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煒杰 羅必良
習近平總書記在2021年8月主持召開的中央財經委員會第十次會議上強調,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重要特征,要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fā)展思想,在高質量發(fā)展中促進共同富裕。當前,我國發(fā)展不平衡不充分問題仍然突出,并集中表現(xiàn)為城鄉(xiāng)區(qū)域差距。自2000年以來,城鄉(xiāng)收入之比一直處于高位,并于2009年一度高達3.33:1(以農民收入為1)。近幾年在各種政策努力下,城鄉(xiāng)收入差距有所縮小,但2020年仍然高于2.56:1的水平。已有研究表明,2002年城鄉(xiāng)收入差距對全國收入不平等的貢獻度為35.4%,2007年上升為38.67%,2013年之后一直超過50%(李實等,2013;張應良等,2020)。
與收入不平等相比,財富分布不均等或許是更值得關注的議題。收入是流量,財富是存量,財富水平對居民福利水平的影響更長遠。相對于勞動收入,財富的分配更加集中,表現(xiàn)為極少數(shù)家庭占有絕大部分財富。Lampman(1962)對美國最富有家庭的研究顯示:財富才是拉開貧富差距的關鍵。通常來說,財富和收入之間存在相關促進的關系。一方面,收入是財富的主要來源,收入水平高更容易形成財富積累,從而擁有較多的財富,收入不平等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引起財富不平等。另一方面,財富水平高的人,財富占有方式也更加多樣化,具有更多的增收渠道,如房地產、金融資產、投資經營等。財富多的人,資金配置的渠道更加多樣,其財產性收入,經營性收入,甚至資本性收入也會更高(費舒瀾,2017)。財富不平等和收入不平等之間相互促進,產生馬太效應,導致財富不斷集中。和收入相比較,財富不平等更加難以改變,對經濟社會的影響更加深遠(葛永波等,2021)。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范圍內財富分配不平等的狀況不斷惡化(Keister and Moller,2000)?!?022年世界不平等報告》的數(shù)據(jù)表明(1)Lucas Chancel et al.:World Inaquality Report 2022.https://wir2022.wid.world/.:2021年,全球收入最低的50%人群的收入只占全球總收入的8.5%,而收入前10%的人群的收入占全球總收入的52%。財富最低50%人群只占全球總財富的2%,而財富最高10%占全球總財富的76%。
中國收入和財富不平等狀況在全世界處于中間水平。中國收入最低50%人群的收入占總收入的比例為14.4%,而最高10%人群的收入占比為41.7%;財富最低50%人群財富占比為6.4%,最高10%人群的財富占比為67.8%??梢?,財富不平等程度要顯著高于收入不平等程度。楊燦明、孫群力(2019)的研究發(fā)現(xiàn),2016 年和 2017 年中國居民人均凈財富差距的基尼系數(shù)分別為0.65和0.61,遠遠高于同時期收入的基尼系數(shù)(后者分別是0.465和0.467)。而其中,城鄉(xiāng)家庭財富差距大的問題尤為突出。2018年中國家庭追蹤調查(CFPS)數(shù)據(jù)顯示,城市居民存款中位數(shù)是農村居民的6倍,城市居民房產現(xiàn)價中位數(shù)是農村居民的4倍。財富分配的城鄉(xiāng)不平等,也導致城市居民擁有更多的財產性收入。平均意義上來說,城市居民的財產性收入是農村居民的4倍左右,前者為2509.8元,后者僅為663.67元。城鄉(xiāng)收入之間的財富不平等構成了整個社會財富不平等的重要來源。楊燦明、孫群力(2019)發(fā)現(xiàn)家庭收入解釋了財富差距的55.64%,城鄉(xiāng)差異解釋了23.74%,地區(qū)差異解釋了9.23%。如果將收入的城鄉(xiāng)差異考慮進去,則發(fā)現(xiàn)城鄉(xiāng)財富不平等對社會總體財富不平等的貢獻率超過了56%(羅楚亮,2018)。
