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族中有長者過世。是一位遠房曾祖母,也是我們家族曾祖那一輩碩果僅存的人物。如果時間可以用分段的方式來具象表述,那么不得不說,伴隨著這位曾祖母的離世,家族的某一個時代也便就此終結了?;蛟S正是因為這不同尋常的意義吧,父親專門打來電話,命我務必回去奔喪。
我鄉(xiāng)習俗:壽愈耄耋,兒孫滿堂,無疾而終,便可稱之為喜喪。遠房曾祖母無病無災地活到了九十一歲,子孫們也都父子相親、兄友弟恭,條條都符合這個標準。操持整場喪禮的執(zhí)事是個明白人,他專門向族中的男丁女眷們交代,老太太入土之前,無論是兒是孫是女是媳,都不能流露出過度的悲傷。
一些情緒在尚未被人為規(guī)定之前,它是自然的,一旦被權威者指令呈現(xiàn)出某種狀態(tài),它便虛,便假,便難以控制。一連三日,我們這些慣會換臉技藝的成年人,如在鋼絲上行走,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深恐表情或過于沉重,或過于輕浮,惹來外村前來吊喪的親戚以及本村充當看客的莊鄰的恥笑。按照執(zhí)事的籌劃,我們個個都如牽線木偶一樣過了三日,只待送老人入土了。但當老人的兒子、被我稱之為德懷爺爺?shù)睦先吮鹉欠叫⌒」腔液械臅r候,這位送葬隊伍里的中心人物,淚水突然就噗嗤噗嗤流了下來,淚水下墜,砸在盒上,砸在土中。冬日,寒風吹徹,這些高鹽度的水還來不及流淌,便已迅速干凝。盡管如此,它們?nèi)匀缃湍妇话?,在低空中發(fā)酵,催發(fā)得我們每個人的眼圈都紅紅的。一場喜喪就此失控。
我們知道,德懷爺爺?shù)拿娌勘砬橹允Э?,固然有痛失萱闈之愛的悲傷,也必定有不能遵循本鄉(xiāng)舊制歸送慈親的自責。
按照本鄉(xiāng)舊例,長者過世,應有一具壽棺居中而臥,應有八名重客抬棺而行,應有各房子孫護棺左右,應有各脈外親依禮遙送……當八個重客將壽棺抬出靈堂、抬向荒野的那一刻,一個人這一世一生最為榮耀的時刻就開始了。安靜得有些悲傷的傍晚,魯南的原野之上,最讓人敬畏的莫過于送葬的隊伍:壽棺在中,其他人各列其位,他們出村莊、繞小路,跨過嶺、越過河,不聲不語地一路向西、向西,沒有一個人回顧來路。他們集體構成了一場來自人類最初最神秘的祭祀之禮,那么莊重,那么威嚴,又那么悲傷。那些送葬的隊伍,往往會讓站在遠處觀望的人,甚至是站在多年之后回顧的人,忍不住停下自己的腳步,想想生活,想想人生,想想祖先,也想想自己。西行之路上,那些扶棺而行的孝子賢孫,他們的身份如此卑微,重客擔負不了壽棺的時候,壽棺一旦放下來,他們便頓時撲倒在地。像白茫茫的一片雪,他們跪在壽棺四周,跪在重客們四周,懇求重客們再辛勞一把,將棺中人榮榮耀耀地抬起來,抬到比這塵世間所有的人都要再高一點兒的位置。壽棺放下去,孝子跪下來,天空之下,大地之上,那一具壽棺以及那八個休憩的重客立在那里,就構成了塵世間最雄偉最崇高的建筑。
然而現(xiàn)在,在我們鄉(xiāng),重客的稱謂還在,但重客其實已經(jīng)沒有用武之地了:是時光作祟,抽走了他們的力氣,他們皆已是暮年之人,也再無后繼者愿意頂上他們退出后留下的缺口;然而現(xiàn)在,詞語里的壽棺還在,現(xiàn)實里的葬禮卻拒絕了它的加入——本地舉措,不能再使用壽棺,而是改用小小的骨灰盒。遠房曾祖母的葬禮,便是我們村按照新政策實施的第一例——沒有重客抬棺,也沒有壽棺可抬,只有她也已年邁的兒子捧著她的骨灰,一步步走向她最后的歸宿。
