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侯愛梅
歸明人是宋代社會一個較為特殊的群體,指由周邊少數民族政權(地區(qū))投歸中原王朝的人口,取“自暗而歸于明也”①[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111,北京:中華書局,1986 年,第2719 頁。之義。宋代歸明人來源復雜、身份特殊、數量龐大,對宋代社會產生了重要影響,不容忽視。學界自20 世紀80 年代起,開始關注歸明人這一群體,并對相關問題進行了深入探究,但鮮有利用出土墓志材料來進行學術研究的。2021 年,高赫先生《〈李公墓志銘〉所見宋代歸明人及相關問題研究》一文利用《宋故左武衛(wèi)將軍李公墓志銘》對歸明人及相關問題進行了研究考證,因該志文蘊含信息豐富,價值珍貴,是研究歸明人事跡不可多得的材料,本文擬在此基礎上進行進一步研究。
《宋故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累贈左武衛(wèi)大將軍李府君墓志銘并序》②武登云主編:《三晉石刻大全·呂梁市汾陽市卷》(上),太原:三晉出版社,2017 年,第190 ~191 頁。下文引用志文內容不再注明出處。刊于宋熙寧五年(1072),現存于山西省汾陽市博物館。志文完整記載了志主李謙家族的兩次歸明歷史及其入宋后的情況。本文主要利用志文對李氏家族的歸明過程、歸明原因、李定歸明前的身份及歸明后的授官安置等三方面進行研究探討。墓志全文如下:
宋故銀青光祿大夫檢校國子祭酒累贈左武衛(wèi)大將軍李府君墓志銘并序
內殿丞制汾州兵馬都監(jiān)兼在城巡檢騎都尉崔文炳書 魏城田師魯撰
公諱謙,字光儀。譜系其出西涼府李抱真之后,大為著姓。因唐末中原離亂,散居秦晉,暨沒官扵綏州,遂家焉。大王父敬德,綏州衙校巡檢使。王父臻義,軍都軍??荚贿M,先因夏州節(jié)度使李繼遷叛孽,犯銀州。主帥李繼隆見賊陣逼城,召募武勇當先。是時,考公先登,賊陣披靡。李公賞激,故號曰李寵陣。自此,西賊觀其出入,懼其敢勇。會咸平中,國家削棄綏、銀、夏等州,時,衙校高文岯率考公已下一百八十余人,于綏城謀劫繼遷,潰散賊兵,告急延安主帥,向太師奏陳,遂令文岯就知綏州。
后旬年,復棄其城,番漢戶民,割屬延安??脊时娫勱I,乞修置堡寨,固守封疆,因茲立名。歸明界弓箭手八指揮,考公充弟七指揮使,守把定仙堡,籍系延州延川縣漢王社人。公立身勁勇,眾所推服,乃襲父爵。至明道中,昊賊侵境,遞相仇殺。景祐二年,西賊首領易利王攻打定仙堡,致驅虜全家陷沒番中,仍于夏州羈管。居數年,因弟三男定頗立戰(zhàn)效,累遷至偽團練使。公與定設謀,得遷徙家于綏州近邊地,名義讓平,示有歸漢之意??刀髂?,果全家歸明,男定特授供備庫副使,蒙朝廷推恩,公授三班奉職,后定改授崇儀使,充麟府路都巡檢使。公就加右班殿直,監(jiān)汾州靈石縣酒稅。秩滿,移太原府路巡轄馬遞鋪。慶歷五年,到官未幾,公已年高自靖,遂加左清道率府率,兼監(jiān)察御史,武騎尉致仕。