受制于先天稟賦的差異及后天際遇的不同,不同人獲得財富的速度和能力不同,財富差距始終是客觀存在的。所以,共同富裕的實現(xiàn)必然經歷一個長期過程。因此,在緩解城鄉(xiāng)差距方面,兩個問題尤其值得關注。第一,從物質財富層面來說,考慮到財富的累積效應,就不僅僅需要關注城鄉(xiāng)居民收入流的變化,更重要的是關注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存量變化。第二,城鄉(xiāng)居民對財富的認知差異,無疑會導致對財富積累的行為差異。顯然,一方面,對于貧富差距下暫時處于相對貧困者是否有內生動力追求財富,進而成為后富者,具有重要的激勵作用;另一方面,貧富差距是否引發(fā)居民的不滿,不僅影響著共同富裕的發(fā)展路徑,而且會影響到社會的穩(wěn)定與和諧。人們對于財富積累的態(tài)度可以概況為兩類,第一類為“推崇”,即認為部分人先富起來是個人努力,通過誠實勞動合法經營獲得財富的積累;第二類為“詆毀”,即認為財富的獲得更多來源于個人努力之外的不合法、不正規(guī)的手段。顯然,分析兩類態(tài)度的差異及其生成機理,對政策的制定具有不可低估的導向性作用。
態(tài)度決定行為,信念決定選擇。本文重點討論城鄉(xiāng)居民對財富的認同差距及其根源。重點在于:第一,理解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特點有助于在解決不平衡不充分問題中增進共同富裕的合意性與滿意度;第二,認識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差異性,有助于在推進共同富裕過程中強化社會誘導與制度建設。
促進經濟增長一直是各個國家政策努力的主要目標。但是,隨著經濟的增長,各國都面臨不同程度的收入與財富不平等問題。經濟增長帶來的貧富分化問題,不僅不利于經濟的持續(xù)發(fā)展,對社會的穩(wěn)定和長治久安也會產生威脅。因此,資源分配的公平性問題逐漸受到學界和政府的關注,其中,資源再分配的方式及其效果成為眾多文獻討論的焦點(李實,2021)。但問題在于,財富分配不平等的暫時存在并不必然就是不合意的,關鍵在于社會或群體對財富獲得的看法。例如,在美國,人民更多地將貧富歸咎于個人的原因,所以即使美國國民的福利體系相對薄弱,卻很少會引起人民的不滿;而在歐洲,人們更多地認為個人的貧富和社會制度相關,因此在歐洲需要維持更完備的福利體系才能提高民眾對政府的滿意度。了解居民對財富的看法,有利于通過恰當?shù)恼哌x擇以最小成本實現(xiàn)社會的和諧發(fā)展。
所謂財富觀,是指人們對財富的性質、來源及其分配的最基本的認識。其中,關于貧富的根源及財富獲取方式的看法或價值判斷,是最為核心的內容。已有研究通常將貧富根源分為兩類,一類是歸根于個人的特征,另一類則是歸咎于社會的結構(Bucca,2016)。前者被稱為個人主義信念,后者則是結構主義信念(Kluegel and Smith,1986)。個人主義信念認為懶惰、愚蠢或者道德偏差是造成貧困的主要原因,而勤勞、聰明和符合道德標準是人們富有的根源。結構主義信念則認為窮人之所以貧困是由于他們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受社會制度結構的制約,如勞動力市場歧視,分配制度不公等等。社會結構是人們富有和貧窮最主要的原因,個人的努力并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部分學者綜合了上述兩種觀點,在個人主義因素的基礎上,強調了社會結構的作用(Waxman,1983),指出個人特質可以影響社會結構,社會結構反過來又會強化這些個人特質,兩者相互影響是財富出現(xiàn)代際傳遞的重要原因,這類觀點被稱為文化主義信念。此外,宿命論認為,一個人的富?;蛘哓毨?,完全是命運決定的,取決于運氣、機會、神明等不可控因素,因此,個人無論如何努力也改變不了自己的財富和社會階級狀況(Furnham,1982)。
