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色目人物傳記的形與神

李 雪，查洪德

元代出現(xiàn)了一批以色目人為傳主的傳記文。這部分文章，從內(nèi)容到風格，以及體現(xiàn)的文學與文化精神，都是元代文學中特別值得關注的部分。20世紀40年代，錢基博《中國文學史》元代部分說：“獨吾誦元人詩文集，其中碑傳所志勛臣元僚，克城數(shù)十百，莫非我漢族暴霜露、斬荊棘之所墾辟以世世長子孫者也。殺賊幾百萬，莫非我漢族同仇敵愾之為國干城者也?！彼険暨@些碑傳的作者：“譽兇人以為元勛，侈屠僇以張德威，執(zhí)簡以書，非異人任。”他的態(tài)度，今人已不認同，但他很早就特別關注了這部分文章，說明他有敏銳的學術眼光。這是元代文學中特別值得研究的部分。本文的研究對象即為元代文學家撰寫的色目人行狀、神道碑、墓志銘、墓碣、墓表等，以往歸為史傳，本文從文學視角審視，這部分文章是中國文學史上很獨特的部分，它為中國文學史增加了奇異色彩，并帶來了傳記文學的一系列新變。

一、異域記述帶來的破程式書寫

唐代韓愈的碑傳文為后世樹立了典范，到宋代已形成基本寫作模式，經(jīng)元代潘昂霄《金石例》的總結(jié)概括而為一般作者所遵循。元代以色目人為傳主的傳記文也同樣遵循此模式。但由于色目人來自西域，具有與漢人不同的族群歸屬、成長經(jīng)歷、思想觀念，所以以他們?yōu)閭髦鞯膫饔浳挠衷诰唧w內(nèi)容上呈現(xiàn)出獨有的特色，這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族屬起源的奇異敘事，色目人物特有的歸附史事，外貌特征與成長經(jīng)歷的異域特性。這些獨特內(nèi)容的寫入，突破了原有的史傳寫作模式，使這部分文章從內(nèi)容到筆法都呈現(xiàn)出新的風貌。

（一）族屬起源的奇異敘事

傳記文的一般寫法是在文章開頭講述傳主的家世族望，很多漢族人物傳記文在記述傳主家世時，往往會攀附大族，追述歷史名人為遠祖，這已然成了一種常用的路數(shù)。色目人的傳記文同樣遵循這樣的“套路”，但在模式化敘事中卻注入神奇色彩。

在色目人傳記文中，關于族屬起源最常見的寫法是簡單記錄其家族所屬族群。如李益立山祖先是沙陀貴種：“其先系沙陁貴種，唐亡，子孫散落陜隴間。遠祖曰仲者，與其伯避地，遁五臺山谷，復以世故徙酒泉郡之沙州，遂為河西人。”高唐忠獻王闊里吉思“系出沙陀雁門節(jié)度之后。始祖卜國，汪古部人，世為部長”。孟速思為“別失八里人，世出畏吾兒族”。大乘都的曾祖秦國公伯益赫是國中貴臣：“別石拔里人也。世令德，為有國中貴臣。”伯德那為“西域班勒紇人，世為大家，本俗以族顯”。亦輦真為“偉吾而人，上世為其國之君長”。燕只不花為“輝和爾氏，居哈喇和卓，為北庭大族”。趙世延祖上為“雍古氏，云中世族”。阿塔海牙為“畏吾爾氏，世為高昌望族。祖玉龍阿思蘭都大，都大，華言巨室也”?？道锘鼗亍笆罏榭道锊看笕俗濉薄Ｓ纱丝梢?，這些色目人的祖先或為貴臣，或為首領，或為部族大家，總之，都擁有顯赫的家世。這種對族屬起源的敘事，一方面因循了漢人傳記文攀附大族的敘事模式，另一方面展示了色目人所特有的與漢人大為殊異的族群歸屬情境。

歐陽玄撰寫的《高昌偰氏家傳》詳細地追溯了偰氏的族源：“高昌者，今哈剌和綽也。和綽本漢言高昌，高之音近和，昌之音近綽，遂為和綽也。哈剌，黑也，其地有黑山也。今偉兀稱高昌，地則高昌，人則回鶻也。高昌王有印，曰‘諸天敬護護國第四王印’，即唐所賜回鶻印也。言‘諸天敬護’者，其國俗素重佛氏，因為梵言以祝之也。暾欲谷子孫既世為偉兀貴臣，因為偉兀人。又嘗從其主居偰輦河上，子孫宗暾欲谷為始祖，因以偰為氏焉，以河名也?！睂氖系南茸孀匪莸教拼故靖卟齻氖献蕴埔詠肀闶歉唛T大族，同時梳理了高昌偰氏的起源發(fā)展。

