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魏晉玄學(xué)的言意之辯有三種觀點——以歐陽建為代表的言盡意論、以荀粲和嵇康為代表的言不盡意論、以王弼為代表的得意忘言論。這些觀點體現(xiàn)了玄學(xué)家們對于語言表達能力的思考,這些思考觸及認識論上的重要問題——認識工具語言的局限性、事物本體能否被認識主體把握,因而極富洞見,閃爍著思辨的光輝,更佐以論據(jù)證之,同一陣營觀點呈補充之態(tài),不同陣營觀點針鋒相對,言意之辯故彌漫著濃厚的哲學(xué)意味。言意之辯解釋了創(chuàng)作者時常遇到的詞不達意的苦惱,凝結(jié)著創(chuàng)作者苦與樂,因而充斥著生機勃勃的審美體驗,這種體驗構(gòu)成言意之辯生意盎然的美學(xué)意味。言意之辯的美學(xué)意味還在于它導(dǎo)向?qū)Α把酝庵狻睂徝纼r值的追求,并在導(dǎo)向?qū)Υ藢徝纼r值的追求后引發(fā)對“會意”審美方式的推崇,最終助推重感性、直覺和個人內(nèi)在體驗的中華美學(xué)傳統(tǒng)的形成。
【關(guān)鍵詞】魏晉玄學(xué);言意之辯;言不盡意;哲學(xué)意味;美學(xué)意味
【中圖分類號】B83-0?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8-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8.011
言與意的討論早在先秦就已出現(xiàn):《墨子·經(jīng)上》認為“執(zhí)所言而意得見,心之辯也”[1],心能夠理解言之意;《論語·衛(wèi)靈公》要求“辭,達而已矣”[2],言需通暢地傳達意;《周易·系辭上》意識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3],故轉(zhuǎn)而立象以盡意;《老子》開篇即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4],《莊子·天道》同樣指出“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5],言傳達道之意的本領(lǐng)極為有限,可所貴者道也,故“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5]。至魏晉,言與意成為玄學(xué)家論辯的熱點話題,此即“言意之辯”,本文便旨在厘清魏晉玄學(xué)“言意之辯”的基礎(chǔ)上論述其哲學(xué)及美學(xué)意味。
一、魏晉玄學(xué)中的言意之辯
從前文看,先秦諸子關(guān)于言和意的討論可歸納為三種意見——孔子及墨家的言可達意、《周易》的言不盡意而立象盡意、道家的言不盡意而得意忘言,魏晉玄學(xué)中的言意之辯在這些思想資源上形成了三種觀點:言盡意,以歐陽建為代表、言不盡意,以荀粲和嵇康為代表、得意忘言,以王弼為代表。
(一)言盡意
《藝文類聚》卷十九記載著歐陽建的《言盡意論》:
……誠以理得于心,非言不暢。物定于彼,非名不辨。言不暢志,則無以相接;名不辨物,則鑒識不顯。鑒識顯而名品殊,言稱接而情志暢。原其所以,本其所由,非物有自然之名,理有必定之稱也。欲辯其實,則殊其名;欲宣其志,則立其稱。名逐物而遷,言因理而變。此猶聲發(fā)響應(yīng),形存影附,不得相與為二矣。茍其不二,則言無不盡矣。吾故以為盡矣。[6]
歐陽建首先說明他主張“言盡意”的原因——人識“物”明“理”,但“理”之彰明離不開言、物之辨識離不開名,唯有言盡意(意即人所明之理)、名盡物,人才能順利地識“物”明“理”。言是否能盡意,名是否能盡物?歐陽建給出了肯定的回答:人給予明白的理以不同的言、認識的物以殊異的名稱呼,名隨所認識之物而遷移、言因所要明白之理而改變,于是,名和物、言和理如“聲發(fā)響應(yīng),形存影附”,物和理總是要被名和言表達,言意須臾不離,而人總能要找到名和言來表達物和理,故言盡意。
(二)言不盡意
《三國志·魏書·荀彧傳》引何劭《荀粲傳》云:
粲諸兄并以儒術(shù)論議,而粲獨好言道,常以為子貢稱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然則六籍雖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俁難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盡意,系辭焉以盡言,則微言胡為不可得而聞見哉?”粲答曰:“蓋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于象外者也;系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盵7]
《論語·公冶長》中,子貢有言:“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2],朱熹《四書集注》解“文章”為“文章,德之見乎外者,威儀文辭皆是也”[8],故此謂子貢能在孔子的起居坐臥等行為舉止中獲得教益,卻無法明白孔子所講授的人性和天道。荀粲認為,這是因為,言乃意之表,意乃言之里,雖為表里,意藏于辭下,隱而不顯、“蘊而不出”,無論何言都無法全然呈現(xiàn)——孔子講授的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正表明意之深藏不露帶來的言傳達意的局限,而孔子等圣人之作,亦因意之深藏不露帶來的言傳達意的局限,皆糠秕耳而無須卒讀,其兄粲俁以《易經(jīng)》為據(jù)所持的“立象以盡意”“系辭焉以盡言”,差矣謬矣。
