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峰, 申莉
(1. 湖北民族大學 武陵山少數(shù)民族經濟社會發(fā)展研究基地, 湖北 恩施 445000; 2. 湖北民族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湖北 恩施 445000)
鴉片戰(zhàn)爭之后,中國被迫開啟近代化,中國迎來千年未有之變局,傳統(tǒng)的治理體系已經難以實現(xiàn)對國家和社會的有效治理。但是這種體系的衰敗在基層表現(xiàn)如何,尚需通過個案進一步深入研究,弄清其表里。《太守文公德政碑》(以下簡稱《太守碑》)和《知事金公德政碑》(以下簡稱《知事碑》)均立于恩施市原文管所的院壩內,是近代地方官為政一方后留下的直接記錄,是反映近代中國基層治理的寶貴史料,彌足珍貴①。《太守碑》刻于光緒三十年(1887),主要記載了施南府(今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光緒二十八年(1902)到光緒三十年(1904)的知府文麟在施南府主政的主要政績?!吨陆鸸抡房逃诿駠哪?1915),主要記載了民國四年(1915)到民國五年(1916)恩施縣(今恩施市)縣知事金澤先在恩施縣主政的主要政績。兩通碑刻記載的內容在地方志中均未見,同時兩位地方官也較少有資料保存下來。
本文首先對兩通碑刻進行仔細的識讀,其次對碑文進行詳細的考證。通過對兩通碑刻史料的挖掘可見:武陵山地區(qū)傳統(tǒng)封建社會治理體系在近代逐步瓦解,基層治理效能日益減弱直至走向負面,面臨著轉型之痛。而治理效能減弱地除了宏觀上的社會巨變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有三:一是以傳統(tǒng)胥吏為主要成員的基層政府腐敗加??;二是地方社會中非正規(guī)組織的無序擴張;三是社會動蕩帶來的基層政府的不穩(wěn)定。三者交織在一起成為基層治理效能有效發(fā)揮的阻力,最終導致近代武陵山地區(qū)地方治理體系的崩潰。
《太守碑》碑刻為長四方柱體,高244厘米,四面寬一致,寬46.5厘米;碑體四面有字,碑文逆時針順序陰刻。碑刻原本發(fā)現(xiàn)于恩施市清江橋南頭[1]168,后被移到恩施市舊文管所,用水泥立在所院壩內②。值得慶幸的是《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在文字較為清晰、未被破壞、內容較為完整時收錄了該碑刻[1]168。但是與碑刻原物對比之后發(fā)現(xiàn),該書中尚有一些遺漏需要完善。本文主要用《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收錄的信息結合現(xiàn)場抄錄的碑文進行再整理,以期還原碑刻全貌,全文如下。
太守文公德政碑
太守文公麟③,號心④純⑤,漢軍正藍⑥旗,原籍⑦奉天府金□⑧縣人也。光緒壬寅冬來守⑨施郡,吏治以正□⑩清源為務。甫下車訪求民間疾苦,悉施南僻處萬山,民情純厚,畏法良殷,厯年來累于訟事,困于捐輸,固民生日形彫疲。公力剔諸弊,劾貪吏之,不職者罷之,屏絕家丁,嚴懲蠹役,使下情不壅于□□,風清弊絕,民困以紓。嘗謂人曰:居官治民,興一利不如除一弊,去一分之弊既民少一分之害。仁人之言其利薄,閭閻于此已隱受無窮之賜矣。公厯任秦中州縣,久以廉能著,除莠安良,不遺余力。自蒞施后,梟獍望風潛蹤,六邑安堵,不怒民威,于斯益信,且律己清廉,至公無私。蒞任之日,屏除沿途及署中一切供應,布衣食,騶從蕭□,□行節(jié)儉,以為表率,民風為之丕變。每公暇輒微行鄉(xiāng)里,采風問俗,人遇之苦,忘其為達官□者,故民隱無不洞悉,而吏役不敢欺。去歲,兼督□端,有三潔己愛民之□;川督一錫,有循良稱□之譽。知公之盡心于民事者深矣。今春霪雨綿延,谷價昂貴,公慮貧民謀食之艱,開倉普糶,未旬日而市價漸平。公之實心為民,多類于是。頃聞公告假歸省,閤郡士庶擬為借寇之請,格于例,不果;行及祖道,遮留父老,攀轅臥轍,嘆息不釋?!对姟吩唬簶分痪?,民之父母。召杜芳徽,古今人何遽不相及也,都人士差。公來之暮,而去之速也。謹將惠政泐諸貞珉以志,庶謳思不忘之意云。
