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護(hù)

在醫(yī)院的溫馨病房里，老婆兒猝然離世了，她是趴在床沿睡覺睡過去的。

老頭兒悲痛得死去活來。老婆兒是陪護(hù)他的，病人還活得好好的，而陪護(hù)他的老伴兒卻乘鶴西去了。

發(fā)現(xiàn)老婆兒出事時，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diǎn)多鐘了。病房的走廊里頓時響起了醫(yī)護(hù)人員來來回回跑動的急驟腳步聲，各自進(jìn)行著搶救準(zhǔn)備工作。主治醫(yī)生趕來了，用聽診器聽了心臟，心跳已停;又撥開她的眼簾看了看瞳孔，瞳孔已放大。他平靜地對圍了一屋推著急救車的護(hù)士說，不用搶救了，老人已經(jīng)走了半小時了！醫(yī)護(hù)人員將老太婆平放在病床上時，老頭看見老伴雙眼閉合著，顯得安詳、平靜，像勞累了一天后熟睡了。

老頭兒在一旁嗚嗚地哭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絮絮叨叨地說，不……不……不能??！突然，他抓住了醫(yī)生的白大褂，日你姆媽，救她，救救她……老頭兒中過風(fēng)，說話不利索，“日你姆媽”是他的口頭禪，并不是罵人，大家都知道。醫(yī)生表情十分冷漠和淡然，他握著老人的手說，老人家，人死不能復(fù)生?。〗又惴愿雷o(hù)士通知家屬，將老太太遺體拖到殯儀館。

突然，老頭兒“撲通”一下跪在了主治醫(yī)生面前，雙手緊緊地抱住醫(yī)生的雙腿，哇啦哇啦地哭喊起來。除了“日你姆媽”一句外，其他醫(yī)生一句也沒有聽清楚。老頭兒突如其來的一跪，讓主任醫(yī)生愣怔住了，不知所措地說，這是干什么呀？起來！您起來！管床護(hù)士翻譯給醫(yī)生聽。說老人的意思是，老伴陪護(hù)他有五年了，他只想今晚陪護(hù)老婆兒一個晚上，求你們行行好，不要將他老伴送到殯儀館去了！

主任醫(yī)生皺了皺眉說，這怎么行！他不愿意違反了醫(yī)院的規(guī)矩。護(hù)士幫老人求情說，老人的兒女都在外地，再快也要明天才能趕回。反正他們住的溫馨病房，就他們兩人，又不影響別人。主任醫(yī)生看到老頭兒悲痛欲絕地抱著他的雙腿，哭號著不肯松手，動了惻隱之心，對身邊的護(hù)士說，那就讓老人陪護(hù)老伴一晚上吧！

醫(yī)護(hù)人員走了，門外圍觀的病友也都散去，病房里頓時安靜下來。一場情感的大波大浪以后，老頭兒似乎也累了，他像一池湖水樣漸漸地平靜下來。他先坐在病床前，將老伴冰冷的左手握在雙手里撫摸著，輕聲輕氣地說，老伴，今天，該我來陪護(hù)你了！時間真快，你都陪護(hù)我五年了！

老頭子還不到七十歲時，他一次拖地，突然感覺自己膀子沒有力了，他想使勁地握住拖把，卻怎么也握不住，他與拖把較著勁，一次次握住，一次次掉下;一次次掉下，他又一次次地?fù)炱?。在他再一次彎腰撿拖把時，突然倒地了。老頭子倒在地上像小孩子嚶嚶地哭起來……從此，老婆子開始了對他五年的陪護(hù)。

