小鳳說的現(xiàn)在跟未來的分界點。小鳳已經(jīng)被客運段錄取,正在某節(jié)車廂照顧旅客。她說,工作來之不易,她要加倍珍惜,把所有的旅客都當成自己的親人。
母親走的時候?qū)ξ艺f,兩個妹妹的學費她來負責,讓我安心工作。她當初因為不能幫我父親生個男孩而絕望離去,現(xiàn)在想努力幫父親減輕一些負擔,盡一名母親的責任。我知道她在跟生活和解,也跟年輕時的錯和解。
“你要是想我了,就坐火車來深圳看我。”我用力地攥著她給的地址,點著頭,看見我的繼父細心地擦去母親眼角的淚。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過去了十多年。在一個楓葉紅了的星期天,周易帶著我跟女兒回到了青山站。楊雁輝熱情地接待了我們,辦公室茶幾上鋪滿了鹽水煮花生。小鳳也從家里炸了木薯丸子,她剛好休息在家,聽說我們要來,趕緊讓母親從地里挖了些木薯。大嘴坐著動車趕了過來,我們幾個時隔多年,再一次重聚,除了驚喜更多的是感動,為生活和工作在鐵路上而感動。
眼前的青山站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小站了,而是變成了有三個站臺的高鐵站,一列列銀灰色的動車呼嘯著飛馳而去,六歲的女兒高興地在廣場上跑來跑去,她繞圈跑的地方就是當年的夜宵攤。蓮姨回了老家,偶爾會在微信上發(fā)她跳廣場舞的照片,她的老家門口也有一個高鐵站,她說想青山站的時候,就會到高鐵站轉(zhuǎn)轉(zhuǎn),看那些穿著鐵路制服的工作人員,很想在那里的廣場再擺個夜宵攤。每次,她這樣說的時候,我都想哭。
楊雁輝現(xiàn)在是站長,小鳳已經(jīng)榮升為一名列車長,年年被評為先進。大嘴則是離這里半個小時車程的高鐵站站長,最后我們站在青山站的廣場上照合影。
照片里,背景是青山高鐵站宏偉的有著當?shù)亟ㄖ厣拇箝T,寬闊的廣場上人來人往,跟當年有客運業(yè)務的青山站一樣熱鬧。我盯著手機里的照片,突然發(fā)現(xiàn)青山寺居然也在照片里。
往事一幕幕重現(xiàn),我賴在周易懷里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周易用他溫暖的大手不停拍著我的肩。女兒說:“媽媽,你好像小孩子啊……”
作者簡介:賴雨冰,女,1978年生人,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廣州局集團公司廣州通信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惠州文藝》《工人日報》《勞動午報》《人民鐵道》報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