越明年,夏四月二十九日,終于汾州私弟,享年七十三。公嘗守把定仙堡,僅三十余載,凡西賊侵掠御捍,屢經殺獲首級、牛羊、器仗,累遷至都軍主。公以材武謀略過人,復陷于賊境,頗歷艱阻,自不能奮功名于當時,良可憤哉!及其暮矣,因子貴而托蔭薄官,亦以天幸之大也。公先娶趙氏,早世。再娶高氏,累贈譜寧郡太君。子男七人,長曰均,東頭供奉官,不祿。次聳,早世。定,博州團練使。大詳貴,西京左藏庫副使。容,西頭供奉官。宏,右侍禁。寔,內殿崇班。女三人。長適劉千,次適劉義,季適任升。孫二十六人。長曰沖。次曰湛,三班差使。浩,西京左藏庫副使。洙,左侍。禁,早世。澤,左侍禁。淵,東頭供奉官。沂,西頭供奉官。浦、澄俱左侍禁。涇,右侍禁。溉,三班奉職。自溉之上咸著邊功。渙,左班殿直。洵、潛偕右班殿直,未冠。沆、演、滸、漸、湘、潯、瀆、淮、洋、泌、渭、濆皆未仕。孫女出嫁者一十人,居室者八人。偉哉!公積慶所致,有以見子孫詵詵然,后知光榮如是耶。功名休赫,繼世不泯爾。熙寧五年正月二十六日,卜葬西河縣景云鄉(xiāng)龍觀里西原。其孤而下,送終且厚,莫不盡孝喪之禮。師魯早出門下,惠然托文,暨不獲辭焉,敢以直記其事,以示歲月,永堅于石也。謹為銘粵。于乎考德,紹先敬臻。盛居五代,挺生綏銀。少抱勁勇,胡能奮身。定仙守把,徒效功勤。陷番歸漢,逢明圣君。一門忠孝,安邊將臣。累經戰(zhàn)斗,靖除妖塵。良田十頃,今為汾人。偉焉積慶,子孫詵詵。光榮繼世,不絕選掄。去世已久,聲容龍麟。西原卜葬,會待佳辰。山川平接,相對水濱。景云之下,龍觀冢新。白楊青草,依依芳春。
志主李謙生于宋太祖開寶七年(974),仁宗慶歷六年(1046)“終于汾州私弟(第)”,志文記載“譜系其出西涼府李抱真之后,大為著姓,因唐末中原離亂,散居秦晉,暨沒官扵綏州,遂家焉。大王父敬德,綏州衙校巡檢使。王父臻義,軍都軍”,可知,李謙是唐代河西粟特人李抱真的后裔,唐末時定居綏州,李謙曾祖李敬德曾任綏州衙校巡檢使,祖父李臻義曾任都軍,均為武職軍官。
綏州(治今陜西綏德),位于宋代西北沿邊地區(qū),是軍事戰(zhàn)略要地。唐末宋初時,綏州處于黨項拓拔氏即定難軍政權的統(tǒng)轄下,“其民皆蕃族”①[宋]樂史撰,王文楚等點校:《太平寰宇記》卷38,北京:中華書局,2007 年,第799 頁。。據陳瑋先生考證,定難軍職官系統(tǒng)中存在大量的粟特人,在夏州軍事指揮階層中,粟特人是僅次于黨項人的重要力量。①陳瑋:《中古時期黨項與粟特關系論考》,《中國史研究》2015 年第4 期。生活在綏州的李氏家族有可能確系粟特后裔,但是否系李抱真的后裔尚需考證。高赫先生認為李抱真曾節(jié)度昭義、平定魏博田悅叛亂,因忠勇得到唐代帝王信重,李氏家族有可能是借李抱真后裔的身份來塑造其家族世代忠誠、追隨宋朝正統(tǒng)的形象。②高赫:《〈李公墓志銘〉所見宋代歸明人及相關問題研究》,《西夏學》2021 年第2 期。應該說,這個推論有一定道理。
志文“考曰進,先因夏州節(jié)度使李繼遷叛孽,犯銀州。主帥李繼隆見賊陣逼城,召募武勇當先。是時,考公先登,賊陣披靡。李公賞激,故號曰李寵陣。自此,西賊觀其出入,懼其敢勇。會咸平中,國家削棄綏、銀、夏等州,時,衙校高文岯率考公已下一百八十余人,于綏城謀劫繼遷,潰散賊兵,告急延安主帥,向太師奏陳,遂令文岯就知綏州。后旬年,復棄其城,番漢戶民,割屬延安??脊时娫勱I,乞修置堡寨,固守封疆,因茲立名”,主要記載李謙父親李進的三大功績:一是李繼遷叛宋,進犯銀州時,李進追隨宋主帥李繼隆抗擊李繼遷,因作戰(zhàn)勇敢而獲李繼隆賞識,使敵人聞風喪膽;二是協(xié)同衙校高文岯“于綏城謀劫繼遷”;三是請求在沿邊地區(qū)修筑堡寨,戍守宋朝邊土。這三件事充分表現了李進對宋的忠心和歸宋的決心。上述這些事件,諸如宋將李繼隆抗擊李繼遷,宋削棄綏、銀、夏等州;高文岯知綏州,宋復棄綏州等,在史籍中均有相關記載。其中,“夏州節(jié)度使李繼遷叛孽,犯銀州”,發(fā)生在雍熙二年(985)?!