他嘴里念叨著，心里思忖著怎樣陪護(hù)老伴兒。他知道老伴是一個講氛圍、講環(huán)境、愛臭美的老婆兒。她批評醫(yī)院里為什么總是白森森的顏色，瘆人！不能來點(diǎn)粉紅色或者玫瑰色，溫馨一點(diǎn)？老頭子過去總是笑她小資情調(diào)。今天，老頭子覺得老伴的想法特別有道理，他首先要將病房布置得溫馨一點(diǎn)。他想給病房慘白的床頭燈換成玫瑰紅的燈泡，但這是不可能的。他在柜子里找出了老伴一件玫瑰紅的內(nèi)衣，十分困難地將床頭燈罩住了，燈光就散發(fā)出淡淡的玫瑰色，病房溫馨了許多。他見到床頭的水杯里泡著的梔子花已經(jīng)有些枯萎了，這是老伴早晨在菜市場買回的，梔子花猶在，人卻離去了！他知道老伴喜歡梔子花，每年初夏，她都要買回一些梔子花，放在家里用一個水杯養(yǎng)起來，比香奈兒香水還好聞。他小心翼翼地摘下上面枯萎的葉子，里面露出了新鮮一些的梔子花花瓣，他將茶杯里的清水灑了一點(diǎn)在花瓣上，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飄逸出來了。老頭兒自言自語地說，老婆兒，這個環(huán)境你還滿意嗎？這里只有這個條件，我也只能辦到這些了。老頭子一邊說著，一邊思忖著他對老伴的陪護(hù)該從哪里開始。

老婆兒默默地觀察著他，真想夸他幾句卻張不開嘴。她在房間游蕩著，像一陣風(fēng)，一縷輕煙，就是不能著地。她這才想起，她與他已是陰陽兩隔了。她很有興致地看著老頭兒做的一切。她想到老頭兒平日里粗拉拉的，又不講衛(wèi)生，心也不細(xì)，今天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他細(xì)致入微的工作態(tài)度真是令人高興。

老頭子想就從吃早飯開始吧！今天，老伴就是為吃飯與他發(fā)生了爭吵。早晨起床，老婆兒問他想吃什么，他說隨便。等老婆兒將早堂面端來后，老頭兒大著舌頭說，早、早堂面，淡……要吃熱干面了。老婆兒說，你想吃熱干面就早說，怎么這么麻煩人？老頭兒說，日你姆媽，麻煩，就算了！

老頭兒自從中風(fēng)后，語言能力下降，開口就是“日你姆媽”。病友說，老太太，您家老頭兒長得這么體面，怎么開口就罵人？老婆兒笑著解釋說，我們家老頭兒原本不罵人的，中風(fēng)以后就只會說這臟話了。實(shí)際上這是他的語氣詞，跟“你好，你早，吃了吧”是一個意思。今天，老婆兒心情不好，聽了他的臟話就生火：老東西，你這張臭嘴真該在長江里去洗洗了。老頭兒哇啦哇啦地頂著嘴，像哭又像是笑。老婆兒沒法，只好又去給他端熱干面。中飯時，老頭兒又演了這么一出。到了吃晚飯時，老婆兒吸取了上兩次的教訓(xùn)，反復(fù)地詢問他想吃什么？老頭兒還是說隨便。老婆兒不高興了：隨便，我就沒法隨便了。于是，老頭就開始哇啦哇啦地干號著，老婆兒氣上來了，就叨叨地翻起對方病了后屢次做的一系列混賬事，話愈說愈狠。老頭兒嘴里說不贏，心里明白，氣得將被褥往頭上一捂，不肯吃飯了。隨老婆兒再怎么勸，老頭兒也不理，老婆兒將他的被褥掀開，他像小孩子一樣，又用勁地將被褥拉下來捂著頭。老婆子笑起來說，老東西，你要?dú)馑牢已?？老頭兒還是不理。過了一會兒，老婆兒無奈地說，你不吃飯，我也沒法了。今天我真的很累了，想去睡一會兒。老婆兒一語成讖，這一睡，就再沒有醒過來！

想到這里，老頭兒的淚水潸潸地流下來。老婆兒，是我害死了你呀！我是殺人犯呀！他用一只無力的手捶打著自己的頭，悔恨極了。老頭兒掛滿淚水的臉，挨了挨老婆兒冰冷蒼白的臉。心里念叨著，老婆兒，今天，我陪護(hù)你，給你端早餐去，你想吃什么，只管說，我絕不嫌煩！你吃熱干面？吃牛肉米粉？吃早堂面？突然，他拍打著腦袋說，哦哦，你喜歡吃米酒蛋花！再加幾個鍋貼，我怎么就忘記了呢？