但很多色目人物傳記的族源不是史的追述而是富有神奇色彩的虛構(gòu)傳說。虞集為帖睦兒補化家族撰寫的《高昌王世勛碑》，敘述高昌王世家的來歷，追溯其族源：“畏吾而之地，有和林山，二水出焉，曰禿忽剌，曰薛靈哥。一夕，有天光降于樹，在兩河之間。國人即而候之，樹生癭，若人妊身然。自是光恒見者。越九月又十日，而癭裂得嬰兒五，收養(yǎng)之。其最稚者，曰卜古可罕，既壯，遂能有其民人、土田，而為之君長?！边@便是高昌王家族之來歷，祖先由樹而生，類似于中原地區(qū)的遠古神話傳說。

（二）特有的歸附史事

歸附史事是色目人物傳記特有的內(nèi)容，從文章寫作視角看，也是不同于傳統(tǒng)傳記之處。13世紀初，蒙古軍隊以破竹之勢橫掃歐亞大陸，在蒙古軍隊西征東討南伐的進程中，色目人率先歸附，在他們的傳記文中記述了各族群的歸附史事，多具有故事性。

汪古部阿剌兀思剔吉忽里審天命之攸歸，決議歸順太祖（成吉思汗）：“太祖圣武皇帝起朔方，并吞諸部。有國西北曰帶陽罕者，遣使卓忽難來謂忠武（即阿剌兀思剔吉忽里）曰：‘天無二日，土無二王，汝能為吾右臂，朔方不難定也?！椅渌亓咸嬷怯?，終成大事，決意歸之。部眾或有異議，忠武不從，即遣麾下將禿里必答思，赍酒六榼，送卓忽難于太祖，告以帶陽之謀?！显t忠武：‘異日吾有天下，奚汝之報？天實監(jiān)之?！壹s同征帶陽，會于某地。忠武先期而至，既收帶陽，天兵下中原，忠武為向?qū)В铣鼋缭！弊髡唛悘筒]有直接寫汪古對蒙元王朝的貢獻，而是先從阿剌兀思剔吉忽里積極響應成吉思汗的統(tǒng)一大業(yè)，力排眾議，向成吉思汗送達乃蠻部欲起兵的消息寫起，使我們看到阿剌兀思剔吉忽里選擇歸附的審時度勢、遠見卓識。

康里部的歸附更具故事性。一位母親帶領兩孤子投奔太宗：“康里，古高車國也。我太祖皇帝親征而略其地。其國之近屬有二孤子，曰曲律，曰牙牙，其母臧密古麻里氏，賢而有識，以二子置褚中，負以橐駝而來朝，則太祖已賓天，乃以二子獻于太宗曰：‘此吾國之遺胤也，不可為人所得而辱于奴隸，敢以來歸，幸它日為天子使?！蠎z而撫育之?！睕]有英雄事跡，沒有首領率領，而是一位剛毅果敢的母親，歷盡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將兩孤子放在口袋里，負以橐駝而來歸。這是一則英雄母親的故事，她決定的是一個部族的命運。

有的歸附故事則具有戲劇性情節(jié)。高昌偰氏仳理伽帖穆爾在本國受到冤屈，不能自白，于是歸附蒙古：“仳俚伽生而敏慧，年十六襲國相、答剌罕。時西契丹方強，威制高昌，命太師僧少監(jiān)來臨其國，恣睢用權，奢淫自奉。王患之，謀于仳俚伽，曰：‘計將安出？’仳俚伽對曰：‘能殺少監(jiān)，挈吾眾歸大蒙古國，彼且震駭矣?！炻时妵俦O(jiān)。少監(jiān)避兵于樓，升樓斬之，擲首樓下。以功加號仳俚杰忽底，進授明別吉，妻號赫思迭林。子第以暾欲谷之后，世為其國大臣，號之曰設，又曰沙爾，猶漢言戚畹也。未幾，左右有疾其功者，譖于王曰：‘少監(jiān)珥珠，先王寶也，仳俚伽匿之，盍急索勿失?！跖?，索珠寶甚急，仳俚伽度無以自明，乃亡附國朝?！边@里建構(gòu)了一則失意英雄出走故國歸附蒙古的故事。仳理伽帖穆爾有勇有謀，先是在高昌與契丹的征戰(zhàn)中獻計殺少監(jiān)，在少監(jiān)避兵于樓時，又能升樓斬之，擲首樓下，立下大功。無奈遭人嫉妒，受到陷害，無以自明，于是歸附蒙古。