部分文獻討論了人們財富觀的深層原因。Smith and Stone(1989)指出,大多數(shù)人的財富觀點實際上是糅合了日常所見、經驗和世俗看法。Norcia et al.(2010)基于意大利的數(shù)據(jù)研究了教育背景、性別、媒體應用、以及預期社會地位與政治文化對財富觀點的影響。實際上,人們對貧困的歸因和其心理狀態(tài)及文化背景密切相關,包括家庭、經濟或者信仰(Hunt,1996)。Nasser(2005)認為,遠離貧困狀態(tài)的個人往往將貧困的原因解釋為缺乏能力或缺乏努力,而處于貧困的人,則更有可能將責任歸咎于社會或者經濟系統(tǒng)。財富觀還具有明顯的群體特征。Carr and Maclachlan(1998)比較了馬拉維和澳大利亞的財富觀念,發(fā)現(xiàn)馬拉維比澳大利亞更傾向于個人主義,后者傾向于結構性解釋。Hine and Montiel(1999)認為,由于對窮人的普遍支持以及對社會不平等和結構性缺陷的不滿,西方國家以外的人們傾向于將貧困歸咎于外部因素。Abouchedid and Nasser(2001)分析了黎巴嫩地區(qū)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學生對貧窮根源的理解,發(fā)現(xiàn)信仰這兩個宗教的學生都傾向于將貧窮歸因于結構性因素而不是個人因素。Nandori(2021)發(fā)現(xiàn)對于美國和中東歐這兩個福利體系不一樣的國家/地區(qū),他們對貧窮的歸因并沒有存在顯著的區(qū)別,因此福利體系并不會影響人們對貧窮的理解。
基于中國的研究則主要集中在討論人們對收入不平等的感受上。理論上,處于社會越底層的人們,隨著經濟的發(fā)展,其相對剝削感會越強,而處于社會階級越高的人們,因為是經濟發(fā)展的直接受益者,因而對收入不平等的負面意見會更少。然而,實證研究卻發(fā)現(xiàn),在中國情境下,越是社會底層,越是弱勢的人群對收入不平等的不滿程度越低(蔣亞麗,2019)。相關文獻認為可能存在兩個方面的原因:第一,人們對財富收入不平等的看法取決于自身向上層階級流動的可能性,認為自身向上流動的可能性越高,則對目前的困難不會有太大的不滿。加之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存在逆來順受的“基因”,底層人民可能更傾向于選擇默默忍受。第二,對于收入情況更好的人,往往也是受教育程度更高的人,教育能夠引起人們社會思維和感知能力的變化(懷默霆,2009),對于社會的了解更加深刻,因此,更容易對社會的種種現(xiàn)象表達不滿(李駿、吳曉剛,2012)。
綜上可以認為:第一,相關研究更多地是集中在對西方國家進行跨國家或者跨種族研究,對中國的研究,尤其是對中國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研究相對缺乏。城鎮(zhèn)化是中國經濟發(fā)展的必然結果,在這一過程中,農村居民不斷向城市居民轉移,中國城鄉(xiāng)居民構成將發(fā)生重大改變,因此有必要了解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差異。第二,對于財富認同差異更多地將其與教育、出生背景、宗教信仰等聯(lián)系起來,而對財富認同差異的生成機制仍然缺乏討論,本文試圖就此對相關文獻進行補充。
經濟收入差距對于人們追求財富的行為具有雙面性。一方面,適當?shù)慕洕杖氩罹鄷ぐl(fā)人們積極向上的動力,讓低收入人群產生通過努力能夠改善自己經濟狀況和生活狀態(tài)的希望(Hirschman and Rothschild,1973)。在一項調研中,有超過50%的受訪者同意“只有當收入存在差距的情況下,人們才會有動力努力工作”的說法(Whyte,2010)。另一方面,只有當一個人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能夠得到應有回報時,他才有積極奮斗的動力。過大的收入差距則會產生相反的作用,讓低收入人群產生無論自身如何掙扎,仍然是無法改變自己命運的悲觀心理。
美國心理學家Adams(1965)認為,動機的激發(fā)過程實際是人們進行比較而做出公平與否的判斷,并由此產生行動。財富分配的公平性主要分為兩個方面,第一個是獲得財富的過程是否公平,即程序公平。第二個是財富分配的結果是否公平,即結果公平。個體對于分配過程和結果公平情況的主觀感受,會影響到他對該事件的滿意度和認同程度。Brockner et al.(1995)認為,只有在結果不公平的情況下,人們才會關注過程是否公平。如果他們認為程序是公正的,即使結果對他們是不利的,對人們的態(tài)度和行為的負向影響也會比較小(Thibaut and Walker,1975)。Brockner(2002)的研究表明:程序公平和結果公平的交互影響可以歸因為信任水平的差異,對分配過程的信任程度決定了他對分配結果公平性的認可程度,并由此影響到他的價值認同和判斷。