石工向朝貴。
光緒三十年歲次甲辰孟冬日上澣□□□□□□。
太守文公即為文麟,新編《恩施縣志(1840-1982)》有記載,說其光緒二十八年(1902)任施南府知府,但內容與碑刻大體一致,史料應該來源于此碑刻[2]8。新編《恩施州志》則說其為光緒二十九年(1903)任施南府知府,史料來源不明[3]649。結合碑刻內容,文麟應該是光緒二十八年(1902)到任,光緒三十年(1904)就離開施南府,時間非常短暫,并未在施南府境內留下太多的歷史痕跡。根據(jù)已有的資料,該時間段內施南府和恩施縣均未有府、縣志編撰(或有編撰活動,但是未被保留下來),同時該時期已經處于清末,為辛亥革命前夕,社會巨變即將到來,關于文麟在施南府境內的檔案也沒有保存下來。故該碑刻的記錄具有唯一性,史料價值較高。
碑刻為長四方柱體,碑刻上部分明顯缺失,殘存部分四角也殘缺,殘高177厘米;四面寬不一致,寬44厘米、厚42厘米;碑體四面有字,逆時針排序陰刻。碑刻原本具體位置不明,用水泥立于恩施市原文物管理所院壩內。因為上部殘缺,僅剩下“金公德政碑”五個大字,碑名不全,根據(jù)本文考證,其全稱應該為“知事金公德政碑”,立于民國四年(1915)。
因為碑刻上部殘缺太多,加上碑面風化嚴重,同時地方文獻中均未保留此碑刻信息,已經無法整理出全文。筆者只好根據(jù)碑刻情況將可以識讀的碑文照錄如下。
第一面:
(1)金公德政碑
逆時針第二面:
(1)南舊屬之建利諸郡鄙人初次識荊即緃誺民風土俗之□□利弊并旁及天下大事出而語人曰此真□□人且□□□□□□□者子
(2)釣□老友如蕭覲光等均表歡迎問及貴鄉(xiāng)仍樂立否囁嚅不答似各有重憂者余再三訉詰始言有譚姓兄弟三人為吾施□十年□有
(3)因森嚴外余皆漠視即受搶殺者泣請至再亦不過朝發(fā)拿票夕取繳還而譚匪不惟不懼反因此而探查主使者系何團紳作證者又系
(4)各由人打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之兩諺誤之近日現(xiàn)象如是如是金公知其弊而力矯之對于民也無株連對于盜也無漏網故
(5)往日難拿之原因厥有兩種一則因譚逆等狡兔三窟□□□而冠者勾結為得臟瓜分有禍潛藏之□□向輔臣者朱家郭解學其而
(6)毛□□先生對于向匪亦頗不負委任□真□則因重賞之下始有勇夫前任官吏遇有報搶者即差弁捕捉亦必□□數(shù)日而巨匪耳目
(7)劣者藉案等索受害者反系勞生之庶金公入手辦法即得要竅謂持票者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汝勉為鋌險□不使賊□□□□□
(8)匪皆□□無遺而此此逐騷除盡凈悉達日的猗□休□一路哭向如□家大范文正之□百思也然猶有一事以□決之□□□□□之
逆時針第三面:
團紳
(1)薛修建 朱耀鄉(xiāng) 高振□ 高振耀 李正位 陳定國 盧□和 劉嗣勛
(2)黎海渥 劉義迸 劉憲亭 張遠勛 朱明哲 鄭德□ □高起 □書朝
(3)宋勷臣 李斗才 伍業(yè)繼 張盛鄉(xiāng) 向育之 郭□洋 李明楚
(4)賈心甫 劉紹基 李一元 □□然 黃必芳 劉獻□ 李錦春
(5)黃之瑞 蕭文清 許元龍 蔡祖月 方□□ 劉成□ 謝華銀
(6)蕭玉成 賈樹棠 譚鳳翔 蔡遠紹 □玉□ 徐詩□ 黃必□
