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無考

吳思齊

好多年以后，她還會想起那時的夏天。即使冒著冷氣的空調一開便是一整天，商店里的雪糕也有了各種新口味。

夏天的一天開始沒多久，熱浪就已穿過被日頭烤得炙熱的棕黑色樹梢，一切和夏日無關的事物都被層層熱氣削去，消散殆盡。陽光砸在樹上，摔成一地斑駁的碎金，坐在外公自行車后座，穿梭在樟樹茂密的樹葉間隙投下的光影里，有風吹過發(fā)梢。道路邊有一間小賣部，裝潢得不是那么精致好看，卻很有家常的氣息。店門口橫七豎八地堆著幾箱新進的貨物，旁邊擺著一張小板凳，店家爺爺沒事就坐在上面搖著蒲扇看報紙，也常有吃著冰棍的孩子在上面坐著……這些景象猶如一幀幀電影畫面，快速地從她眼前掠過，卻留下一個近乎完整的場景，以至于她至今仍念念不忘。

這是她小時候在老家度過的夏天，一座小城里的夏天，說不出的平淡卻又有滋有味，貫穿著她的整個暑假。那時候似乎沒什么煩惱，想來無非就是放假前的那一次期末考試啦，每天還要去琴房準備鋼琴考級啦，媽媽不同意她吃太多冰淇淋啦之類的事情。不過，她也不會因此煩惱，因為樂趣自可以找到。

從外面悶熱的世界逃脫，鉆進屋子里，頭頂的電風扇開始“吱呀吱呀”地轉，風吹在身上算不上涼快，心卻能很快就安靜下來。她從家里的大書架上隨意挑選名字好聽的書，摞在地上，鋪塊涼席坐著慢慢看，看累了就從冰箱里捧出半個西瓜，用勺子挖出紅紅的瓜瓤來吃。汪曾祺在《人間草木》中也提到過：“西瓜以繩絡懸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那可真是專屬于夏天的享受。小時候的夏天就是這樣，仿佛夏天就意味著寫不出的作業(yè)可以丟下，反正暑假那么長，明天還有好多個，而冰箱里還有那么多種雪糕沒有吃過。

夏天的黃昏是四季中的盛景——夕陽如同喝醉了一般，風把云攪拌在一起，如奶油泡沫般交織在一片綺麗的織錦上。過了很久，黃昏仍在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上演，穿著汗衫的老人們結伴散步，學生們閑聊著騎車或走路回家，小女孩兒穿著碎花裙，手中的冷飲不小心灑在了柏油路上，洇成一片。

夏夜里，吃完晚飯就沒什么事可做了，但她卻有這一天中最喜歡的事要做。伴隨著幾聲蟲鳴和窸窸窣窣的樹葉擺動的聲音，空氣變得涼絲絲的，時而有一陣微風跑到她肩上，時而又消失了。外婆會把裝著綠豆湯的碗浸在清水里，等待的時光很長，她就躺在外婆懷里，外婆搖著蒲扇為她驅趕蚊蟲，講一些以前的故事。她很喜歡聽外婆講故事，但也擋不住夜晚帶來的困意，于是便在外婆懷里心滿意足地睡去。

有時候，她總覺得才一覺醒來，夏天就已經在漸弱的蟬鳴中結束了，就像那時的夏天在她成長的過程中離她而去，也是一瞬間的事情。對于夏天的結束，她的心中略微有些不甘，因為時間在結束的時候總是顯得那樣短暫，而在開始的時候卻表現出永無終結的樣子。但是，當每一次新的蟬鳴響起，她都能想起那位年少不識愁滋味的女孩，也能想起那湛藍的天空下，有冰棍、西瓜和外婆家的綠豆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