端问贰だ罾^隆傳》所記因“李繼遷叛”,雍熙二年(985),宋廷“命(李)繼隆與田仁朗、王侁率兵擊之。四月,出銀州北,破悉利諸族,追奔數十里,斬三千余級,俘蕃漢老幼千余,梟代州刺史折羅遇及其弟埋乞首,牛馬、鎧仗所獲尤多。”即指此事,只是當時李繼遷尚未被宋冊封為“夏州節(jié)度使”。志文所述宋兩次削棄綏州城,第一次“國家削棄綏、銀、夏等州”,指端拱元年(988)五月,宋太宗賜封李繼捧“夏州刺史,充定難軍節(jié)度使、夏銀綏宥靜等州觀察處置押蕃落等使”③《宋史·夏國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77 年,第13984 頁。;第二次“后旬年,復棄其城”,指至道三年(997),宋真宗即位后,割讓五州給李繼遷,綏州又成為李繼遷的轄地?!袄罾^遷降,加定難節(jié)度,復賜姓名,封以夏、綏、銀、宥、靜五州?!雹埽鬯危蓐惥帲S沛藻、金圓、顧吉辰、孫菊園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5,北京:中華書局,2006 年,第112 頁。志文所記高文岯事件與傳統(tǒng)史料記載有出入?!痘食幠昃V目備要》記載淳化五年(994)三月“初,趙保吉徙綏州民于平夏,左都押衙高文岯擊走之,以綏州內屬,乃命文岯知州事”。⑤[宋]陳均編,許沛藻、金圓、顧吉辰、孫菊園點校:《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5,第97 頁。《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淳化五年四月甲申條記載“上聞趙保忠既成擒,詔以趙光嗣為夏州團練使,高文岯為綏州團練使?!雹蓿鬯危堇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35,太宗淳化五年四月甲申,北京:中華書局,2004 年,第777 頁。由此可知,淳化五年(994),高文岯因獻綏州城有功而被宋委以知州,事件發(fā)生的時間為淳化五年(994),而非志文所說的“咸平年間”。此外,高文岯“綏城謀劫繼遷”一事,在其他史籍中未見有記載?!哆|史·西夏外紀》記載遼圣宗統(tǒng)和九年(991),即宋太宗淳化二年(991)七月,李繼遷“復綏、銀二州,來告。”⑦《遼史·西夏外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 年,第1525 頁。所以,淳化二年(991)之后,綏州實際上在李繼遷的控制之下。淳化五年(994),李繼遷欲將綏州民遷至平夏,高文岯不愿隨遷,李進亦不愿隨遷,他們趁機謀劃抗擊李繼遷以及歸明宋朝,或許此即所謂的“綏城謀劫繼遷”。
綜上所述,事件過程為:李繼遷起反宋后,進犯銀州,雍熙二年(985),李進追隨宋軍主帥李繼隆,參與抗擊李繼遷的斗爭。端拱元年(998),宋廷將綏、銀、夏等州賜還李繼捧。淳化二年(991)年,李繼遷實際控制綏、銀二州。淳化五年(994),欲將綏州民戶遷往平夏,遭到高文岯、李進等的反抗,高、李“謀劫繼遷”,以綏州內屬歸宋。至道三年(997),真宗即位后,又將綏州等五州賜給李繼遷,并將綏州民戶割屬延安。此時的李進主動請求在沿邊地區(qū)修筑堡寨,戍守宋朝邊土?;蛞蚰甏眠h,家族記憶出現偏差,志文中所記“咸平年間”時間有誤。另外,對于李進參與的戰(zhàn)斗及其英勇事跡,宋代其他史籍中均未見相關記載,志文或有夸大其功績的嫌疑。