(7)姚□建 譚月波 譚仲銀 黃之□ 易致澤 徐鈞□ □□□
(8)□炳三 譚漢□ □克成 向□田 杜芳然 譚 典 黃明楊
(9)□汲三 向正鵠 李子章 鄭作登 宋登洲 蕭遠棟 黃榮直
(10)李心壽 劉春富 李春若 鄭述周 宋詩庚 戴三□ 向□芳
(11) 向茂□
(12) 公立
逆時針第四面:
(1)□承乏者無論新舊案不分而證不論首□一律拘□監(jiān)卡□未改良民陋□□□□□較唐太宗□猶□□□□□□□□□□□□
(2)天和□歲雨□調勻年□大有亦十余年□來見者□行系游蜀以管鮑交□論□欲秉筆□傳□地方得良有司□□□□之耶人尚
(3)不以□文為曹□得序之□□□□而□□□□□山□□□后之來者亦有感于斯文也可是為序
(4)前川旁道孚縣知□邑貢生朱增鋆謹撰石師陳芳澤
(5)者職班前廣東陽春縣典史邑增生朱鑒賢書
(6)四年仲冬日谷旦立
從“前川旁道孚縣知□邑貢生朱增鋆謹撰”和“前廣東陽春縣典史邑增生朱鑒賢書”中的“前”可知該碑刻應該為民國時期。碑第一面前?!敖鸸抡?,最后一面剩“四年仲冬日谷旦立”,故最有可能為民國四年(1915)立。詳查恩施州和恩施縣諸志,只有恩施縣1915年的縣知事姓金,名為金澤先[3]466,1915年剛好為民國四年(1915),故該碑刻的主人公應該就是金澤先。碑刻第一面上殘缺的應該是“知事”二字,全碑刻應該稱為:“知事金公德政碑”,立碑時間為“民國四年仲冬日”。新編《恩施縣志》記載“民國四年(1915),金澤先任恩施縣知事,尹孟班離任。民國五年(1916),冬,鄭謂川(永禧)任恩施縣知事,金澤先離任。”[3]11金澤先在恩施縣任職很短,并無其他史料保存下來,所以本碑刻雖然殘缺,但是對于研究金澤先及武陵山地區(qū)民國歷史有重要的史料價值。
兩通碑刻很好地反映了近代武陵山地區(qū)基層社會治理的實際情況,我們可以通過碑刻文獻發(fā)現(xiàn)武陵山地區(qū)傳統(tǒng)封建社會治理體系在近代逐步瓦解,基層治理效能日益減弱直至走向負面,面臨著轉型之痛。而治理效能減弱除了宏觀上的社會巨變之外,最主要的原因有三:一是以傳統(tǒng)胥吏為主要成員的基層政府腐敗加??;二是地方社會中非正規(guī)組織的無序擴張;三是社會動蕩帶來的基層政府的不穩(wěn)定。三者又交織在一起成為基層治理效能有效發(fā)揮的阻力,最終導致近代武陵山地區(qū)地方治理的崩潰。
1.胥吏群體腐敗越發(fā)嚴重,成為治理效能發(fā)揮的阻力
晚清民國時期地方政府的腐敗是史學界的一個共識,但這背后的原因值得探討。晚清時期文麟在施州府為政的時候認為“興一利不如除一弊,去一分之弊既民少一分之害”,看似說得很好,實際上是主動放棄了地方治理的主動權。作為地方官,這其實是一種無奈的選擇,因為他深知“興一利”很有可能最終會變成“成一弊”,而把“利”變成“弊”的就是碑文中說的“貪吏、家丁、蠹役”。
魏晉南北朝“官吏分途”之后[4],“吏”“家丁”“役”等在中國地方政府的治理中形成一個特殊的群體,他們往往不是政府正式委派的官員,但是又是地方官在地方治理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助手,用時髦的話說就是政府雇傭的“非正式雇員”,學界往往用“胥吏”來稱呼這個群體。但是這個群體也有其特殊之處:一是地方官有一定的任期,但是胥吏往往沒有,所謂“流水的縣長鐵打的老爺”就是指他們這一群人;二是地方官必須異地任命,但是除少數(shù)地方官自己私人長期聘用、跟隨自己同來同往人員外,大多胥吏是本地人;三是地方官往往科舉出生,再不濟也花點錢買一個,多少有一些文化水平,但是胥吏則情況復雜,“丁”“役”的文化水平普遍不高、甚至文盲。因此,在較為封閉的傳統(tǒng)時代,胥吏很容易在地方社會中形成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團體。所以封建時代地方政府治理的過程中中央委派的地方官往往會遇見“官弱吏強”的治理難題[5]。