老婆兒想伸手撫摸一下老頭兒，寬慰他幾句，可是她的手卻在空中飄浮不定。老婆兒勸他說，我患心臟病已經(jīng)多年了，這幾天，總是心慌，我不告訴你，是怕你擔(dān)心，影響你的病情。老天爺要收我了，我能不去嗎？

老頭兒便一本正經(jīng)地去洗碗，洗完了，還用開水燙碗。他知道老婆兒講衛(wèi)生，為他吃飯時，不用開水燙碗，兩人吵過多次架。今天陪護(hù)她，怎么也不能讓老婆兒生氣。他正準(zhǔn)備去端早餐時，陡然想到老婆兒是個十分愛干凈的人，不洗口、不洗臉，怎么能吃東西呢？他將水瓶的開水倒在臉盆里，又摻進(jìn)一些冷水，用他的手反復(fù)地試著水溫，不能讓老伴燙著了。

老頭兒搓好了一個毛巾，毛巾還冒著熱氣。老頭兒慢慢地用毛巾擦洗老婆兒的眼角，再順著額頭往下來，擦洗她的鼻翼、面頰、嘴角。老伴兒睡著了，是這么的安詳、恬靜和美麗，他情不自禁地親吻了老伴一下，他想起了他們年輕時候的往事。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她和他都是不到二十歲的歡蹦亂跳的熱血青年，在那瘋狂的大革命時代，他們倆是最時髦的打扮：綠軍裝、紅袖章，兩人一個英姿颯爽，一個俊朗清新，他們不是一所大學(xué)的，但是是一個“造反”組織的，有著相同的革命觀點(diǎn)。他們倆長相漂亮，又會講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便負(fù)責(zé)大廣播車的播音。在他們的造反組織受到了長時間的打壓后，一天晚上，突然傳來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支持他們一派的革命行動，他們唱啊、跳啊，放著鞭炮，喊著口號，激動時竟情不自禁地相擁在一起。當(dāng)他們都感覺到了雙方溫暖的體溫和呼吸出的熱氣時，陡然松開了對方，臉燒得像炭爐一樣。

老婆兒也甜蜜地笑了。老東西，別看你是平時老實(shí)巴交，其實(shí)你是蓄謀已久的。

那天晚上，他們聽完廣播，在回家的路上陡然下起了毛毛細(xì)雨。只有他帶著一把雨傘，她卻怎么也不肯同他打同一把雨傘，他只好將雨傘強(qiáng)行塞給了她，而他自己卻雨中淋著雨，兩人默默地走，路顯得分外長，只有踢踏的腳步聲，不一會兒，他的頭發(fā)、面頰、衣服都已經(jīng)淋濕了。她默默地將傘遞過來遮住他，他緊張得有些發(fā)抖，身子生怕挨著了她，這樣他半邊身子還是在雨中。她暗自笑了，嗔怪地說，你緊張什么呀，我是老虎，吃了你？他將身體向她靠了靠，隔著薄薄的襯衣，他感覺到了她的溫暖而細(xì)膩的肌膚，他開始有點(diǎn)喘氣了。她預(yù)感到今天可能會發(fā)生點(diǎn)什么，她期待著，又有些害怕，他一把將她摟在了懷里，她拼命地掙扎著，用手捶打著他。突然，她將雨傘扔在了地上，伸出雙手，與他摟抱在了一起，地上的雨傘在風(fēng)雨中翻滾著。