信任產生于群體合作以及經濟交換的過程中,遵循倫理行動的期望的滿足程度(Hosmer,1995)。而信任反過來會使得人們更加相信對方的行為舉止會符合自己對倫理行為的期望。所謂財富認同,可以歸結為人們對于取得財富過程中的合法性和正當性的看法及其對財富獲得的認可程度。簡單來說,就是對于別人獲得財富的過程是否符合自己倫理預期進行判斷,從而產生的對財富的主觀感受。如果對他人更加信任,則更可能認同他獲得財富的正當性;如果對他人不信任,則會質疑其獲得財富的過程是否符合法律要求和道德規(guī)范。一個人的財富認同與其對他人的信任程度有關。
第一,對于其他人財富獲得的歸因和信任有關。信任是一種穩(wěn)定的信念,維系著社會共享價值和穩(wěn)定,是個體對他人話語、承諾和聲明可信賴的整體期望。對他人的信任來自兩個方面。其一,對于他們行為信息的獲得程度。信任的前提是能夠獲得對方行為信息,對對方的行為信息越了解,才能夠對一個人的行為做出更加有效的判斷。在信息不充足的情況下,對于風險規(guī)避者來說,他們往往更可能采取“一票否決”的做法,采取不信任的態(tài)度。其二,取決于對對方行為所導致結果的認可程度。顯然并不是知曉對方的一切信息就會選擇信任對方,是否選擇信任對方還與對方行為的性質密切相關,這和一個人的價值觀密切相關,對于價值觀相似的人,人們更加容易選擇信任對方。
第二,政治信任和政府在人們獲得財富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密切相關。政治信任指人們對政治系統(tǒng)運作能否產出與他們的預期結果相一致的信念和信心(蔣亞麗,2019)。人們的財富來自兩個方面。第一是生產所得,即通過勞動、資本、知識等要素,在市場上進行交換獲得要素報酬,這和一個國家的市場制度有關。第二是分配所得,即政府通過稅收、補貼、轉移支付等手段,對社會不同個體的財富進行二次分配,這由一個國家的福利制度決定。無論是市場制度還是福利制度,都和政府的政策決策,以及政府官員在這個社會中能否公平地執(zhí)行秩序有關。因此,對政府的信任程度會關系到一個人如何看待他人財富獲得的正當性。
上述兩個方面說明,人與人之間如果沒有信任,就會陷入“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zhàn)爭”的困局(Hosmer,1995)。如果缺乏信任基礎,人們之間的交易活動及其范圍就會受到重大的影響,交易的基礎就會動搖。信任源于是博弈雙方經過長期的交易,對于彼此的類型和信息獲得的完全性。長期的博弈,包括單一維度博弈的不斷重復和多個維度關聯(lián)博弈的構建,使得博弈雙方的利益更加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博弈雙方更容易建立穩(wěn)定的信任機制。因此,信任是人們追求長期利益的基礎和結果(張維迎、柯榮住,2002)。
中國是典型的二元結構社會。如果說農村是由熟人組成的具有“緊”結構的社會,那么城市則是由陌生人構成的“松”結構的社會。所謂“緊”結構的含義在于,農村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表現(xiàn)在人員構成是相對穩(wěn)定的,人們日常所打交道的對象也相對固定。更加重要的是:第一,農村社會人與人之間的交易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在不斷進行重復博弈,因此人與人之間的博弈具有長期性。第二,正所謂抬頭不見低頭見,農村社會人們之間的交易是廣泛的,不同交易的核算交織在一起,因此具有關聯(lián)博弈特點。第三,更加重要的是,對于農村人而言,大多數(shù)都是本地人,其畢生累計的資源以及聲譽都和這個地方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具有地理專用性特征,正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對于村民而言,違約的代價是巨大的。因此,當所有村莊成員都知曉這一信息,那么村民更容易選擇可以信任的對象,形成相互信任的機制,且隨著交易的密度的增加,信任的關系會更加緊密,這也是差序格局形成的原因。