作為地方政府和黎民百姓的“中間人”,胥吏們控制著地方社會的關鍵信息,并從中牟利。光緒《利川縣志》就記載說“旌表者”本應該由地方基層層層上報,但是“胥吏視為利源”而壟斷了上報的渠道,導致“旌表者”“歷數(shù)年,費巨貲則不得所請”;并且這種情況非常普遍,越是邊遠的地方情況越嚴重,“茹苦完貞不得上達天聽者,所在皆是,而邊遠尤甚”[6]卷之六《烈女表》。甚至極端情況,地方官的一些事物還需要求助于胥吏??梢?,缺失了胥吏,甚至地方官和黎民百姓都寸步難行?!短乇分姓f施南府“民生日形彫疲”的原因主要是“累于訟事,困于捐輸”,而“訟事”和“捐輸”恰恰是胥吏們最大的獲利點,最容易產生“微腐敗”和“群體腐敗”問題。同治《續(xù)修永定縣志》就記載“邑(永定)俗控命件,輒株連鄰里數(shù)十戶,飽胥吏私囊”[7]卷之七《名臣附政績》;光緒《石門縣志》也記載:“胥吏上下,今日以正額而加派,異日以加派為干沒,皆不可知”[8]卷之三《食貨志》,可見當時胥吏群體腐敗的嚴重。
從《太守碑》中可見,文麟這個“漢軍正藍旗,原籍奉天府金州縣”的外來地方官就遇到了這個“官弱吏強”的突出問題。其實,歷任到武陵山地區(qū)任職的地方官都會遇到這個問題,而且是首當其沖的困境,咸豐十年(1860)到施南府上任的湖南省平江縣人黃益就明確地說:“施郡僻處萬山中,民多筫(質)樸,然無不畏官長。胥吏與無賴子狼狽為奸,句串陷害,民之受害尤深?!盵9]卷之二十九《藝文志》甚至有學者認為“胥吏問題”成為晚清吏治中的頑癥,基層中的各類胥吏,“利用官場信息牟利,利用權力縫隙進行權錢交易,敲詐百姓,貪贓枉法,嚴重地影響了中央各部門與地方政府的行政效率,敗壞了官府的形象”[10]。中央和地方政府也顯然明白這個問題,防止“任縱胥吏以擾民”成為考核地方官的一個指標[11]卷之四《職官》,在地方治理諸如防務等關鍵環(huán)節(jié)還明文規(guī)定“不得假手胥吏”[12〗]卷之一下《地理志六 鄉(xiāng)甲》。
面對這樣的頑疾,文麟一方面拒絕胥吏們的拉攏與腐敗,不僅在公務活動中而且在私人活動中都要“厲行節(jié)儉,不大操大辦”;另一方面也試圖打破胥吏們的利益,開展了針對“貪吏、家丁、蠹役”的“剔諸弊”活動,希望減去黎民百姓的負擔。雖然碑文中說文麟的行動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風清弊絕,民困以紓,”但是從文麟在施南府的時間短、歷史向我們展現(xiàn)的事實來看,這個問題不是短時間內可以解決的。同時期的安征涇縣人吳人彥,道光二十二年(1842)到施南府利川縣任“縣事”,在“攜老仆一官友二”的同時裁汰大多數(shù)多余“書役”[9]卷之二十一《官師志》。相比較,吳人彥的措施就比文麟強硬得多了。結合時代可以發(fā)現(xiàn),文麟所采取的措施在當時的背景下是一些常規(guī)手段,并沒有觸及問題的根本。
到了民國時期,地方政府中的這群“胥吏”雖換了一個名字,但是根本情況沒有得到緩解,所起到的作用甚至更為負面了?!吨卤分姓f“冠者勾結為得臟瓜”,可見他們甚至與土匪勾結在一起,徹底走向了社會的對立面。
由此觀之,地方官上任后首先要面對的問題就是這群以胥吏為主的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團體。這個時候的地方政府不僅無法發(fā)揮地方治理效能的作用,反而成為地方治理的一大阻力,地方社會不堪其擾。
2.非正規(guī)組織的無序擴張導致治理體系崩潰