色目人歸附蒙元，原因不同，方式各異，這些后來成為元朝能臣強將的各族群的歸附史事，由傳記文作者打破固有寫作模式，構(gòu)思、建構(gòu)、書寫，將相關故事呈現(xiàn)于傳記文中。

（三）外貌特征與成長經(jīng)歷的異域特性

外貌等形象描寫非碑傳文的常規(guī)內(nèi)容，但色目人來自西域，其外貌特征、性格特點往往被傳記作者著意表現(xiàn)。與漢人傳記相比，也具有其獨特性。

在色目人傳記文中，色目人的外形大多身材魁梧，有些蓄有胡須，騎射、膂力、拳術和行軍布陣的謀略是頗受看重的才能。如趙世延的祖父按扎爾“智略沈雄，弓馬絕世。未冠，材器已顯。攻城略地，所向無前”。馬慶祥“姿貌魁杰，以志氣自負，善騎射而知書，凡諸國語言文字，靡所不通”。撒吉思“風儀魁岸，識度宏廓，蒞事寬猛適宜”。貫云石“公生，神采迥異。年十二三，膂力絕人，善騎射，工馬槊”。速哥察兒“體貌魁偉，器識英邁。少親行伍，長益精練。器甲堅整，馳驟勁銳，應變赴急，奮不顧身”。哈珊“長身美須髯，辨給而明于事物，沈謀有威，知本國文字，兼長騎射”。月魯哥“美髯長身，風度高凜，都人望之，固已畏愛之矣”。這些傳記文在描繪色目人的外貌特點與性格優(yōu)長時，雖然用詞不同、角度各異，但主要特征是類似的——形貌、個性不同于中原人。

敘述傳主的成長經(jīng)歷是傳記文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在已經(jīng)形成的固有模式中，傳主多少而聰敏、長而俊邁，但也有不同于中原人的特質(zhì)，勇武是其種族特長。然而居于中原，他們也改變氣質(zhì)，隨俗而化，轉(zhuǎn)而習文，學圣人之道。邁里古思“自幼有奇氣，善擊搏技，既而自悔曰：‘伎勇有敵，圣賢之學無敵也?！鞆膸?，通《詩》《易》二經(jīng)，以《詩》登進士第”。很多色目人自小便是文武雙全。色目人比蒙古人有更高的文化水準，并受到蒙古的信賴，先于中原士人成為蒙古政權的有力支持者，使他們在社會中享有較高的地位，其中特別優(yōu)秀者在成長經(jīng)歷中與帝王有諸多聯(lián)系。馬月忽乃“年少辭容端敬，憲宗嘉賞之，命贊卜只兒斷事官事”。孟速思“幼負奇質(zhì)，年十五，盡通本國書。太祖聞其名，征至闕下，一見大悅，曰：‘此兒目中有火，他日可大用?！卑膊亍熬艢q，始從師力學，一目十行倶下，日記萬言。十三，能默誦《俱舍論》三十卷。十五，孔、釋之書皆貫穿矣。十九，被征，召對稱旨，為特賜坐”。亦納脫脫“少從其兄斡禿蠻獵于燕南，斡禿蠻使獻所獲。世祖皇帝見其骨氣沈雄，步履莊重，即命入宿衛(wèi)”。色目人在元代地位高、受優(yōu)待，在他們的成長經(jīng)歷中除了天賦異稟外，自幼就能與皇帝接觸并受賞識也是其得天獨厚的條件，這也是其傳記文內(nèi)容獨特的一個方面。

在元代，由于色目人的特殊境遇，他們的異域特色在傳記文中被書寫、被記憶，造就了傳記文內(nèi)容的獨特性。到了明初，一部分色目人遠走西北，離開中土，一部分色目人融入漢人，便少有這樣的傳記文出現(xiàn)。這些賦有異域特色的書寫內(nèi)容蘊含著豐富多元的文化，從一個方面體現(xiàn)了元代色目人傳記文的獨有價值。

二、多樣化手法之引入

早期的史學著述，如《左傳》《史記》等，兼具史學與文學價值，今人稱之為史傳文學。隨著史著征信意識的增強，虛構(gòu)與想象成分漸少。唐代韓愈樹立的碑傳類文章典范，主要記述傳主的生平、履歷、德業(yè)，以及家世與子孫情況，更少虛構(gòu)與想象。元代色目人傳記則明顯不同，由于多種因素的影響，其家世與生平往往富有傳奇色彩。適應其寫作需要，多種寫作手法被作者拿來運用，于是色目人物傳記在文化精神上也展現(xiàn)出不同于前代的特點。