李進歸宋后,“歸明界弓箭手八指揮,考公充弟七指揮使,守把定仙堡,籍系延州延川縣漢王社人?!奔礆w明后的李進任歸明界弓箭手第七指揮使,戍守定仙堡①高赫:《〈李公墓志銘〉所見宋代歸明人及相關問題研究》一文考證定仙堡位于綏德東南部,無定河與黃河之間,是宋夏邊境的要害之處,參見《西夏學》2021 年第2 期。,并將戶籍落在延州。弓箭手是宋防守沿邊地區(qū)的重要軍事力量。北宋軍隊系統(tǒng)分為禁軍、廂軍、鄉(xiāng)兵三級組織,按各自承擔的職責配合作戰(zhàn),弓箭手屬于基層鄉(xiāng)兵。戰(zhàn)爭時期,弓箭手與駐邊正兵、本地土兵及蕃兵一起作戰(zhàn)。②王亞莉:《北宋時期宋夏緣邊弓箭手招置問題探析》,《西夏學》2018 年第2 期。北宋樞密副使韓琦、參知政事范仲淹曾建議:“沿邊無稅之地所招弓箭手,必使聚居險要,每一兩指揮,共修一堡,以完其家,與城寨相應。彼或小至,則使屬戶蕃兵暨弓箭手與諸土兵,共力御之?!辈⑶夜峙c正兵相比,還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司馬光曾言:“雖屯戍之兵亦臨敵難用,惟弓箭手及熟戶蕃部皆生長邊陲,習山川道路,知西人情偽,材氣勇悍,不懼戰(zhàn)斗,從來國家賴之以為藩蔽?!雹邸堕L編》卷204,英宗治平二年二月丙午,第4948 ~4949 頁。因此,北宋時期多在沿邊要害之處立堡寨,招募弓箭手,戍守邊防及屯田耕作。弓箭手有漢人,亦有蕃戶,其基本單位為指揮,各路弓箭手指揮人數差異較大,每個指揮約有150 人至600 人不等,其中,鄜延路每個指揮的人數最多。④廉兵:《北宋弓箭手若干問題的探討》,陜西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3 年,第54 ~55 頁?!皻w明界弓箭手八指揮”即共八個弓箭手指揮,且這八個弓箭手指揮全部是由歸明人組成,李進擔任其中的第七弓箭手指揮的指揮使,手下應管有數百人。宋代規(guī)定,弓箭手可由子弟親屬承襲,李謙因“立身勁勇,眾所推服,乃襲父爵”,之后,“守把定仙堡,僅三十余載,凡西賊侵掠御捍,屢經殺獲首級、牛羊、器仗,累遷至都軍主”,“至明道中,昊賊侵境,遞相仇殺。景祐二年,西賊首領易利王攻打定仙堡,致驅虜全家陷沒番中,仍于夏州羈管”。李謙接續(xù)父親戍守定仙堡三十多年,直至景祐二年(1035),時李謙62 歲,已“累遷至都軍主”。蕃官都軍主是統(tǒng)領本族蕃兵的最高長官,宋一般是授與族帳眾多的大族首領充任,⑤佟建榮:《北宋西北地區(qū)蕃官官號考》,《青海民族研究》2007 年第2 期。說明此時李謙已成為管有較多民戶,級別較高的蕃官。在此情況下,全家被擄回夏州。“居數年,因弟三男定頗立戰(zhàn)效,累遷至偽團練使。公與定設謀,得遷徙家于綏州近邊地,名義讓平,示有歸漢之意??刀髂辏覛w明。”在西夏境內生活期間,李謙仍一心向宋,遂與兒子李定謀劃,先遷徙至綏州近邊地,后于康定二年(1041)成功歸宋。
李氏家族自唐末起,生活在綏州,世代擔任武職軍官,并非普通民戶。李繼遷反宋后,李進選擇歸明宋朝,戶籍落在延州,擔任歸明界弓箭手第七指揮的指揮使,戍守定仙堡。李謙子承父業(yè),繼續(xù)為宋戍邊三十余年,官至都軍主,直至62 歲時,全家被李元昊部族首領擄掠回夏州。在夏州,李定因數立戰(zhàn)功而被李元昊任命為團練使,但李謙、李定仍心系歸宋,最終于康定二年(1041)再次成功歸明宋朝。
