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個節(jié)令,能讓人如此驚惶,如此驚艷;沒有哪個節(jié)日,能讓人如此傷感,如此牽絆!
一棵柳,從綿山的烈火蒼煙中,從春風撬動的層層灰燼里,次第綻綠,淺淺萌芽。一個節(jié)令便載著一個節(jié)日,從遙遠的紀年里,從一代代祖先,雙手合十舉過眉心的指縫里,款款而至。
寒食、上巳、清明,節(jié)氣節(jié)令,三節(jié)合一,已不限于習俗,習慣,而是一種情懷,一種生長于華夏民族骨子里的情懷。
少年時,總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這樣的節(jié)令,遠遠甩掉裹了一冬的棉衣棉帽,聚十數(shù)伙伴,跳房子、踢毽子、丟手帕、捉小雞、跑馬城等等,等等,汗津津的瘋遍全街。
或跟在哥哥姐姐身后,隨他們鉆進桃林里、杏林里、蘆塘里,或是永定河長堤下的柳樹行子、楊樹坡子里,一路追打,一路嬉戲。而后,被他們吼作小不點,或者跟屁蟲,卻初心不改,一意追隨。有時,只為去看傳說中,永定河深處永不干涸的老龜坑,亦或,只為得到一支柳笛,來吹響三月的黃昏……
在這樣的日子里,也跟著父輩們?nèi)ゴ灞钡睦蠅灐?赡苡泻?,可能有獾,可能有貍子等等些新奇的野跡。父輩們總是講些有關(guān)這些靈性小妖的故事,以喚起些小輩們的好奇心,來促成掃墓隊伍的浩大。
父輩的威儀和家族的榮耀,有些時候,就體現(xiàn)在父輩身后浩大或單薄的子侄輩分的隊伍上。
清明,是野趣。是踏青,是插柳,是斗風箏的始點。
枝條間,鵝黃色的柳芽;坡壩上,頂著苞的桃蕊;微波下,畫著圈圈的賣油郎,就那樣的在水面上,水面下,風舞搖曳恣意卷舒。卻不管遠觀近瞧的人,看不看得懂,悟不悟得透!
林子里,多半有水流過,或細流或河汊。一股泉,在蝦透明的身體下,赳赳前行……
水岸上,當春的第一場雨,飄然而至。岸上的柳絲,便向河床發(fā)出了請柬。于是,胚胎似的小草,便挺起了細窄窄的小腰,破土欲出了。稀疏的雨滴,觸動了小河一個個的穴位,河上的最后那片殘冰,便咔咔的爆裂開來……
堤上,那個左右搖擺的身影,被一角絲巾召喚,飛奔而下,合成雙影……
清明,是回歸。是思念,是過往,是候鳥一樣千里奔突的回溯。
春寒尚在,不是嗎,桃花在回暖的春色里,依舊抿著嘴,微微淺笑,不肯把鮮艷艷的紅唇,綻開。近水的錐錐草,把肥腴的身段,秘藏在水嫩嫩的草稞里,羞澀的躲藏著饞嘴孩子們鷹隼一樣的眼神。
長提上,一波波去祭祖掃墓的人們,一定是步行的。他們扛鍬的扛鍬,拎祭品的拎祭品。一路走來,東山西水的,牽扯出無數(shù)個意想不到的話題。最后歸結(jié)到一個點上,那就是今天的酒,該到誰家去喝。
去我家吧!前年大哥家,去年二哥家,今年難得五叔也趕回來了,當然得在我家了!
三哥您敢做這么大的主?
廢話!你三嫂說的嘛。
我說怎么嘛!
我說你找踹!
兩兄弟,追追跑跑,率先下了堤坡……
這讓我想起了過年。
有父輩在,年,就是一組合音,一次集會,就是一場近距離,面紅耳赤的舉杯祝福。而父輩們老去了,訣別了,清明,則成了晚輩們相互聚會的不二理由。
我們不得不感慨和感謝先祖?zhèn)兊臅邕h與高覺,不僅為后人們確立了諸如春節(jié)、中秋這樣的佳節(jié),還創(chuàng)立了清明這樣的“祭祖節(jié)”。
當一個個的小家庭自成一體后,竟有一個堂堂皇皇的理由,相約一場聚會,以釋放一直就有的,沉眠于歲月深處的,筋骨相連的寸寸思念。當清明這個“節(jié)”,有了這樣的一種黏合親情,集結(jié)族力之功能,想不代代傳承,都難!
據(jù)資料,清明節(jié)至今已有2400多年的歷史。但在祖祖輩輩的傳承和運轉(zhuǎn)中,被賦予了不同涵義和新意,兼?zhèn)溆袙吣?、郊游、蕩秋千、拔河、插柳、踏青、蹴鞠、放風箏、斗禽、吃青團、植樹等多項活動。但清明之于我,不關(guān)踏青,不關(guān)拔河,不關(guān)三三兩兩諸多涵義,對早逝父母最深切的懷念,則是不二情懷。
在永定河流出帝京不遠的故道南岸,有幾株百年老柳。它伴與春發(fā),隨與冬枯,重生往復,輾轉(zhuǎn)不衰。尤其在初冬時令,當陌上所有木葉,都已隨風飄落,唯有已黃透秋塬的柳樹,還枝葉完好,搖曳著秋冬最后的風景。這就是我父母的沉眠的地方,年年柳色,寥落傷懷。
轉(zhuǎn)眼,又一個清明不期而至。不經(jīng)意間,心里已飄起瀝瀝細雨。清明,在無邊思念的背景下,似乎所有的色彩和線條,都已被追憶歸結(jié)為憂傷和灰冷,而那份濕漉漉的牽記和清晰晰的孤獨,便乘著夜色,疾疾而來……
二十年前,清明一直是別人的,與我無關(guān)。那天,夕陽西下,星殘月冷,母親曾溫暖靈動的手指,漸漸失去了以往的溫柔。
清明,從此,也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