（一）虛構(gòu)故事的融入

受宗教與民間信仰的影響，色目人多相信神靈的存在，相信人死而靈魂不滅，信奉萬物有靈?；谶@種信仰，他們書寫的傳記文中融入了很多有關鬼神、靈異動物的異事，具有明顯的虛構(gòu)性。以陸文圭為燕只不花撰寫的《中奉大夫廣東道宣慰使都元帥墓志銘》為例，燕只不花曾督建大都城，出巡臨漳等地，官至海北廣東道肅政廉訪使，廣東道宣慰使、副元帥。為官之時，討伐劇賊，訪民疾苦，除害興利。這篇墓志銘記載了他逝世時的情形：

一日感微疾，起居笑語如常，顧左右索酒，舉觴一飲而釂曰：“善藏之，明當復飲。”翼日，扶坐榻上，呼長幼來前，再釂一觴，遍酌以賜，如敘訣狀。使人偵視譙樓漏刻，日仄未，曰：“吾可以行矣?！鳖伾蛔儯浫欢?，延祐元年七月十七日也。是日，命圉人馭所乘馬戒騶從，若將出者，家人疑之。已而，市人歡曰：“吾見公由城西門去矣?！眴韬舢愒眨?/p>

燕只不花似有預感，面對死亡從容不迫，對家中長幼一一安排后事，此事已見奇異，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去世前命人準備馬匹，逝后市人看到他由城西門離去，更增加了傳奇色彩。色目人人死而靈魂不滅的觀念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生前豐功偉業(yè)，死后翩然而去，這個小故事的加入讓燕只不花的形象更為豐滿，也使得一代功臣形象更顯神異。

高昌偰氏，世代為高昌貴族，蒙元時期歸附成吉思汗，居于中原后漢文化成就頗高，一門九進士，有“三節(jié)六桂”的美譽。歐陽玄為其家族撰寫的《高昌偰氏家傳》，在追溯其遠祖時記載了偰文質(zhì)五世祖克直普爾驅(qū)水寐的故事：

初，兵出阿忽爾河，河水素湍急，俄而水止，國俗以為水寐。占者曰：“禱之，必有應?！惫陨咽⑺?，祝曰：“愿子子孫孫勤勞王家，其熾如火，其續(xù)如繩，以忠以孝，永保令名?！毖杂?，以水灑河，河水湍流如初。

他的祈禱能有如此驅(qū)寐神力，說明他是一位非凡人物。歐陽玄接著又寫道：

嘗盛暑袒跣臥大樹下，鸮鳴樹上，心惡之，攬衣起。且靴，鸮下爪靴者三，方怒提之，毒蛇自上墮地，賴鸮免于螫，戒世世子孫勿殺鸮。

因鸮的再三提醒而免于難，是鸮的護衛(wèi)還是冥冥中神的護衛(wèi)？這樣的神異故事增加了傳記的神奇色彩，也神化了傳主，他是一位超凡的奇人，所以，他的后代才英杰輩出。如此，為高昌偰氏的家族歷史罩上了神異的光環(huán)。

亦璘真，畏吾兒人，字仲宏，曾任義烏達魯花赤，“敏而練，明而察，勞而無倦，仁恕而有容”。胡助《達魯花赤亦璘真儒林公去思碑銘》記錄了傳主亦璘真祈雨滅火之事：

盛夏亢旱，原田告病。公齋戒，遍禱神祠不應，則露跣稽首以吁天，七晝夜不輟，雨乃時降。火起市中，勢熾甚，莫知所措。公直火所向，銜哀禱之，解衣投火中，火乃撲滅。

簡短的一段文字包含了兩件事：一則傳主亦璘真?zhèn)砥碛辏\意感動上天，雨也隨之降下；二則滅火，胡助用一連串的動作——直、禱、解、投、滅，將此事交代清楚，寥寥數(shù)語便可以看出傳主的機智勇敢、舍己為民，火勢猛烈，卻被亦璘真僅以衣物撲滅，誠心之下如得神助。

這些故事，無論是神顯靈，還是鬼作祟，都是在色目人信奉神靈實有、萬物有靈、人死而靈魂不滅的觀念下產(chǎn)生的，在現(xiàn)在看來，充滿虛構(gòu)性與神秘性，作傳者在傳記中插入這些故事，充滿傳奇意味。神異，是色目人物傳記營造的效果之一。