武陵山地區(qū)一直是中央政府控制力較弱的地方,清代甚至是白蓮教起義的中心地區(qū)之一[13]。晚清民國時期,社會巨變,戰(zhàn)亂頻繁,加上武陵山地區(qū)山高路遠,政府就逐漸失去了對武陵山地區(qū)尤其是基層社會的社會控制,匪患盛行[14]?!吨卤分杏涊d的匪患現(xiàn)象尤其珍貴,從地方政府的角度反映了基層治理的難題,具體而言有如下幾點。
一是地方大家族與土匪的結合。晚清民國時期武陵山地區(qū)以同姓若干家庭為主體構成的宗族是基層社會的基本結構[15]。在由親屬關系、地緣關系構成的差序格局的中國鄉(xiāng)土社會[16]29-39,“家族”往往是一個人生存的最重要社會資本。一人一旦為“匪”往往不為家族所容忍,會被家族排斥,但是碑刻中所反映的情況恰恰相反,土匪與地方上大家族反而相結合。土匪譚姓三兄弟本來就是地方大家族,為霸一方,同時他們也與地方上其他諸如“向姓”的大家族勾結,《知事碑》說這是他們?yōu)楹Φ胤蕉嗄甑囊粋€深層次原因。雖然家族與土匪相結合的原因碑刻中未反映,但是反映出此時的地方大家族已經無懼地方政府的管理,社會已經處于一種失序的狀態(tài)。
二是團紳與地方政府的結合?!吨卤妨⒈闹黧w為“團紳”,顧名思義,為“辦團紳士”,這是晚清民國時期基層社會形成的一種特殊的組織。不同于以前的“鄉(xiāng)紳”或者“士紳”,里面多了一個“團練”,“即因保甲之法,分團分甲抽其丁壯而操練之,以防內盜以御外匪”[17]卷之五《武備志》。這是社會控制加強的一個標志,也是社會動蕩的一個標志。而細查《知事碑》中團紳的姓名,可以發(fā)現(xiàn)也是多有同姓同一字派的兄弟,可見,“團紳”背后也有家族的支持。紳本身就是地方社會的代表之一,士紳群體背后往往就是地方大家族,團紳的合法性又從地方政府授權而來,所以二者的結合是天然的。但是地方士紳一旦走向政府的對立面,與地方政府中胥吏等群體勾結,則會成為地方政府治理的一個大難題,道光《鶴峰州志》中就分析說“令紳耆公舉誠實諳練之人,責以實力稽查協(xié)捕于保民,乃為有裨;若但供期會奔走之役,甚至與胥吏相緣為奸,不惟于保民無濟,而反受其困矣?!盵18]卷之二《疆域》團紳在抵御白蓮教起義、太平天國運動和土匪滋擾中發(fā)揮了一定作用,但是一旦外力消失,也會走向社會的對立面,成為地方社會治理的一個難題和阻力,民國《咸豐縣志》就說:“承平日久,團練浸廢……奉行官紳至有藉名苛派反滋擾”[17]卷之五《武備志》。
三是地方政府治理能力徹底喪失,成為“團紳”與“土匪”博弈的場域。在清代白蓮教起義中,原本為地方政府服務的大量“胥吏”就參加了起義[19],徹底地站在了地方政府的對立面,可見面對匪患,地方政府能力和措施本身就匱乏。晚清地方政府尚且還可以依靠強大的軍事力量來勉強維持地方社會大體穩(wěn)定的局面,但是到了民國時期,武陵山地區(qū)地方政府治理能力徹底喪失[20]?!吨卤氛f面對匪徒,地方政府往往只是“朝發(fā)拿票,夕取繳還?!边@樣做的結果是“譚匪不惟不懼,反因此而探查主使者為何團紳作證者”,不僅縱容了“譚匪”還暴露了告密者“何團紳”。但是仔細思考這點可以發(fā)現(xiàn)蹊蹺之處:地方治理的主體應該是地方政府,怎么還要依靠“何團紳”?“譚匪”和“團紳”之間要爭奪的是鄉(xiāng)土社會的控制權,他們肯定有矛盾。“譚匪”背后有譚氏三兄弟和包庇他們的其他家族;何團紳背后是“團紳”這種晚清民國時期形成的地方特有的組織,他們一方面是政府在基層的代言人,同時也容易演變?yōu)榈胤缴鐣系暮缽姲灾?。民國來鳳縣的部分地方團練就“常常在維持本地方秩序的同時,經常外出鄰境從事土匪活動,偶爾也在本轄區(qū)內搶劫、截殺外地客商”,變成了“團匪”[14]32-33。再結合那個特殊的時代,《知事碑》“譚匪”和“團紳”之間到底誰是“匪”,還不一定?!皥F紳”希望向地方政府告密而希望獲得地方政府的支持,借地方政府打壓“譚匪”,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地方政府不僅不起作用,反而出賣了自己。不管背后故事如何,但反映出基層社會的失序和地方政府對基層社會治理效能的徹底喪失。
