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走累了吧?”話音未落,一杯白糖開水便端到了我的面前。我急忙順勢去接,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外婆的那張臉,半掩在一頭銀絲下,一米長的細麻花辮盤成一個發(fā)髻,蜷縮在腦后。永遠盈滿了笑容的臉,即便是皺紋里也是滿滿的笑意,似乎比這白糖水都要甜。
外婆生于1929年,住在后山,由于家里很窮,嫁給了二婚的外爺。后山的人說話操一口湖廣腔(其實有些像四川話),那聲音就像是唱歌般,很輕柔、很悅耳。外婆年事雖高,聲音依然甜美,倘若你要是不看臉,絕對不敢確定是出自一個老嫗之口。
小時候,我們姊妹三個幾乎都得麻煩外婆來照顧一些時日。我記得小弟弟身體較差,肺炎住院期間,外婆為了讓他不哭鬧,便哼起了山曲。你還別說,真是好聽?!暗飷坼X賣了我,賣給旁人受折磨。清早擔水四十擔,到晚推磨二斗半,出了磨房星宿全,天亮紡棉三兩三。家又大來人又多,洗臉水燒了多半鍋??诚聺癫駭n不著火,吹死吹活火不灼。吹來吹去吹著了,頭發(fā)眉毛燎著了。公公罵來婆婆抓,小姑子過來拔頭發(fā)。丈夫鞭子往下落,渾身打成肉索索。這樣的日子咋樣過,寧愿死來不愿活?!蹦菚捎谖覀兲?,根本就不知道這是對媳婦地位低下的描寫,只覺得外婆的嗓子不錯,小弟弟睜眼看著外婆的口型,如癡如醉,像是聆聽仙樂,頓時就不哭了。外婆看著小弟弟不哭了,心里也非常清楚,是自己的歌聲帶來了效應,于是一邊繼續(xù)換著小曲唱,一邊用手指輕輕地刮著小弟弟的鼻子,唱道:“小娃娃我要夸,現(xiàn)在笑成一朵花。不哭不鬧好娃娃,要不就像唱戲鬧喳喳……”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心的佩服外婆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本事。她沒上過一天學,卻有著如此優(yōu)秀的口頭智慧,估計這就是她在生活實踐中積累起來的東西。母親做手術,父親去生產(chǎn)隊掙工分。沒人給我們做飯,外婆來到我家,一邊拉風箱給我們做飯,一邊還得照看我們姊妹三個。那時候,房間逼仄,像是巷道,人均不足兩平米,借外婆的話說,那就是巴掌大點地方,把人擠成燒餅饃饃了。一家老少一盤土炕上滾,就跟背簍里插玉米棒一般,擠得密密匝匝。臥室外面就是灶房,外婆設法一舉兩得:哄住孩子、做好飯。她便揚長避短、隨機應變,挨個夸贊一番,讓我們姊妹三個心里都平衡,開心了,就不鬧了。淘氣的大弟弟還嚷著要外婆繼續(xù)唱。拉風箱燒水時候,唱山曲還是可以的,但是炒菜不敢唱,否則,辣子和油煙嗆得人難受。可是大弟弟哪里會懂得這么多,非要外婆唱,無奈,她還是“投降”了,便唱了起來。
等到外婆唱完了,我們才悄悄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角噙滿了嗆出來的眼淚,可是她還是用甜美的聲音說:“這個背時的(淘氣的)娃哦,讓外婆把菜里面的油都偷吃完了,看你們吃啥哦!”我們才管不了那么多,光知道樂得笑哈哈。
我上初中時,母親讓我過年走親戚,自然要去外婆家拜年。我才走到外婆所居住的山莊口的大核桃樹下,就有村人問我是不是外婆的孫女,我當時很納悶。等到了外婆家,才知道旁人通過長相推測出來的。那個時候沒有電話,我也只能步行爬上那一座四里路的山莊。每次走到四分之三處,便有些懼怕大石頭旁的那幾步,坑洼不平不說,還很陡峭。然而,每次我走到那里膽怯的時候,就會有個聲音出現(xiàn):“我的漂亮外孫女來了哦!”我起初以為是幻覺,結果抬頭一望,果真是外婆正在路旁放牛。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每年的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兒回娘家的日子,外婆一大早便出去放牛,一來可以讓牛兒曬曬太陽,二來還可以等候母親或者我。
外婆見到我,笑得像一朵花,急忙接過我手里的東西,然后把牛托付給村人照顧,便拉著我的手,一起回家。我進門,故意學外婆的腔道:“我要喝外婆家的醪糟哩!”故意把“醪糟”兩字拖得長長的,惹得外婆笑得賽牡丹。
后來,這句話就成了我的形象代言詞了。外婆一見我去,就問我想不想喝“醪糟”。我肯定想喝,因為外婆家的“醪糟”和我家的不同:格外甜。據(jù)說,她放的不是白糖,而是糖精。那個年代,家里都窮,買不起白糖,就找這個來代替,但是我卻覺得甜,不是糖精的問題,關鍵的是外婆的心好,笑容甜。