（二）夢境之虛擬

在色目人物傳記中出現(xiàn)了很多夢境描寫，其中的夢境或具有指示、提供線索的作用，或包含著去世之人未完成的心愿，或可以治愈疾病。

丁鶴年是元代著名詩人，“其祖入中夏，世為顯官”，父親歿而葬武昌，由于兵禍，父墓嘗被發(fā)掘，母親也在兵亂之時逝世，由于村落荒廢，父老淪喪，不知母親葬于何處，丁鶴年遍詢幸存之人，無人知曉。絕望中，從夢境得到啟示：

惟作母主，蚤暮拜母主前。求五旬浹有報，拜至七日，夜夢母氏出高堂中，鶴年遽牽母衣慟哭，以慟即寤。晨起，鄰老楊重者至，云吾昨夜夢子之母氏堂宇間，自內(nèi)出以酒肉見賜，與三人同食飲，內(nèi)一人不御也。鶴年以夢母氏與鄰老同，所夢堂宇皆在舊業(yè)之西又同，因具畚鍤偕往，徘徊顧視，見平陸上有陷下者，鶴年意謂吾聞母葬時無棺槨，下輳土磚，上覆敗舟板，人與板腐盡乃爾，茲迨可啟而觀歟？遂陳肉酒以祭，祭畢，剔其土，骨果見。板僅有松節(jié)，土磚亦具，良在是矣。

這是烏斯道《丁孝子傳》的記載。作者將夢境描寫得十分詳細，就像實有發(fā)生一樣。感夢也是精誠所至。

姚燧為李恒寫的《資善大夫中書左丞贈銀青榮祿大夫平章政事謚武愍公李公家廟碑》，其中的夢境情節(jié)神秘而離奇。李恒伐南宋，征交趾，英勇作戰(zhàn)，年僅五十薨思明州。他死后仍不忘其親，于是托夢給太夫人：

公（即李恒）則再見夢太夫人（李恒之母）曰：“兒今死戰(zhàn)日南矣?！碧蛉似裕骸拔嵩賶羧缡?，豈誠然耶？”夫人（李恒之妻）始情告，曰：“婦恐無以安吾姑氏心也，覆是久矣。”始位哭服喪。嗚呼，死而精魄猶惓惓其親，可哀也已，可哀也已！

李恒戰(zhàn)死沙場，其妻為不使婆婆憂思傷心，沒有將實情告知。而李恒身死，精魂依然眷戀母親，再見于夢。夢中李恒之語透露著不舍，太夫人之語表達著悲痛，母子情深令人感動。與之類似的夢境還有歐陽玄《高昌偰氏家傳》中合剌普華于逝去之夕托夢給夫人：

（合剌普華）曰：“廣寇之亂，吾死矣?！毖砸?，乘云而升，夭矯如龍，徑西北而去。知事鎦閏、張德亦夢城門有金榜，合剌普華衣金甲指麾其中，謂曰：“吾今治此，煩若二人為功曹。”翌日兇訃至，俄而閏、德相繼死。時群寇未息，官軍追捕，邦人往往見其乘騅督戰(zhàn)，或聞空中隱隱金鼓聲，咸驚異以為神，繪像祠之。

合剌普華，高昌偰氏，偰文質(zhì)之父，在蒙元南伐的過程中立下了汗馬功勞。上面簡短的一段文字涵蓋了四件異事：其一，合剌普華托夢告訴夫人自己去世的消息，而后乘云而去；其二，鎦閏、張德夢合剌普華之魂招二人共同為官；其三，鎦閏、張德二人相繼隨合剌普華逝去；其四，在合剌普華去世之后，邦人見他乘馬督戰(zhàn)，甚至有人還能聽到金鼓之聲。四件事，件件神奇，融合了夢境、鬼魂和當時人們對死后世界的想象。忠臣良將，盛年壯志未酬身先死，令人扼腕痛惜，于是作者使其在逝世后靈魂仍得以征戰(zhàn)沙場，統(tǒng)帥一方。

在元代的人物傳記中，還有一些夢境情節(jié)是寫生病之人，或因子孫孝心感召，或因自己的德行感天動地，一夢便病愈，這種現(xiàn)象無從解釋。如程鉅夫《涼國敏慧公神道碑》中的阿尼哥“忽病。中使宣問踵至，而病益甚。乃夢游鈞天帝所，下憩居庸之巔，四天女饋以食，食已，曰：‘公可歸矣?！儒?，沉痾頓失”。這些故事雖然夢境各有不同，但是情節(jié)卻大同小異，在德行的感召之下，病人或其親人夢神異之人、神奇之事，醒來病愈。