李氏家族的歸明史,其實是一部宋夏關系史的縮影。李氏家族代表了宋夏關系對立時,一部分沿邊蕃部和武職軍官的生活處境和政治選擇。李氏家族能夠堅決選擇歸明宋朝,即使被擄掠回夏州,即使李定已經官至西夏團練使,仍義無反顧地選擇再次歸明宋朝,這背后的原因值得探究。
自唐末起,黨項拓跋氏世襲定難軍節(jié)度使,統(tǒng)轄銀、夏、綏、宥、靜五州。宋太祖時期,對西北地區(qū)實行羈縻政策,允許其繼續(xù)世襲定難軍節(jié)度使,雙方相安無事。太宗時情況發(fā)生變化,太平興國七年(982),詔令定難軍留后李繼捧來朝,繼捧獻出銀、夏、綏、宥四州八縣之地,此舉引起其族弟繼遷不滿,繼遷自此開始反宋,數次擾邊,進犯宋境,先后攻占銀、靈、涼等州,雙方交戰(zhàn)不斷。仁宗寶元元年(1038),李元昊稱帝建國后,宋夏矛盾激化,戰(zhàn)事不斷。李進第一次歸明發(fā)生在李繼遷叛宋后。李繼遷起兵反宋,屢次寇邊,企圖奪回夏州故地,與當地蕃部的利益發(fā)生沖突,夏州境內和宋夏沿邊蕃部的安定生活自此被打破,諸多蕃部和民戶被脅從作戰(zhàn),或被迫遷徙奔波,生存處境艱難。如:真宗咸平六年(1003)“夏州教練使安晏與其子守正來歸,且言賊境艱窘,惟劫掠以濟,又籍夏、銀、宥州民之丁壯者徙于河外,眾益咨怨,常不聊生”①《長編》卷55,真宗咸平六年九月壬辰,第1212 頁。?!袄罾^遷部下突陣指揮使劉赟等以繼遷殘虐,蕃部災旱,率其屬來歸”②《長編》卷55,真宗咸平六年十一月癸巳,第1216 頁。??梢?,李繼遷叛宋后,其內部矛盾重重,民不聊生。為削弱李繼遷的力量,宋廷通過封官、賜田、贈幣等方式,招誘蕃部民戶歸宋,一些蕃部民戶“始聞詔書招撫,爭求觀之,無不泣下”③《長編》卷56,真宗景德元年四月乙卯,第1233 頁。。對于較大蕃部的首領,宋廷招誘和賞賜的力度更大。如:景德元年(1004)二月,“詔諭靈夏綏銀宥等州蕃族萬山萬遇龐羅逝安、鹽州李文信、萬子都虞候及都軍吳守正馬尾等,能率部下歸順者,授團練使,賜銀萬兩,絹萬匹,錢五萬緡,茶五千斤,其軍主職員外郎,將校補賜有差,其有自朝廷叛去者并釋罪甄錄”④《長編》卷56,真宗景德元年二月戊午,第1229 頁。。宋廷招誘夏人的政策一直延續(xù)到李德明時。在此背景下,大量蕃部歸宋,高文岯獻綏州城歸宋,李進亦選擇歸明宋朝。該時期的歸明蕃部情況見下表:
⑤ 此處“宴”通“晏”?!堕L編》卷55,真宗咸平六年九月壬辰,第1212 頁。
續(xù)表
可知,當時的歸明族帳及人戶眾多。李繼遷起兵反宋,宋夏關系惡化,夏州政權內部矛盾重重,自然災害頻發(fā),民不聊生,加上宋政府推行招誘歸明人的政策,共同促成該時期的歸明潮流,這是宋夏關系史上的第一次歸明高潮。李進是這批歸明人當中的一員。寶元元年(1038),李元昊稱帝建國,宋夏戰(zhàn)爭爆發(fā),矛盾徹底激化,宋再次大力招誘西夏人,且較前一時期更為積極主動,方式直接,待遇優(yōu)惠,政策完備。寶元二年(1039),詔“元昊界蕃漢職員能率族歸順者,等第推恩”①《長編》卷123,仁宗寶元二年六月壬午,第2913 頁。??刀ㄔ辏?040),“詔陜西經略司遣人諭元昊界蕃漢職員、首領,能率部族及以本系漢州郡來歸者,并不次遷擢之”②《長編》卷129,仁宗康定元年十月丁未,第3054 頁。。慶歷元年(1041)“五月己酉朔,詔諸路各置招撫蕃落司,以知州、通判或主兵官兼領之”③《長編》卷132,仁宗慶歷元年五月己酉,第3122 頁。。因此,這一時期歸附宋朝的人再次激增,除了西夏境內的部族和沿邊蕃部大量歸附宋朝外,還有很多西夏的職官也歸投宋朝,出現宋夏關系史上的第二次歸明高潮。李謙、李定正是在這一時期選擇歸明。
