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質(zhì)兼美出機杼

籍滿田

利民兄比我年長六歲，少年時共同求學于雁門，知其勤奮執(zhí)著，多才多藝，尤以書法見長。后來，我倆都離開故土，步入社會，各奔東西，有十多年未曾聯(lián)系。前年，省城召開作代會，故友相見，十分歡喜，煙茶氤氳中，談新敘舊，得知利民兄于書法已卓然成家，不禁為之欣然。臨別，利民兄以其近年來散文專輯見贈，并以厚重的鄉(xiāng)音說：“大部分寫咱小時候家鄉(xiāng)的事兒，你瀏覽一下，可共同分享兒時光景?！?/p>

就著滿天星斗，燈光之下，一口氣讀完了利民兄的幾篇大作，我不禁為之贊嘆。從利民身上，我看到了古代文人的影子。一位政務繁忙的公務員，一位書法家，竟然寫出這樣耐人尋味的文章，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讀利民的作品，能感受到他在用心靈書寫生活。眾人司空見慣的生活百態(tài)，在利民眼里皆成風景。豐富的生活積淀，敏銳的感覺，飽滿的熱情，讓他在生活中獲得一種“內(nèi)視力”，用心靈去“看”，從慣常的平凡事物中見出觸動人心的側(cè)面，把日常的世界分離出一個個意義的世界，情感的世界，以文字呈現(xiàn)出詩意的世界?；垩劭瓷?，慧心悟人生，我由衷敬佩！常言道：“世界上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他筆下升騰起的那種原汁原味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如曠野的風，從心頭拂過;又如一泓清泉，慰藉奔波中的人們?！皢柷牡们迦缭S，為有源頭活水來”，生活中多層次的美，平凡的美，經(jīng)過他思想的過濾萃取，煥發(fā)出勃勃生機，放射出詩性的光輝。

他文章的真正功力在于寫實寫真。真事真景，真理真性，天然去雕飾，璞中求真?！渡街屑偃铡贰多l(xiāng)村夏日》，筆下多白描，處處景語皆情語。人物和景物“設(shè)身處地”，物象與自我巧妙融合，“物我同一”，色色生動，筆筆入微，平中有奇，有美皆收。寫五臺山北麓之圭峰寺，既寫圭峰及其傳說，又寫寺院的靜穆淡雅以及創(chuàng)建重修，虛實結(jié)合，再現(xiàn)了景物的幽靜奇絕，突出了佛門“廣結(jié)善緣，行善積德”的喻世性。他把“青山霧后云尤在，畫出西南四五峰。寺院有塵清風掃 ，佛門無垢白云封”的圭峰寺具體化 。寓情于景，寓理于性，情景交融，情理交融。作者以成熟的深刻的理性的眼光看待眼前的景物，把生活的底蘊揭示出來，引領(lǐng)讀者進入其境，從而心生其情，禪心悟道。

“奸巧言，穢污詞，市井氣，切戒之?！崩裥值纳⑽目偸沁h離輕薄庸俗與穢污，沒有咄咄逼人的凌霸之氣，有的是簡易平和，沒有虛構(gòu)中的張揚輕狂，有的是清麗悠遠。文字里，看得見月的皎潔，觸得到風的溫柔，感受得出自然的博大，人性真善美的芬芳。選材自然隨性，著眼生活點滴，將深刻蘊于簡單之中，真性情歸于平淡之間，使人在輕松優(yōu)雅的閱讀中深受啟迪。他講的故事，就發(fā)生在我們身邊，故事里的人物就是你，我，他。有人說好的作品就是一面行走的鏡子，讓人們從中看得見自己的影子。我想，利民兄的文字即如此。

隨他走進故鄉(xiāng)的田野，再挖一次《故鄉(xiāng)的野菜》。田野里長滿了各種野菜，甜苣、苦苣、馬齒莧、茵陳蒿、小蒜，藍天白云之下，早春二月的風從田野掠過，一切都欣欣然。田野屬于農(nóng)民，屬于莊稼，也屬于野草，生長在這里的草，每株都有自己存在的理由，或為野菜飽鄉(xiāng)人腸胃，或為藥材醫(yī)人間疾苦。田野滋養(yǎng)了它們，它們又無私地滋養(yǎng)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生生不息，成了田野與鄉(xiāng)間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像田野里的莊稼，播種莊稼的農(nóng)人。作者愛這田野里的草，一如他深愛著這塊土地和這塊土地上勞作的人們，深愛著由這些人們創(chuàng)造著的美好生活。在這樣的文字面前，我們不禁會拷問自己，蒼茫天地間，你是否甘愿做一株無人知道的“小草”？本真的人生體驗超越了現(xiàn)實世俗的干擾，以最深厚、最豐富的人生真味帶給人們一種審美體驗。