把老人送走之后,族中的男丁們心照不宣地返回來。在遠房曾祖母的老屋子里,原本燒了多日香火與紙錢的火盆早已遵循本地風俗摔了,天寒,德懷爺爺就從院子里撿了一堆木柴燃起來,大家圍著火堆坐著,說著閑話。德懷爺爺?shù)谋澈螅胖弥痪邏酃?,那是他母親二十多年前為自己備下的。二十多年了,塵埃一次次落在它的軀體之上,油煙一次次落在它的軀體之上,時光的叵測居心也一次次落在它的軀體之上。因這塵世間無數(shù)次安靜或喧囂的侵擾,壽棺的全身布滿了污跡。德懷爺爺后背靠在壽棺上,說起了他剛剛過世的母親以及這具本該隨他母親離去的壽棺。
他說,他母親去世前讓他扶起來,隔著虛空用目光將壽棺擦了一遍又一遍。
他說,他母親二三十年前就為自己準備好的東西,沒成想最終也沒能用上。
他說,改天劈了吧,當柴燒。
他說,不是好木材,不可惜。
他說最后這句話的時候,枯樹皮般的眼角泛起了兩滴細細的清淚?;蛟S是突然想起了幾天前執(zhí)事那已經(jīng)失去時間效用的叮囑,他最后還是保持了沉默,眼看就要溢出來的東西,又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這時的他啊,多像個孩子,委屈,卻說不出來。
二
送走遠房曾祖母的第二日是周末,母親提議去鄰村看望我妗子。
年初的時候,妗子的老年癡呆愈發(fā)嚴重,除了我大舅我表哥幾個親近之人,其他的親戚和莊鄰,她都不認得了。幾個月前,她不小心摔斷了腿骨,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期間,大舅和表哥輪流陪護著她。那次,我去醫(yī)院看她,她已不認識我這個站在她眼前的陌生人了,但仍記得有一個乳名叫作米豆的外甥。
你是米豆?她的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在我身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地細摸了兩遍,最后定格到我臉上時,猶帶著懷疑之色?;蛟S是為了印證她的懷疑并非無理取鬧,并以此拆穿我虛假的身份,她喋喋不休地列舉了我小時候的事。
你怎么會是他呢?他還小呢,還在上二年級,前些天兩條腿都掉進了學校的茅坑里,臭死了……你怎么會是他呢?他壞著呢,前些天還把我掛在房梁上籃子里的雞蛋偷了好幾個,肯定是拿著換錢買糖吃了……你怎么會是他呢?他皮著呢,揪著他耳朵說了多少次,別總往河里跑,他就是不聽,前些天就差點兒被淹死,把他娘嚇得直哭……
經(jīng)由妗子的嘴巴重述的這些舊事,最初的一個和最后的一個,大概也間隔了四五年吧。如果以現(xiàn)在的時間為坐標,它們都已經(jīng)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妗子卻始終說“前些天”,顯然,時間從概念上已經(jīng)拋棄了她的現(xiàn)在——在與時間的角逐中,她只搶到了過往的自己和過往的親人,她只搶到了自己的過往和親人的過往。
在病房里,她回憶這些舊事的時候,狐疑之色漸漸淡了,臉色開始變得溫柔——完整的過程濃縮到一起,便讓我重逢了記憶里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長輩。表哥卻覺得不好意思,數(shù)次想用語言阻礙或攔截她的話茬,卻攔不住,攔不住她的表哥只能歉意而尷尬地向我笑著。
這次去看望妗子,她依然不認識我,也不認識我母親。與上次不同的是,這一次自始至終她都很安靜,安靜地看著我和母親與大舅、表哥說話,像看陌生人一樣,就連問候她的飲食起居時,她也不言不語,似乎關乎她的一些東西全都與她無關,她自己只是自己生活里的局外人。