綜上所述,宋夏關系惡化是導致李進、李謙、李定三代人歸明的重要原因,李氏家族的第一次歸明發(fā)生在李繼遷起兵反宋之后,第二次歸明發(fā)生在李元昊稱帝建國之后,宋夏矛盾激化時,李氏家族與其他眾多蕃部首領一樣,生存空間受到擠壓,他們迅速做出判斷和選擇,歸明宋朝。但其第二次歸明,還與李謙在宋境生活了數十年,深受宋文化影響和同化密切相關。應該說,主觀上的向化之心與客觀上宋夏關系惡化造成的生存空間被擠壓,共同促成李氏家族在五十年間兩次歸明于宋。
與李謙、李進同時期的歸明人中,不乏西夏太尉、觀察使、防御使、團練使等級別較高的武將職官,這是這一階段歸明人的顯著特點,具體見下表:
歸附人 歸宋前官職 歸宋方式 歸宋后授官及待遇 資料出處啰埋 西夏防御使 率族來歸 右班殿直(授其子為本族軍主) 《長編》卷124 寶元二年十月辛酉條李興 西夏團練使 內附先授供備庫副使、壽州兵馬都監(jiān),后改授為崇儀使、麟府州緣邊都巡檢使《長編》卷132 慶歷元年六月丙申條;卷134 慶歷元年十一月乙卯條鄂齊爾 西夏團練使 內附 懷化將軍,給供奉官、巡檢俸 《長編》卷135 慶歷二年正月辛卯條鬧羅 西夏團練使 投降 右班殿直 《長編》卷136 慶歷二年五月庚午條馬都 西夏團練使 投降 右班殿直 《長編》卷137 慶歷二年九月癸卯條楚鼐裕勒囊 西夏觀察使 內附 內殿崇班(授其子為三班借職) 《長編》卷139 慶歷三年二月癸亥條興博 西夏太尉 內附 太子左清道率府率(余十八人各補三班奉職) 《長編》卷155 慶歷五年四月丙午條
李定歸明前是西夏團練使,歸明后“特授供備庫副使”,“后定改授崇儀使,充麟府路都巡檢使”。對照李定和上表中李興歸宋前的身份、歸宋時間及歸宋后授官情況,可以發(fā)現二人信息完全一致:歸宋前均為西夏團練使;歸宋時間相同,李定是康定二年(1041)歸明,李興是慶歷元年(1041)歸宋,因仁宗康定二年十一月改元慶歷,《長編》所記的慶歷元年即為康定二年,二人系同年歸宋;歸宋后,均是先授供備庫副使,后來改授崇儀使、麟府都巡檢使。顯而易見,李定和李興為同一個人,《長編》記載的李興正是志文中的李定?!岸ā笔窃芭d”是改名,不過改名的原因不得而知。此墓志與正史材料相互補充、印證,完善了李定歸宋后的經歷。關于李定歸明后的情況,《長編》有兩條記載:一是慶歷元年(1041)六月“丙申,西界偽團練李興為供備庫副使、壽州都監(jiān)。初,興既內附,而部署司言興元昊親信,恐不得其情,故徙之南方”④《長編》卷132,仁宗慶歷元年六月丙申,第3139 頁。;二是慶歷元年(1041)十一月“乙卯,以供備庫副使、壽州兵馬都監(jiān)李興為崇儀使、麟府州緣邊都巡檢使,仍詔諭本路,興嘗為西界偽團練使,今特任之,后或敗事,即不坐所部官司之罪”①《長編》卷134,仁宗慶歷元年十一月乙卯,第3197 頁。。由此可知,李定原為李元昊的親信,志文中也隱晦提及李定跟隨李元昊作戰(zhàn),“頗立戰(zhàn)功”,因此,李定歸明后,起初宋都署司對其不信任,多有防范戒備。宋代歸明人中有不少詐降、通敵、叛服無常等情況,宋因此吸取教訓。康定元年(1040)正月,李元昊曾使其民詐降于化州刺史、金明縣都監(jiān)李士彬,李士彬將他們“分隸諸寨”,結果后來“賊騎大入,諸降賊皆為內應”②《長編》卷126,仁宗康定元年正月庚辰,第2969 頁。,宋軍大敗。李定作為李元昊的親信,其歸明動機到底如何,宋朝官員無法確定,所以宋廷在對李定授官這一問題上非常謹慎,有所保留,具體做法是先將其徙至南方,任壽州都監(jiān),觀察數月后,方改授為崇儀使、麟府州緣邊都巡檢使,負責維護邊防與治安,即使這樣,還特此說明,李定今后如果出現問題,例如通敵叛逃等,不追究所部官司之罪,可見宋朝對其仍心存疑慮。