從此，他們相愛了……

他開始給她擦洗身子了。他將搓好的毛巾在自己身上試了試溫度，才開始給她擦洗。老頭的手與毛巾觸摸到妻子時，就有了一種瘦骨嶙峋的感覺：妻子肩膀上的皮皺了，乳房下垂，肋骨根根清晰可見，肋骨外包著一層蒼白和冰冷的皮膚。妻子年輕時，皮膚細(xì)膩得像綢緞一樣。記得，一次在她的閨房，他撫摸著她的身體，戲謔地說，細(xì)若凝脂，吹彈可破。她歪著頭，故意問，細(xì)若凝脂是什么意思？他告訴她，細(xì)若凝脂就是像凝固的豬油。她聽了使勁地捶打著他的胸說，你壞，你壞！接著就滾到了他的懷里。可是，歲月像殘酷的秋風(fēng)將青翠的綠葉風(fēng)干成了一片枯葉，他傷感極了。

他給她擦洗時，盆里的水漸漸地冷了。他的手浸在冷水里，便陡然有了尿意。他蹣跚地走到了衛(wèi)生間，開始了艱難地小便，他使勁地排泄著，尿憋得他滿臉通紅，可是撒出的尿卻分岔了，有一半都撒在了便池的外面。年輕的時候，他那個東西穩(wěn)定而堅挺的，撒尿收放自如。歲月的磨耗不僅使那活兒衰退了，而且變得毫無生氣了。所以小便的時候，尿總是分岔的，經(jīng)常他是將尿的一半撒在馬桶的邊沿上。每次妻子在收拾馬桶時，便會大聲地呵斥他、奚落他，你不是說你很威猛的嗎？怎么就連撒尿也不會了？他感到了無地自容。雖然，他竭力想使它聽指揮，可是最終它還是成了一股無法駕馭的水流，撒在馬桶上了。他為了家庭的安寧，每次小便后，就用衛(wèi)生紙把馬桶邊沿擦干凈。即便這樣，他也不覺得是恥辱的。但面對老婆兒對他的不依不饒和冷言冷語，使他蒙羞了。老婆兒奚落他說，你不是很威猛的嗎？這話是有所指的，這使他感到了十分恥辱。

老婆兒暗中笑了。她說，老東西，你還蠻記仇啊！你還死要面子啊！我呵斥你、奚落你，是因?yàn)槭裁矗磕汶y道不清楚？是因?yàn)槟憷狭?，撒尿沒勁了？不是啊！我有一道過不去的坎啊！

在妻子五十一歲那年，他們幾十年穩(wěn)定的婚姻中出現(xiàn)了一次重大危機(jī)。他精力過人，妻子卻沒有了興致，甚至是不堪重負(fù)，常常是婉言推諉和直接拒絕。有時，她看到他痛苦地憋著的難受勁兒，也會勉強(qiáng)地配合著進(jìn)行，像完成一件不樂意的任務(wù)似的。于是，這項活動變得寡淡無味，兩人都十分掃興。

后來，她發(fā)現(xiàn)他常常白天回家就洗澡，這是一種反常的現(xiàn)象，因?yàn)樗麣v來都是晚上睡覺時才洗澡的。女人的第六感覺是最敏感的，她開始觀察他，發(fā)現(xiàn)他在家里常常心不在焉，吃飯也沒有什么胃口，還常常發(fā)脾氣，他喜歡去舞廳、歌廳了，出門也愛收拾一下頭發(fā)，擦一下皮鞋才出門。

一次，他回家洗完澡后，趁他不注意時，將他換下的衣服拿出聞了聞，她從襯衣上聞到了一股香水味，她又將他的內(nèi)衣、外衣甚至襪子，拿出來仔細(xì)地聞了聞，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香水味，她心里便有了一種被咬嚙的痛感。她是一個自負(fù)的女人，她不喜歡像一些世俗的女人一樣，整天疑神疑鬼地監(jiān)視著丈夫，但她也絕不允許丈夫背叛自己。

這以后，她有了一種困惑，他們在一個屋檐下活動時，或者他們躺在一張床上睡覺時，他感覺到這人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個齷齪的道德敗壞的男子。

一天晚飯后，他正戴著老花鏡坐在沙發(fā)上看一本《國際標(biāo)準(zhǔn)舞大全》，她坐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看電視，突然，她關(guān)掉了電視，平靜地對他沒名沒姓地“喂”了一聲。