可見,土匪等非正規(guī)組織瘋狂擴張,一方面是地方政府治理效能下降的結果,另一方面也反作用于社會,更加沖擊了原有的社會治理體系。從碑刻中可見,晚清民國時期,面對匪患,地方政府幾乎無力,反而成為地方社會中各方力量的博弈的一個平臺,徹底失去了對地方社會的控制,根本無法發(fā)揮治理效能。
3.社會動蕩不安帶來基層政府的治理無能
近代以來武陵山地區(qū)社會動蕩不安,給基層政府帶來了極大的治理挑戰(zhàn),一方面基層政府疲于應對,另外一方面舊的治理體系也日顯頹廢。從兩通碑刻可見,地方官的任期都非常短,文麟不到兩年,而金澤先只有一年。細查歷史,這在當時是一種“非常態(tài)”的常態(tài)。根據(jù)新編寫《恩施州志》的統(tǒng)計,近代以來,從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顧椿開始到1911年辛亥革命,施州府一共有24位知府上任,平均任期不滿三年,尤其是入光緒朝之后,任期更是大大地縮短,甚至三次出現(xiàn)一年兩任的情況。民國時期,恩施縣知事(縣長)的更換更是頻繁,根據(jù)新編《恩施縣志(1840-1982)》統(tǒng)計,從1912到1949年的37年間,恩施縣居然有49位知事(縣長)上任,平均任期只有9個月,最長的也僅2年,最短的還不到1個月[2]466。如此短的任期,根本無法發(fā)揮治理效能。
因為歷史原因,大多數(shù)情況因為缺乏資料,無法考證,但是從保留下來的部分材料可以推斷,這種任期短暫的情況是非常不正常的。文麟是在1903年離任的,離任的原因根據(jù)碑刻記載是“告假歸省”,算是平穩(wěn)結束任期,接替文麟的代理知府何錫章可就沒有那么幸運。此時中國在內外交困的背景下,社會矛盾日益突出,1904年恩施就爆發(fā)了震驚中外的“沙地教案”。因為涉及外國人,當時湖廣總督張之洞格外重視,一批當時施南府的地方官被嚴肅處理,代理知府的何錫章就因為處理不力而被“摘去頂戴三個月”[21]211。處理該案件過程中,張之洞委派自己的得力助手施紀云接替何錫章任施南知府,并火速上任處理教案[22]99。施紀云在案件處理結束后也試圖在施南府知府任上有所作為,一方面其作為封建制度的守舊勢力,嚴查革命團體,鎮(zhèn)壓新興力量[23]135;另一方面也開辦洋務、推行新政,在恩施興辦新學[24]180,捐助施南名醫(yī)汪古珊刊刻醫(yī)書等[25]72,試圖扭轉晚清政府日益頹廢的基層治理。但是施紀云也只在施南府知府任上待了一年就去了襄陽。可見,施紀云到施南府任知府的主要目的就是處理“沙地教案”產生的基層治理危機,他的到來無法根本改變已經危機四伏的基層社會。
面對日益嚴重的社會危機,基層政府疲于應對,更無暇發(fā)揮治理效能。甚至面對社會轉型之困大多數(shù)基層官員已經完全放棄治理功能,王奇生對民國時期縣長團體進行了研究,就認為民國時期他們“想在最短期間內,以不正當?shù)氖侄?,謀求不正當?shù)氖杖耄郧笮度魏竽芫S持較長時期的生活?!盵26]可見,這時候他們大多已經演變?yōu)榍扇『缞Z的貪官污吏,徹底走向了人民的對立面,基層政府反而成為歷史進步,社會革新的阻礙力量了。