妗子和大舅住在外祖父和外祖母留下的老房子里。我母親和姨娘們就是從這個小巢里長大成人,然后離巢而飛的,她們飛到鄰村,飛到鄰村的鄰村,從女兒的身份過渡到了妻子,過渡到了母親,直至過渡到了祖母。與此同時,我的舅舅們則從這個巢分出去,在本村組建了新生的家庭。十多年前,我大舅和妗子又回到了老房子。他們原本有房子,前些年,村里嚴控宅基地的規(guī)劃,沒有空閑土地蓋房子,他們就拆掉了自己的房子,原地給表哥建起了新瓦房。那時候,我外祖母還未過世,一個人守著老房子,大舅他們兩口子搬過來,也方便照顧老人。外祖母過世之后,大舅和妗子就住在了里面。六十多年的老房子了,修修補補了七八次,時而遮風擋雨,時而透風漏雨,對于一棟如此老舊的房子而言,如今,修補已經(jīng)不能延緩它衰老的運勢,時光漸漸抽走了它骨骼的堅固度,坍塌的命運已不可避免。
我對這棟房子并不陌生。有那么兩年的春天,我父親和母親販賣地瓜秧,早起晚歸,沒辦法照顧我和姐姐,就把我們?nèi)拥搅送庾婺高@里。對于我們,外祖母是慈愛的,但這種慈愛并未能驅(qū)散我對與我同居一室的壽棺的懼怕。壽棺以及由壽棺延伸而來的情愫,是我童年時代擺脫不掉的夢魘之一。
記得那時的日光。
記得那時的月光。
那時的老房子里,白日時是狹窄陰暗的,黑夜里是漆黑狹窄的。于狹窄的陰暗之中,一小片陽光被格子窗分割為更小的條塊日光;于漆黑的狹窄之中,一小片月光被格子窗分割為更小的條塊月光。塵埃在這些條塊里翻身醒來,于半空中起舞,于舞姿蹁躚中緩慢下落。在這方被日光和月光拘禁的小天地里,那些塵埃再落,也只能落在半空,它們的身下,是更多的塵埃,更多的塵埃之下,是并列的兩具壽棺。那時候,日光就這樣鋪在壽棺上;那時候,月光就這樣跳在壽棺上。
臥室里,外祖父和外祖母多年以前為自己備下的兩具壽棺占據(jù)了半間屋子的空間。床與棺之間,只隔著一條小徑。生死就這樣一覽無余地呈現(xiàn)在同一個空間里,顯得既荒誕又深刻。
那時候,最討厭一位喜歡講鬼故事的遠房舅舅。他說的是午夜,說的是午夜里從棺材里爬出來的鬼;他說的是守靈,說的是守靈時那一陣吹滅棺材前長明燈的風;他說的是棺材,說的是有一天棺材鋪里的一具棺材自己說話了……這位舅舅似乎是在存心捉弄我一般,我怕什么,他就講什么,他在故事里講到棺材時,總會有意無意地向著放置兩具壽棺的昏暗角落里瞄,他一瞄,我的目光也總是會被牽引過去。害怕的時候,我就往外祖母懷里鉆。
壽棺在堂,是本地的一項偏門風俗。壽棺,又叫老房,本地所謂的“老房套老房,房里塞滿糧”說的便是這個風俗。前一個“老房”就是老房,后一個“老房”則是指壽棺。兩個老房同樣重要,一個是生時的居所,另一個是百年之后的皈依之地。那時候,外祖母常將糧食儲藏在壽棺里,不知是為了節(jié)省空間抑或防避鼠盜,還是為了照應俗語里的說法,討個好彩頭。想著每天吃的糧食都是被壽棺吞吐過的,我便極不自在。
如今,兩具壽棺都已不在了,它們載著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了土里。兩具壽棺原本占據(jù)的地方,倚墻而立著農(nóng)具,它們是鐵锨、耩子、鋤頭、鐮刀;兩具壽棺原本占據(jù)的地方,鋪地堆滿了柴草,它們是樹根、樹墩、樹枝、樹葉。唯有塵埃依然還在舞,還在落——在農(nóng)具上舞,在柴草上舞;在農(nóng)具上落,在柴草上落。不知從何時起,構建我童年夢魘的元兇之一的壽棺,已不能讓我感到恐懼了。甚至,我時常會想起它們,想起它們時,心就暖暖的——就像是從中觸摸到了舊日時光里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氣息。
外祖父不見了,外祖母不見了,兩具壽棺也都不見了,只余這老房子孤零零地繼續(xù)殘破著。才二十多年,這塵世呀,就已改變了太多。