正在閱讀中的他，茫然地抬起頭，問她什么事？

她又說，看著我的眼睛！

他抬起頭看著她，看到她的形象比較模糊，他取下了老花鏡看了一下她，他從她的眼光里，看到了發(fā)怒的母獸般的火焰，吃驚地問，怎么回事??？

她問，她是誰？

他驚呆了，腦子快速地運(yùn)轉(zhuǎn)著，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暴露了目標(biāo)？嘴里卻說，什么什么呀？

她冷冷地說，你比我清楚！說完就進(jìn)了臥室。

第二天，她收拾完行李，跟他說了一聲，我到女兒那里去了！便坐飛機(jī)飛到了深圳。

他給她擦洗完了以后，便開始給妻子抹護(hù)膚品，凡是能觸摸到的地方都給她抹上玉蘭油。然后給她穿上衣服，他的手無力，還有點(diǎn)顫抖，給她每穿一件衣，都是十分困難的事，沒有一次成功的。一次不成，他又來一次。他給她先套進(jìn)一只袖子，?再將衣服從她背部底下慢慢地吃力地挪過來，再套進(jìn)另一只袖子，然后他將她的衣服捋捋平展。他堅忍得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她溫和得像一個老祖母。他一件一件地給她穿上，給她戴上胸罩，穿上內(nèi)衣、內(nèi)褲、外褲、襪子，最后給她穿上淺紅色的外套。他專心致志地完成著這些，每一次成功他都高興極了。

老伴兒到了深圳以后，他過了半年十分荒唐的生活。剛開始，他與舞廳認(rèn)識的那個小寡婦過了一段如膠似漆的生活，他們是那么地貪戀床笫之歡，但他有些力不從心了，每次激情過后，是一種更加難受的空虛、孤獨(dú)和無聊。小女子與他談的總是一些他完全不感興趣的話題，而且還俗不可耐;再一個就是怕陪她著逛商場，她專挑選一些昂貴的時尚服裝，掏銀行卡時，他會感到極為難受，主要還不是心疼錢;其次，生怕遇見熟人，每次他都像做賊一樣躲躲閃閃。他與這小女子，除了性，沒有半點(diǎn)眷戀之情，完事之后就有一種盡快走掉的想法。

這使他格外地思念妻子了。他與妻子在一起，是那么的愉悅，兩人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他們經(jīng)?；貞浤贻p時的甜蜜時光。無論是她欣賞他、贊揚(yáng)他，即使是埋汰他、呵斥他，他都感到家人般的關(guān)懷和溫暖。

他想念妻子的時候，就給深圳打電話，問一些女兒、女婿的情況，也巧妙地關(guān)心一下妻子的身體和其他的事情，他轉(zhuǎn)彎抹角地表達(dá)著希望她回家的想法，但又不能失面子和損害尊嚴(yán)。但妻子與他通話時，是那么的平淡，既不冰冷，也毫無熱情，有點(diǎn)例行公事的感覺，這讓老頭兒十分地失面子。

老婆兒傷感地說，老頭兒，那時你難受，其實(shí)我比你更難受，每次與你通過電話后，我都會傷心流淚。我時時掛念你的冷暖，天涼了，我在擔(dān)心你加了毛衣沒有？天氣暖和了，短袖襯衣在衣柜的第二個抽屜里，你翻出來了嗎？

她覺得她到女兒這里來，是一個草率的決定。在女兒家是寂寞而漫長的。女兒女婿結(jié)婚后不肯立即要孩子。他們上班去了，她一個人在家。中午，她吃飯很隨便，要么吃點(diǎn)頭天的剩菜剩飯，要么下碗面條混一頓，日子過得恓惶。白天就坐在沙發(fā)前看電視、打瞌睡;再就是坐在小區(qū)草坪前的長椅上曬太陽。

在草坪的長椅上，她認(rèn)識一個老太太，她們都是來照料孩子的。她們熟悉后，經(jīng)常在一起聊家常。老太太剛剛喪偶，一副愁苦相。一次她們談心時，老太太感嘆道，妹子，你真幸運(yùn)啊，你還有一個老伴。老了，有個老伴陪伴你，真好！你不知道，一個人的日子好孤苦、好寂寞，難呀！

