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我來和你說說話

媽，我準備一些你愛吃的水果和紙錢，開車來看你了。你住我家照顧你外甥的幾年，總讓我周末睡懶覺。今天周六，可我起個大早，因為昨天晚上我又夢見你了。

夢中你坐在椅子上，兩腿前伸，用兩只腳背輪流蹭著小腿肚。這不是“坐沒坐相兒”，你是在緩解勞動后兩只腿的酸腫。

媽，這畫面就這樣一次一次裝裱在我的夢框里。

據(jù)你說，姥爺在舊社會是有些田地的，姥姥是地主的女兒。進入新的時代，你應該受到過成分的拖累，但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說姥爺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田地沒有了，也沒讓孩子挨餓受委屈，還特別疼女兒，尤其是作為長女的你。你說新中國成立得好及時，要不你就是個小腳女人了。你指著擠在一起的五個腳趾頭說：“你們看，它們已經(jīng)裹纏了五天。我痛得受不了，就在家里大聲喊，解放了，女孩子是不能被裹腳的，小心政府抓你們。你姥姥嚇得把我的裹腳布剪開了。要不然媽的腳就像你們姥姥的腳一樣小、尖，路就走不快，更別提干活兒了?！?/p>

一雙大腳踩在泥土上的踏實感，比踮著三寸金蓮吃現(xiàn)成飯的約束感更幸福。媽，這是你給我們最初的教育：關乎自尊，關乎自強，關乎自由。

你生了七個孩子，只活下來五個。你說是自己年輕不懂事兒，懷孕了照樣田間地頭干農(nóng)活。后來我知道你是加入了轟轟烈烈的大集體土地運動中，是一個小干部，特別積極努力?！靶∽杂伞边@個詞兒，我就是從你嘴里聽說的。媽，你最討厭“小自由”“小算盤”，所以才會為集體的事業(yè)，做出了這樣讓我們難以理解的犧牲嗎？

后來田地分到戶了，你不用帶著大伙兒干活兒了。但你還是習慣管家家戶戶的事兒，家家戶戶也習慣有事兒找你。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個女人管一個村的紅白喜事兒是罕見的。大姐就多次說奶奶曾經(jīng)讓大（父親）管你，還說你一個女人，天天在外面拋頭露面，丟死人了。

你病重的時候，村里的一個祠堂還是你組織修建好的?？磥砟棠虥]有管住你，大也沒有管住你，而我們這些兒女，早已習慣你天天在外，從東家出來又走進西家。

小時候，吃你帶回來的點心，聽你講稀奇古怪的事，也渴望家里有輛自行車。還哄你說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騎著自行車去接你，幫你拿手上的東西。你知道我們的想法后特別高興。記得有一次你竟然帶我到住在鄉(xiāng)鎮(zhèn)上的小姨家，讓小姨夫借一輛自行車給我學。那時候的自行車比現(xiàn)在家里的小轎車還要寶貝！我學會騎自行車了，卻一次也沒有帶過你。因為開三輪兒的大姐夫，做了你的專職司機。

大姐夫的三輪兒，沒有駕駛室，只有一個綠色的牛仔布，把后車廂勉強遮住。大姐夫氣宇軒昂地在前面騎著、開著，我們坐后面顛簸著、興奮著。我們手緊緊抓著鐵柵欄，生怕被顛出車外。你自然是高興的。沒有電話、手機聯(lián)絡，但大姐夫掌握了你出行的規(guī)律，每次都在你要出門的時候，開著三輪兒跑近三十里土路，來我家接你。你總是歡喜地拿出散花煙給他，有時候還會下一碗雞蛋面條他吃。

此刻，我多想你能坐在我的副駕駛座上，享受你女兒開車帶你兜風的愜意呀！現(xiàn)在你兒女家都有你嘴里所說的小轎車。雖然不是寶馬、賓利，但肯定不會把你顛得頭痛、想吐?，F(xiàn)在村村都通了公路，不管是去你娘家還是到你妹妹家，都是平坦的水泥路。媽，你甚至可以在車上平躺一會兒。車上有空調(diào)，你再也不用使勁兒扇大蒲扇，再也不用怕熱得流汗，再也不會出油染花衣服了……

當年你的病，你是有感覺的。你雖然特別想看超生的孫兒娶到媳婦兒、生下胖兒子，但最擔心的還是每天100多元的住院費。你說我們兄妹都沒多少錢，如果住大醫(yī)院，不小心幾萬塊錢就沒了。你堅持住在家里。你甚至花了幾千塊買了安利蛋白粉，也不愿意去大醫(yī)院住院。雖然醫(yī)生說你不用治療，雖然你自己堅持要住在家里，雖然你的兒子、媳婦、女兒每天都精心照顧你。但每次我們想到你最后的80天都會流淚。如果那時候有現(xiàn)在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如果那時候你的住院費現(xiàn)在一樣可以報銷，你一定愿意去大醫(yī)院治療，哪怕受再多的苦。也許你可以親眼看到你最疼的外甥走進大學……

媽，你和大是多么相似?。∑綍r生病不愿意上醫(yī)院，痛得實在受不了才去。一檢查就是癌癥晚期，又都不愿意花大錢治療。最后的日子我們陪伴著你們，卻沒有白衣大夫走來走去。這是我們常常夢到你們，常常內(nèi)疚、常常流淚的主要原因哪。

媽！你現(xiàn)在和大住在一起。當年我們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你和大的“房子”弄得還算體面。年年過年，我們都會替你們清理一下門口，會燒一些紙錢給你們。紙錢之外還有手機、電飯煲、冰箱。我們都知道這是“紙煙故事”，可還是愿意把這些東西燒給你們。在煙灰中我們長跪在你們的面前，低聲訴說著對你們的不舍、想念，還有你們沒有長命百歲的遺憾……

媽！如果你和大在，就是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老爺爺。我們也許會陪你們走健康步道，去田鋪大塆，住香山露營公園……你們自己能去跳廣場舞、練太極拳，你們還能用手機和天南地北的孫兒、孫女、曾孫視頻，告訴他們，你們每天都沒多吃多喝，堅持綠色出行，健康生活……九月初九這天，我們姊妹四個就是歸巢的燕子，嘰嘰喳喳忙著飛到你的面前……

如果這一切都在發(fā)生該有多好??！

可是你和大都靜靜地靜靜地躺在爺爺和奶奶的前面，在一棵柏樹和一個松樹的樹蔭里，快十年不曾呼叫一聲你女兒的小名兒……

媽，我試著用你們的眼睛看我們、看我們的生活。也想象著，你們會對我們說些什么。你和大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故事，唯有善良踏實活著的姿態(tài)，是風中向我們招手的旗幟，也是我們穩(wěn)穩(wěn)站立的根基。

安息吧，媽，還有大，我們會珍惜擁有，在你們的面前活出新的生活方式。