在古代，占夢具有很大的社會影響，在天子那里會成為“授命之符”，于大臣可能會成為一種精神武器，于普通人而言更多時候起到的是一種指示與預示作用，作傳者將千奇百怪的夢境寫入傳記，塑造了傳主的高大形象，這些夢境被描述得曲折離奇而具有戲劇性，增加了色目人傳記的傳奇色彩和文學性。

（三）“懸想”細節(jié)

錢鐘書在《管錐編·左傳正義·杜預序》中曾說：“史家追敘真人實事，每須遙體人情，懸想事勢，設身局中，潛心腔內(nèi)，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幾入情合理。蓋與小說、院本之臆造人物、虛構(gòu)境地，不盡同而可相通?！痹跉v代史傳文獻中，這樣的敘寫時有所見，特別是一些細節(jié)描寫，確有出自史家“懸想”者。一些色目人物傳記中的事跡寫得豐富而傳神，細節(jié)描寫細致入微。

創(chuàng)兀兒（土土哈之子，亦封句容郡王），多次平定諸王叛亂，足智多謀，驍勇善戰(zhàn)。大德元年（1297），“帥師逾金山，攻八鄰之地。八鄰之南，有大河，曰答魯忽，其將帖良臺阻水而軍，伐木柵岸以自庇。士皆下馬跪坐（持弓矢）以待。我軍矢不能及，馬不可進。王即命吹銅角，舉軍大呼，聲振林野。坐士不知所為，爭起就馬。王麾軍畢渡，涌水泊（拍）岸，木柵漂散，因奮師馳擊，五十里而后止。盡得其人馬廬帳”。在這場戰(zhàn)役的描寫中，作傳者先寫作戰(zhàn)環(huán)境、敵軍的作戰(zhàn)策略，使創(chuàng)兀兒一方“矢不能及，馬不可進”。在如此情形之下，創(chuàng)兀兒計高一籌，使敵軍自亂陣腳，不攻自破。大德五年（1301），“都哇之兵西至，與大軍相持于兀兒禿之地。王又獨以其精銳馳入其陣，戈甲戛擊，塵血飛濺，轉(zhuǎn)旋三周，所殺不可勝計，而都哇之兵幾盡。武皇親見之，曰：‘力戰(zhàn)未有如此者。’”戰(zhàn)斗的激烈與殘酷全靠細節(jié)描寫顯現(xiàn)。作傳者虞集又用武宗的評價，側(cè)面展現(xiàn)出創(chuàng)兀兒在戰(zhàn)場縱橫馳騁、以一當十的英姿。虞集在對兩次戰(zhàn)爭的描寫中營造環(huán)境，渲染氣氛，突出細節(jié)，又將正面描寫與側(cè)面描寫相結(jié)合，令創(chuàng)兀兒的英勇果敢、驍勇善戰(zhàn)立于目前。

星吉，河西人，至正十二年（1352）任江西行省平章政事，此時紅巾軍四起，湖廣地區(qū)已經(jīng)陷落，江西被圍，“賊巢據(jù)彭澤，公欲攻之，而江州倉無一日糧，乃諭民輸財赍士卒，俾惟恭守小孤山。而自駐鄱陽口，扼江湖要沖，以圖恢復。然亂已久，湖廣江浙多敗，江西亦無援助者。轉(zhuǎn)戰(zhàn)六百余，所將兵日衰耗困疲，財粟亦且殫匱?；蛘埲ゾ褪硸|南，圖再舉。公曰：‘吾受命守江西，此江西地也，死則死此，去將何之？’”守土盡責，他已抱定必死之心。在危急之中，迎來決戰(zhàn)時刻：

九月二十日，賊知公兵食俱竭，帥大舶載葦蔽江而下，杜上下流，縱火夾攻。公麾兵殊死戰(zhàn)，死且盡。從子伯不花將親兵數(shù)千人戰(zhàn)，亦死。公猶堅坐大呼曰：“殺賊！殺賊！”俄而賊射公，中目，仆舟中。賊素識公名，不忍害，輿置密室中。明旦，少蘇，賊饋食，公臥叱去?；蛞匀忻{公降，公罵曰：“狂賊，我國之大臣，恨不能殺爾，而為爾獲，命也，何謂降為？”大罵不已。賊終不敢害，環(huán)卒守公。凡不食九日，忽自力起，北而再拜曰：“臣力竭，不能報國，敢不死以辱命？”言畢而絕。

星吉率領將士殊死搏斗，浴血廝殺，叱咤沙場，明知大局已定，但仍怒吼兩聲鼓舞士氣，場面十分激烈。面對威逼利誘，寧死不屈，英勇無畏。對星吉這段事跡的記述如此生動，其中動人的情節(jié)、傳神的細節(jié)，恐怕多出自合理的推想。

