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雖云長篇,頗同短制”[1],在范進的短制單元,人物眾多,評論界對于范進、胡屠戶、張靜齋等主要人物的論述成果較多,對范進的母親(范母)和妻子(范妻)這樣的小人物論及卻少。二人在小說中著墨不多,卻不乏重要的存在價值。
一、豐富社會群像
《儒林外史》是一部主角不斷變換的長篇小說,或者說是一部由許多短篇交織而成的,其顯著的藝術特色是速寫式和剪影式的人物形象,這樣的筆法以社會群像表現(xiàn)社會風貌。范母和范妻雖是草芥一樣的存在,亦可豐富社會群像。
范母和范妻二人,貧困潦倒,饔飧不繼,籌謀用度,毫無怨言。明清之際,文人一旦走上科舉之路,就要付出機會成本,長期備考,會讓他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又喪失學習其他農(nóng)商的機會。范進“家里住著一間草屋,一廈披子”,借錢參加完鄉(xiāng)試,“家里已是餓了兩三天。到出榜那日,家里沒有早飯米”。周進曾問范進多大年紀,范進答,“童生冊上,寫的是三十歲,童生實年五十四歲”;周進問他考過多少回了,范進答,“童生二十歲應考,到今考過二十余次”。范進只有考藝,沒有手藝,不事生產(chǎn),有時候還要跟同案考友往來,做做文會。中了秀才,胡屠戶來賀,“范進唯唯連聲,叫渾家把腸子煮了,燙起酒來,在茅棚下坐著。母親和媳婦在廚下做飯”,可知范家一切生活經(jīng)營皆由二個女人籌謀,而范進要做的是等待“周學道校士拔真才”。后來周進觸景生情,憐憫范進,讓他中了秀才,“母親妻子,俱各歡喜”,可見二人對巨嬰般的范進半生迎考專營考務的全力支持。
生子無能,為母則剛,家中沒米也是“母親吩咐范進”賣雞。而實際上,范母只是個典型的農(nóng)村老太:膽小怕事、沒有主見、信奉命數(shù)、愛子心切、狹隘閉塞、內(nèi)心脆弱。范進中舉,報錄人去報喜,她“不知是甚么事,嚇得躲在屋里;聽見中了,方敢伸出頭來”;鄰人都來看熱鬧,“老太太沒奈何,只得央及一個鄰居去找他兒子”;范進“牙關咬緊,不醒人事。老太太慌了,忙將幾口開水灌了過去”;范進發(fā)瘋,她哭叫“怎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甚么‘舉人就得了這個拙??!這一瘋了,幾時才得好”;胡屠戶要去打范進,她忙勸“親家,你只可嚇他一嚇,卻不要把他打傷了”;范進病好,“老太太迎著出來,見兒子不瘋,喜從天降”;發(fā)跡變泰后,她“把細磁碗盞和銀鑲的杯箸,逐件看了一遍,哈哈大笑道:‘這都是我的了!大笑一聲,往后便跌倒;忽然痰涌上來,不省一事”。樂極生悲,一個痰涌上來,就讓她一命嗚呼。
“畢竟要嫁與個老爺”的范妻卻是個遇事慌亂無主、見利就收、貧家女故作富貴態(tài)的市井貧婦。范進發(fā)瘋,娘子胡氏道“早上好好出去,怎的就得了這樣的病,卻是如何是好”。有人來送禮,“娘子哭哭啼啼,在廚下收拾齊了,拿在草棚下”。范進還在發(fā)瘋,所以她哭啼,收下禮物,因為她知道自己已是舉人夫人,心安理得享受他人的巴結(jié)。范進中舉第四日,她“家常戴著銀絲髻;此時是十月中旬,天氣尚暖,穿著天著緞套,官綠的緞裾;督率著家人、媳婦、丫鬟,洗碗盞杯箸”,穿金戴銀,虛榮顯擺;家里賓客往來、應酬不斷,作為當家主母,已經(jīng)適應三四日了,卻還始終親自帶著下人守著碗盞杯箸洗,實在是格局狹小。有一種說法,漢族民間通常以綠色、碧色、青色為賤色,只有娼妓、優(yōu)伶等所謂賤業(yè)的人才服用。如果這種說法成立,則說明范妻被驟富沖昏了頭亂穿衣。用何美之渾家的話說,范妻“一雙紅鑲邊的眼睛,一窩子黃頭發(fā),那日在這里住,鞋也沒有一雙,夏天革著個蒲窩子,歪腿爛腳的”。何妻之言未必確鑿,但至少說明她其貌不揚,不然也不至于“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才嫁出去。
二、映襯其他人物
《儒林外史》是珠串式結(jié)構(gòu),“全書無主干,僅驅(qū)使各種人物,行列而來,事與其來俱起,亦與其去俱訖”[2],但不乏草灰蛇線伏脈千里的匠心和相映生輝的精彩。范母和范妻對映襯其他人物作用重要。
