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淑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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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睡到酣時,忽聽一陣低吟,輕巧回旋。仿佛是黑色的鳴咽從寂夜深處摸索尋來,迷茫而顫抖地撞上我的耳膜?!澳阍趯な裁矗俊蔽野祮?。
耳膜鼓動,像有人在說:“尋我的戲臺…尋那舊日風流?!?/p>
“哦”我不禁恍然。
印象中的戲臺似乎總煢煢子立在百年前,狼煙繚繞四周,本是模糊不清的存在,這夜,卻異常清晰。
民國的夜深沉啊,可就是這樣沉黑如鐵的天幕,卻獨愿意給那方戲臺吐一線通仄的白光。
一張臉譜桃紅柳綠,一雙飛眉直入鬢角,眼皮烏黑好似瑩然有淚,濃妝艷抹好像南國紅豆。貴妃提裙,鑼鼓聲密集,步形如蓮,隆重而雍容,“好似嫦娥下九重,凄凄冷落廣寒宮,嚇,廣寒宮!”貴妃彎腰下傾,張口銜杯,振一振水袖,拂一拂華衫,踩著凄哀的韻腳,行云流水間善睞皓齒。他舉扇回眸,流盼,巧笑倩兮,顧盼生姿,艷壓群芳。
梅蘭芳那副清越如鐵箏的嗓子,在這場戲中徹底放開,恰似新雨的霽月攀上虬朗的高枝,好個玉凈花明!
一曲貴妃醉酒,將梅蘭芳半世修為精巧融合,高亢處的歲月不驚與唱詞里的悲喜莫辯俱被沉淀下,困窘之處反顯寧靜,悲唱之余反作無聲。所謂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戲臺下卸了紅妝,仍不改戲里矜持,烽火引燃他的長衫,卻燒不盡他飄飄美髯,將雄關(guān)漫道輕拈于指尖調(diào)笑復調(diào)笑,把檣傾楫摧熨帖在掌心動容又動容。一生坎坷,一生坐看云淡風輕。
放縱在聲色里,不覺中舊時光已遠去。言氏昆曲的悲而不怨,怒而不傷:微班京劇的歷久彌香,愈老彌醇:萄派秦腔的甜而不膩,嬌而不媚,這些來自民國亦或更早的磬音與秋波終是被車水馬龍狠狠拋下,碾碎。
百余載的襟袖翻飛,思緒過處,無不白云蒼狗。人們的生活方式日益革新,與之相反,生活態(tài)度卻越發(fā)僵化與頹廢。曾經(jīng)的萬物靈長,如今竟只能朽木般依附于脆弱的時裝。
都市男女在高樓縫隙里偷生,急匆匆的步伐邁得緊湊,飛龍乘天時只識芙蓉帳暖,洪水滔天時只知作鳥獸散。粗看滿腹經(jīng)綸,細瞧全是草包!五千年傳承來的氣度和修養(yǎng)呢?均被庸碌的世俗丟開。
昔年不知是誰,走穩(wěn)健的步子踏上元朝的戲臺,站定,人寰千種變化萬般莫測,皆化作唇邊一聲嘲諷:“嘆世間多少癡人,多是忙人,少是閑人。酒色迷人,財氣昏人,纏定活人。釙兒鼓兒終日送人,車兒馬兒常時迎人。精細的瞞人,本分的饒人。不識時人,枉只為人?!?/p>
看過一期綜藝節(jié)目,主持人請一位梨園子弟現(xiàn)場獻唱。他淡定起身,一撩戲服。開口便唱,毫不怯場。唱梅蘭芳的《天女散花》:“任憑我三味罷,游戲昆耶。千般生也滅也迷也悟也?!奔s是動情,唱到最后,竟掬了滿面的淚。這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哽咽著,啞著青澀的嗓子,拖曳出最后一道細膩透地的聲線,綿軟柔長,掙扎著,踉蹌著。一路拔高往天去,仿佛數(shù)十年的苦痛與辛酸皆被歲月深抵在這少年人的喉。一陣破碎的花腔后,他斂目低眸,重又克制下滿溢的情感,末音在舌尖打個轉(zhuǎn),被長長吐出:“管他憑么秋與冬!”正是呵,休管他!風刀也好,霜劍也罷,全是命運作弄,紅塵滾滾,修煉到極至,不過求“從容”二字而已!”
觀眾席掌聲如潮,溫柔地吞沒年輕戲子清淺的抽噎。他雖年少,卻已逐漸明悟。
當人們耽溺于肉欲,流連于物質(zhì),生命都變得浮躁與輕狂時,時代的目光便日趨黯淡,然終未曾淪入永夜的留守!只因它的面前出現(xiàn)了這樣一群瑰姿奇表的少年:雙目如炬,高擎火把,將倨傲與卑微,或優(yōu)勢與缺陷俱沉到肺腑深處。繼承那方戲臺,在世界之戲臺走生命之從容!
思至此,輾轉(zhuǎn)著睜眼。不眠人跌落在夜色里,觸目一片銀漢迢迢和星光寥寥。
鳴咽聲早已遠去,取而代之是歷史演繹風月遞嬗,時代車轍轆轆,像有誰在說:
“戲臺從容,從未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