在元代，很多色目人跟隨蒙古軍隊南征北戰(zhàn)，成為著名的軍事將領，他們的事跡功勛也多在戰(zhàn)場上，作傳者為歌頌他們的英勇事跡，設置情節(jié)，描摹場面，很多并非當時現(xiàn)場的記錄，而是靠想象去填補。作傳者為傳主作傳，其材料多來源于傳主的親人朋友，作傳者依托這些材料組織、建構(gòu)，寫成我們看到的傳記文。傳記文為紀念追思逝者而作，最終成文要為家屬認可；從家屬的主觀意愿而言，他們更傾向于使被書寫者的形象高大而完美；從客觀情境而言，這些色目人信仰萬物有靈，具有樹神崇拜、動物崇拜等觀念，他們又是崇拜英雄的族群，一些在我們看來屬虛構(gòu)、夸張的事件，在他們看來是確信實有其事的。作傳者在寫作中，在總體紀實的基礎上穿插進虛構(gòu)的傳說，補充了合理推想的細節(jié)，增強了傳記的傳奇色彩與文學性。元代傳記文也因此展示出新的風貌神韻。

三、色目人傳記體現(xiàn)的文化精神與文學史意義

居于漢地的色目人為其父祖立傳，追述其族源歷史，這本身就具有非同一般的文化意義。王德淵在《薛昂夫詩集序》中說道：“薛超吾，字昂夫，其氏族為回鶻人，其名為蒙古人，其字為漢人。蓋人之生世，封域不同，瓜瓞綿亙，而能氏不忘祖，孝也。仕元朝明圣之代，蒙元朝水土之恩，名不忘國，忠也。讀中夏模范之書，免馬牛襟裾之誚，字不忘師，智也。惟孝與忠智，根本立矣。”這段話是色目人群體的寫照。他們不忘祖，追溯血緣出身是孝；不忘國，為建立大元一統(tǒng)而努力是忠；讀中原之書，傳播中原文化是智。他們也和漢人一樣，注重自己家族的歷史，宣揚父祖功業(yè)，發(fā)揚家族傳統(tǒng)，延續(xù)家族榮耀，應該說，這是色目家族移居漢地，受中原文化影響的一種表現(xiàn)。

色目人傳記文的傳主，有軍事將領、各級官吏、文人雅士等，這幾類人物身份并不是同時出現(xiàn)的，而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在蒙古漢國時代，色目人主要是隨蒙古人南征北戰(zhàn)，多是軍事將領。到了中期元世祖、成宗、武宗時期，更多的色目人投入到元朝的治理中，他們用儒術、行漢法，在學習治理漢地的過程中，接觸漢人，學習漢文化，文化造詣不斷提升。這一時期作為各級官吏與文人雅士的色目人開始增多。到了后期，色目人的日常不再是行軍打仗，而是地方治理。隨著居處漢地日久，頻繁與漢人交往，很多色目人成為與漢人無異的文人雅士，與漢族文人詩文唱酬、雅集、題跋書畫、編書贈序等，交往頻繁，關系密切。這一時期作為文人雅士的色目人也最多。由此也可以看出元代色目人士人化的進程。

元代色目人傳記文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今天的讀者可以從這一側(cè)面認識元代各民族的文化認同。這些傳記還形象地展示了西域各族融入蒙古帝國和元朝的過程，以及他們?nèi)绾闻c他族相處，接受中原文化洗禮而改變氣質(zhì)，終于舍弓馬而事詩書。這種文化認同，從心靈深處、民族精神上改變著移居漢地的色目人及其家族。所有這些，只有在色目人物傳記中才能真切感受。

從傳記文學史的意義上說，元代色目人物傳記的出現(xiàn)，拓展了傳記文的寫作內(nèi)容，促使傳記文體發(fā)生新變，展示出新的面貌。

（一）傳記文內(nèi)容的拓展

傳記文作為敘寫傳主一生行實的文體，除了記錄傳主生平及其自身承載的文化意蘊之外，還涉及當時的歷史圖景、社會生活、人情禮俗、道德評判等多方面。

色目人來自西域，具有與漢人不同的族群歸屬、成長經(jīng)歷、思想觀念。作傳者對色目人家世族望的書寫，展示了元代各民族多元一體的狀況；對色目人歸附之事的詳細書寫，揭示了蒙元統(tǒng)一各部的過程；對色目人外貌特征與成長經(jīng)歷的書寫，描繪了不同于漢人的人生畫卷。這些內(nèi)容的書寫具有時代性與特殊性，這是以往的傳記文所沒有的。