當(dāng)老太太知道她將老伴一人留在老家，在這里照料女兒女婿時，老太太光火了，甚至有點(diǎn)怒不可遏：妹子，你這樣做是不對的！年輕人和老年人總是有代溝的。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生活，老人得與老人為伴，一輩子你依靠的是老伴，與你相互扶持的是老伴，如影隨形的還是老伴，而不是孩子！你快回去照料老伴吧！

老太太的話像一記重錘，敲打了她的心弦，讓她心里震顫。她自以為很自負(fù)的，瞬間，她自責(zé)了。你與他不過了嗎？他外面有了人，你有確鑿的證據(jù)嗎？即使有了人，你就甘心這樣退出嗎？女兒幾次焦急地問她，你與爸爸鬧矛盾了？她會平淡地說，小孩子家瞎猜什么？她口里這樣說，心里卻像被什么怪獸的利牙咬嚙了一樣痛苦。

她回到家，躲在衛(wèi)生間號啕大哭一場。這時她想到了丈夫的種種好處：盡管老頭兒是個粗線條的人，一個固執(zhí)的人，卻不失為一個正派人，一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把她和女兒更是看成心肝寶貝，呵護(hù)有加。她生女兒以后，沒有奶水，小孩子整天哇哇地哭著。那正是物資匱乏的年月，又是大雪紛飛，街上根本買不到發(fā)奶的鯽魚。他冒著大雪，騎著自行車，到離城市二十多里地的長湖去買鯽魚?；貋淼穆飞?，他的自行車掉了鏈子。雪像蘆花樣大朵大朵地飄灑著，漫天皆白，他穿著一雙深筒皮鞋，推著自行車，踩著積雪往家里趕，四野一片靜謐，他走了整整四個多小時，直到晚上快九點(diǎn)他才趕回家。她看到丈夫除了黑眼珠在眨動著，渾身上下就是一個雪人，臉上和雙手凍得通紅。他提著兩尾鯽魚，炫耀似的對著她傻傻地笑，她的眼淚嘩地一下流下來了……

老頭兒將老婆兒穿戴整齊后，又過細(xì)地檢查了一遍，看有什么沒有收拾妥當(dāng)?shù)摹Ｋ蝗幌肫?，天涼以后老伴出門總愛在脖子上圍一條紗巾，一是怕著涼，一是為了臭美。老頭兒翻遍了柜子，最后，在老婆兒的背包里找到了一條橘紅色的紗巾。他開始給老婆兒圍紗巾了。可是，紗巾該怎么圍？他著難了！老婆兒平時怎么圍紗巾的，他從來沒有注意過。他試了幾種方案，都覺不對。后來，他靈機(jī)一動，他上學(xué)時戴過紅領(lǐng)巾，就給她戴紅領(lǐng)巾的紗巾吧！他給她把紗巾終于圍好了，既像紅領(lǐng)巾，又像紅紗巾，他覺得特別新穎別致。

最后，他找出梳子，開始給她梳頭。他的手有些顫抖。因此，生怕碰疼了老婆兒，他一梳子一梳子慢慢地梳著，像一個工藝大師面對著自己的工藝品，細(xì)致而專注。

細(xì)細(xì)想來，老婆兒一輩子都是悉心地照料他。每天早晨出門，都是她將他要穿的衣服疊好了，放在床頭柜上的。因?yàn)樗粫樟献约?，已?jīng)秋涼了，他還會穿一件短衫出門，而到了春暖時節(jié)，他還會籠著一件棉襖。如果一天不給他安排妥帖，他就會大聲地呼喊：喂，我今天穿什么呀？

在吃飯問題上，他更是難以伺候。吃肉時，他會說，明天煎條喜頭魚吃吧;吃魚時，他會提要求說，下次做個粉蒸排骨。明明是剛剛做的新鮮米飯，他覺得不筋道，沒有嚼頭，要再去炒一下。她生氣了，你怎么這么不好安置？你是皇帝老兒？要御膳房的庖長來伺候你呀？幾時你能這么伺候我一天，我都心滿意足了。