范母對塑造范進作用重要。范進送完周進,“他家離城還有四十五里路,連夜回家,拜見母親”;范家總共兩間破屋,“正屋是母親住著,妻子住在披房里”;范母對范進說話,用的是“吩咐”??芍都译m窮,但家庭倫理絕不失范,范母雖卑微,確有著孝道倫常的象征意義,所以范進瘋病治好后,回家第一件事即拜母親。同樣是痰堵心竅,范進被胡屠戶一巴掌就打好了,而范母是請了幾個醫(yī)生也無濟于事。范母的痰治不好,范進的治得好;因為面對極喜,范母不料而得,范進其實有所預期,他在送周進時就聽周進說,“本道看你的文字,火候到了,即在此科,一定發(fā)達”,所以他一定要參加鄉(xiāng)試,“宗師說我火候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進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安还苁怯煽婆e、征辟、封蔭上去的,還是由吏道、薦擢上去的,只要一上去,便是‘通才,便可以包辦一切。”[3]范舉人因母親做佛事,和尚被人拴了,隨即拿帖子向知縣說情,以私害公,官場規(guī)則無師自通。居喪期間,張靜齋攛掇范進去肥美的高要縣秋風一二,范進忸怩一下即屁顛屁顛跟著張靜齋長途索賄去了。宴席上用的是“銀鑲杯箸,范進退前縮后的不舉杯箸”,知縣“換了一個瓷杯,一雙象牙箸來,范進又不肯舉”,最后“換了一雙白顏色竹子的來,方才罷了”,矯揉造作一番,他卻“在燕窩碗里揀了一個大蝦丸子送在嘴里”。明清時期,燕窩是席間珍品,炫富必備。按照古代孝道規(guī)定,守孝三年,不能參加宴會應酬,不能吃肉喝酒??芍哆M拘泥小節(jié),不顧大節(jié),沽名釣譽,經(jīng)不起誘惑,孝讓位于勢與利。
范母對塑造胡屠戶作用重要。范進中秀才,胡屠戶道賀時說,“親家母也來這里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可見胡屠戶善良的優(yōu)越感,所以“吃到日西時分,胡屠戶吃的醉醺醺的,這里母子兩個,千恩萬謝”。范進去胡屠戶家借錢,范母從“老人家”,成了“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可見他粗魯直快;范進瘋后,范母“哭著告訴了一番;胡屠戶詫異道:‘難道這等沒?!保芍5溣^念很重,伏脈他打人后的惶恐。范進醒后,他上前道,“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敢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可見他的市儈、狡黠,既討好,又推卸。范母喪禮上,“胡老爹上不得臺盤,只好在廚房里,或女兒房里,幫著量白布、秤肉,亂竄”,可知他外強中干。他向鄉(xiāng)鄰吹噓鄉(xiāng)紳們在范母喪禮上“只拉著我說閑話,陪著吃酒吃飯”、說自己“不耐煩做這些事;欲待躲著些,難道是怕小婿怪?惹紳衿老爺們看了,說道:‘要至親做甚么呢”,可知他拉大旗作虎皮,虛榮顯擺。
范母對塑造張靜齋亦有作用。范母去世,張靜齋說“老伯母的人事,我們做子侄的,理應效勞”,可見他逢迎?!跋肜喜高@樣大壽歸天也罷了,只是誤了世先生此番會試”,可知在他心中,仕途大于孝道。一邊說,“三載居廬自是正理”,一邊勸范進不必拘泥。失勢的他拉攏得勢的范進,逐步帶領范進熟通、接受官場陋習,可知他虛偽、卑劣。
范妻對塑造胡屠戶和范進亦有作用。胡屠戶去賀范進中秀才,卻給了一頓教訓,“我自倒運,把個女兒嫁與你這現(xiàn)世寶窮鬼,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甚么德,帶挈你中了個相公,所以帶瓶酒來賀你”??芍麑ε畠杭藿o范家不滿,卻也無奈,舐犢有情,感嘆兒女“這幾十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這里雖有埋怨和自炫,卻也證他帶挈范家,不然也不會對范進說,“明年在我們行事里,替你尋一個館,每年賺幾兩銀子”。范進中舉后,他對著眾人奉承范進,“我小這一雙眼睛,卻是認得人的!想著當年,我小女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jié)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的”。范家和胡家的結(jié)合,有著相互妥協(xié)的成分。從階級優(yōu)越感來說,范家是讀書之家,范進好歹是個士子,胡家是商,處于社會階層鄙視鏈的底端;而從物質(zhì)優(yōu)越感上來說,兩家反過來。所以胡屠戶“說罷,哈哈大笑。眾人都笑起來”,胡屠戶的笑說是自以為是的笑,眾人的笑既是陪笑,又是會心一笑,鄉(xiāng)鄰之間,誰不知道誰,看破不說破罷了。范妻不過是個形貌不佳、熬成三十多歲才嫁的老姑娘。胡屠戶賀完范進中秀才走時,范妻并未恩謝,因為她跟胡屠戶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言謝。