除此之外，色目人的傳記文中還記載了西域地區(qū)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風俗習慣。如土土哈的傳記文中寫道：“有山曰玉理伯里，襟帶二河，左曰押亦，右曰也的里?！涞厝ブ袊f余里，夏夜極短，日暫沒輒出。川原平衍，草木盛茂，土產(chǎn)宜馬，富者有馬至萬計。俗衽金革，勇猛剛烈，蓋風土使然。”描繪玉理伯里（今伏爾加河流域附近）的自然景象、一馬平川的草原景色與服飾風俗。燕只不花的傳記文記錄了輝和氏的風光：“輝和氏列城五，錫勒沁城尤巖崄，北連沙跡，南撫諸羌?！币喽己隽⒌膫饔浳膶懙溃骸拔鞅比瞬穆市劢芎氟v，尚武而嗜殺，意者天地勁氣攸萃耶？”伯行的傳記文說：“伊涼之西，沉鷙悍剛。挽強策良，樂其騰驤?！比┌说膫饔浳恼f：“西夏人，自幼警悟，博達載籍，淹貫韜鈐，善劍術騎射?！边@些都刻畫了色目人勇猛善騎射的人物形象?！稑忻芫淙菸湟阃酢穼懙缴浦坪隈R奶的色目人：“其俗善芻牧，俾掌尚方馬畜，歲時撞馬湩以進，其色清徹，號黑馬乳，因目其屬曰哈剌赤，蓋華言黑也。”這些都是傳記文中所記載的有關西域地區(qū)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風俗習慣。

色目人的傳記文，無論是對其家世族望、歸附之事、外貌特征與成長經(jīng)歷的記敘，還是對西域地區(qū)的自然風光、風土人情、風俗習慣的描繪，都豐富了傳記文的寫作內(nèi)容，拓展了傳記文的寫作維度，增加了傳記文新的質(zhì)素。

（二）傳記文文體的新變

元代潘昂霄的《金石例》是第一部專門研究碑志（刻）文體的專著，撰者“取古昔碑碣鐘鼎之文，提綱舉要，條分類聚，定為十卷，名曰《金石例》”。卷一至卷五述碑碣銘志之起源、功能等，卷六至卷八以韓愈所撰碑志為例，提綱舉要，條分類聚，說明碑志中家世、宗族、職名、妻子、安葬日月等的寫法。書中歸納義例，總結(jié)做法、用語，標為程式，對于碑碣制度，碑刻文字的體式、做法做了詳盡的歸納與揭示。元代楊本在《金石例序》中寫道：“凡碑碣之制、始作之本、銘志之式、辭義之要，莫不仿古以為準，以其可法于天下后世，故曰例?！睉撜f，在元代之前，傳記文體已經(jīng)形成了成熟的寫作范式。元代色目人傳記文也大體遵循這一范式，內(nèi)容是敘述傳主的家世、生卒、科名、仕履，兼及家庭、兒孫，或突出其事功，或表彰其德望。但為適應寫作內(nèi)容的需要，元代色目人傳記文對這一范式也有突破。傳記文文體的“發(fā)展和變化是在大眾追求程式化和著名文學家追求創(chuàng)新的過程中不斷演進的，范式的構(gòu)建和突破是相輔相成的”?！妒贰贰稘h》傳記成就突出，唐宋文章大盛，在這樣的文學史背景之下，元代傳記作者為寫好傳記文，求新求變，破體求新，尋求新的突破。色目人作為新的傳主類型的出現(xiàn)，本身就使傳記文展現(xiàn)了新的風貌。為色目人作傳，色目文化觀念自然會帶入傳記文，使元代傳記文在文化精神上也展現(xiàn)出不同于前代的特點。適應不同傳主特點，采用不同寫作手法，手法也呈現(xiàn)出多樣化的特點，以奇文傳奇人奇事，使傳記文具有傳奇意味。

結(jié)語

以元代色目人為傳主的傳記文，一方面，在內(nèi)容上呈現(xiàn)出鮮明的異域特色，在形式上為適應獨特內(nèi)容而引入多種寫作手法，展現(xiàn)出新的文章風貌；另一方面，其背后蘊含著豐富的文化意蘊，彰顯了元代文人破體求新的文學追求、對元代多民族士人的文化認同及其所體現(xiàn)的大元氣象。這在中國傳記文學史上是獨特的存在，它給中國傳記文學帶來了新變。從內(nèi)容，到寫法，到風貌，以及體現(xiàn)的精神，都是獨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