記得有一次老婆兒過生日。老頭兒早早地與她商量，要給她買個路易威登的手包作紀(jì)念。老婆兒說，手包我就不要了，我想要你料理一天家務(wù)，給我做一天可口的飯菜。老頭兒樂顛顛地同意了。心想，我一個工程師，還做不好飯菜？他早晨起床后，就到菜場去買了菜：有排骨、有鱖魚、有黃牛肉，還有新鮮菜蔬，他要做一頓出色的生日宴。他用了很長的時間看菜譜，每做一個菜，他再將菜譜重看一遍。他經(jīng)常忙不過來，就大呼小叫地請她幫他刨生姜、剝蒜苗，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她咯咯地笑著。等到吃飯時發(fā)現(xiàn)，青菜鹽放得太重，咸了！而炒牛肉絲忘了放鹽，帶著濃郁的血腥味，她還是不斷地夸獎他頭次做飯，能這樣已經(jīng)不容易了。等到吃飯時，才發(fā)現(xiàn)電飯煲里的飯，還是水和米。原來是做飯時，電鈕沒有按下。她再也忍不住了，彎腰大笑起來，笑得不斷地擦眼淚。他也終于投降了，難為情地說，沒想到做家務(wù)竟是這么難！

因此，老婆時常埋汰他：老頭兒，要是沒有了我，你將怎么活??！

老頭兒想到這些，他一邊給老伴兒梳頭，一邊像小孩子樣嗚嗚嚶嚶地哭起來，你這么狠心地就走了，我該怎么辦??？

老婆兒看到這些，眼圈也潮潤了。她知道老頭兒是個堅強(qiáng)的男人，年輕時從沒見他流過眼淚，唯有中年看見他哭過一次。那次，他陪她去看醫(yī)生，她的乳腺上長了一個核桃大小的腫塊，醫(yī)生檢查后，嚴(yán)厲地批評他們說，你們怎么才來看？這都多晚了？嚇得他們驚慌失措，緊張地問醫(yī)生，是良性還是惡性？醫(yī)生肯定地說，兇多吉少！趕快住院吧！回到家他們收拾住院東西的時候，他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口里念念叨叨，怎么辦?。∧阌惺裁词拢@個家怎么辦??？我怎么辦啊？她突然抱住他也哭起來，委屈地說，我也不愿意?。∥乙膊辉敢獍。∪缓?，他倆竟像年輕時一樣緊緊地?fù)Пг谝黄?，磕磕碰碰地走向房間，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瘋狂地做愛，他們的親吻和撫摸，他們的每句話和每個動作，都具有不顧死活的訣別意味。后來，住院檢查以后竟是一場虛驚！

老頭兒終于給老婆兒將頭梳完了。老婆兒做的是無劉海的蓬松燙發(fā)，老頭兒也學(xué)著老婆兒用手將頭發(fā)往上捧了幾下，讓燙發(fā)更蓬松一點(diǎn)。他站在床前過細(xì)地打量著老婆兒，看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他像藝術(shù)家欣賞著自己的杰作。老婆兒閉合著眼睛，顯得很安詳、很幸福。他開始脫衣服，一邊脫一邊說，老婆兒，我來陪你了！今天，天氣涼了，有了點(diǎn)寒意，你怎么忘記了叫我來給你焐被褥？你怎么不會自己照顧自己了？你真讓人操心啊！說著他就上了床，他怕擠著了她，睡在床的邊沿，接著把她的僵硬的手慢慢地拿上來，放在自己的腰間，老婆兒從來睡覺都是這樣的，他還想讓她蜷縮在他的懷里，這個難度太大，他就放棄了。

就在這時老婆兒姍姍地向他走了過來。她穿著淺紅色的外套，著一條黑色西褲，脖子上橘紅色的紗巾竟是系著紅領(lǐng)巾的樣式。這身裝扮簡直無可挑剔，雖然不是雍容華貴，卻也雅致大方。老婆兒笑吟吟地走過來，用身體碰了他一下說，還不給我讓點(diǎn)位置。說著她就爬上了床，蜷縮在他懷里。