城市的“松”社會結構則有所不同。第一,城市是一個相對開放的環(huán)境,人群流動性大,決定了人與人之間的博弈往往都是一次性,在信息不完全的情況下,難以知曉對方的類型和動機;第二,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的交易往往是出于某種目的而進行的,比如商品的買賣,因此,即便交易是長期的,博弈的維度也是單一的,難以形成廣泛的利益而相互嵌入或套牢;第三,大多數(shù)人都是外來人員,只是城市的“過客”,個人的資源和聲譽不具有地理專用性特征,即使在這個地方發(fā)生了違約事件,完全可以采用逃跑策略,換其他地方繼續(xù)生活。最后,人群流動性高也決定了在城市生活每天需要接觸的人員更多,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對所有人的信息都完全掌握。因此,城市中人與人之間的信息是不完全的,甚至是極其匱乏的。相對于農村,城市社會更容易產生信任危機。在風險厭惡的情況下,人們理性的做法是選擇不去相信其他人,或者凡事都留有余地,因此城市的信任機制是極其脆弱的。
正因為如此,本文認為,城鄉(xiāng)居民之間的信任水平是不同的。當對一個人不信任,則更可能懷疑對方財富獲得的正當性,因而,不同的信任水平將會影響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基于城鄉(xiāng)社會結構的差異性分析,本文的推斷是,農村居民具有更高的信任水平,更可能認為人們的財富是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獲得的;城市居民的信任水平相對更低,傾向于認為財富的來源更加具有不正當性。所以,對于財富積累的態(tài)度來說,前者“推崇”,后者“詆毀”。
本文數(shù)據(jù)來自2017年“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Chinese Social Survey,簡稱CSS),該調查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發(fā)起的一項全國范圍內的大型連續(xù)性抽樣調查項目,目的是通過對全國公眾的勞動就業(yè)、家庭及社會生活、社會態(tài)度等方面的調查,以獲取轉型時期中國社會變遷的數(shù)據(jù)資料,為社會科學研究和政府決策提供翔實而科學的基礎信息。CSS的調查問卷調研包括基礎模塊、更替模塊和熱點模塊三個部分。其中基礎模塊固定不變,包含了個人基礎信息、勞動與就業(yè)、家庭結構、家庭經濟狀況等內容;更替模塊如社會階層地位流動、社會保障、休閑消費、社會價值觀等,隔一定周期后重復調查;熱點模塊則與時俱進,目前已進行了社會群體利益關系、民生問題、城鎮(zhèn)化等主題的研究。該調查采用概率抽樣的入戶訪問方式,2017年問卷調查區(qū)域覆蓋了全國31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包括了151個區(qū)市縣,604個村/居委會,10143個個體。由于部分變量存在一定的缺失,本文使用的樣本量為9985個(在具體模型估算中會約有差異)。
為了研究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差異及其根源,本文設置的模型為:
yi=β0+β1rurali+δXi+εi
(1)
yi=β0+γtrusti+β1rurali+δXi+εi
(2)
其中,下標i表示第i個被訪問對象,y是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rural是指城鄉(xiāng)居民,X是控制變量。模型(1)中,利用系數(shù)β1的大小和顯著性水平分析城鄉(xiāng)居民之間的財富認同是否存在顯著性差異。模型(2)是在模型(1)的基礎上,加入信任水平trust,如果在加入該變量之后,如果β1的顯著性水平發(fā)生明顯變化,則說明信任水平是導致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存在差異的重要原因。由于財富認同是一個0-1變量,因此本文使用Probit模型進行回歸。