但范進向他借錢時,他叱罵,“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個豬,還賺不到錢把銀子,都給你去丟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顯然他的一家老小不包括范妻,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范進中舉,他又去賀,“轉(zhuǎn)回頭來望著女兒說道:‘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的兄弟還不肯”,對女罵子,實為對婿罵子,通過貶低兒子來抬高自己,討好范進,也可知胡家兄弟并不待見范妻。范進在收到張靜齋的銀子后,“即將銀子交給渾家打開看”,可知范家是個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家庭。范妻沒有為范家生個一兒半女,范進發(fā)達后也沒有停妻再妻,可知范進不忘糟糠之妻,還算厚道。
三、增強悲喜意蘊
魯迅在《再論雷鋒塔的倒塌》有言,“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盵4]范母和范妻的悲喜命運也增強了作品的悲喜意蘊。二人之喜:哄鬧一場,雞犬升天,增強小說的諷刺意味;然而喜劇的核心是悲劇,二人之悲:潦倒的人生,所守不值,無聊草草。
范母夫死從子,范妻既嫁從夫,二人共同經(jīng)營家庭,做著女主內(nèi)的職責。面對驟富,二人的接受態(tài)度和能力截然不同。范進中舉,范母不知自己已得勢,見眾人忙碌,她說,“你們嫂嫂姑娘們要仔細些,這都是別人家的東西,不要弄壞了”;被告知東西都是她的了,她還不信“我家怎的有這些東西”;確認都是自己的后,喜極而亡,可知她態(tài)度上不相信得勢即可富貴,只有面對具體財富才能相信,能力上她接受不了驟然的富貴。范妻則不同,范進瘋病未好,她就收禮;范進中舉第四日,她就穿綠戴銀,督率下人,儼然人上人,可見她對驟富的接受態(tài)度上很理所當然,能力上游刃有余。
二人在當時社會,如雞似犬,卑微孱弱,存在感極低。在小說中也幾近無臉的背景陪襯。二人陪著范進,悲慘半生;范進中舉,二人喜出望外;范進喜極而瘋,對二人來說又是飛來橫悲;范進神智恢復,對二人來說喜從天降;范母成了老太太,范妻成了夫人,飛來橫喜;范母喜極而亡,又是一悲;范妻哪怕成了夫人,還要被何美之渾家嘲諷,“而今弄兩件‘尸皮子穿起來,聽見說做了夫人,好不體面”,又是一悲。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然而升天的雞犬,仍是雞犬。所以何妻感慨,“你說那里看人去”,這話既是何妻命運無常、福禍不定的命運觀,也是范母范妻這類卑瑣小人物的命運,她們的個人價值不體現(xiàn)在自己身上,而附著在他人身上。二人命運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不是二人個人奮斗的結(jié)果,她們只是隨范進得道而升天的雞犬,所以范母活著是“老不死的”,死了卻又“不幸去世”。何妻說,“范家老奶奶,我們自小看見他的,是個和氣不過的老人家”,何妻對范母范妻評價不一,一方面因為范母的秉性,另一方面因為何妻跟范母不具可比性,她們不在一個年齡段,相似性少,而她跟范妻在一個比較平臺,在一個年齡段,都處于鄙視鏈低端,并且范妻處于更低端,所以評范妻時尖酸刻薄。
明清時期鄉(xiāng)紳主要包括兩類人,“一類是致仕、卸任甚至坐廢的回鄉(xiāng)官員,以及現(xiàn)任官員家鄉(xiāng)的親戚子弟;一類是府州縣學的生員、國子監(jiān)的監(jiān)生,以及在鄉(xiāng)試、會試中及第的舉人和進士?!盵5]范母和范妻是喜的,因為范進已經(jīng)實現(xiàn)階級跨越,進入權勢階層,進可為官,退可為紳。范母和范妻是悲的,個人價值、尊嚴、苦心等有價值的東西被毫不憐惜地毀滅,盡管發(fā)跡變泰,但她們苦心供養(yǎng)的范進中秀才是被憐憫的結(jié)果,中舉后迂腐無能沒變,虛偽做作、徇私舞弊卻得心應手,有辱斯文。
注釋:
[1][2]魯迅.魯迅講小說史[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127.
[3]吳益民,周月亮.儒林外史與中國士文化[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1995:115.
[4]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2:90.
[5]岑大利.中國歷代鄉(xiāng)紳史話[M].沈陽:沈陽出版社,2007:8.
馮明濤,西安交通大學蘇州附屬初級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