老頭兒記起來了。過去，冬夜里她總是像小貓一樣蜷縮在他懷里，她說他的身體熱烘烘的，像銅手爐一樣，越焐越暖和。他自然地將手搭在了她的腰間，微微地閉著眼睛，輕聲地說，老婆兒，你要是冷，你就往我的懷里再擠一點(diǎn)兒。我說過我永遠(yuǎn)是你暖身的銅手爐。老婆兒嗔怪地說，你還說呢，就陪護(hù)我這一次，你就偷工減料，怎么沒將我摟在你的懷里？老頭兒委屈地說，你的身體太沉了，我搬不動啊！

這時，老頭兒想親吻一下她。她配合地把左臉頰湊過來讓他親一下，接著又將右臉頰湊過來讓他親一下，那樣子像個頑皮的小姑娘。他想有進(jìn)一步的親昵，親吻她的嘴唇，她躲閃著咯咯地笑著，還不斷地擺著頭。老頭兒笑著說，老婆兒，你呀，真是個狐貍精！一輩子戲弄我！

老婆兒說，我們見面多難，你就會瘋！不能談點(diǎn)正經(jīng)的？

談什么呢？老頭兒問。

老婆兒說，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老頭兒慌神了，呑呑吐吐地說，我知道你一直耿耿于懷，我今天就告訴你，她是誰！

老婆兒皺著眉說，你呀你，時間這么珍貴，誰愿意聽你這些無油無鹽的話！

老頭兒又說，我一輩子虧欠你太多，下輩子也要償還你。

老婆兒還是皺眉說，夫妻間哪里算得清楚，誰虧欠誰呀！

老頭兒拎不清了，為難地說，老婆兒，你到底要我談什么？你就直言告訴我。

老婆兒笑了笑，說，你不是在談下輩子唄，就說說下輩子的打算。

老頭兒搔著頭，像小學(xué)生回答不了老師的問題。陡然，他明白過來說，下輩子你還做我的好妻子，我做你的好丈夫！

老婆兒突然啐著唾沫，呸呸呸！你想得美！下輩子我要做丈夫，你做妻子！

老頭兒笑了，行行行！你做丈夫，我做妻子，我下輩子把你捧在心窩里，陪護(hù)著你，照顧著你！

老婆兒得意地笑了，這還差不多！

在黑暗里老頭兒尋找著她的手。他摸到的卻是冰冷的瘦骨伶仃的手。他的眼淚再次流下來了，從眼角流到面頰，從面頰流到下巴，再從下巴流到頸脖，然后打濕了枕頭。

住院部的外面是醫(yī)院的宿舍區(qū)。夜很靜，有戶人家的音響正在播放著一曲交響樂，聲音很細(xì)微、很純靜，悠悠地傳了過來，有歡樂也有悲哀;它帶來了悠遠(yuǎn)的生命呼喚，傳遞著愛的音符。他擁抱著她躺臥在病榻上，他一邊聆聽音樂，一邊用手指探索她身體的每個部位。他像一個癡情的新郎官那樣躺著，很知足很幸福，嘴里還默默地念叨著，再不分離，絕不分離！音樂在夜空中飄蕩著，湛藍(lán)色天幕中似乎閃爍著愛的光焰，盛開著嬌嫩的百合花。

作者簡介

周萬年，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作協(xié)四、五、六屆全委會委員，荊州文聯(lián)副主席，荊州市作家協(xié)會執(zhí)行主席。先后在《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小說月報》《天津文學(xué)》《清明》《長江文藝》《芳草》《廣西文學(xué)》《西部》《野草》《中華傳奇》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作品逾百萬字。主要作品結(jié)集為短篇小說集《家宴》，中篇小說集《非常演出》。有中篇小說被多家選刊類雜志選載。《新聞場》《非常演出》收入多家出版社年度選本。

責(zé)任編輯?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