被解釋變量:財富認同。來自問項“你認為富人取得財富最主要的原因是?”,答案分別有1.有能力才華;2.運氣好;3.家庭背景好;4.工作努力;5.有社會關系;6.教育程度高;7.政府的政策和法律偏向于富人;8.敢于冒險;9.違法亂紀,走歪門邪道。如果選擇的答案為1、4、6、8中的一個,則視為調研對象認為獲得財富更多來自于個人正當途徑的努力,也即是“推崇”,賦值為1;如果選擇答案是2、3、5、7、9中的一個,則視為對財富獲得是不認可的,即“詆毀”,賦值為0。
核心解釋變量:城鄉(xiāng)居民。本文目的在于研究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差異,因此核心解釋變量為城鄉(xiāng)居民,即:如果是農村居民賦值為1,否則賦值為0。
中介/機制變量:信任水平。為了解釋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存在差異的原因,本文設置的中介/機制變量為信任水平。變量來自問卷中“你對現(xiàn)在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水平打分”,答案從1到10,得分越高則表示信任水平越高。并進一步根據(jù)親緣半徑的不同,將信任對象分為:對親人的信任、對鄰里的信任以及對政府人員的信任。隨著信任水平的提高,得分從1~10依次遞增。
控制變量:本文控制受訪者的年齡、性別、教育年限、婚姻狀況、年收入與家庭人口。主要變量的基本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統(tǒng)計描述(N=9985)
表2分析了城鄉(xiāng)居民對于富人取得財富主要原因的看法,可以發(fā)現(xiàn)在“有能力才華”、“運氣好”、“工作努力”和“政府的政策和法律偏向富人”幾個方面,農村居民選擇的比例略高于城市居民,而在“家庭背景好”、“有社會關系”、“教育程度高”、“敢于冒險”和“違法亂紀,走歪門邪道”等選項上,城市居民的選擇比例要高于農村居民。不過,無論是農村居民還是城市居民,其對于財富的看法都不會完全偏向于認為財富來源于自身努力或者努力之外的其他東西,如運氣或者社會不公平等。這也說明了人們對于財富來源的看法是十分復雜的。整體而言,農村居民對財富認同表現(xiàn)為“推崇”的比例為65.34%,略高持有這個觀點的城市居民,后者為63.42%。
表2 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基本情況
表3中的模型1-1、模型1-2分析了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差異。估計結果顯示,城鄉(xiāng)居民的系數(shù)為0.058~0.060,在5%的水平上顯著,說明相對于城市居民,農村居民對財富更加傾向于“推崇”,認為財富的獲得更多地是來自于個人的努力;城市居民更傾向于“詆毀”,認為是來自于個人努力之外,比如運氣好、家庭背景好、政策偏向,甚至是違法亂紀等。不同于基于西方國家的研究,本文發(fā)現(xiàn)受教育水平、年收入等變量對于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均沒有顯著影響。可見,基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人們對財富的認同存在很大的差異。
表3 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差異
為了分析信任水平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模型1-3分析了城鄉(xiāng)居民的信任水平差異。結果顯示城鄉(xiāng)居民的系數(shù)為0.234,在1%的水平上顯著,意味著農村居民的信任水平更高。模型1-4中,同時加入城鄉(xiāng)居民和信任水平兩個變量,結果表明,城鄉(xiāng)居民的系數(shù)變得不顯著,而信任水平的系數(shù)同樣高度顯著,說明信任水平在城鄉(xiāng)居民和財富認同之間起到中介作用,即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差異主要是源于城鄉(xiāng)居民信任水平的不同。