“外婆,你們家的醪糟咋這么甜?。俊?/p>
“那你想不想學?。俊?/p>
“當然了,我也要做出和外婆家一樣的醪糟來?!蓖馄判Φ米於己喜粩n,一步一步地教我如何做醪糟。如今,我做醪糟之所以兒子喜歡吃,這還得感謝外婆將手藝傳給我,不過,我已經(jīng)趕上時代的步伐了,將糖精換成白糖了??墒?,每每吃醪糟的時候,我似乎就可以看到醪糟湯里映著外婆笑瞇瞇的眼睛、隆起的顴骨的笑臉。
上次,外婆過生日,我和母親等人一同去了山莊,做了兩桌飯菜。誰知,外婆走近一看,慢吞吞地說了句:“怎么少了醪糟啊?”我心想,外婆過生日就是過壽,吃啥醪糟???可是,外婆堅持要我做醪糟。我一看顯然是來不及了,準備打電話讓人買成品醪糟,開車送到山莊來。然而,外婆卻告訴我,她的炕上有醪糟,讓我去端。于是,我便照辦了,等我把一小盆熱氣騰騰的醪糟端上來的時候,外婆大贊我真厲害。其實,我上次就親眼見到外婆這么做醪糟湯了,覺得比純醪糟還好吃,所以就如法炮制了一次,沒想到還得到了外婆的當眾稱贊。外婆親自給每人碗里盛上醪糟,然后還專門放上幾粒枸杞,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像一朵朵盛開的花朵。外婆版的“你若盛開,清風自來”的意境頓顯。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出嫁一年后,有了兒子。外婆算好我兒子滿月日子,以為我從省城回到了縣上,便急匆匆地給孩子買好衣服,趕往我母親那里,結果撲了個空,我們都不在母親家。她不能空來,跟父親要了一張兒子的照片帶回了家。等到母親和我從省城回來,趕緊讓外婆來看看她的曾孫。
“這娃兒好大的臉哦!”外婆指著照片上的兒子說道。抬頭看了一眼母親懷中的孫子,“怎么這會看這臉,又怎么這么小啊?”我和母親對視之后告訴她,滿月照是特寫,臉盤自然大。外婆似乎明白了,轉而又遞上一張笑臉:“臉大的人有福?!?/p>
說來也怪,兒子從上學到現(xiàn)在,一直都很努力,收效也不錯。就他現(xiàn)在的成績而言,確實是福氣。我們因為工作關系,一般就是過年的時候,一家三口騎車去山莊外婆家,和她聊天,她拉著我兒子的手,喊著他的小名,說他的眼睛像我。然后我們四代人合影,最后發(fā)現(xiàn):外婆、母親、我、兒子的眼睛非常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是四世同堂。外婆雖然沒有和我兒子一起生活幾天,但是每次見了我,就問她曾孫怎么沒來?。?/p>
天有不測風云,人有禍福旦兮。前年,外婆生病住院,經(jīng)查,是心腦血管病,住院半個月后回家,從此就再也不能出去放牛、找豬草了。她從來不認為自己老,雖說八十二歲了,還在離家不遠處找豬草或者放羊。可是,這下,她只能呆在家里,最多是坐在屋檐下,看著門外扛著農(nóng)具上地里干活的人路過和乘著暮色勞作了一天的歸人,心里總覺得少了點什么。農(nóng)戶人家一年四季都忙,外婆一人坐在家里或者炕上,起初有些著急,后來也慢慢習慣了。可是,終究無能力下炕了,只能在別人的幫助下解決水火問題。她熬過了四個年頭,然而在今年的六月初六那天,她徹底崩潰,長眠不醒了。
當天,單位安排我下鄉(xiāng),在工作間隙,我隨手拍了幾朵花兒。一直都不喜歡拍白花,然而,那天不知怎么了,卻莫名其妙地拍了一朵白花挺立在湛藍高遠的蒼穹下,顯得格外耀眼。巧合的是,也就在這一天晚上八時許,外婆永遠地離開我了。到第二天早上,我剛準備起床繼續(xù)下鄉(xiāng)工作的當兒,母親卻打來電話向我傳遞了這樣的一個噩耗:外婆去世了。我一下子愣神了,反應不過來,感覺蒼天無眼,怎能讓我的外婆就這么走了?我以后再也無法聽到外婆版的山曲了,她也無法喝到我做的“醪糟”了。我將外婆送給我兒子的滿月衣服翻了出來,仔細端詳許久,淚如泉涌。我馬上請假去了山莊,進門就撲在外婆靈堂前號啕大哭,恨不得將心中的話兒全部傾訴給她聽……
外婆您若泉下有知,一定知道您的外孫女深深地惦念您,一定知道您的曾外孫今天從國外回來了,他跪在外婆您的墳前,深情告慰:我一定會努力的,不辜負您老的疼愛之心,不辜負您老的殷切期望……
“燕,燕……”外婆的聲音,漸行漸遠,飄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然而,外婆的聲音依然時刻縈繞在的我的心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