相傳嵇康著有《言不盡意論》,惜已散佚,好在《聲無哀樂論》尚存,得窺其言不盡意論說一二。嵇康在《聲無哀樂論》中寫道:“心不系于所言,言或不足以證心也”[9],心之意不依賴言的表達,言也未必能傳達心之意。為何?嵇康回答道:“夫言,非自然一定之物,五方殊俗,同事異號,舉一名以為標識耳”[9],因為言是對意的人為標識,而這種標識會隨個人、地域、風(fēng)俗等改變而變化,同“言”異“意”和同“意”異“言”的情況時有發(fā)生,言難以傳達心之意。既然如此,當人初到異域,他怎樣通過異“言”知同“意”呢?嵇康認為他可以在接觸異域人中、吹律驗聲中和察言觀色中得知:“或當與關(guān)接識其言邪?將吹律鳴管校其音邪?觀氣采色和其心邪?”[9],所以心之意“雖自不言,猶將知之,知之之道,可不待言也”[9]。
(三)得意忘言
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集中討論了言、象、意,其中“象”指卦象,“言”指卦爻辭,“意”即卦象所蘊含的義理。王弼寫道:“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10],意在先,派生出象,象再派生出言,由于意、象、言之間為派生和被派生關(guān)系,所以意通過言、象昭顯,言、象為得“意”的途徑,故“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10],似乎言盡意。
可是,似乎言又不盡意:“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10],因為若想徹底得“意”、實現(xiàn)“言盡意”,就不能仍有意和得“意”途徑的區(qū)分,而需言、象、意合一,言、象因與意合一而不在,看起來便像是忘掉得“意”的途徑言和象:“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10]、“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 [10],王弼的得意忘言實為實現(xiàn)言盡意的方法,較單論“言是否盡意”的“言盡意”和“言不盡意”兩派,因多出了方法論的內(nèi)容而深入了一層。
當然,這不意味著王弼就是“言盡意”論者了。上文寫到的是王弼在《周易略例》的看法,而在《周易略例》中,意乃卦象的義理,遠不及道意之難測,言可盡卦意有更高的實現(xiàn)可能性,尤其是“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一語提示了王弼為使言完全盡卦意的努力——即選擇得意忘言而言象意合一,此時言即是意,意即是言,言自然盡意了。在《老子指略》里,王弼寫道:“名必有所分,稱必有所由。有分則有不兼,有由則有不盡。不兼則大殊其真,不盡則不可以名”,明確指出名、稱不能完全展現(xiàn)“事物”,而《老子指略》中“事物”乃“道”,言的確難盡幽深邈遠的道意。
綜上,王弼思想中既有“言盡意”一面,亦有“言不盡意”一面,后者針對道意,前者針對卦意,但總的來看,王弼仍為言不盡意論者,因為他認可言有未盡之意。
二、魏晉玄學(xué)“言意之辯”的哲學(xué)意味
由前文可以發(fā)現(xiàn),言意之辯首先體現(xiàn)了玄學(xué)家們對于語言表達能力的思考:言不盡意論者均認為語言的表達能力是有限的,其中嵇康認為語言表達能力的有限性源于語言自身——語言乃移步換名的人為標識,與表達對象沒有內(nèi)在的、固定的聯(lián)系,荀粲和王弼則把語言表達能力的有限性歸結(jié)為表達對象的叵測性。只不過,荀粲認為表達對象的叵測性來自語言和深層的表達對象的特殊關(guān)系——語言為表,深層的表達對象為里,使用語言時只得見其表不見其里,王弼認為表達對象的叵測性在于存在高深莫測的表達對象“道”,但若表達對象較淺近,且正是通過語言表達,如卦意,則語言的表達能力雖有限亦足夠呈現(xiàn)表達對象全貌。言盡意論者歐陽建認為,語言的表達能力在表達對象時是充足的,因為語言和表達對象是同構(gòu)的,語言務(wù)必表達對象,對象定以語言表達,語言的出場就意味著表達對象的一覽無余。
進一步探查,言意之辯論表面上看是對于語言表達能力的思考,實際上更蘊含著非常深刻的哲學(xué)認識論反思。我們知道,認識總是要借助一定的工具才能進行的,比如“言意之辯”論及的語言,所以語言往往成為把握外在事物的前提條件。所以,言不盡意論者提出的語言表達能力的有限性,暴露了語言這一認識工具的不完備,因此提醒我們:僅通過語言來認識外在對象是很困難的,我們需要發(fā)展更多的認識工具,或者完善認識工具之一的語言本身,而這兩者均為哲學(xué)認識論考察的重要主題。如果再進一步將魏晉玄學(xué)“言意之辯”的先秦時期的歷史背景納入考察,“言”所言的“意”會和本體論的“道”相關(guān)聯(lián),那么魏晉玄學(xué)的言意之辯所涉及的哲學(xué)認識論反思就不僅僅在于作為認識工具的語言的局限性,還在于事物本體能否被認識主體所把握,而這可以說是哲學(xué)認識論最重要的問題之一。從前文可以看到,荀粲和王弼均已觸及了這一層。
