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響亮的叫聲

薛安瀛

“嗚———”遠(yuǎn)方傳來了一陣微弱的鳴笛聲，雖是小小的一聲，卻依然嚇得正在落鏟的人揮了個空，有著銹斑的鐵鏟在晴空下?lián)P起一道細(xì)碎的塵土。沙土與鏟子碰撞的喀拉聲與鳴笛一起打破了這片荒蕪?fù)恋刎瀬淼募澎o與單調(diào)。立在一旁的馬守仁抬起頭，迎著刺目的陽光瞇起眼睛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會兒，隨即轉(zhuǎn)頭不耐煩地朝拄著鏟子因鳴笛聲就呆愣著不動的同伴踢了一腳，并在同伴不解的目光中嫌棄地向旁邊一頭油光水滑的小牛努了努嘴，表示：“楊喬松你這膽量連頭牛都不如”。外姓的同伴轉(zhuǎn)頭與他身后不遠(yuǎn)處淡定反芻的自家小牛相視無言幾秒后大笑起來，豪氣萬丈地宣告：“放心，辦大事時肯定給你不掉鏈子！”大事，守仁在腦海中反復(fù)咀嚼著這個詞，右手在口袋中攥緊了一沓破舊厚實的鈔票。

就在幾天前，他被告知父親打算將村中祖墳的陪葬品挑出一些來換錢，以支撐那場葬禮的花費。要說這遠(yuǎn)在中國西北黃土高原的一個偏遠(yuǎn)落后的小村莊能有什么大事要辦，無外乎是一些婚喪嫁娶，村長交替之類的，但這些事情從他們的祖先定居在這片少有人訪的土地時就一直延續(xù)了下來，按理說現(xiàn)如今舉辦一場葬禮沒什么稀奇的，那一套流程連稚齡孩童都能給你磕巴幾句，但這次的葬禮確是稱得上是一件“大事”，除了去世的人是村中享年已有百余歲的一位族中長老，他的村長父親早就發(fā)話說，這次長老的葬禮要完全按照祖制來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大辦一場，以顯示村子的子孫是懂禮數(shù)懂孝道的。

村子貧困，少一個干吃飯不干活的累贅對村民來說是一件喜事，他心里清楚，父親這是對那輛政府通的火車著急了。當(dāng)年那位外姓的教書先生沒能做到的事情，這輛火車給了年輕人們新的希望。村里總有讀過書的年輕人想往外跑，生在塵土與石頭堆砌而成的高原上的孩子，都想去看看書中寫的“西湖西子，淡妝濃抹”是一幅怎樣的場景，他太懂那種感受了，因而也更加明白父親為什么要舉辦這樣一場耗財耗力的葬禮了，因為按照祖制，最高規(guī)格的葬禮不僅需要數(shù)量可觀的陪葬品，更需要有人為之殉葬。

殉葬，那是早在先秦就已經(jīng)被禁止、摒棄的陋習(xí)，但卻在這個愚蒙的小村莊里還留存著，對于每一代的村長，它仿佛就代表著他作為一村之長無上的權(quán)威。在村里年輕勞動力即將不斷流失的前夕，他的父親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這次的殉葬，是示威，是重新向那些蠢蠢欲動，不顧他警告的年輕人的示威，只要他還是村長，那他就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那是千百年來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先祖賦予的權(quán)力，沒有人敢向千百年無人打破的律條宣戰(zhàn)，哪怕它本不應(yīng)該存在。這片土地習(xí)慣了沉默，哪怕是那輛政府通過來的火車，它的聲音也無法帶著人們走出這片泥土堆砌的墳地。

他目瞪結(jié)舌，覺得既荒唐又無力，八月份的太陽炙烤出來的熱風(fēng)被隔絕在窗外，本該悶熱的祖屋此時卻令他感到陰冷無比，“用死人的東西為死人買賬，好一筆大買賣！”他想向父親大聲地嘲笑這個聰明的計劃，“活人殉葬，死人付錢，真是太完美了！”然而耳畔恐懼狂躁的心跳聲和悄無聲息的屋子卻似乎反過來先嘲笑了他的懦弱與虛偽?！半y道您想讓我來做這個盜墓賊嗎？”他絕望地想到。

“嗚———”伴隨著窗外女人的哭喊聲，一聲鳴笛穿過大半個高原，透過玻璃窗戶擊散了屋內(nèi)窒息般的沉默。不算太響的鳴笛聲在馬守仁的耳中卻像是能撕裂耳膜般令他心悸又痛快，就像盤古開天，自此陰陽分明，世界初曉；后羿射日，由始惡日墜落，文明得生。被鳴笛聲與屋外的鬧劇打斷的父親惱怒地推開大門沖門外打斗的兩個男人吼道：“馬得福、楊喬松你倆又干什么呢？”被喊到名字的其中一人一怔，剛想要膽怯的停下來，就被另一人揮拳打倒在地，繼續(xù)揍著。馬守仁看了一眼水井邊受驚的女人就明白又發(fā)生了什么。他心中惱火，一瞬間也想加入進去一齊揍人，但看到那女人濕潤低垂的雙眼與局促不安的雙手，又立馬想到了她的命運：作為長老的遺孀殉葬。他喉頭一緊，看著這個苦命的同樣是外姓的啞女，他記得她為他和楊老師的那間小課堂摘過很久的鮮花，每一朵花上都有著清晨的露珠，顫顫巍巍地閃耀著。這位14歲嫁人，17歲就要殉葬的少女甚至無法用自己的聲音喊出命運的不公。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一手隔開在地面上翻滾的兩人，拉過楊喬松望向了自己的父親。

盜墓賊仍是有人要當(dāng)?shù)模徊贿^是從他換成了外姓的人，而他則是要盯牢楊喬松沒有偷藏東西，謀私利。是夜，他與楊喬松定下了做“大事”的計劃，寂靜的長夜中，火車的聲音越來越響了起來。

葬禮當(dāng)日，眾人披麻戴孝，長長的隊伍跟在抬棺人的后面走過整個村子，最終停在了村口唯一的一條大河邊。

就在身裹白紗的啞巴寡婦就要被抬棺的人連人帶棺是一起沉入水中時，山上的楊喬松甩響了手中的皮鞭，清脆有力的聲響就如湖水的漣漪似的在空中震蕩，它向山下的眾人宣告，偉大的“反叛”就要開始了。

油光水滑的小牛馱著自己的主人直沖向人群，搶走了驚喜的女人，由此同時，馬守仁大步上前掀開了蓋在陪葬品上的黑布，大聲向村民宣告村長的惡行。如同石子落水面，被欺騙的人群開始暴動起來，趁著他們爭搶著金銀，揪著村長質(zhì)問時，沒有人注意到在鬧成一團的人群外有三道身影迎著朝陽向村外沖著，只有幾個調(diào)皮的孩子把他們當(dāng)成做出大事的英雄，歡呼著追跟在他們后面。

遠(yuǎn)處傳來了火車的鳴笛聲，他們向聲音的來處奔去，直到它就在你身邊轟鳴，響徹云霄，那是時間上最響亮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