志文中沒有提及李定曾任壽州都監(jiān)一事,但提到后來任博州團練使,博州團練使應非正任官,而是遙郡官,待遇優(yōu)厚,無職事,僅表官階,以賞勞績。對歸明人不信任的情況,在其他墓志銘中也有相關記載。例如:《寇平墓志銘》提到“寇氏出上谷,公之遠祖始徙大名之莘縣。遭石晉之亂,又徙幽州。端拱中,太宗北征契丹,公之大父挈其族以歸。太宗欲有所用,而大臣疑之,乃得除官流內銓,為萊州即墨令,因家于膠水,而三世不遷”③[宋]王珪:《華陽集》卷55,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53 冊,卷1159,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年,第273 頁。。
歸明人入宋后的賞賜、授官、待遇等一般取決于其歸明前的身份、級別、率領來歸部族人口的多少、功績大小以及歸明的影響力等。宋廷對于西夏歸明人授與最多的是三班小使臣,例如東、西供奉官,左、右班殿直、三班奉職、三班借職等官職,給李定授與諸司使直至團練使,這是由李定的身份決定的。李定歸明前是西夏團練使,關于西夏團練使的級別,聶鴻音先生認為,團練使始置于隋唐,是州郡的最高軍事長官,如果有戰(zhàn)事的話,團練使一般是出征部隊的總指揮員,西夏文獻里沒有出現團練使一詞,西夏《天盛律令》記載的軍階最高為“茂尋”,對照西夏《官階封號表》“下品”部分,按照品級推算,“茂尋”應該相當于四品官,與中原團練使的品級一樣④聶鴻音先生在《〈遼史·西夏外紀〉中的“團練使”和“刺史”》一文中提到迄今所見的西夏文獻里沒有出現“團練使”一詞,因為團練使一般是出征部隊的總指揮員,而《天盛律令》記載的西夏最高軍階“茂尋”,按照西夏官階品級推算,相當于四品官,恰與中原團練使品級一樣。參見聶鴻音:《〈遼史·西夏外紀〉中的“團練使”和“刺史”》,《東北史地》2011 年第2 期。,可知,西夏團練使李定,級別較高,又是李元昊的親信,掌握西夏大量軍事信息,所以歸宋后,授官級別高,待遇優(yōu)厚?!澳卸ㄌ厥诠﹤鋷旄笔?,蒙朝廷推恩,公授三班奉職,后定改授崇儀使,充麟府路都巡檢使。公就加右班殿直,監(jiān)汾州靈石縣酒稅。秩滿,移太原府路巡轄馬遞鋪。慶歷五年,到官未幾,公已年高自靖,遂加左清道率府率,兼監(jiān)察御史,武騎尉致仕?!崩钪t再次歸明時,已68 歲,年事已高,“因子貴而托蔭薄官”,先是三班奉職,從九品,后授右班殿直,正九品,還監(jiān)汾州靈石縣酒稅,有實際差遣,后移太原府路巡轄馬遞鋪。慶歷五年(1045),72 歲時主動請求致仕,最后以“左清道率府率,兼監(jiān)察御史,武騎尉”致仕,武騎尉為勛名,一轉,從七品。李謙的夫人高氏“累贈譜寧郡太君”,“郡太君”為命婦封號,一般授予團練使以上武臣之母。李謙夫婦均因其子李定而獲宋朝授官加封。
李謙子孫眾多,家族興盛,“子男七人,長曰均,東頭供奉官,不祿。次聳,早世。定,博州團練使。大詳貴,西京左藏庫副使。容,西頭供奉官。宏,右侍禁。寔,內殿崇班。女三人。長適劉千,次適劉義,季適任升。孫二十六人。長曰沖。次曰湛,三班差使。浩,西京左藏庫副使。洙,左侍。禁,早世。澤,左侍禁。淵,東頭供奉官。沂,西頭供奉官。浦、澄俱左侍禁。涇,右侍禁。溉,三班奉職。自溉之上咸著邊功。渙,左班殿直。洵、潛偕右班殿直,未冠。沆、演、滸、漸、湘、潯、瀆、淮、洋、泌、渭、濆皆未仕。孫女出嫁者十一人,居室者八人。”李謙生有七男三女,孫二十六人,孫女十九人,其中,子孫多有官職,多為武階官,有因“邊功”而授官的,亦有宋政府優(yōu)恤歸明子孫而授官的。