可見,玄學(xué)家在“言意之辯”上的思考極富洞見,閃爍著思辨的光輝,更佐以論據(jù)證之,同一陣營的觀點呈現(xiàn)補充之態(tài),不同陣營的觀點針鋒相對——歐陽建以“有雷同君子問于違眾先生曰”作為《言盡意論》開頭,自托名為“違眾先生”[6],籍名言不盡意論者“雷同君子”[6],足見“言不盡意”之擁躉無數(shù)、盛極一時和“言盡意”之不甘寂沒、據(jù)理力爭,言意之辯因而彌漫著濃厚的哲學(xué)意味。
三、魏晉玄學(xué)“言意之辯”的美學(xué)意味
詞不達意是創(chuàng)作者寫作時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苦惱——西晉盧湛在《答劉琨詩書》提及:“是以仰惟先情,俯攬今遇,感念存亡,觸物眷戀?!兑住吩唬骸畷槐M言,言不盡意’,然則書非盡言之器,言非盡意之具矣” [11],謂自己“感存念亡,觸物眷戀”的復(fù)雜感情難以用文字完全傳達;江淹的《別賦》文采斐然地描寫了諸多離別之情,卻仍感嘆道:“雖淵云之墨妙,嚴樂之筆精……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11];陸機的《文賦》亦稱:“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11];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更是感慨道:“文不盡意,圣人所難”[11],而言意之辯中的言不盡意論正為詞不達意的苦惱提供了解釋——詞不達意源自言不盡意揭示的語言表達能力的局限性。
既然詞不達意源于言不盡意,如何使言盡意便成為創(chuàng)作者的探索方向。創(chuàng)作者于是創(chuàng)造出豐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期望以少總多、見微知著、萬取一收,盡力在有限的文辭中寄托無限的情思??梢哉f,言意之辯中凝結(jié)了多少創(chuàng)作者的苦與樂——苦在于言意之辯解釋了詞不達意的苦惱來自何處,樂在于言意之辯指出了使詞達意該往何處努力,這使得言意之辯一改玄虛抽象的冰涼面孔,轉(zhuǎn)而在飽含人情中洋溢著熱氣騰騰的生命力,言意之辯因而充斥著生機勃勃的審美體驗,這種體驗構(gòu)成言意之辯生意盎然的美學(xué)意味。
言意之辯的美學(xué)意味還在于它導(dǎo)向了對“言外之意”審美價值的追求,這是因為,言不盡意論不單啟發(fā)創(chuàng)作者訴諸言內(nèi)技法的探究,更啟示他們寄諸言外,發(fā)揮語言的暗示性,喚起讀者的想象,讓讀者自行琢磨字句外雋永深長的情思意趣,言有盡而意無窮故成為創(chuàng)作者的審美取向。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中寫道:“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夫修之為體,義生文外,秘響傍通,伏采潛發(fā),譬艾象之變互體,川瀆之蘊珠玉也?!盵12]在劉勰看來,“隱”指“重旨”、文外之義,有著豐富多變的表現(xiàn)力,應(yīng)修之;如司空圖倡“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13]的詩境,強調(diào)詩歌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方有無垠的超逸氣派;再如《六一詩話》中梅堯臣有語:“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14],認為詩歌用詞創(chuàng)新雖好,但意見于言外才臻于至者。
言意之辯的美學(xué)意味更在于它導(dǎo)向?qū)Α把酝庵狻睂徝纼r值的追求后引發(fā)的對“會意”審美方式的推崇——意既然在言之外,意就無法通過分析推理文辭章句,而依靠心靈領(lǐng)會獲得,此即“會意”。簫統(tǒng)在《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寫道:“觀汝諸文,殊與意會,至于此書,彌見其妙”[15],會意而見妙。歐陽修《書梅圣俞稿后》云:“余嘗問詩于圣俞,其聲律之高下,文語之疵病,可以指而告余也。至其心之得者,不可以言而告也。余亦將以心得意會,而未能至之者。”[16]歐陽修在同梅堯臣問詩時,試圖以“會意”的方式把握梅堯臣寫詩時“不可以言而告之”者而使詩作精進。對心領(lǐng)神會的“會意”審美方式的推崇最終助推了重感性、直覺和個人內(nèi)在體驗的中華美學(xué)傳統(tǒng)的形成,而這正是言意之辯美學(xué)意味的落定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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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高蕾,女,漢族,廣東中山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哲學(xué)系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認識論、法國哲學(xué)和中國哲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