三
在本鄉(xiāng),生前便將壽棺列置于堂前的舉動并非孤例,也并非零星的現(xiàn)象,而是本地由來已久的風,由來已久的俗,是我的鄉(xiāng)黨們對自己的后事由來已久的未雨綢繆的安排。
我年少時,這種為生人造棺的風俗雖已衰落,但依然尚存。從高祖父到祖父,我們家農(nóng)事之余,便以造木為業(yè),作為木匠,我祖父也曾為數(shù)百位鄉(xiāng)黨打造出一具具陳列于陽間的陰室。那時候,一般而言,人過六十,就開始著手為自己打造壽棺了。為自己打造壽棺,在本地人看來是一樁喜事、一則美談,就像建造房屋一樣隆重。秋忙之后,冬閑之前,附近村子里想要打造壽棺的老人,他們會遵循舊制,一手執(zhí)著貼著紅紙的點心,另一手提著本地酒坊出產(chǎn)的瓜干燒酒,走進我們家的大門,恭請祖父到他們家打造壽棺。這是邀約之人一生中某個節(jié)點上最為重要的大事,若無意外,祖父總是會答應。飯桌之上,抿著燒酒,吃著點心,祖父與來人約定了日期,賓主雙方這才盡歡而散。
那時候,周末或者寒暑兩假,我常隨著祖父去打造壽棺的人家?guī)兔?。說是幫忙,其實什么都幫不上,只是圍著時而破木、時而刮板、時而鑲釘、時而刷油的祖父轉(zhuǎn),祖父忙碌,我也沒閑著,在院子里捉捉蜻蜓,趕趕蝴蝶,拿著小斧頭劈劈砍砍,敲敲打打。到了中午,主人家做好了飯,喊祖父停下,我也累了餓了,便隨著祖父一起走上飯桌。
打造壽棺的大多數(shù)人家,所備的木材都有講究。這里所謂的講究,不是說木材稀奇昂貴,而是遵循著本地的習俗。講究的人家,打造壽棺的木材,往往是自己早年間手植的。古代帝王自打登基伊始,就舉全國之力為自己營造皇陵,達官顯貴亦各施其能,尋佳穴、伐良木、造好棺。王侯將相都如此,販夫走卒也便在自己能力允許的范圍內(nèi)講究一番。
在我們鄉(xiāng),人一旦有了孫子,便意味著衰老的降臨,便會在房前屋后種下幾棵松楊榆棗,等過些年,孫子長大了,爺爺更老了,便把樹伐倒,充當做壽棺的材料。于是乎,遵循子丑寅卯的禮節(jié),一具具壽棺就這么打造了出來,擱置于老房子的堂前,等待著收割的時刻;于是乎,在我們鄉(xiāng),遵循生老病死的安排,一間間老房就這么打造了出來,擱置于老房子的堂前,等待著收納去往另一個世界的新人。
最近幾年,為自己打造壽棺的風俗戛然而止了。原因很多,推行公墓是其一:公墓墓坑窄小,容不下壽棺的龐然身材。與之匹配的是另一項措施:清理閑置宅基地,拆除無法再修繕的舊房屋。如我大舅、妗子所居的老房子,便在拆除之列,只不過,大舅、妗子沒有其他地方住,所以一直拖著。那些早已打造好的壽棺不能再用了,只能當柴劈了;那些承載著一代兩代三代甚至四代人記憶的老房子也不能再住下去了,只能原地拆了。從此之后,我鄉(xiāng)的土地上,恐怕將再無“老房套老房”的盛況與習俗了。
很多次,我寫到生死,但其實并不懂生死。或許正是因為不懂,我才期冀透過我所熟悉的人或事,汲取到一星半點兒的微光,來稍微沖淡自己的無知與膚淺——譬如我筆下的老房和“老房”。然而說到底,對于個人而言,這只不過是一段往事的終結,至于對于一片土地而言又意味著什么,很抱歉,我沒資格為它代言。
(劉星元,1987年生,山東蘭陵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花城》《鐘山》《天涯》《紅巖》《散文》等,散文集《塵與光》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山東文學獎、齊魯散文獎、孫犁散文獎、長安散文獎、萬松浦文學新人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