與李氏家族情況類似的有前文提及的高文岯。高文岯于淳化五年(994)年獻出綏州城歸明后,先后被宋授與綏州團練使、隰州都巡檢使、汝州防御使、峽州防御使,也是遙郡官,待遇優(yōu)厚。高文岯在任期間,曾利用其影響力,招撫沿邊蕃部,咸平六年(1003),“石隰都巡檢使高文岯言綏州東西蕃部軍使拽臼等百九十五口內屬”①《長編》卷54,真宗咸平六年三月壬辰,第1184 頁。原文中“岯”誤作“■”。。大中祥符三年(1010),詔“賜石隰州都巡檢使、汝州防御使高文岯彩二百匹、茶百斤。文岯母在晉州,因其請告寧省,特有是賜。文岯尋以母喪起復”②《長編》卷73,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六月庚戌,第1673 頁。。大中祥符七年(1014)“石隰州緣邊都巡檢、峽州防御使高文岯卒,詔遣中使護喪歸晉州,錄其子孫。文岯自踐廷來歸,人許其忠而知變。久在石州,得軍民心。又蕃眾先隨至者數千戶,上慮其失所,即以文岯長子繼升為崇儀副使,領父任焉”③《長編》卷83,真宗大中祥符七年九月甲午,第1895 頁。。高文岯歸明后,生活安定,因其對宋忠心耿耿,招撫沿邊蕃部功績顯著,所以倍獲宋廷優(yōu)待,仕途平順,其長子亦獲得優(yōu)恤授官。
李謙家族歸明后的待遇和處境,體現了宋廷對蕃部首領、上層軍官等歸明人的安置政策。對于普通民戶歸明,宋廷也有相對完善的安置措施?;驅⑵浒仓迷谘剡?,戍守屯墾,或將其安置于內地,安居樂業(yè)?!堕L編》卷65 景德四年(1007)六月辛酉條記載:“先是,夏州民劉嚴等二千余人來歸,詔以延川縣曠土給之,令各有蓄積。而所居當綏州要路,向者德明部族入寇,多為所擒戮,實鄜延之捍蔽也。德明近屢移牒求嚴等復還”,“而嚴等亦愿輸租賦,隸延川縣籍?!焙髞硭瓮ⅰ霸t從其請,租賦止輸三分之一”。元祐五年(1090)勒石的《大宋故朝奉郎守太子中舍致仕上輕車都尉賜緋魚袋田府君墓志銘》④杜紅濤、王正樹、田雨海主編:《三晉石刻大全·呂梁市孝義市卷》,太原:三晉出版社,2012 年,第14 頁。為“三班奉職管勾交城縣歸明族李漸書”,說明當時的歸明人數量比較多,宋廷將他們集中安置在交城縣,并有官吏專門管理。對于普通的歸明民戶,宋廷一般給予分田地、減租賦等優(yōu)恤和關照。當然,在具體執(zhí)行政策的過程中,也出現了諸多問題,在此不再贅述。
總而言之,武職軍官世家李氏家族自唐末起定居綏州,在黨項拓拔部定難軍政權的統(tǒng)轄下。李繼遷叛宋后,李進選擇歸明于宋,任歸明界弓箭手指揮使,為宋戍守邊防。李謙子承父業(yè),繼續(xù)為宋戍邊三十余年,官至都軍主,后被擄回夏境。李元昊稱帝建國后,宋夏矛盾激化,戰(zhàn)事不斷,李謙與子李定謀劃,再次歸明于宋。李氏家族李進、李謙、李定三代人的歸明史,實為是一部宋夏關系史的縮影。應該說,主觀上的向化之心與客觀上宋夏關系惡化造成的生存空間被擠壓,加之宋推行的招誘政策,共同促成李氏家族在五十年間兩次歸明于宋,李氏家族代表了北宋前期一部分蕃部首領和西夏職官的處境和選擇。宋政府給予歸明人優(yōu)厚待遇的同時,亦多有戒備和防范,但對其父母子孫卻優(yōu)恤有加,體現了其安置歸明人政策的靈活性和完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