故鄉(xiāng)是每個人的祖居之地，作為一個人的起點，其童年的回憶深入骨髓，終其一生念念不忘。因為昨日無法重現(xiàn)，于是便一遍遍地想念，一遍遍地念叨。故鄉(xiāng)那些隱隱約約的人和事，揮之不去，招之便撲面而來，每一條河，每一棵樹，都生長過無數(shù)令人喜憂的故事，雖時過境遷，仍刻骨難忘?！多l(xiāng)村夏日》里老家的小院，勤勞善良裹著小腳的姥姥，兒時的玩伴，樸實的鄉(xiāng)鄰，星斗闌干的夏夜……在這樣的時空里發(fā)生的故事，會觸動多少讀者的濃濃鄉(xiāng)愁。在他構(gòu)建的精神世界里人們一次次穿越時空，放下勾心斗角，卸下生活中的爾虞我詐，走回“人之初，性本善”的童年，在生命的出口和行進中重新思索：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如何覓得正確的歸途？

詩意的棲居，理性的思考，成就了他與眾不同的文字。

善于駕馭“信息”，嫻于運用多種手段表達內(nèi)心感受，是利民散文的又一風格。在《桐廬印象》《清涼寶剎圭峰寺》《西山瑣記》中，作者或用“移步換形”法，或用插敘倒敘補敘法，于縱橫交織變幻中寫景物，賞古跡，記風俗，做考證，抒感慨，內(nèi)容豐富多彩，筆法瀟灑自如。他融景情理于一體，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江則意溢于江，綠水青山，蒼松翠柏，洞天福地，云環(huán)霧繞，在山水和自我的情感碰撞中，山水靈動起來，一幅幅優(yōu)美的畫卷鋪展開來，使居之者忘憂，寓之者忘歸，游之者忘倦。

語言是散文的成色。一篇好的散文，會做到語言凝練優(yōu)美又平白如話，有質(zhì)感有張力，于詩情畫意中蘊含人生哲理，賞心悅目的同時帶給讀者獨特的審美體驗。而這樣的語言之美必定是以深厚的文史哲學問為功底，錘煉生活語言的同時汲取了古今中外名著語言的精華，博采眾長，形成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散文的語言最為簡單也最難駕馭。言他人想言而不能言，最是精絕。話說多，不如少，唯其是，不討巧。最舒服的語言給人的感覺，猶如一個坐在門口抽著煙斗望著遠方的農(nóng)民，說不出他身上有哪些吸引人的元素，卻總能讓路過的人想停下來和他說會兒話。利民的語言就具有這樣的魅力。敘述中收放自然，相得益彰，分寸感把握到位，使語言極具張力。

陳望道說：“語言文字的美丑是由題旨情境決定的，并非語言文字本身有什么美丑”。

心靜則萬物皆美，心清則萬物皆淡然，利民的文章總讓人覺得歲月如此寧靜，在這樣的文字里，心浮氣躁者會放慢腳步，敢擔當而不亂作為者會氣定神閑。紛紛擾擾的塵世間，多少人需要走出喧囂，靜心思索，坦蕩心胸，和順而不茍同，以一種積極樂觀詩意妙覺的態(tài)度，應物，處事，待己。如荷爾德林說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去除浮躁，返璞歸真，利民的書法亦是如此。書法貴有古質(zhì)，察之尚精，自出機杼。他的散文以文言文敘寫新事物，讀來清雅古厚。比如《思兮雁門》《西山瑣記》，字字推敲，句句打磨，古風今韻，運筆自如，更有一番意境。文言和白話的結(jié)合賦予語言以新的生命力，雅致而不見迂腐，靈動而摒棄呆板。利民的書法與其寫作互為給養(yǎng)，又各有千秋。

利民的書法，給人的印象是藏骨抱筋，含文包質(zhì)，充盈著昂揚激越的陽剛之氣。早年他主攻顏魯公《麻姑仙壇記》《爭座位稿》《祭侄文稿》、蘇東坡《寒食帖》諸帖。手追心摹中，其用筆豐厚遒美，腴潤沉穩(wěn);橫細豎粗，對比強烈;起筆多露鋒，收筆多藏鋒，轉(zhuǎn)折多頓筆，結(jié)體嚴謹，平穩(wěn)勻稱。觀其筆勢，雍容大氣，廟堂莊嚴，緊湊中不失疏朗，鴻篇巨制，愈為壯觀。他入古不泥，以自家靈性攝取前賢精華、糅合貫通，用融會涵泳、妙參己意的藝木語言去表現(xiàn)前賢精神，不經(jīng)意間自然天成盡展技法之機巧，于細節(jié)處見功力，精微之中顯精神。

文章千古事，筆墨與做人也是千古事，三者互為因果，直通表里，心心在藝，其藝必工，悟道得法，終身不易。

人品即文品，即書品。傅青主曾說：作字先做人，人奇字自古。王國維論詩曾說：“三代以下之詩人，無過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利民是一位謙謙君子，對上不諳奉迎，交友厭薄機巧，待人溫文和善，表里如一，對學問精益求精，常懷敬畏。對事業(yè)廢寢忘食，只問耕耘，但凡與其相識之人，都有這種共識，這或許是其文其書氣質(zhì)與靈魂之所在吧。

不見得有學問和修養(yǎng)之人都是書法家，但肯定無疑的是書法家必定具有深邃的思想、廣博的知識和高雅的審美品位。利民腹有詩書，品格高尚，但愿利民兄品學兼修，文質(zhì)兼美，更上層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