城鄉(xiāng)居民的信任水平不同源于城鎮(zhèn)化過程中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變中接觸對象的增加,對對方信息獲得程度的減少,導致信任水平降低,由此作用于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為了研究這個機制,進一步將信任對象按照親疏程度進行劃分(從親人到鄰里再到公務員)。表4顯示,城鄉(xiāng)居民對于親人的信任程度沒有太大差異,而對于鄰里和公務員的信任程度則存在顯著不同。農村居民對鄰里和公務員的信任程度要顯著高于城市居民。可見,無論是農村還是城市居民,親人在日常交往都比較多,因此信任水平也比較高。而對于鄰里,城市居民日常交往的頻率和程度顯然要遠遠低于農村居民,因此信任水平更低。
表4 城鄉(xiāng)居民的信任模式差異
表5中,在前文模型1-2的基礎上,分別加入了親人信任、鄰里信任和公務員信任這三個變量,結果顯示三類信任的系數(shù)都為正,且非常顯著。其中,與模型1-2相比,城鄉(xiāng)居民的系數(shù)明顯變小,說明三類信任在一定程度上都起到了中介的作用。從城鄉(xiāng)居民系數(shù)的變化程度看,從模型3-1到模型3-2再到模型3-3,呈現(xiàn)遞減趨勢,且顯著性程度也不斷弱化??梢姡S著社會性交互關系的減弱,信任水平的差異越大。這就表明,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差異是源于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轉變過程中信任水平的下降。
表5 信任水平與財富認同差異
前文分析表明,人們的財富認同受到信任的影響,而信任又源于公平,包括過程公平和結果公平。從另一角度看,在實現(xiàn)共同富裕過程中,人們對財富的認同程度受到獲得財富過程中的機會平等,以及財富最終分配公平性的影響。因此,本節(jié)進一步分析過程公平感知和結果公平感知如何影響人們的財富認同。在過程公平感知方面,本文從政治權利公平和就業(yè)機會公平兩個方面進行分析;結果公平感知方面,本文從醫(yī)療資源公平、養(yǎng)老保障公平和財富分配公平三個角度進行衡量。表6的估計結果顯示,各個變量的系數(shù)都為正,且在1%的水平上顯著,說明過程公平感知和結果公平感知都能夠顯著提高城鄉(xiāng)居民對財富獲得的認同,即當居民自身感覺到公平的程度越高,則他更可能傾向于對財富獲得表現(xiàn)為“推崇”,相反,如果公平感知越低,則會對財富獲得表現(xiàn)為“詆毀”。
表6 公平感知與財富認同
既然公平感知能夠增進人們對財富獲得的“推崇”程度,那么,進一步的問題是,公平感知能否縮小城鄉(xiāng)居民對財富認同的差異,即隨著公平感知的提高,城鄉(xiāng)居民對財富的認同是否會更加趨向一致,更重要的是城鄉(xiāng)居民對財富認同是否更可能都表現(xiàn)為“推崇”?為了研究該問題,本文在模型中分別加入城鄉(xiāng)居民和各個衡量公平感知變量的交互項。考慮到在上文分析中,城市居民對財富獲得表現(xiàn)為“推崇”的水平較低,因此,這部分將城市居民賦值為1,農村居民賦值為0。表7的估計結果顯示,在各個模型中,城市居民一次項的系數(shù)都顯著為負,說明在公平感知水平低的情況下,城市居民相對于農村居民對財富獲得更可能表現(xiàn)為“詆毀”。各個交互項的系數(shù)都顯著為正,說明隨著公平感知的提高,城市居民對財富獲得表現(xiàn)為“推崇”的概率不斷提高。這也意味著,隨著公平感知的提高,城鄉(xiāng)居民對財富獲得的看法將會逐漸趨向一致,且更可能表現(xiàn)為“推崇”。
表7 公平感知對城鄉(xiāng)財富認同差異的影響