唐宋之后,武陵山地區(qū)地方治理主要分為三類:一是中央政府直接控制,地方官由政府任命的經制州縣地區(qū);二是中央直接管理,但是地方官世襲的衛(wèi)所地區(qū);三是政府不直接管理,由地方“自治”的土司地區(qū)[27]12。清代改土歸流運動中,武陵山地區(qū)土司主動或者被動裁撤,連同防御土司功能的衛(wèi)所一同變?yōu)橹醒胫苯庸茌牭慕浿浦菘h地區(qū),形式上,武陵山地區(qū)的行政模式得到了統(tǒng)一,這奠定了晚清民國約百年武陵山地區(qū)地方治理的基本格局。
這種格局有兩個特點:一方面,中央政府希望通過強有力的手段,尤其是權利下沉來“管理”甚至“開發(fā)”武陵山地區(qū)這一塊曾經的“蠻夷之地”,達到“文化地方”的目的,強化中央在地方上的統(tǒng)治;另一方面,武陵山地區(qū)曾經內部復雜的治理模式帶來了制度慣性,地方社會,尤其是地方上的大家族一直對代表中央的地方政府有強烈的反嵌入意識。這讓以中央委派的地方官為首的政府代表和以大家族為背景的胥吏、團紳、土匪為首的地方社會代表在地方政府層面形成了一個博弈場域。在國家強有力的嵌入之下,二者往往有很好的協(xié)調,保持平衡,最終推動社會治理效能的發(fā)揮。但是到了近代,隨著國家力量的衰敗而逐漸退場,地方社會逐漸變成地方上各方勢力博弈的斗爭場域,成為一場此消彼長的零和游戲,最后導致社會治理效能的失效,使整個治理體系走向崩潰。地方社會中的大多數(shù)普通百姓在各方勢力的反復壓榨之下幾無立錐之地,惶惶不可終日,這也預示著一個治理體系的徹底崩潰。
注 釋:
① 德政碑是為記錄、紀念官員的德政而樹立的紀念碑,其主要目的是為了表彰官員的善德美行,其在唐代發(fā)展成熟。保存下來的德政碑也是碑刻文獻中很重要的一類,尤其是在近代檔案資料等官方文獻缺失的情況下,對了解基層治理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參見王昊斐:《試論唐代對德政碑刊樹的管理》,《蘭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4期。
② 我們調查時,據(jù)院內住戶回憶,此碑刻樹立在此后被車撞過,導致碑刻從基部斷裂,后用鐵架重新固定,但基部第二面因此破碎嚴重,大部分文字缺失。同時碑刻露天保存,表面風化嚴重,較多字已經無法辨識,必須盡快整理碑文,保存史料。調查:申莉、郭峰;時間:2021年3月13日。
③ 碑缺,“麟”根據(jù)《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補。
④ 碑缺,“號心”根據(jù)《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補。
⑤ “純”處《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作“存”,筆者根據(jù)碑刻改。
⑥ 碑缺,“藍”根據(jù)《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補。
⑦ 碑缺,“原籍”根據(jù)《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補。
⑧ “金□”處《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作“鐵嶺”,筆者根據(jù)碑刻改。
⑨ “守”處《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作“施”,筆者根據(jù)碑刻改。
⑩ “正□”處《恩施自治州碑刻大觀》無,筆者根據(jù)碑刻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