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之后,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對我國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xiàn)代化國家新征程做出了重大部署,提出到2035年“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的目標。盡管共同富裕涉及到政治、經濟、文化、生態(tài)多個維度的實現(xiàn)路徑,但物質財富富裕是共同富裕的基本線索。
實現(xiàn)共同富裕,不僅要關注收入的差距,更需要關注財富積累的差異。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在這一過程中有著不可低估的導向性作用?;?017年“中國社會狀況綜合調查”9985個樣本數(shù)據(jù),本文主要關注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差異及其可能的原因。研究發(fā)現(xiàn):(1)中國城鄉(xiāng)居民的財富認同具有顯著的區(qū)別,相對于城市居民,農村居民認為財富的獲得更多地是依靠于個人的努力,即表現(xiàn)為“推崇”,而城市居民的態(tài)度則更傾向于“詆毀”。(2)城鄉(xiāng)居民的信任水平差異是財富認同差異的重要原因。(3)公平感知的提高,無論是過程公平感知還是結果公平感知,都能夠有效提高人們對財富獲得表現(xiàn)為“推崇”的概率,從而有助于縮小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認同的差異。
第一,警惕城鎮(zhèn)化過程中,社會信任體系的瓦解。信任是社會一切交往以及交易的基礎,對于經濟建設和社會建設都具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城鎮(zhèn)化是經濟發(fā)展不可逆轉的趨勢,也是經濟發(fā)展的重要動力。應當注意到,在城鎮(zhèn)化與城鄉(xiāng)融合發(fā)展過程中,農村勞動力大量的非農轉移,必然會對原本封閉的農村社會帶來沖擊,農民也必將由原本處于封閉狀態(tài)的熟人社會網(wǎng)絡關系轉向開放狀態(tài)的陌生人社會復雜關系。交往對象的陌生化和隨機性會降低整個社會的信任水平,應當規(guī)避誠信與信任危機,強化法制建設并培育契約精神。
第二,警惕因財富認同的轉變,破壞經濟系統(tǒng)的內在動力。財富認同會影響到人們對于自己努力的付出所產生結果的預期。當人們認為通過努力能夠獲得更多財富,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況時,才更可能去努力奮斗。相反,如果人們認為富人是通過尋租或不擇手段的,即財富不是通過生產性努力而是運氣或分配性努力獲取的,則可能失去努力奮斗的動力。當社會眾多個體存在這種財富觀念時,可能導致社會陷于低收入水平陷阱之中。因此,強化產權保護、鼓勵開放流動、誘導有序競爭,尤為重要。
第三,提高社會的信任水平,塑造積極向上的財富觀。一方面,政府應該繼續(xù)加強自身的建設,建設好公務員隊伍,提高政務公開水平,強化治理的透明度;另一方面,對于社會的違法亂紀行為,應當采取零容忍的態(tài)度,提高政府的治理水平。強化財富獲得的程序公平,塑造相信通過個人努力能夠改變命運的信念。因此,必須誘導“立規(guī)矩、講規(guī)矩、守規(guī)矩”,加強誠信社會建設,做到有法可依、有規(guī)可循、有章可行。
第四,促進機會公平,構建包容性社會。改善過程公平和結果公平,有利于提高人們對財富獲得的認同程度。但塑造人們對實現(xiàn)共同富裕過程中積極的財富觀,關鍵還在于保障城鄉(xiāng)居民追求財富過程中的機會平等,防止城鄉(xiāng)居民財富觀念的撕裂,更好地強化城鄉(xiāng)居民追求財富的內生動力。推進機會平等,要在制度上保障人們平等競爭的權利,核心是保證受教育機會、就業(yè)機會、社會保障方面的起點公平。走向共同富裕的短板在于農村與農民,因此,必須賦予農民更為充分的發(fā)展權利,強化農民的行為能力,并引導城鄉(xiāng)居民以更為包容開放的方式參與到社會實踐和市場經濟中,從而在自由、平等、和諧的生活環(huán)境中追求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